摘要:曲园老人俞樾(1821-1907)晚年有《病中呓语》七绝九首,因蕴涵预测未来的深意,世变日亟时曾吸引不少目光,民国报刊屡加渲染,学人日记亦多记述,今天也颇引起掌故爱好者的兴趣。陈寅恪在写于戊辰(1928年)三月的《俞曲园先生〈病中呓语〉跋》中说,这九首诗“不载
曲园老人俞樾(1821-1907)。
曲园老人俞樾(1821-1907)晚年有《病中呓语》七绝九首,因蕴涵预测未来的深意,世变日亟时曾吸引不少目光,民国报刊屡加渲染,学人日记亦多记述,今天也颇引起掌故爱好者的兴趣。陈寅恪在写于戊辰(1928年)三月的《俞曲园先生〈病中呓语〉跋》中说,这九首诗“不载集中,近颇传于世。或疑以为伪,或惊以为奇。疑以为伪者固非,惊以为奇者亦未为得也”,肯定了它们的真实性和重要性,并由此发出“处身于不夷不惠之间,托命于非驴非马之国”的著名议论。
《俞曲园先生〈病中呓语〉跋》今收入《寒柳堂集》,其初刊则在《清华周刊》第三十七卷第二期(1932年3月5日出版),但这期《清华周刊》并未登出《病中呓语》原文。不要紧,这九首绝句今已收入各种通行的俞樾作品整理本,值得稍作核检。
赵一生主编的《俞樾全集》(浙江古籍出版社2017年12月版,又2021年6月版),第三十册《集外诗文录存》部分收录《病中呓语》(页码重编第3页):
病中呓语
历观成败与兴衰,福有根由祸有基。不过六十花甲子,酿成天下尽疮痍。
【编者注:与手迹不同处,以加粗字体显示,下同】
无端横议起平民,从此人间事事新。三五纲常收拾起,大家齐作自由人。
才喜平权得自由,谁知从此又戈矛。弱者之肉强者食,膏血成河遍地流。
发愤英雄喜自强,各自提封各连坊。道路不通商断绝,纷纷海客整归装。
大邦齐晋小邦滕,各自提封各自争。郡县穷时封建起,秦皇已废又重兴。
几家玉帛几家戎,又是春秋战国风。太息斯时无管仲,茫茫杀气几时终。
触斗相争年复年,天心仁爱亦垂怜。六龙一出乾坤定,八百诸侯拜殿前。
张弛由来道似弓,聊将数语示儿童。悠悠二百馀年事,都入衰翁一梦中。
——录自钱仲联主编《明清诗文研究资料辑丛》,上海古籍出版社版。
(於按:此出处有误,应为钱仲联主编《明清诗文研究资料集》第二辑,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10月版;钱仲联主编《明清诗文研究资料辑丛》为吉林文史出版社1990年8月出版,内张志新、江洛一《春在堂集外诗词十七首——记俞曲园先生晚年的一组诗词手稿》中未见此诗)
汪少华、王华宝主编的《俞樾全集》之《春在堂诗编·曲园自述诗·补自述诗·春在堂词录》卷(谢超凡整理,凤凰出版社2021年10月版),《春在堂诗编》“辑佚”部分则收录《临终预言》(第2册,第914-915页):
临终预言
无端横议起平民,从此人间事事新。三五纲常收拾起,大家齐做自由人。
大邦齐晋小邦滕,各自提封各自争。郡县穷时封建起,秦皇已废又重兴。
几家玉帛几家戎,又是春秋战国风。太息斯时无管仲,茫茫杀气几时终?
人间锦绣似华胥,偃武修文乐有馀。壁水桥门修礼教,山岩野壑访遗书。
(题注:辑自沈宗畸《便佳簃杂钞〔十〕》,原题作《俞曲园临终预言诗》,且有沈氏按语,见《青鹤》杂志第二卷第十一期〔一九三四年四月十六日出版〕。)
张燕婴编辑校点的《俞樾诗文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3月版),《诗文辑录》的“诗”部分收录《曲园老人梦中呓语》(第7册,第3626页):
曲园老人梦中呓语
历观成败与兴衰,福有根苗祸有基。不过循环一花甲,酿成天地一疮痍。
无端横议起平民,从此人间事事轻。三五纲常收拾起,一齐都作自由人。
才说平权喜自由,谁知从此又戈矛。弱之肉是强之食,膏血成河满地流。
英雄发奋起为强,各画封畺各设防。道路不通商贩绝,纷纷海客整归装。
大邦齐晋小邾滕,百里提封处处增。郡县穷时封建起,秦皇已废又重兴。
几家玉帛几兵戎,又见春秋战国风。太息百年无管仲,茫茫杀运几时终。
触斗蛮争年复年,天心仁爱亦垂怜。六龙一出乾坤定,八百诸侯拜殿前。
人间从此又华胥,偃武修文乐有馀。璧水桥门兴坠绪,山岩屋壁读遗书。
张弛从来道似弓,略将数语示儿童。悠悠二百馀年事,都在衰翁一梦中。
(辑自俞樾后人家藏抄本)
浙古、凤凰、人文三家文本出处不同,文字也有很多歧异。浙古本明显脱漏了一首,但给剩下的八首诗加了三条校记,虽远不能涵盖所有异文,倒也可抄录下来,使大家了解《病中呓语》的基本情况:
〔一〕病中呓语,《春在堂全书》未见所载。沈宗畸《便佳簃杂钞·俞曲园临终预言诗》载:“世传俞曲园太史樾易箦时,目既瞑而复苏,向其子索纸笔成绝句九章,曰:‘余死后二百年世界,尽在此矣。’此事迄今浙人犹有能道之者。诗九章录下云云。”又王赓《今传是楼诗话》亦有所记载。陈寅恪曾为此撰有《俞曲园先生〈病中呓语〉跋》一文。
〔二〕发愤英雄喜自强,各自提封各连坊。按王赓《今传是楼诗话》作“英雄发奋起为强,各画封疆各设防”。
〔三〕聊将数语示儿童。按陈寅恪《寒柳堂集·俞曲园先生〈病中呓语〉跋》作“略将数语示儿曹”。
王逸塘。
浙古本校记里两次提到王逸塘(名赓,又号揖唐)的《今传是楼诗话》(大公报社出版部1933年7月版),我便稍作翻检,马上检得这一条:
近日盛传曲园老人杂诗九首,京中某报且载其墨迹,题为《病中呓语》。匣剑帷镫,隐寓近事。据云稿为其女孙所得,秘不示人,《春在堂集》未及载也。中有一绝云:“英雄发奋起为强,各画封彊各设防。道路不通商贩绝,纷纷海客整归装。”说者谓殆为近日外侨联翩归国写照。又一绝云:“张弛从来道似弓,略将数语示儿童。悠悠二百年间事,都在衰翁梦一中。”余谓山鬼尚能知一岁事,曲园饱阅沧桑,晚耽禅悦,伊川披发,已识先几,或不尽出于时流傅会也。(第16页)
这里最引起我注意的话是“京中某报且载其墨迹”,看来必有线索。于是很快查出这则诗话连同前后数则原刊登在《国闻周报》第四卷第廿九期(1927年7月31日出版),署名逸塘,且比单行本排字准确一些(“梦一中”原刊作“一梦中”,“封彊”原刊作“封疆”)。
原刊时间显然是“京中某报”刊载墨迹的时间下限,我便以“曲园”和“1927”为条件在几个民国报刊数据库中检索,果然检得1927年5月29日的北京《晨报·星期画报》第八十六号头版载有《曲园老人遗诗真迹》一篇!此为大幅墨迹照片,标题下还附有说明:
俞曲园先生晚年撰有《病中呓语》七绝九首,书四笺,置之案头乱纸中,为其曾孙女郭啸麓(则沄)夫人(时年十岁)所得,秘藏廿馀载。近日出以示人,因诗中与时事偶有合者,群诧为预言,传诵殆遍。惟先生为学平正朴实,未尝为怪诡之论,此诗度系当年感时之作。记者近获墨迹,特为公表,固不必以诗为奇。盖先哲之真迹,虽片楮残简,皆足印布,况先生书法并为世所重乎。
墨迹的照片清晰,字体与易见的俞樾晚年《留别诗》手稿、郑元庆《湖录》稿本上的俞樾题识手迹等接近,又明确照片来源与郭则沄夫人(指其继配俞琎,字佩瑗,俞平伯之姐)有关,可以信从。今由墨迹录文如下:
《晨报·星期画报》第八十六号(1927年5月29日出版)头版。
《病中呓语》手迹照片。
病中呓语
历观成败与兴衰,福有根苗祸有基。不过循环一花甲,酿成大地是疮痍。
无端横议起平民,从此人间事事新。三五纲常收拾起,一齐都作自由人。
才喜平权得自由,谁知从此又戈矛。弱之肉是强之食,膏血成河满地流。
英雄发愤起为强,各画封疆各设防。道路不通商贩绝,纷纷海客整归装。
大邦齐晋小邾滕,百里提封处处增。郡县穷时封建起,秦皇废了又重兴。
几家玉帛几兵戎,又见春秋战国风。太息当时无管仲,茫茫杀运几时终。
触斗蛮争年复年,天心仁爱亦垂怜。六龙一出乾坤定,八百诸侯拜殿前。
人间从此又华胥,偃武修文乐有馀。璧水桥门兴坠礼,山厓屋壁访遗书。
张弛从来道似弓,略将数语示儿童。悠悠二百馀年事,都在衰翁一梦中。
三
以墨迹本对勘浙古、凤凰、人文三本,异文的种种疑问涣然冰释。
此诗的标题,墨迹写的是“病中呓语”,不是“梦中”或“临终”。《晨报·星期画报》记者称俞琎十岁时得此稿,按其生于清光绪九年(1883年),如以虚岁算法,十岁时约当1892年,这与陈寅恪《俞曲园先生〈病中呓语〉跋》所说的“此诗之作,在旧朝德宗景皇帝庚子辛丑之岁”也即1900、1901年在时间上稍有不同。俞樾实卒于1907年,这两种说法离“临终”稍有点远。
对勘时能发现流传中最容易发生的讹误都出现了。“根苗”讹作“根由”,这是形讹;“发愤”讹作“发奋”,这是音讹;“商贩绝”讹作“商断绝”,可能兼有形讹和音讹;而“太息当时无管仲”讹作“太息百年无管仲”“太息斯时无管仲”,“满地流”讹作“遍地流”,“从来”讹作“由来”,“略将”讹作“聊将”,等等,全是细碎的出入,虽然意思没有太大变化。
有些错误的校正值得说说。如“弱者之肉强者食”应作“弱之肉是强之食”,“弱之肉”“强之食”实有典故,语出韩愈《送浮屠文畅师序》。如“大邦齐晋小邦滕”应作“大邦齐晋小邾滕”,邾、滕在《左传》中常被并举为小国的代称。再如“壁水桥门修礼教”“璧水桥门兴坠绪”应作“璧水桥门兴坠礼”,璧水为太学之别称,又曲阜孔庙的玉带河亦称璧水,上有璧水桥,内外有弘道门、圣时门,作者是在展望太平之时重兴已然衰败的礼制。又如“山岩野壑”“山岩屋壁”应作“山厓屋壁”,山崖屋壁出古文书也是著名的典故,作者墨迹明显写作“厓”而不是“岩”(“厓”为“崖”的异体字)。
这些诗创作至今已有一百数十年,作者的立意已在字句讹乱的流传中渐渐模糊,成为后人浇自家块垒的酒杯。逐字看看原迹到底是怎么写的很有必要。今后各整理本收录这九首绝句,应以墨迹本为准。
郭则沄。
四
时人日记、笔记中述及《病中呓语》的颇多,其中与俞家较为接近的几位文人1927年日记里的相关内容尤值得玩味。
郭曾炘丁卯二月廿七日(1927年3月30日)日记记述:
前日与征宇诸君谈及曲园《梦呓》九首,欲访阶青,询其真赝。忽感冒不能遽往,今日病愈,灯下先为录出。……(於按:诗略)前数首于近日时局略验耳。而无一字及“赤化”,又疑其言之不验,抑“赤化”终无成耶?第八首曲园胸中应有此思想,末首乃有“二百馀年事”之语。如其言,则大乱之平,不特吾身不及见,即吾子孙亦不能见矣。(《郭曾炘日记》,窦瑞敏整理,中华书局2019年5月版,第54-55页)
同年三月十七日(1927年4月17日)日记又记:
下午至阶青处拜寿,……阶青出示曲园先生《梦呓》九首手迹,系行书,信为真矣。闻刊集时为陈小石所尼未登,日来已有用西法影照者,惟所录纸乃文房寻常所用之起草纸,余劝阶青装裱藏之。(同书,第60页;以上承胡文辉先生提示)
郭曾炘即郭则沄之父,他的记述很珍贵,说明1927年年初《病中呓语》已在流传,他起先不能判别真假,及至去其亲家、俞樾之孙俞陛云(字阶青,俞琎、俞平伯之父)那里看到墨迹,才相信确是真的,而这时已有人给墨迹拍过了照片。这两则日记的时间在《晨报·星期画报》刊出墨迹照片一个多月之前,而没有提及自己的儿媳,看来照片最早还是从俞家传出来的(至于诗如何“与时局略验”,本文就不展开了)。
余绍宋1927年5月13日日记记载:
下午汪伯唐邀往一谈。……又示我以俞曲园临殁时所作诗,大是异事,其诗题为《病中呓语》。诗曰:……(於按:诗略)
此九诗《春在堂全书》未载,因叩伯老所自来。伯老云,前数日闻人言去春《黄报》曾载此诗,当时无人留意,近因外人多数归国,与第四首诗暗合,遂属陈仲恕往俞阶青(曲园之孙)处询之,果见有此九诗墨迹,且携影本以归。据仲恕云,曲园有此诗,阶青从前尚不知,而其女则曾见其属稿,女即郭晓麓之夫人也。顾曲园殁后,此稿不知遗落何所,日久其女亦忘之矣。去春俞宅被窃,贼倾其筐箧,书物零落满地,事后检点,始于故纸堆中得之。其女忆前事,因告阶青:尔时曾大父属此稿毕,并言暂时勿告尔父云。案曲园先生卒于光绪三十四年,其时纵有自由平权之说,然何能遽见及此,真不可解之事也,因为记之。(《余绍宋日记》影印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3年12月版,第4册第740-742页;又见《余绍宋日记》点校本,黄国平、余晓主编,中华书局2012年10月版,第2册,第606页)
这条日记的时间在墨迹照片见报之前十多天,所述情形极生动,而且也提到“影本”,说明墨迹照片当时已在小范围流传。
又王伯祥1927年9月18日日记写道:
晚小饮,圣陶托人带平伯所赠之曲园《病中呓语》照片及六逸译稿之一部分来,甚喜。(《王伯祥日记》影印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1年8月版,第4册第275页;又见《王伯祥日记》点校本,张廷银、刘应梅整理,中华书局2020年6月版,第2册,第610页)
可见俞家晚辈当时也曾将墨迹照片分赠友好。毕竟,1927年是中国近代史上极为特别的一年,时局的种种大波澜容易引起人们对预见的惊叹(关于《病中呓语》所咏和1927年的“关联”,近百年来也早有许多人做过阐发),这是可留作纪念的很好的礼物。
俞平伯。
而民国报刊早在《晨报·星期画报》披露墨迹之前更早就曾提到过这九首诗。如北京的《舆论》报在1922年6月3日即以《曲园梦中呓语》为题把九首绝句全部刊布,开头加按语称:
记者按:胜清一代,盛传刘诚意《烧饼歌》及黄蘗禅师遗诗,皆预言也。事前推测,都觉离奇,事后征验,则往往多应,视汉代谶纬家言殆有过之。曲园老人,清季鸿博儒也,晚年以梦中呓语数绝示其公子,时在清光绪丙午中。然预知革命后事,多有奇应。其后之三四章,必皆为今日以后事,可无疑义,但应验如何,殊令人读之神悚。用特刊报,备海内留心时局者省览焉。(江碧)
“光绪丙午”为1906年,倒是俞樾去世前一年,“示其公子”云云,也接近《便佳簃杂钞》的说法,但与余绍宋所听说的“阶青从前尚不知”不同。
篇末还有该报编者疑始(侯疑始)的按语:
疑始按:黄蘗诗预言宣统后事者,不佞尝加诠释,觉无一字无着落。曲园此诗,说者谓与黄蘗相似,读者诸君有能理解作说者乎?本报颇乐为之介绍刊布也。
追索“预言”之“多应”“奇应”,话皆俗套。但期待“海内留心时局者省览”,倒确是一百多年来《病中呓语》读者的共同心态。
而在北京《晨报·星期画报》揭载曲园墨迹照片的几年后,1934年7月17日的上海《小日报》上又曾刊出一篇文章:
俞曲园先生之预言
乐吾
俞曲园先生预言,民国十六年时曾哄传一时。予家与曲园稍沾戚谊,知之较详,特记之于次。曲园一代经师,海内宗匠,晚年养病于西湖之俞园。一日午后,小睡初醒,忽有所感,走笔作绝句九首,遗命其小孙女保藏。时在光绪末年,其小孙女年方十龄也。迨民国十六年,□党盛极一时,西人有预备归国者,忽忆其中有“纷纷海客整归装”句,遂哄传于世。曲园孙女为郭啸麓之夫人,郭在北政府为铨叙局局长,当时亲友索原稿者络绎不绝,因将亲笔遗稿摄影,予亦索得一纸,兹特寄赠《小日报》制板以供众览。预言之验否不可知,要之事非虚妄,确实可征。现在一九三六年之危机日迫,或者为留心世变者所乐闻欤?(原诗录后)
……(於按:诗略)
据闻曲园逝世后,其门弟子以预言中有“山崖屋壁访遗书”句,特将经史以及曲园遗著藏诸西湖山中,事极秘密,预其事者仅三四人云。
翌日《小日报》再次登出了《病中呓语》的墨迹照片。乐吾就是民国时期有名的“命理学家”徐乐吾,他会对俞樾的预言有兴趣不足为奇,所记来龙去脉和《晨报·星期画报》所述大差不差(惟“小孙女”实为“曾孙女”,差了一辈),与王逸塘共同举出“纷纷海客整归装”一句也再次印证了时人的读后感。
其他民国文献尚多,如顾颉刚1936年3月31日日记的抄录、许宝蘅在笔记中的记述、各报刊的评论与渲染等,连篇累牍,这里不再一一引述。九首绝句的早期传抄文本,文字上都与墨迹本较为一致,后来才渐渐窜乱,鲁鱼亥豕毕竟是文献流传的常态。
俞樾手迹。
六
传抄窜乱不可免,但《病中呓语》文本后来的讹变与原稿的失去可能也有一点关系。王伯祥之子王湜华在《俞平伯的后半生》(商务印书馆2016年4月版)一书里,提到俞平伯曾于1973年背录《病中呓语》赠予王伯祥,王且订成薄薄一小册《俞曲园先生集外诗》,又作跋语数则,其中有一段这么说:
五十年前,予与平伯同客海上,曾承录示其曾大父曲园先生集外诗九首,题为《病中呓语》,实则世局预言也。不收集中,盖其慎耳。未几,平伯北宅旧京,予仍留寓闸北,辛壬之交,倭犯淞沪,室庐遭燹,片楮无存,此九首者竟为六丁摄去。每一念及,咨嗟随之。今予追随北来,同处京华又二十馀载。一日,平伯见过,偶话此诗,平伯云:虽未入集,而记忆甚深,可默写为赠也。五月廿五日,平伯复过敝庐,即以默写本见贻。重获展诵,弥感隽永,首首有反映时局之深刻印象,诚合末句“都在衰翁一梦中”矣。(第114页)
这与前引王伯祥日记说的俞平伯赠《病中呓语》照片情节不同,姑置不论。王湜华倒是补述了他所见的情景,说是“家父一提此事,俞平伯也记忆犹新,但他说,因为是集外诗,未收入集,原稿也已丢失了,但他却能背得出,并答应回去后,背录一份赠家父”,特别点出“原稿也已丢失了”。人文本所据“俞樾后人家藏抄本”之所以有误字,或许是因为背诵不确。
《俞平伯全集》(花山文艺出版社1997年11月版)里也有一些材料。1979年12月21日俞平伯致其外甥、郭则沄长子郭学群(名可诜,郭则沄原配王氏所生)信云:“十九日下午我在东风剧场(即吉祥戏院)看昆曲戏,遇见玉甥。她给我《病中呓语》照相底片,我要重印。此件原稿已于一九六六年失去,此底片已成孤本。幸亏当时在尊处留影,方能保存。我很觉感幸。拟于晒印后,将原件奉还,如要晒印本亦可奉上,便中希告我为荷。”(第9卷第368页)玉甥应为郭小玉,当为郭学群之妹。
五天后的12月26日俞平伯致郭学群信云:“兹附上《病中呓语》照片四张。此诗本集未收仅留孤影,洵可珍,亦难得之遇也。既荷惠贻,自当谨存。若夫世守自属难期,此由世变使然,殆非后裔之咎。姑尽我心,其他不须远计也。澄怀达观,当告勉之。”(第9卷第369页)看来郭家将保存下来的《病中呓语》底片送给了俞平伯,很快洗出几张来,俞平伯又回赠郭家。
1983年7月21日俞平伯致其子俞润民信云:“仲茂寄来曲园公《病中呓语》稿照片五份(每份四张)。你们三人各得其一,此件原底已佚,幸早年汝大姑母曾为摄影,故犹存胶片。”(第10卷第88页)“汝大姑母”即前述郭则沄夫人俞琎。1984年2月19日致郭学群信再云:“《病中呓语》照相底片前蒙惠赠,顷将原片外加一框印出颇佳,兹检奉一份。”(第9卷第371页)足见《病中呓语》原件虽已于1966年失去,但所摄照片的底片得以在郭家幸存,后又归藏俞家,且还曾洗印过多次,惜未能为各全集和诗文集编者利用。
宋希於
责编 刘小磊
来源: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