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我的记忆里，父亲郭宝邦，是一块沉默的、被煤灰浸透的岩石。他在焦作的矿井下挖了三十年煤，沉默是他最厚的铠甲，也是他最深的矿井。他不说爱，不说苦，只说一句话：“家里有钱，别担心。”

父亲的葬礼上，我没有放哀乐。

我在灵堂最显眼的地方，贴了一张A4纸，上面是父亲银行卡最后的余额截图，黑色的宋体字，巨大，刺眼——7.5元。

来吊唁的工友、邻居，没人问为什么。他们只是沉默地看着那张纸，再看看父亲沉默的黑白遗像，叹一口气，拍拍我的肩膀。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郭宝邦，是一块沉默的、被煤灰浸透的岩石。他在焦作的矿井下挖了三十年煤，沉默是他最厚的铠甲，也是他最深的矿井。他不说爱，不说苦，只说一句话：“家里有钱，别担心。”

这句话，我和母亲信了一辈子。

直到我们打开他那间常年紧锁的工具室。那扇门背后，不是钱，而是一个轰然倒塌的骗局。

那是一个由谎言堆砌的“宝库”。十斤重的“和田玉”籽料压在床底，沉甸甸的，像一块冰冷的墓碑。墙角堆着小山似的“绝版”纪念币，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廉价的贼光。还有那些雕龙画凤的“帝王玉玺”，每一件都配着烫金的“收藏证书”，包装盒上的标价加起来，足有十万。

母亲的眼睛在那一刻亮了，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她颤抖地抚摸着一个“青玉观音”，喃喃道：“你爸没骗我们，他真给我们留了钱……”

最后一丝希望，在鉴定专家的办公室里被摔得粉碎。

“九成九是合成材料，大理石粉、树脂压的模。”专家甚至没用上放大镜，只用指甲轻轻一划，就下了定论，“这些东西，市值加起来，可能不到标价的千分之一。”

千分之一。

我和母亲走出鉴定中心，阳光很好，我却觉得浑身冰冷。母亲没哭，她只是呆呆地站着，像是魂被抽走了。然后，她查了父亲的银行卡，把手机递给我看。

余额：7.5元。

世界，就在那一声短信提示音里，塌了。

我开始拼凑父亲最后的生命轨迹。他是那么“抠门”的一个人，矿上三块钱一份的红烧肉都舍不得吃，常年是馒头就着免费的咸菜。我上大学那年，九千八的学费，他一声不吭，连着半个月在矿上顶两个班，十二个小时，从井下上来，整个人像从墨汁里捞出来的。他说：“爸有钱。”

可他去年冬天咳血住院，医生建议做个680元的CT，他却固执地摆手：“瞎花那钱干啥？我自己的身体，有数。”

现在我才明白，他的“有数”，是把所有的钱，甚至医保卡里救命的八千多块，都喂给了那些看不见的黑洞。我在他床垫下找到一沓厚厚的刷卡单，从去年七月到他去世前的一月，他像着了魔一样，每月平均支出两万三。收款方五花八门：“赤奎收藏”、“量子检测”、“国宝阁”……

他的旧手机是解开谜团的钥匙。短信箱里，四百多条“会员喜报”像一条条吐着信子的毒蛇：

“郭宝邦老师，恭喜！您的十二生肖玉玺已由专家估价升值18%！”

“郭宝邦老师，最后机会！再购5套即可入选VIP拍卖通道，您的藏品将被送往中国香港苏士得参拍！”

我甚至能想象出那个画面：深夜，为了不吵醒我们，父亲蜷缩在狭窄的卫生间里，对着手机文玩直播频道里声嘶力竭的主播，偷偷点下那个罪恶的购买链接。直播画面里，一句句“老师”，一声声“高回报”，像精准的钩子，钩住了他那颗急于证明自己、想为我们留下点什么的、卑微而滚烫的父亲的心。

快递小哥都认识他了，说最多的一天，给郭师傅送了十三个“到付”包裹。父亲把拆开的纸箱一个个踩扁，整齐地码在墙角，一个卖三毛钱。他用这种最原始的节省，去供养那个最荒诞的梦想。

他为什么会信？

因为骗子读懂了他一生的愧疚。我暑假去奶茶店打工，他来看我，隔着玻璃窗，看着我一遍遍对客人鞠躬说“欢迎光临”，他的眼泪就那么掉下来了。回家后他喝了点酒，反复说一句话：“爸爸没用，让你跟着我受罪。”

“一次投入，子女少奋斗十年。”——骗子的这句广告词，不是说给他的耳朵听的，是直接刻在他心上的。他信的不是玉玺，不是金币，他信的是一个能让他不再愧疚的可能。

我和母亲踏上了“退货路”。我们拖着一箱子“宝贝”，按着地址，七天跑了六座城。郑州、徐州、南京……我们看到的是一把把冰冷的门锁，是“早已搬迁”的通知，是对方一句理直气壮的“艺术品特殊，超过七天，概不退换”。

唯一退回九百块钱，还是因为母亲在对方公司门口，当着所有人的面，拨通了110。那九百块，对方称之为“诚意金”，像打发乞丐。

回家的火车上，我突然想起父亲住院时的一幕。那天护士来催费，父亲不慌不忙地从怀里摸出那块“三万元的玉玺”，小心翼翼地塞给护士：“闺女，别怕，这个急用就卖了它。”

我当时鼻子一酸，把玉玺塞回他手里：“爸，咱有钱，先治病。”

他笑了，满是煤灰印记的脸上，皱纹舒展开来：“傻丫头，爸爸心里有数。”

那块被他当成最后底牌的“玉玺”，鉴定结果是：大理石粉压模，市值十五元。

我把那张银行卡余额7.5元的截图，印了很多份。父亲出殡那天，来的人，我都发了一份。

父亲一辈子沉默。他没能开口告诉我们他的爱，也没能开口揭穿那个骗局。那么，就让这七块五替他说吧。

它在说一个父亲的无能为力，在说一个时代的荒谬骗局，也在说一种我们永远无法偿还的爱。

它也在替我说——

“爸，你放心，我们一定好好活着。也请你放心，这个故事，我们会讲给更多人听，不会再让下一个‘郭宝邦’，留下仅仅七块五的遗产。”

本小说根据真实案例 河南电视台《大参考》栏目 男子去世妻子发现存款仅剩7.5元 改编

来源：笑到飞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