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不走了。"风雪中,我站在村口的路灯下,说出这句话时,声音被寒风吹散。
还乡路
"我不走了。"风雪中,我站在村口的路灯下,说出这句话时,声音被寒风吹散。
那盏我出资安装的路灯将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根细线,连着我和这个不再欢迎我的故乡。
雪花落在肩头,冰凉刺骨,却比不上心里的寒意。
那是1988年的深秋,我从汾阳一中毕业,拿着录取通知书走出了这个山西小村。
父亲李长安那天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硬是背着我的铺盖卷把我送到村口的小槐树下。
"娃,出去了就好好干,别忘了自己是李家的根。"他掏出皱巴巴的十块钱塞进我口袋,拍了拍我的肩膀,粗糙的手掌带着常年劳作留下的老茧。
我记得那天早晨,母亲蒸了一锅白面馒头,塞了两个煮鸡蛋在我的衣兜里,眼圈红红的不说话。
村口的大喇叭正播放着"东方红",几个放学的小娃娃好奇地看着我的行囊,我知道他们在羡慕我能走出这片黄土地。
火车站里人声鼎沸,父亲递给我一个用报纸包着的纸包,里面是母亲缝的一双布鞋。
"娘说城里地滑,这双鞋底缝了三层,结实。"父亲的眼睛湿润了,却强装笑容。
那一刻,我差点掉头回家,但火车的汽笛声已经响起。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的大学校园里,我像一块干渴的海绵,拼命吸收着知识。
晚上宿舍熄灯后,我常躲在走廊的昏黄灯光下看书,省下饭钱买了台收音机,每晚听"新闻联播"和"戏曲联播"。
大学四年,我只回过一次家,那是大二的寒假。
村里人围着我问长问短,我穿着城里买的的确良衬衫,说着许多新鲜词汇,感觉自己像个异类。
父亲变老了许多,头发花白,弯着腰在院子里劈柴;母亲的手更粗糙了,脸上的皱纹像田里的沟垄。
他们为我杀了家里唯一的老母鸡,盛在缺了口的搪瓷盘里,香气弥漫了整个土炕。
"儿啊,多吃点,城里伙食哪有家里的好。"母亲一直给我夹菜,眼睛里满是慈爱。
那顿饭我吃得很慢,想记住每一种味道,因为不知道何时才能再回来。
毕业后我被分配到江南一家国营纺织厂,从技术员做起,一步步升到了车间主任、副厂长。
九十年代中期的国企改革浪潮中,许多人下岗回家,我却凭着拼命钻研的技术和不服输的劲头,在厂里站稳了脚跟,还带领车间研发了两项新工艺。
父亲在我大学毕业那年因肺病去世,我正在厂里参加重要培训,错过了最后一面。
母亲在信里说:"你爹临走前还念叨着你,说他李长安的儿子出息了,他这辈子值了。"
这个心结,让我辗转反侧多年。
每年春节我都会给村里寄钱寄物,却始终没能回去。
工作太忙是一方面,害怕面对没见到父亲最后一面的愧疚是主因。
我给母亲寄了电风扇、收音机、后来是彩电和冰箱,却始终没寄去一张回乡的车票。
2008年冬天,我终于下定决心回乡探望。
一下火车,家乡的黄土气息扑面而来,熟悉又陌生。
公共汽车在坑洼不平的公路上颠簸,两旁的高粱地已经收割完毕,只剩下干枯的秸秆。
村口的小卖部换了新招牌,老槐树却还在原地,只是树干更粗了,枝桠更加盘虬。
见到母亲时,我几乎认不出来。
那个曾经能把一担水挑得稳稳当当的壮实女人,如今已佝偻成了一尊土黄色的雕像。
她摸着我的脸,眼里含着泪:"娃儿,你可算回来了。"
母亲住的还是那间土坯房,炕上铺着我寄回的花被子,墙上挂着我的大学毕业照,角落里的柜子上放着我寄回的彩电和录音机。
"这些年你寄的东西,我都留着呢,舍不得用。"母亲笑着说,泪珠却在眼眶里打转。
晚饭是白面馒头配咸菜,还有一碗稀稀拉拉的白菜汤。
"往常就我一个人,简单对付。"母亲不好意思地说,"明儿我去街上买肉,给你炖上一锅。"
夜里,我躺在儿时的土炕上,听着窗外呼啸的北风,心里盘算着要为家乡做点什么。
炕是热的,是母亲早早就烧好的,可我心里却凉飕飕的。
二十年了,我在外面风生水起,家里却仍是这般贫瘠。
第二天一早,我就去了村委会,提出要出资修缮村里的主干道,建一座小型图书馆,还要安装几十盏路灯。
村委会办公室里,墙上挂着发黄的"为人民服务"标语,几把木椅围着一张方桌,桌上摆着茶缸和烟缸。
村主任马德福,曾是我初中的同学,现在已经大腹便便,眯着眼睛看我:"李小山,你这是存了多少钱啊?舍得拿出来?"
他吐着烟圈,半信半疑地打量着我,仿佛在估量我的家底。
"不多,不过够用。"我笑了笑,"咱们村的娃娃们冬天天黑得早,有了路灯就能安全些。"
我看着窗外正在院子里玩耍的孩子们,想起自己小时候放学回家,冬天四五点天就黑了,摸黑走在泥泞的村路上,不知摔了多少跤。
"图书馆里的书,也能让他们看看外面的世界。我小时候除了课本,见过的书少得可怜。"
马德福半信半疑地答应了,可村里人的议论却像开了闸的水,哗啦啦地涌来。
"李小山这是发达了,回来显摆呢!"
"人家在城里当了厂长,哪瞧得起咱们这些泥腿子。"
"你们信他的邪?肯定是有什么名堂。"
这些话从集市上、茶馆里、田间地头传来,像一把细针,一针针扎在心口上。
母亲听到这些流言,愁眉不展:"儿啊,你别管这些了,安安生生回城里过你的日子去吧。"
我摇摇头:"娘,我想为村里做点事,不为别的,就当是报答这片土地的养育之恩。"
修路工程开始那天,我亲自上阵和工人们一起干活。
冬日的阳光淡淡的,照在黄土上,映出一片金黄。
我穿着旧棉袄,戴着草帽,和村里请来的工人一起搬砖挖沟,手上磨出了泡,却感到一种久违的踏实。
母亲端来热乎乎的茶水,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娃儿,别太累着。"
中午休息时,大家围坐在工地上吃饭,我掏出带来的香烟分给工人们。
有人问:"小山,你在城里是不是特别有钱啊?"
我笑了笑:"哪有,就是攒了点钱,想为家乡做点事。"
一位老工人感叹道:"现在的年轻人,出去了就不愿意回来了,你能记着家乡,真难得。"
这句话让我心里一暖,望向不远处的小山坡,父亲的坟就在那里。
那一刻,我仿佛看见他站在那里,还是那身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脸上带着欣慰的笑。
图书馆是在一个废弃的老校舍里改建的,我请人刷了新墙,铺了新地,又定制了一排排书架。
城里的朋友帮我采购了两千多本书,有儿童读物、文学名著、科普知识,还有农业技术和医疗保健方面的实用书籍。
开馆那天,我特意穿上了新买的中山装,心里比过年还高兴。
村里的孩子们都来了,好奇地翻阅着那些从未见过的书籍。
我给他们念了一段《城南旧事》,看着他们专注的眼神,心里暖暖的。
还请来县里的几位教育工作者和作家,为孩子们讲故事,教他们认识更多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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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站在图书馆门口的槐树下,咧着嘴说着粗话,指指点点。
"李小山这是赚了多少钱啊,回来这么显摆。"
"读书有什么用?娃娃们长大了还不是要种地?村里缺的是工厂,能让娃娃们找到活干。"
"你们不知道吧,听说他在外面当了什么厂长,怕是钱来路不正呢!老实人哪有这么多钱?"
那一刻,我如坠冰窖。
夜深人静时,我独自一人来到父亲坟前,放下一瓶二锅头,点上三柱香。
坟前的黄土已经被岁月和雨水冲刷得平整,只有一块简朴的墓碑立在那里,上面刻着"先父李长安之墓,子李小山立"。
"爹,我回来了,可他们不明白我的心。"眼泪顺着脸颊滚落,打湿了黄土地。
父亲生前最爱喝二锅头,每天收工后要小酌一杯,脸上泛起红晕,眼睛里闪着光。
我倒了一杯酒,洒在坟前:"爹,这些年过得好不好?我在城里,有自己的房子了,还评上了高级工程师。"
微风吹过,坟前的小草轻轻摇曳,似乎是父亲在回应。
"他们说我显摆,说我忘本。爹,你知道我不是那样的人。我只是想让更多的孩子能像我一样,通过读书看到不一样的世界。"
夜色愈发深沉,星星点点地洒满了天空,像撒了一把碎银子。
村庄沉睡在黑暗中,只有远处的一两处灯光,像是漂浮在黑暗海洋中的孤岛。
这情景更坚定了我安装路灯的决心。
第二天,我就联系了县城的电力公司,商量安装路灯的事宜。
公司负责人姓王,是个四十出头的壮汉,听说我要自费为村里安装路灯,连连称赞:"现在像你这样有心的人不多了。"
路灯是最后完成的工程。
在我坚持下,每隔五十米就安装了一盏,把村里的主要道路照得亮堂堂的。
老人们夜里散步方便了,孩子们放学回家也安全多了。
我本以为这事会让乡亲们高兴,却没想到引起了更大的风波。
几个村里的闲汉在集市上大肆宣扬:"李小山这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啊!"
"听说村东头要修工厂了,地皮值钱着呢,他提前把路修好,是不是想分一杯羹?"
"你们没发现吗,路灯都照着哪里?不就是照着那些要拆迁的地方吗?"
这谣言像长了翅膀,很快传遍了整个村子。
村委会甚至专门召开会议,质疑我的动机。
马德福把我叫去,办公桌上摆着我捐款的收据和工程合同。
"小山啊,村里有人对你的事情有意见,你得解释清楚。"他翘着二郎腿,手指敲着桌面。
村委会的几个成员坐在一旁,眼神复杂地看着我。
其中一个瘦高个子冷笑道:"李小山,你这么大方,是不是对村里的拆迁地有想法啊?"
我心里一震,原来是这么回事。
城里的发展带动了周边农村的变化,听说县里有计划在村东头建一个工业园区,涉及到土地征用和拆迁补偿。
"我早就放弃了家里的土地继承权,娘和我商量过,都归我弟弟了。"我平静地说。
母亲年轻时改嫁给了父亲,带来一个儿子,就是我同父异母的弟弟李小海。
我们兄弟感情不错,但他早年因病没能上学,现在在村里种地,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我所做的一切,只是想让家乡变得更好一些。这些收据和合同都是证明,一分钱我都没有拿回来。"
我拿出所有文件,一一向他们证明我的清白。
"我李小山虽然离开家乡多年,但血脉里流的还是这里的黄土。"
正当场面僵持不下时,我小学的语文老师赵先生拄着拐杖走了进来。
他已经七十多岁,花白的头发下是一张布满皱纹却依然严肃的脸。
"我听说你们在怀疑小山的动机?"他的声音虽然苍老,但中气十足。
村委会的人都认识赵先生,纷纷起身让座。
"我可以作证,李小山这孩子从小就品行端正。十年前,他悄悄资助了我班上五个贫困学生上大学,一直到他们毕业,却从不让我说出去。"
赵先生讲述了我这些年来默默资助村里孩子的事迹,包括给村小捐建了一个小图书角,还定期寄来学习用品。
"今天我来,就是不想看到一个好人被冤枉!你们村里那些散布谣言的人,才是真正心怀鬼胎的!"
赵先生的话让会议室瞬间安静下来。
我看着眼前这些熟悉而又陌生的乡亲们,心如刀绞。
他们复杂的眼神里有怀疑、有嫉妒,也有不解。
我终于明白,不是所有的善意都能被理解,不是所有的付出都会得到回报。
会后,有几个年轻人来向我道歉,但大多数人还是默不作声。
特别是村里的几个"能人",可能觉得我抢了他们的风头,一直对我冷眼相看。
母亲听说了这件事,气得拄着拐杖去村委会评理:"我儿子是什么样的人,我这个当娘的最清楚!你们这些人,良心都被狗吃了!"
晚上回家,母亲拉着我的手:"儿啊,别管他们说什么,娘知道你是好孩子。"
她从柜子底下翻出一个旧布包,里面是一沓发黄的信纸。
"这些年你寄回来的信,娘都留着呢。每次念叨你,就拿出来看看。"
我翻开那些信件,上面写满了我在城里的生活,对家乡的思念,还有每次寄钱时的叮嘱。
"娘,我没想到会变成这样。"我叹了口气,"我只是想为家乡做点事,却变成了这样。"
母亲抹着眼泪:"人心难测啊,儿。那些人心眼小,见不得别人好。"
过了几天,弟弟李小海从外地打工回来了。
他比我小两岁,皮肤黝黑,身材精瘦,脸上带着风尘仆仆的疲惫。
"哥,我听说了,那些人太过分了!"他气愤地说,"要不是我在外地打工,早就找他们理论去了!"
我拍拍他的肩膀:"别生气,做好事不求回报。"
弟弟无奈地摇头:"这个村子变了,人心不古啊。"
春节临近,村里的气氛热闹起来。
集市上人头攒动,家家户户贴上了新对联,孩子们穿着新衣服,在村子里跑来跑去。
图书馆每天都有十几个孩子前来看书,有时候连大人也会进来翻翻农业技术书籍。
路灯每天傍晚准时亮起,照亮了村民回家的路。
看着这些变化,我心里有了一丝安慰。
也许,事情会慢慢好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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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在村委会门口贴出大字报,指名道姓地质疑我的动机,说我是为了"政治资本",是想回来竞选村主任。
看到那些恶毒的字眼,我的心凉了半截。
母亲气得浑身发抖:"这些人,造谣生事,不得好死!"
我劝母亲别生气,身体要紧,但她还是眼含热泪:"儿啊,娘对不起你,没能给你一个温暖的故乡。"
大年三十那天,我收拾好行李,决定离开。
母亲拉着我的手,眼泪流个不停:"娃啊,别走,娘舍不得你。"
"娘,我不属于这里了。"我轻声说,心里却在滴血。
我把准备好的红包塞给母亲和弟弟,还有一沓存折:"这是我这些年的积蓄,你们留着用。"
母亲死活不肯收,说这是我的血汗钱。
弟弟也劝我:"哥,你别走,那些人不代表全村。大家伙儿其实都很感谢你做的事。"
我摇摇头,心意已决。
临走前,我在父亲坟前上了一炷香:"爹,你儿子无能,没能让您安心。"
夜色渐浓,我站在村口的路灯下,雪花纷纷扬扬地落在我肩上。
回望这个生我养我的村庄,灯火点点,炊烟袅袅,多像一幅水墨画。
忽然,远处传来朗朗的读书声。
我循声望去,那是图书馆的方向。
路灯下,几个孩子正围坐在一起,认真地读着书。
其中一个小女孩,戴着红色的线帽,正聚精会神地读着《草房子》,那是我特意从城里带来的儿童文学。
旁边的男孩子手捧《十万个为什么》,眼睛里闪烁着求知的光芒。
他们的脸被路灯照得通亮,笑容纯净,眼神明亮。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什么。
真正的回报不在于得到所有人的认可,而是在于种下改变的种子。
即使这种子现在看不见、摸不着,但它已经在这片土地上生根发芽。
这些孩子,或许将来会像我一样走出山村,看到更广阔的世界;又或许会留在这里,但心中装着更多的梦想和知识。
"也许,我可以不走。"我喃喃自语,把行李放在了地上。
雪越下越大,路灯的光照在我身上,也照在那群读书的孩子身上。
我在想,父亲当年送我出村时,是否也有过同样的心情?
他把我送出去,是希望我能看到更广阔的天地;而我回来,是希望把那片广阔的天地带给更多的人。
风雪中,我迈开脚步,朝着图书馆的方向走去。
那里有孩子们求知的眼神,有未来的希望,有我与这片土地最真实的联结。
"小山叔叔来啦!"一个孩子发现了我,欢呼起来。
他们围过来,七嘴八舌地向我讲述着书中的故事,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小山叔叔,您能给我们讲讲城里的样子吗?"一个扎着小辫子的女孩怯生生地问。
我蹲下身,轻抚她的头:"当然可以,叔叔给你们讲讲城里的学校、公园,还有高楼大厦。"
孩子们围坐在我身边,像一只只好奇的小鸟,仰着脸听我讲述城市的模样。
这一刻,所有的委屈和不解都烟消云散了。
乡愁,从来不是一个地方,而是心中的那盏灯。
它照亮我们来时的路,也照亮我们要去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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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风花雪月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