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一九九二年夏天,我推着那辆改装过的三轮车,在南城机械厂门口支起了炒饭摊。
一九九二年夏天,我推着那辆改装过的三轮车,在南城机械厂门口支起了炒饭摊。
三轮车是父亲退休前亲手改装的,左边焊着煤气灶台,右边是配料台,中间凹槽恰好放下铁锅和锅铲。车身上红漆刷着“李记炒饭”四个大字,褪色得厉害,边角处已经露出了铁锈。这摊子原是父亲的营生,他退休后去帮衬弟弟的修理店,便传给了我。
“亮子,又来这么早?”门卫张大爷端着搪瓷缸子踱步出来。
我一边搬着板凳下车,一边笑着回应:“早点来,赶上厂里下班第一波。”
其实我早早出摊,是因为王小月在机械厂做会计,总在下班铃响后十分钟准时走出来。她如今梳着马尾辫,穿淡蓝色衬衫,腋下夹着一个皮质文件夹,走起路来马尾一晃一晃,像是钟摆般精准地敲打我的心跳。
高中毕业三年了,我考大学落了榜,她便进了机械厂做会计。而我,继承了父亲的炒饭摊,日日与油烟为伴。
“今天准备了多少米饭?”张大爷抿了一口茶,眯着眼睛问。
“整整一锅,够卖百来份呢。”我拍了拍那口黝黑的大铁锅,心里却想着别的事。
五点整,厂里铃声大作。工人们如潮水般涌出大门,我的小摊前很快围满了人。
“亮子,来份蛋炒饭!”
“好嘞,刘师傅稍等。”
“给我加两根香肠,饿坏了今天。”
铁锅在我手中颠簸,米饭与鸡蛋共舞,葱花撒下去时滋滋作响,香味飘出老远。我手上忙活着,眼睛却不时瞟向厂门口。
第五份炒饭下锅时,她出现了。
王小月走出厂门,阳光照得她白衬衫有些透亮,隐约勾勒出里面背心的轮廓。她站在门口张望了一下,看见我的摊子,眼睛弯成了月牙。
我心跳突然快了起来,手下意识地多抓了一把米饭。
“李亮!”她走到摊前,声音清脆得像夏日里的风铃。
我憨憨地笑,“老规矩?”
“嗯,多加葱花和辣酱。”她顿了顿,忽然压低声音,“那个...今天能记账吗?钱包忘带了。”
这已经是连续第七天了。自从半个月前她第一次说“钱没带够,明天一起给”,就再也没付过现钱。
“没事儿,记着就行。”我挥挥手,往锅里又多磕了一个鸡蛋。
她趴在摊前的简易餐台上,看着我翻炒,“你真厉害,动作这么熟练,一点都不像当初化学实验总是炸坩埚的李亮。”
我耳根发热。高中时我就普通得像个背景板,而她永远是教室中心的焦点。谁能想到如今我们会以这样的方式相处?
炒饭装盒,我细心地在最上面撒了一层她爱吃的萝卜干,然后打包好递过去。
她接过去时,我们的手指不经意相触。我像是被电了一下,急忙缩回手。
“谢谢啦!”她嫣然一笑,从兜里掏出一块大白兔奶糖放在台上,“先抵个利息。”
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我小心地将糖纸抚平,揣进胸前的口袋。
“亮子,发什么呆呢?我的饭快糊了!”有顾客喊道。
我这才回过神来,慌忙拯救锅里的炒饭。
那日晚市收摊后,我照例掏出皱巴巴的小本子,在“王小月”那一栏又添上一笔。本子上已经整整齐齐记了她十七次账,每次后面都画着一个小月亮。这个秘密记账本,我藏在放零钱的铁盒最底层,生怕被人看了去。
“一共欠二十三块五了。”我自言自语,心里却甜滋滋的。
次日下雨,我撑着大雨篷坚持出摊。雨水顺着篷布边缘流成水帘,街上行人稀少。我以为她不会来了,却看见她撑着一把透明的雨伞,小跑着过来。
“这种天气还出摊?”她收伞钻入篷下,发梢沾着水珠。
“怕有人想吃炒饭。”我低头生火。
她笑了,“那你怕不怕有人赖账不还呀?”
我手一抖,油倒多了,“你不会的。”
那天她没马上离开,而是坐在篷下的小凳子上吃完了炒饭。雨声噼里啪啦敲打着篷布,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她说厂里账目繁琐,我说今天米饭蒸得有点软。无关紧要的话,却让我幸福得不知所措。
“你还记得高中时你坐在我后面两排吗?”她忽然问。
我怎么会不记得?整整三年,我的目光越过十六个后脑勺,始终追寻着那个扎马尾的姑娘。
“有点印象。”我撒了谎,把刚煎好的香肠夹到她饭盒里。
“那时候你总低头看书,感觉特别用功。”她说。
我哪是用功,不过是不敢抬头,怕眼神泄露了心事。
雨停了,她告辞离去。我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在记账本上画了第十八个月亮。
这般日子过了数周,王小月已经欠了四十六块钱。我铁盒里的奶糖已经有了八颗,糖纸都被我抚平得没有一丝褶皱。
周五傍晚,机械厂发工资的日子,摊前格外热闹。工人们领了钱,都想吃点好的,我忙得不可开交。
王小月来了,站在人群外围,朝我使了个眼色。我会意,知道她又要我“记账”了。
人渐渐散去后,她才走近前来。
“今天总该发工资了吧?”我开玩笑地问,手上已经开始为她炒饭。
她眨眨眼,“工资是发了,但我得先去还别的债,最后才能轮到你这儿。”
我颠勺的手顿了顿,“什么债比我这炒饭还重要?”
“女孩子的事,少打听。”她娇嗔道,随即又笑起来,“放心,你的就是我的,我的...还是我的,不会少了你的。”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你的就是我的”,这话在我脑中反复回响,是什么意思?
正当我胡思乱想之际,一辆摩托车呼啸而至,停在了摊前。车上下来个穿皮夹克的小青年,头发抹得油亮。
“小月,我就知道你在这儿。”青年径直走向王小月,很自然地搂住了她的肩膀。
我手中的锅铲哐当一声掉在锅里。
“赵刚,你怎么来了?”王小月有些惊讶,但并没有推开那只手。
“来接你下班啊,今天发工资,带你去跳舞。”青年说着,瞥了我一眼,“又吃炒饭啊?这玩意儿多油腻,走吧,我带你去吃西餐。”
我默默捡起锅铲,继续翻炒,耳朵却竖得老高。
“我都快吃完了,别浪费。”王小月说。
“那就扔了吧,这东西值几个钱。”青年满不在乎地说。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攥紧了。
王小月似乎有些尴尬,“赵刚,别这么说。李亮是我同学,炒饭很好吃。”
“同学?就那个高中时总偷看你的傻小子?”青年嗤笑一声,“现在摆摊卖炒饭了啊?真是出息了。”
我全身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原来她早知道我偷看她,还把这当作笑话讲给旁人听。
“赵刚!”王小月的声音带着责备,“你胡说什么呢!”
我机械地将炒饭装盒,递给她,眼睛盯着锅沿不敢抬头,“五块。”
声音干涩得像是从别人喉咙里发出来的。
王小月没接饭盒,而是对青年说:“你去那边等我一下,我跟同学说句话。”
青年不情愿地走开了几步,点起一支烟。
“李亮,他胡说八道的,你别往心里去。”王小月低声说。
我摇摇头,把饭盒塞到她手里,“趁热吃吧。”
她犹豫了一下,小声问:“今天还能记账吗?赵刚要请客,但我其实...”
我猛地抬头,第一次直视她的眼睛,“王小月,你欠的账已经四十六块了,要不今天结一下吧?”
她愣住了,显然没料到我会这么说。远处传来赵刚不耐烦的喇叭声。
“我...我明天一定给你带来。”她脸上泛红,不再是之前那种自然的娇嗔,而是尴尬的羞赧。
我点点头,不再看她。她站了一会儿,最终转身走向摩托车。
那晚我收摊很早,回家数了数铁盒里的钱,发现少了十块。我疯了一样翻找每个口袋,最终在调料箱后面找到了那张叠得整整齐齐的十元纸币。我长舒一口气,却又觉得自己可笑至极。
第二天,王小月没来。
第三天也没来。
我望着机械厂大门,炒饭不是咸了就是淡了,有老主顾开玩笑问:“亮子,是不是失恋了?”
第四天下午,我终于看见她走出厂门,却不是一个人。赵刚搂着她的腰,她笑着捶了他一下,两人走向摩托车。
我低下头,假装没看见。但她却走了过来。
“李亮,”她站在摊前,声音有些怯生生的,“前几天忙,没来吃饭。”
我没说话,只是翻炒着锅里的饭。
赵刚跟过来,语气不耐烦:“走吧,不是说好吃过桥米线吗?”
王小月没理他,从包里掏出一个小钱包,“我把之前的账结一下,听说欠了四十六?”
我关火,擦擦手,拿出那个记账本,一页页翻看,“一共五十四块五了。”
她惊讶地睁大眼睛,“有那么多吗?”
“第十八次你加了香肠和卤蛋,第二十一次你要了双倍肉末,”我平静地说,“都有记录。”
赵刚嗤笑一声,“真是斤斤计较啊。”
王小月瞪了他一眼,数出五十五块钱放在台上,“不用找了。”
我没动那钱,“你还差一次炒饭没吃。”
她愣住了。
我打开煤气,倒油,打鸡蛋,切火腿,动作一气呵成。葱花下锅时,香气扑面而来。最后我从另一个容器里舀了一勺特制的酱料加进去,那是我的秘方,从来没告诉过别人。
炒饭装盒,我递给她,“今天的,我请客。”
她接过饭盒,眼神复杂。赵刚已经发动了摩托车,按着喇叭催促。
“谢谢。”她轻声说,转身离开。
我看着她坐上车远去,然后收起那五十五块钱,把记账本上那一页撕下来,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
那之后,王小月再也没来过我的炒饭摊。
我依然每天出摊,炒饭,收钱,回家。胸前的口袋里不再有奶糖,铁盒底层空空如也。
有时我会想起她说的“你的就是我的”,然后自嘲地笑笑。我这样的人,怎么配得上她那样的姑娘?她不过是利用我的喜欢,占点小便宜罢了。
九月初,机械厂门口贴出通知,厂子要改制,大量工人即将下岗。摊前的顾客们议论纷纷,人人自危。
张大爷告诉我,会计室要精简人员,王小月可能保不住饭碗了。
“那姑娘也挺难的,”张大爷叹气道,“听说她妈病着,需要钱买药。”
我翻炒的手慢了下来。
“她爸去得早,家里就靠她这份工资了。”张大爷摇摇头,“现在年轻人处对象也现实,那个赵刚,听说最近跟厂长的侄女走得近。”
锅里的饭有点糊了,我没注意。
那周末,我照常出摊,却发现摊前围了一群人,指指点点。走近才看见,我的三轮车被人用红漆涂得乱七八糟,“欠债还钱”四个大字赫然在目。
我愣住了,这是怎么回事?
围观的人议论纷纷:“亮子惹什么麻烦了?”“放高利贷了吧?”“看着老实,没想到啊...”
我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感觉所有人的目光像针一样刺在背上。
“让一让!让一让!”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王小月挤进人群,手里拎着一桶油漆和刷子,“都围在这儿干什么?没见过重新装修啊?”
众人安静下来。
她不由分说地开始用白漆覆盖那些红字,动作干净利落。我呆呆地看着她,一时没反应过来。
“愣着干什么?帮忙啊!”她冲我喊道。
我这才如梦初醒,接过她手中的刷子。我们一言不发地一起涂漆,围观的人渐渐散了。
“对不起,”她突然说,“是赵刚干的。”
我手一顿,“为什么?”
“他听说我欠你钱,觉得没面子,就想出这种蠢事。”她咬着嘴唇,“我们分手了。”
漆涂完了,新车漆白得晃眼。我拿出抹布擦手,不知该说什么。
“我妈病了,需要做手术,”她突然说,声音很轻,“我之前攒的钱都拿去交住院费了,所以那段时间总是赊账。发工资后,我又急着买药,所以才...”
我想起那天她说的“别的债”,心里突然明白了。
“为什么不告诉我?”
她苦笑,“告诉你什么?说我穷得连炒饭都吃不起?说我看上去光鲜亮丽其实家里一团糟?还是说我明明知道你喜欢我,却利用这点来占便宜?”
我沉默了。秋风吹过,卷起几片落叶。
“其实我不是真想赖账,”她从包里掏出那个记账本,我惊讶地发现它竟然在她那里,“那天你扔了,我又捡回来了。你看,我每一笔都记得呢。”
本子上,在我的月亮旁边,她画了小星星。最后还有一行字:“等我有钱了,一定要还请李亮,还要加利息。”
我看着本子,突然问:“你吃饭了吗?”
她摇摇头。
我点燃煤气,开始炒饭。油热了,打蛋,加饭,放调料。最后我从箱子里取出那罐特制酱料,舀了满满一勺。
“这是什么?”她好奇地问。
“秘密武器。”我笑了,这是几个月来第一次对她笑。
炒饭出锅,金黄米粒间点缀着火腿和葱花,香气扑鼻。她接过饭盒,吃了一大口。
“哇,这个味道...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炒饭!”她惊讶地说。
“因为我从来没给你加过这种酱料,”我看着她,“这是我爸的秘方,叫做‘真心酱’。”
她眨眨眼,“那以前为什么不用?”
“因为...”我挠挠头,“这酱料成本高,我只给特别的人用。”
她脸红了,低头默默吃饭。
等她吃完,我深吸一口气,“你妈的手术,需要多少钱?”
她说了个数目,对我来说是天文数字。
“我可以借你,”我说,“虽然不多,但是...你的就是我的,不是吗?”
她抬起头,眼睛湿漉漉的,“那话是我瞎说的,你别当真。”
“我当真的。”我坚定地说。
后来我才知道,那晚我收摊后,王小月又回来捡起了那个记账本。而她之所以知道赵刚涂鸦我的摊车,是因为赵刚得意洋洋地告诉她,要帮她“出气”。
我们并肩坐在马路牙子上,聊了很久。她告诉我她母亲的病情,告诉我她工作的压力,告诉我她其实早就注意到我每天偷偷多给她加料。
“那你为什么...”我犹豫着问,“为什么还和赵刚在一起?”
她叹口气,“因为他追得紧,因为我妈觉得他条件好,因为...我以为自己配不上更好的人。”
我鼓起勇气,握住她的手,“你配得上世界上最好的。”
她没抽回手。
深秋的风已经有些刺骨,但我们的手都很暖。
那之后,王小月又开始来我的炒饭摊吃饭,不过这次总是付现钱。有时她会带来自己做的腌菜,说是给我加菜。我则每次都给她加“真心酱”,看着她吃得津津有味。
我们渐渐找回了高中时的熟悉感,甚至更多。她会在收摊后帮我洗刷工具,我会送她回家,在她家楼下的小公园里聊到很晚。
她母亲的手术费依然没有着落,但我们开始一起想办法。我提议扩大炒摊生意,增加外卖服务,她则负责记账和接订单。机械厂即将下岗的工人们听说后,纷纷来支持生意,订单越来越多。
一个寒冷的夜晚,我们送完最后一份外卖,数着纸盒里的零钱。突然,她惊呼一声:“够了!手术费够了!”
我们不敢相信地数了一遍又一遍,确实够了。多日的辛劳终于有了回报。
她激动地抱住我,“谢谢你,李亮!没有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回抱她,感受着她的心跳。在那个寒冷的夜晚,我们相拥了许久。
她母亲的手术很成功。出院那天,我带着自己熬的鸡汤去医院接她们。王妈妈拉着我的手说:“小月说得对,你是个好孩子。”
回去的公交车上,王小月靠在我肩上睡着了。阳光透过车窗照在她脸上,我看着她微微颤动的睫毛,觉得一九九二年的冬天一点也不冷。
年底,机械厂正式宣布改制,王小月果然下岗了。但我们已经不担心了,因为“李记炒饭”已经变成了一个小店面,我炒饭,她招待,生意红火。
圣诞夜,我们提前打烊,在店里布置了小彩灯。我准备了一份礼物给她——那个记账本,如今已经被粘好抚平,每一页都塑封起来。
她翻开本子,看到最后一页多了一行字:“王小月欠李亮一辈子炒饭,用一生来偿还。”
她笑了,眼中闪着泪光,“这么贵的债,我可怎么还啊?”
我单膝跪地,从兜里掏出一个小盒子,“那就嫁给我,慢慢还。”
她没说话,只是用力点头,扑进我怀里。
一九九二年的最后一天,我们在炒饭店里举办了简单的婚礼。我炒了她最爱吃的加料炒饭,她穿着白色毛衣,美得像是梦境。
当新年钟声敲响时,我们在灶台前相拥起舞。她说:“还记得吗?你说你的就是我的。”
我点头。
“那从今往后,你的炒饭摊就是我的了。”她狡黠地笑。
“不止炒饭摊,”我吻了吻她的额头,“连我都是你的。”
窗外飘起雪花,灶台上的火苗微微跳动,映照着我们崭新的开始。一九九二年结束了,但我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来源:百合谷追寻纯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