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天山南北好地方》是碧野的一本游记,32开软精装本,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1959年9月初版,当年11月二印。作者描写新疆壮丽的自然景色、建设发展新貌、各族人民幸福多彩的生活,以及军民间的血肉关系,自是上好文字。而黄胄所作的封面和十四幅插图,却更让我娱目醒心。
《天山南北好地方》是碧野的一本游记,32开软精装本,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1959年9月初版,当年11月二印。作者描写新疆壮丽的自然景色、建设发展新貌、各族人民幸福多彩的生活,以及军民间的血肉关系,自是上好文字。而黄胄所作的封面和十四幅插图,却更让我娱目醒心。
或谓黄胄有“两绝”:曰画新疆姑娘,曰画可爱的毛驴儿。倘从辨识率角度看,这固然也是对的。但透过他的这些插图,我却又突然悟到,黄胄真正的绝招,或者正是他过人的速写功夫;也不妨说,将毛笔速写技法引进至国画创作之中,乃是他成为“这一个”的“鲜招儿”,俗云“一招鲜,吃遍天”,原来不错。
速写是他截取生活精彩瞬间的本能
黄胄艺术生涯的起步即速写,速写的“快”、“真”、“准”让他有能力将生活的“精彩瞬间”钉在纸页上。近日读王立道、黄伊的《画家黄胄》,由此知道,黄胄本名梁淦堂,小名老傻,出生于河北省蠡县一个荒僻的小村。自小极喜绘画,常在祖父的戏班里画“戏子人”。因父亲病故而早辍学。为学画,他不惮流落、漂泊。然而,上天似乎有意眷顾这个苦命的孩子,他虽没有机会进入科班,但却巧遇名师——先是从赵望云学国画,再从韩乐然学西画,赵、韩二公均擅速写并传道授技于他。更巧的是,此后他复与司徒乔亦师亦友,其间切磋砥砺,其情其景虽闭目亦可想见。再后来,他成为军旅画家,自此有机会常往西北一带速写。慢慢地,速写对他来说已成习惯,而这习惯已经不单是练技与积累素材,那简直就是他感知生活的自觉,是他截住生活精彩瞬间的本能。
落实在《天山南北好地方》的插图里,我们可以看到,原本紧裹动感的新疆细节,竟被他以极速手段钉在了纸页上。细看封面上的姐弟骑驴出行图,驴蹄的线条粗短有力,是踩在沙土路上的实在。人物衣袍的褶皱,是斜“挂”着的,像是毛驴儿一步一颠晃出来的效果,便是男孩腰间系带垂落的弧度,都现着身体摇晃的律动。那幅舞蹈图更见其真章,维族姑娘手臂高扬,线条不是直挺的,是带着颤劲儿的斜扫,是舞动带来的风把袖子吹得“突突”地晃;裙摆旋出的不规则圆圈,是刚刚转起来的那一瞬,我们甚或可以联想到,她脚下羊毛地毯上的细碎被裙摆扫起后发出的细微的窸窣声。
他速写的“准”,是万千遍磨练的真功夫
以前读《唐朝名画录》,朱景玄说吴道子在观看裴旻舞剑后作舞剑图,“奋笔俄顷而成,有若神助,尤为冠绝”,总觉得太过夸张,而今看过黄胄的这些插图,方信世间果真就有这等事。且黄胄的“快”,是眼里看准生活模样的本真,手里的笔就跟着快速走动,连风掠过衣料的痕迹都留在线条里。他速写的“准”,是笔不离手、万千遍历练的真功夫,他画人物也从不多费笔墨,却能准确把个性画出来。朝拜香妃墓的集市上,卖瓜老人的脸,只用几道深墨勾皱纹,是被日头晒了大半辈子的粗粝,眼窝那笔淡墨,是笑着的样子——不是那种刻意咧开嘴的笑,是刚好卖了个好价钱,嘴角自然翘起来的松弛;即将新婚的女青年,头巾用淡墨扫出边缘,像被微风轻轻掀起,露出半边脸颊,眉梢带着点羞怯,又有点好奇,是见了生人欲闪还盼的模样。这些形象,不是我们寻常所见的那种符号化的“民族形象代表”,倒像是黄胄在集市上聊过天、递过烟的真人,他用速写的“准”,把人的魂儿都勾进了笔墨里,让人觉得,那位卖瓜的老人下一秒就要递过一块切开的西瓜,说一声:“尝尝,甜不?”
用毛笔在宣纸上直接画速写乃是他的看家本领,当他把这本领与传统笔墨有机融合起来,看似没有规矩,但在《天山南北好地方》的插图中,却尽显传统与现代交融的独特韵味。有着极高艺术鉴赏力的邓拓,对黄胄的画尝下以“纵情”二字断语,可谓只眼。他的画线条粗犷、遒劲却又不失灵动细腻,气势磅礴却笔墨淋漓,画“天山南北好地方”真是再合适不过。不是说画毛驴儿是他的“一绝”吗,但倘若没有这法子,毛驴儿的“脾气”何以画得出来?巴楚中途站服务员运水图里,头驴用浓墨压身,线条沉得发闷,那是负重前行劳累所致,耳朵耷拉着,那是老实干活的“老把式”姿态,它似乎在与身旁的小驴儿讲述故事,或传授经验罢?从小驴儿眼神可以看出,初时它或在抱怨路途的遥远,但听了“老把式”的讲述却又像受到鼓励一般乖巧;紧跟其后的,墨色虽稍淡一点,但却以飞白突出耳朵,表示它们被那一老一少的谈话吸引而竟忘记了劳累;驴背上的木桶更妙,桶沿扫出几道淡墨的水痕,那是因毛驴的步子欢快才荡溢出来——此端的画驴耶,画人耶?兴许我们已经不好作出判断了。线条上,黄胄把传统“骨法用笔”和速写的“纵情”拧在了一起。画人物长袍的褶皱,借鉴了白描“春蚕吐丝”的流畅,却在转折处多了点“毛糙”,不是刻意的规整,是布料裹着身体的自然;画去往巴扎的牧民的皮靴,线条粗得发沉,是走了长途的厚实,鞋尖磨白的地方用淡墨扫过,是常年磨损的痕迹。这线条,没有传统仕女画的纤巧,也没有山水画的轻灵,却显露着新疆人的厚道和实在。
用色也像新疆的太阳,烈得热情而直接,却不刺眼。姑娘的头巾是葱绿,一笔扫上去,像塔里木河边上带着露水的草,晶亮得晃眼;女人多彩的袍子,以及汉子扛在肩头的地毯,是叠着画的,像天山脚下五彩斑斓的花丛。初到哈密的人见到的应该不止哈密瓜,还有内地轻易吃不到的西瓜,碧野没写到这些,但这细节却让黄胄用插图补上了。那西瓜像是用浓墨加石绿画的,“啪”地铺在纸上,带着沙土地的热乎气,瓜纹用深墨加淡绿勾出,是刚从地里摘下来的新鲜;拉车的黄牛的“黄”,该是掺了赭石的罢。再看哈萨克族少年少女迎客的场景,马匹的黑,是饱蘸了浓墨又稍带些湿意的黑,跑起来时,鬃毛与马尾的墨色便有了轻重浓淡的层次,于是便用干、湿不同的笔,劈开后写意扫过,像被草原的风揉皱又甩开,每一缕都透着劲道儿;人物的衣色,也不是平平板板的,绿是草原上新生草叶的鲜绿,还带着些阳光晒过的暖调,紫是天空映在衣襟上的那种沉静又明亮的紫,头巾的红,更是像草原上盛开的花,鲜活又热烈。这些色都不是颜料管里挤出来的“标准色”,是黄胄亲眼所见、亲身感受的新疆的色,浓淡、深浅里都沾着草原的土,带着西北的风,尽显西域的魂。
能够“一招鲜”,说到底是一个“真”字
黄胄尝言君子之道:“我一开始就在生活里‘闹’,主要是画速写,边观察边画,边学边画,以后再学传统的东西。”这已经不是“学院派”的学问路子。而成就他“一招鲜”的关键,也许正是这种“野路子”。据《画家黄胄》里说,他很早就秉持“必攻不守”的信条,为彻底熟悉西域风情风物,曾多次到新疆体验生活。径直说,决定黄胄能够“一招鲜”的,说到底是一个“真”字,他是真见了,真懂了,真的就把自己放进了天山的土地里,没把自己当“画家”,当的是和彼地人们一样“过普通日子的普通人”。论将起来,二十世纪的中国美术,正酝酿着如何从传统程式里走出来,如何画现实生活的问题。很多“学院派”中人画得“隔”,是因为站在远处看,把生活当了“题材”。黄胄不,他是把自己放进生活里,当参与者,速写变成了“日记”,画里的每一笔,都是他过日子的记录,是他心灵感悟的刻痕。时代也同样眷顾了这个勤奋、坚毅的人。到了二十世纪中叶,人们需要能看懂、能共情的艺术,是能让人想起自己日子的画,而不是挂在象牙塔里的“高雅玩意儿”。黄胄的插图恰好与这需求相适宜:他画的毛驴,是农民家里都有的;他画的巴扎,是赶大集时都见过的热闹;他画的马背上的少男少女,是牧民生活本真的体现。这些插图不用诠释,不用解读,普通读者一看就懂,一看就觉得真实。《天山南北好地方》的文字讲新疆的好,黄胄的插图就把“好”变成了具体的:甜的瓜,笑的人,憨的驴,奔跑的骏马和热闹的巴扎。这些看得见、“摸得着”的好,或可比文字更能让人记得牢靠。
黄胄在艺术上是清醒的、自觉的。他的清醒和自觉,就在于没有被所谓的“传统”和“现代”所约束。有说他的画不讲究,线条过粗,颜色太艳,不符合传统文人画的“雅”,也有说他画的人形体不准。但黄胄不屑这些,他只管用自己的“一招鲜”打自己的套路:传统的能用则用,不能用则弃之;速写的快、准和真,这些能让画“活起来”的绝活,他直至终老而不辍。把新疆的现实生活和速写笔墨揉进国画,没学谁,也没仿谁,而偏偏成就了一个独特的“黄胄”。
一滴水可见大海。黄胄以毛笔速写为核心的“一招鲜”,不仅在《天山南北好地方》的插图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现,也让我们由此看到了许多。这些插图,不仅使一本书具有了独特的艺术魅力,更在中国画的现代转型中具有重要意义。他证明国画并非只能表现古典题材,同样可以生动地表现现实生活;证明传统笔墨与毛笔速写可以有机融合,焕发出新的生命力。这种艺术,如同一座桥梁,连接着传统与现代、艺术与生活,让我们看到了黄胄艺术的深度和广度。
吴冠中尝将钢笔速写用到《甘蔗林-青纱帐》插图中,黄胄却将毛笔速写引入《天山南北好地方》的插图里,允为异曲同工的艺术独创,而两贤并立,虽有不同处,却也难分高下。这不仅是他们个人艺术成长史上的标志,更是中国插图艺术史上的灿烂篇章。既为后来者提供了极为重要的借鉴与启示,也更激励着当下的艺术家们深入生活、锐意创新,以新的精神面貌,新的插图艺术,开创出纸书之美的新天地。
文/群山
编辑/李涛
来源:多元文化的积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