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清河镇恰逢大旱之后又是水灾,很多百姓没有了收成,树皮都吃光了,许多人被活活饿死。
明朝万历年间。
清河镇恰逢大旱之后又是水灾,很多百姓没有了收成,树皮都吃光了,许多人被活活饿死。
但这也只是对于靠天吃饭的小老百姓而言…
陈家那朱门高宅里,正是华灯初上时分。
宽敞得能跑马的餐厅内,红木大桌上摆满了各式山珍海味。
少爷陈天佑斜靠在雕花椅背上,筷子在盘子里挑挑拣拣,吃了两口便腻了,随手将还有大半碗米饭和不少菜肴的官窑瓷碗一推,打了个饱嗝,就要起身。
“佑儿!”坐在上首的陈老夫人眉头紧锁,手中的沉香木拐杖重重敲了敲光洁如镜的地面。
“像什么样子!碗里的饭吃干净!粒粒皆辛苦,碗底莫留一粒饭,这是老祖宗传下的规矩!”
陈天佑不耐烦地撇撇嘴:“祖母,这都什么年月了?咱家良田千顷,谷仓堆得都要溢出来了,还差这一口半口的?吃得碗底精光,跟那街边的叫花子似的,多不体面!”
陈老夫人脸色一沉,皱纹都透着一股肃穆:“胡说八道!这不是体面不体面!这是‘欺天’!糟蹋五谷粮米,是要折损自身福报的!严重了,会招来‘饿鬼’缠身,让你一辈子都活在饥馑里,怎么吃都吃不饱!”
“饿鬼?”陈天佑嗤笑一声,觉得祖母真是老糊涂了,尽信这些没影儿的怪谈,“孙儿倒真想见识见识什么叫饿鬼呢!”
他敷衍地拱拱手,“祖母慢用,孙儿出去透透气。”
说罢,也不等回应,径自晃着身子出了门。
府外华灯初上,却掩不住一股萧瑟之气。
今年收成不好,城外灾荒蔓延,连这城里也多了许多面黄肌瘦的流民。
陈天佑嫌府里憋闷,在街上闲逛,看着那些衣衫褴褛的人,心里非但没有怜悯,反而觉得碍眼,坏了这太平景象。
正走着,忽觉脚下一滑,好像踢到了什么硬物,只听“哐当”一声脆响。
他低头一看,竟是一只粗糙的陶碗被踢翻了,里面小半碗粗糙暗淡,甚至混着些谷壳的米饭撒了一地。
“啊!我的饭!”一个尖锐又沙哑的哭喊声响起。
陈天佑还没反应过来,一个瘦骨嶙峋,约莫十来岁的小乞丐就像一头被激怒的小兽般扑了上来,死死抓住他的绸缎衣襟,眼睛赤红,眼泪混着脸上的污垢流下两道沟壑:
“你赔我饭!你赔我的饭!这是我卖了自己才换来的饭!是给我爹上路吃的饭啊!”
原来,街边躺着一位用草席盖着的男子,已然没了气息。
小乞丐身旁插着根草标,意味着卖身葬父。
那碗糙米,想必是他换来的最后一点孝心,想放在父亲身前。
陈天佑何曾见过这阵仗,被小乞丐那绝望疯狂的眼神和嘶哑的哭喊吓得心惊肉跳,又嫌他手脏弄污了自己的华服,使劲一推,将那孩子推倒在地,色厉内荏地骂道:
“哪来的小叫花子!滚开!弄脏了我的衣服,你赔得起吗?!”
说着,他生怕再被缠上,也顾不得那散落一地,被尘土玷污的饭粒,慌忙转身,几乎是落荒而逃。
身后,只剩下小乞丐那撕心裂肺,充满无尽悲愤的哭声在夜风中飘荡:“我的饭…爹…爹你一口都没吃上啊…”
陈天佑跑出老远,才喘着气停下,心里怦怦直跳,既有几分后怕,更有几分恼怒,觉得真是触了霉头。
他整理着衣襟,嘟囔道:“真是晦气!”
过了几日,陈天佑早已把街头的不快忘了个干净。
城里最大的酒楼“醉仙楼”里,他正和一帮狐朋狗友推杯换盏,宴饮正酣。
桌上依旧是美味佳肴,酒水横流。
酒足饭饱之后,桌上杯盘狼藉。
陈天佑打着酒嗝,看着自己面前那只细白瓷碗里,还剩半碗上等米饭,在灯下闪着润泽的光。
不知怎的,他突然又想起了祖母那严肃的脸和那些“欺天”,“折福”,“饿鬼”的话,一股混着酒意的逆反心理猛地窜了上来。
他故意用筷子“叮叮当当”地敲着那只精美的碗,吸引同伴的注意。
然后扯着嗓子,带着嘲弄的口气说:
“你们说可笑不可笑?我家老太太,非说什么碗底不能留饭粒,否则会招来饿鬼缠身?你们说说,这都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老黄历了?咱爷们是那怕饿鬼的人吗?”
同伴们自然一阵哄笑附和,纷纷说着:
“老夫人那是逗你玩呢!”
“少爷您福气厚着呢,饿鬼哪敢近身?”之类的奉承话。
陈天佑越发得意,酒精上头,他晃晃悠悠地站起身,一把抓起那只还有半碗饭的碗,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走到窗边专门盛放残羹冷炙的泔水桶旁,手腕一翻,竟将那些白花花的米饭,连同那只价值不菲的瓷碗,一起丢了进去!
“哐啷!”碗碎了,饭粒混入了油腻的泔水里。
陈天佑转过身,脸上带着挑衅和炫耀的笑容,拍着手说:“我倒要看看,能招来什么了不得的饿鬼!让小爷我也开开眼,瞧瞧是怎么个‘一辈子吃不饱’法!”
在众人的起哄和叫好声中,他志得意满,扬长而去,只觉得痛快淋漓,仿佛把什么碍事的规矩和隐隐的不安都彻底踩在了脚下。
是夜,陈天佑带着一身酒气回到了自己奢华舒适的卧房。
仆役伺候他洗漱完毕,他便四仰八叉地躺在了锦缎软床上,很快便鼾声大作。
不知睡了多久,他被一阵强烈的口干舌燥感弄醒了。
脑袋因为宿醉而隐隐作痛,房间里一片漆黑,静悄悄的。
他迷迷糊糊地坐起身,想摸到桌边喝口水。
就在这时,在一片极致的寂静中,他忽然听到了一种极其细微,却又异常清晰的声音——
“窸窸窣窣…嗞…嗞嗞…”
那声音断断续续,像是有人躲在房间最阴暗的角落里,极力压抑着声音,在小心翼翼地,贪婪地咀嚼着什么硬邦邦的东西,又像是在用舌头不停地舔舐着碗壁。
陈天佑一个激灵,浑身的睡意瞬间跑得精光,后背唰地起了一层白毛汗!
“谁?!谁在那儿装神弄鬼!”他厉声喝道,声音因为恐惧而有些变调。
那窸窣声戛然而止,仿佛从未出现过。
他猛地跳下床,颤抖着手点亮了床头的银质油灯。
温暖的光线迅速驱散了黑暗,他举着灯,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在房间里搜查起来——屏风后,衣柜旁,床底下…
甚至打开了窗户看了看外面。
一无所获。
房间里除了他,什么都没有。
“肯定是老鼠…或者是喝多了,耳朵出了毛病…”他长长舒了口气,试图这样安慰自己,但心里那股莫名的寒意却怎么也挥之不去。
重新躺回床上,他却再也睡不着了。
黑暗中,他总觉得有双眼睛在盯着他。
更奇怪的是,他明明晚上吃了那么多酒肉,此刻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空洞洞的饥饿感,从胃里慢慢爬了上来。
第二天醒来,陈天佑只觉得头重脚轻,昨晚那诡异的声响和莫名的饥饿感让他心有余悸。
他甩甩头,努力将其归咎于宿醉未醒。
丫鬟端来了丰盛的早餐:熬出米油的香粥,精致的水晶包子,几碟清爽小菜。
若是平日,他顶多浅尝辄止,可今日,他坐到桌前,闻到食物香气,腹中竟像打雷一样轰鸣起来,一股难以言喻的强烈空虚感攫住了他。
他几乎是抢过碗筷便狼吞虎咽起来。
风卷残云般吃完所有东西,连粥碗都舔得干干净净,却愕然发现——那股饥饿感,丝毫没有减弱!
仿佛刚才吃下去的不是食物,而是一团空气。
胃里是撑的,但某种更深的地方,却叫嚣着更深的匮乏和渴望。
“怎么回事?”
他烦躁地推开空碗,对侍立的丫鬟吼道,“没吃饱!再去拿!多拿点肉来!”
丫鬟吓得脸色发白,慌忙又去厨房端来刚蒸好的点心和新炒的菜肴。
陈天佑如同饿了三天的灾民,再次扑上去疯狂进食,直到吃得肚皮滚圆,几乎要呕吐出来,才被迫停下。
然而,那可怕的饥饿感依然顽固地存在着,像一只冰冷的爪子攥着他的胃,甚至比之前更清晰了。
丫鬟看着他扭曲的表情和滚圆的肚子,怯生生地劝道:“少,少爷…您…您已经吃了很多了,再吃…再吃要伤着身子了…”
陈天佑猛地一拍桌子,碗碟乱跳,红着眼睛怒吼:“闭嘴!你个贱婢懂什么!小爷我没吃饱!就是没吃饱!再去拿!把厨房里所有的吃的都拿来!”
他暴躁地来回踱步,那种无法满足的饥饿开始转化为一种焦灼的怒火和难以言喻的心慌。
接下来的几天,陈天佑彻底陷入了与饥饿的无望斗争。
他几乎一刻不停地吃,厨房专门为他日夜不停地制作食物。
他吃得脸色浮肿,行动因腹胀而变得迟缓,但精神上的“饥饿感”和身体的消瘦却同时在加剧。
他眼窝深陷,眼圈发黑,整个人呈现出一种极不健康的病态。
同时,一些小小的倒霉事开始接二连三地找上他。
走路时,平坦的地面会莫名其妙地绊他一下,让他摔得膝盖淤青。
他最喜欢的一块羊脂白玉佩,好端端地戴在脖子上,丝绳无故断裂,玉佩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骑马出门散心,一向温驯的坐骑突然受惊,差点将他掀下马背。
甚至陈家的生意也开始出现蹊跷:一批准备运往省城的上好绸缎,在仓库里无故受潮,霉斑点点,损失惨重;一桩谈了好几个月,眼看就要签字的买卖,对方突然毫无理由地反悔了。
陈府上下开始弥漫一种不安的气氛。
下人们窃窃私语,都觉得少爷像是中了邪,连带着陈家也开始走背字。
陈老夫人脸上的忧色越来越重,时常独自在佛堂里长吁短叹,捻动佛珠的速度越来越快。
夜晚对陈天佑来说,成了新的折磨。
白日里疯狂进食的饱腹感褪去后,夜间的饥饿感便会变本加厉地袭来,伴随着那诡异的声响再次出现。
“窸窸窣窣…嗞嗞…啧啧…”
这一次,声音不再局限于角落。
有时仿佛就在他的床头柜下,有时又像是在紧闭的衣柜里,甚至有一次,他清晰地感觉到那声音就在他的锦被之上!仿佛有一个看不见的东西,正趴在他身边,津津有味地咀嚼着什么。
他被这声音折磨得神经衰弱,几乎不敢合眼。
一次次地点灯查看,一次次地一无所获。
恐惧和饥饿交织,让他濒临崩溃。
他开始出现幻觉。
在昏暗跳动的烛光阴影里,他仿佛看到一个极其干瘦,佝偻的黑影,蹲在房间的角落,肩膀一耸一耸,发出那种可怕的咀嚼声。
当他惊恐地瞪大眼睛想看仔细时,那影子又倏地消失了,只剩下无边的恐惧和冰冷的饥饿感包裹着他。
他想起祖母的话,想起那碗被倒入泔水桶的饭,想起街上那个小乞丐绝望的眼神和那碗洒落的糙米饭…巨大的悔恨和恐惧终于攫住了他的心。
他缩在床角,用被子紧紧裹住自己,浑身发抖,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来,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觉到——自己可能真的惹来了不得了的东西。
陈老夫人再也坐不住了。
孙儿形销骨立,眼窝深陷却仍疯狂索食的诡异模样,家中接连不断的厄运,都像沉重的石头压在她心上。
她将精神萎靡,眼神躲闪,阴森了许多的陈天佑叫到厅堂,并屏退了所有下人。
厅内只剩下祖孙二人,空气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
陈老夫人目光如炬,死死盯着陈天佑,手中的拐杖重重一顿,声音因极力压抑的愤怒和恐惧而微微发颤:
“佑儿!你看着我!事到如今,你还要瞒我到几时?!你近日所作所为,桩桩件件,皆遭天谴之象!你老实说,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冒犯天条的孽事?!”
陈天佑本就处于崩溃边缘,被祖母这般疾言厉色地喝问,最后一道心理防线彻底瓦解。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再也忍不住,涕泪横流,将醉仙楼如何故意倒饭弃碗,如何口出狂言之事,断断续续地和盘托出。
连同那日街头踢翻小乞丐饭食的旧事也一并哭诉了出来。
“你当真做了那欺天毁地,糟践五谷的事?天啊!”
陈老夫人听完,身子猛地一晃,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若不是强撑着拐杖,几乎要晕厥过去。
她捶打着胸口,老泪纵横,声音嘶哑痛心:
“孽障!孽障啊!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是这忤逆之事!你可知你惹来的究竟是什么?!那可是饿死鬼,是要命的。”
“祖母!祖母!孙儿知错了!真的知错了!救救我!我不想死!我不想一辈子挨饿啊!求您想想办法!”
陈老夫人看着脚下痛哭流涕的孙儿,又是心痛又是绝望,浑浊的泪水滴落在他头顶。
毕竟是自己孙子的命要紧,很快,陈老夫人便花了重金,又同意派粮赈灾,这才请来了当地一位相当出名的道长前来做法驱邪。
道长做完法事,又是掐指,又是查看罗盘,终是仰天长叹一声,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法事做完了,被你踢掉饭碗的那位已经送走了。”
“太好了,太好了!”陈天佑激动得要跳起来。
“你先不要高兴,这事还没完。”道长又说道。
“怎么?不是送走了吗?怎么还没完?”陈天佑一听道长还有下文,心里当场‘咯噔’一下。
“还有一群!以我现在的道行……这一群可不好打发!”道长摇了摇头。
“还有一群?怎么会这样?”陈天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在酒楼口出狂言,招引来的可不止一个啊!你想想,要不然以你们陈府偌大的家业,也不会败得如此迅速!这些都不是寻常挨饿死的孤魂,那是天地间至贪至秽的‘穷饿之鬼’!它不食五谷,专噬人的福报气运,引人堕入那永世不得饱足的饥馑地狱!它缠上的不是你一人,是你陈氏满门的运数根基,哎,陈家看来要败尽了啊!正所谓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啊!”道长长叹道。
“天啊!你这孽障到底做了什么蠢事啊?!”陈老夫人听完,气急攻心,当场晕倒在椅子上。
道长连忙上来给陈老夫人掐人中,这老夫夫良久才缓缓醒来。
看到老夫人醒来,屋里的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祖母,我知道错了!孙儿是无心之失,我真的知道错了!你打我,你消消气!道长,道长,可还有法子?请你一定要救救我,救救我们陈家!”
听到“满门运数败尽”,陈天佑如遭雷击,早吓得魂飞魄散,跪爬上前抓住住道长的腿,哭得撕心裂肺。
道长抚着长须,仰天长叹一声,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声音充满了无尽的疲惫和一丝渺茫的希望:
“法子,倒还有一个…但比登天还难!须以至诚悔过之心,行至艰至苦之事,或能有一线生机,感动上苍,送走那些邪祟。”
陈天佑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猛地抬头,急切道:“什么法子?道长您说!无论多难,我都愿意做!只要能送走那些鬼东西!”
老道士目光复杂地看着他,一字一句,沉重如山:
“第一,散粮赎罪。即刻打开你陈家所有粮仓,取其大半,不,取其十之七八!由你亲自押送,亲自施舍给方圆百里受灾受难的饥民,孤寡老人,无人照拂的幼童!不得假手他人,不得有一丝吝啬!要让真正饥饿之人,吃上饱饭!”
“第二,亲身劳作。散尽救济之粮后,你需自行购置农具,寻一荒田,从垦地开始,亲手播种,亲手灌溉除草,直至收获一季稻谷。其间风餐露宿,饥渴劳顿,皆需自行承受,不得求助!”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心诚!整个过程,需心怀至诚忏悔之意,感念天地生养之德,体恤农人耕耘之苦。若有一丝一毫的怨怼,不甘,敷衍或是中途而废,便立刻前功尽弃,灾祸立至,再无回转余地!陈家如何就看你的了……你可能做到?!”
陈天佑听完这近乎不可能完成的三条,面如死灰,瘫软在地。
散尽大半家财般的粮食已极难,让他这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少爷去从头种地,更是要了他的命一般。
然而,一想到那无时无刻不在啃噬他的饥饿感,那夜半恐怖的咀嚼声,和家族日益衰败的惨状,求生的欲望最终还是压倒了一切。
陈家开仓放粮的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震动了整个县城及周边饥荒的乡村。
长长的,望不到头的饥民队伍聚集在陈府门外和各个施粥点。
陈天佑被迫脱下绫罗绸缎,换上粗布衣裳,站在了施粥的大锅旁。
他笨拙地拿起长勺,为面黄肌瘦,眼窝深陷的灾民舀粥。
那些灾民眼中对粮食近乎疯狂的渴望和珍惜,接过粥碗时颤抖的双手和感激的泪水,以及他们偶尔提及的易子而食,饿殍遍野的惨状,都像重锤一样狠狠敲击着陈天佑的心灵。
他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他曾经轻易丢弃的东西,对他人而言意味着生命。
与此同时,在老管家监督下,他在城外一片荒废的田地里开始劳作。
第一天,光是举起沉重的锄头垦地,就让他双臂酸麻肿胀,磨得满手血泡。
赤脚踩在冰冷刺骨的泥水里,更是让他浑身不适。
他累得瘫倒在田埂上,看着通红的双手和看不到头的田地,忍不住对一旁监督的老管家抱怨:“这…这要干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这不是故意折磨人吗?”
老管家面无表情,:“少爷,这才只是刨了几下地而已。您倒掉的那些饭,踢翻的那些粥,可是农人这样日晒雨淋,辛苦一整年,一滴汗摔八瓣才得来的。别忘了老道长的话,那群‘饿鬼’正天上地下地看着您呢,您若觉得苦,觉得是折磨,它们便来得更快,缠得更紧啊。”
陈天佑闻言,激灵灵打了个寒颤,想起那无形的恐怖,咬咬牙,挣扎着爬起来,重新握紧了那沾满泥土和血渍的锄头。
赎罪之路,才刚刚开始,而那附骨之疽般的饥饿感和家业凋零的阴影,依旧如影随形。
每当他因疲惫而心生怨愤,或因饥饿而想要偷懒片刻时,那附身的“饿鬼”便会显露出它的威力。
他在田里弯腰插秧,那无形的饥饿感会突然加剧,抽走他体内最后一丝力气,让他头晕眼花,几乎栽倒在泥水里。
他去施粥,手腕会莫名一软,将整勺热粥泼洒在地,引来饥民们失望又愤怒的目光,也让他自己陷入更深的羞愧。
夜间,那咀嚼声非但未消失,反而变本加厉,仿佛就在他耳边,伴随着冰冷的低语:
“饿…给我…福报…都是我的…”
这声音,啃噬着他的神经,也蚕食着陈家最后的气运。
陈家的产业以惊人的速度凋零,店铺接连倒闭,田产被迫变卖,仆从散去大半,偌大的宅邸变得空空荡荡,阴冷潮湿。
内有无形的饥饿折磨,外有家道中落的现实压力,陈天佑全靠着一丝“彻底解脱”的渺茫希望,在绝望中苦苦支撑。
他瘦得脱了形,皮肤黝黑粗糙,唯有那双眼睛,在极度的疲惫中,偶尔会闪过一丝过去从未有过的坚毅。
陈天佑亲手种下的稻谷,终于低垂下了沉甸甸,金灿灿的穗头。
他站在田边,望着这片由他血汗浇灌出的金色波浪,百感交集。
他独自一人,用生满老茧的手,小心翼翼地挥舞着镰刀,将稻子一束束割下,又费力地摔打脱粒。
最后,他得到了不过小小一袋,却无比珍贵的稻米。
颗粒算不上饱满,甚至还有些干瘪,但在他眼中,却比世上任何珍珠宝玉都要闪亮。
他颤抖着双手捧起一把米,凑到鼻尖,闻到的是阳光和泥土的味道,是他无数个日夜辛劳的味道。
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想起昔日宴席上的挥霍无度,想起那碗倒入泔水桶的白饭,想起小乞丐那撕心裂肺的哭喊…
巨大的悔恨,敬畏,感慨交织在一起,几乎将他淹没。
在这一刻,他对“粮食”二字的理解,融入了骨髓,对天地自然的敬畏,充满了胸膛。
他对着那袋米,也对着冥冥之中注视着他的天地与那邪祟,哽咽着,却无比坚定地立誓:
“我知错了…真的知错了…这碗饭,凝聚血汗,来之不易…我再也不会…再也不会浪费一粒。”
是夜,陈天佑用自己收获的稻米,亲手煮了一碗最朴素,却蕴含着他全部忏悔与劳作的白饭。
米饭的热气袅袅升起,带着一种纯粹的香气。
他端着这碗饭,走进了如今已显破败的陈家厨房——这是他奢靡浪费最初开始的地方。
他将饭碗恭恭敬敬地放在灶台上。
刹那间,阴风毫无征兆地灌入厨房,吹得灶火明灭不定!
那碗中的热气扭曲起来,一个模糊,扭曲,不断蠕动变化的黑影被迫从那虚无中被拉扯出来,悬浮在饭碗之上!
它没有具体的形状,仿佛是由无数张饥饿的嘴和空洞的眼睛组成,散发出极致的寒冷与贪婪。
它就是“饥饿”本身!
它发出无声却尖锐的嘶嚎,猛地扑向那碗白饭,试图将其吞噬!
但就在它触及米饭的瞬间,那碗看似普通的饭,竟然散发出一种微弱却纯净温暖的白光,那是劳动,悔悟与敬畏的力量!
“饿鬼”触碰到白光,如同被烈火烧灼,发出凄厉至极的,只有陈天佑能感知到的惨叫!
它贪婪地想要吞食,却根本无法消化这碗蕴含着至诚之心的“净食”!
陈天佑虽恐惧得浑身发抖,但看到此景,勇气陡生。
他想起数月来的苦难,想起祖母的泪,想起饥民的眼,他上前一步,用尽全身力气嘶声怒吼:“此食乃天地所赐,血汗所换,非尔等可窃取!滚出去!”
他的吼声与那碗饭的白光似乎产生了共鸣,光芒骤盛!
“饿鬼”们在那纯净的力量面前剧烈挣扎,扭曲,最终发出一声充满无尽不甘和怨毒的咆哮,猛地炸裂开来,化作无数缕黑烟,迅速消散在空气中。
那纠缠数月,令人绝望的饥饿感和咀嚼声,也随之瞬间消失无踪。
厨房内恢复了平静,只剩下那碗冒着热气的白饭,和瘫倒在地,大汗淋漓,仿佛虚脱了的陈天佑。
“饿鬼”们虽去,但陈家偌大的家业已然彻底败光,再也无法恢复往日的富贵。
陈老夫人年事已高,经此一连串打击,一病不起,没多久便溘然长逝。
陈天佑安葬了祖母,变卖了所剩无几的祖产,所得银钱仅够在乡下购置一小块薄田和一间简陋的茅屋。
他真正成为了一名农夫,每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虽然生活清贫,粗茶淡饭,但他每一餐都将碗里的食物吃得干干净净,甚至碗底亮得能照出人影。
他对粮食有着近乎神圣的珍惜,再也看不到丝毫过去的骄纵。
有时,他会看到村里顽童浪费饭食,便会停下脚步,用自己经历的故事告诫他们,声音平静却充满力量:
“老天爷在上,看着呢。碗底干净,心里才踏实。别等到真正‘饿’了,才想起这碗里每一粒饭的金贵。”
他终身未再大富大贵,但也靠着勤劳双手,未曾再挨饿,平安终老。
那个关于“碗底莫留一粒饭”的禁忌故事,也随着他的教训,一代代地在这片土地上流传了下去,提醒着世人,对天地粮谷,永存敬畏之心。
故事取材民间传说杜撰加工,采用了荒诞虚构的笔法,并非宣扬封建迷信,仅供娱乐阅读。
来源:一品姑苏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