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单位的电话打来时,我正戴着白手套,用镊子夹着一根比头发丝还细的金属线,试图将它接入一个指甲盖大小的模块。
单位的电话打来时,我正戴着白手套,用镊子夹着一根比头发丝还细的金属线,试图将它接入一个指甲盖大小的模块。
电话是加密线路,通过三次跳转才连接到我这个与世隔绝的办公室。
屏幕上跳动的不是名字,而是一个代号:“家”。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手里的镊子微微一颤,那根脆弱的金属线应声而断。
十五年了,这是“家”这个代号第一次在工作时间亮起。
我们的规矩,天大的事,也不能打这条线,除非天真的塌了。
我深吸一口气,摘下手套,按下了接听键。
“喂。”我的声音很稳,听不出任何波澜,这是职业本能。
电话那头是我妻子,她的声音却在抖,像是压抑着一场风暴。
“陈默……他……他不去上学了。”
陈默,我儿子。今年高二,在一所重点中学。
“什么叫不去上学了?”我皱起眉,看了一眼墙上的钟,下午三点,正是上课时间。
“他把自己锁在房间里,谁叫都不开门。我刚刚拿到他班主任的电话,说他已经一个星期没去学校了。他每天早上背着书包出门,根本就没进校门!”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
一个星期。
我竟然毫不知情。
“学校那边怎么说?”
“班主任说……说建议我们带孩子去看看心理医生,还说……最好……最好办一下休学手续。”
休学。
这个词像一根针,扎在我心上最软的地方。
我那个从小就听话懂事,成绩名列前茅的儿子,陈默,要休学了。
“原因呢?”我问,声音已经有些发紧。
“他不说,”妻子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我问了,我求他了,他什么都不说。就把自己关起来。我今天撬开门,看见他胳膊上……有伤。”
我的呼吸停滞了。
“我马上回来。”
挂了电话,我坐在椅子上,办公室里静得能听到设备运行的微弱电流声。
这里是国家的“心脏”之一,我在这里工作了十五年,从一个青涩的毕业生,到一个小组的负责人。我接触的,是国家最顶级的机密。
为了这份工作,我签了无数份保密协议。我不能有社交网络账号,不能随意对外透露我的工作单位和内容,甚至不能经常回家。
我错过了儿子无数个家长会,错过了他第一次走路,第一次叫爸爸,错过了他小学毕业,初中毕业。
我总跟他说,爸爸在做一个很重要的工作,为了保护我们大家。
他总是很懂事地点头,说:“爸爸是英雄。”
可现在,我的“小英雄”,他把自己锁起来了,带着一身伤。
我站起身,脱下白大褂,换上自己的便服。然后,我走向了部长的办公室。
这是我十五年来,第一次因为私事,在工作时间敲响这扇门。
部长姓王,是个看起来很温和的小老头,但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大脑就是一台超级计算机。
“小陈?”他有些意外地抬起头。
“部长,我需要请假。”我言简意赅。
“家里出事了?”他看了一眼我严肃的表情。
“是。”
“多久?”
“我不知道。”
这在我的职业生涯里是不可想象的。我们的工作,精确到秒,从没有“不知道”这个选项。
王部长沉默了片刻,他没有追问原因,只是点了点头。
“去吧。处理好了,再回来。记住,纪律。”
“我明白。”
走出这栋不见天日的大楼,外面的阳光刺得我眼睛生疼。
我这才发现,已经是初秋了,路边的银杏叶黄了一半。
我有多久没好好看过外面的世界了?
回到家,一片死寂。
妻子坐在沙发上,眼睛红肿。她指了指紧闭的次卧房门。
我走过去,敲了敲门。
“陈默,开门,爸爸回来了。”
里面没有回应。
“陈默,有什么事,跟爸爸说。”
依旧是沉默。
我不再敲门,而是靠在门上,轻声说:“你把自己关起来,问题不会自己消失。爸爸就在门外,你什么时候想说了,爸爸就在这里听着。”
我在门口站了两个小时,像一尊雕像。
妻子给我端来水,被我推开了。
直到天色完全黑透,门里才传来一声微弱的沙哑的声音。
“……门没锁。”
我推开门,一股沉闷的空气扑面而来。
窗帘拉得严严实实,房间里唯一的亮光来自电脑屏幕。
儿子就坐在电脑前,背对着我,身形消瘦,肩膀微微耸着,像一只受了惊的小动物。
我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
他没动,眼睛还盯着屏幕。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屏幕上是一个游戏界面,但他并没有在操作,人物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
我看到了他放在键盘上的手,手腕处有一道尚未完全愈合的划痕,触目惊心。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手紧紧攥住,疼得喘不过气。
“疼吗?”我问。
他摇了摇头,眼泪却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一滴一滴,砸在键盘的缝隙里。
他哭了,无声地,剧烈地颤抖着。
我伸出手,想拍拍他的背,却又僵在半空。
我这个父亲,当得太不合格了。我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我受伤的孩子。
最后,我只是把手放在了他的肩膀上,轻轻地,用了我这辈子最温柔的力气。
“跟爸爸说,好吗?”
那天晚上,他断断续续地,跟我讲了一切。
霸凌。
一个我只在新闻里见过的词,如此真实地发生在了我儿子身上。
起因很简单,一次月考,陈默考了年级第一,而原来的第一名,一个叫李伟的男生,掉到了第二。
从那天起,一切都变了。
李伟开始找陈默的麻烦。
先是言语上的孤立,他告诉班上所有人,不许跟陈默说话。
然后是小动作,藏他的作业本,往他的书包里倒垃圾,在他的椅子上涂胶水。
陈默都忍了。他觉得只要自己不理会,事情总会过去。
但他错了。
他的忍让,只换来了对方的变本加厉。
发展到后来,是放学后的围堵,在厕所里的推搡。
他胳膊上的伤,就是上周被李伟和几个人按在地上,用圆规划的。
“为什么不告诉老师?”我问他,声音里带着我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颤抖。
“说了,”陈默的头埋得更低了,“我跟班主任说过。班主任找了李伟谈话。第二天,我被打得更重了。”
“他们威胁我,如果我再敢告状,就……就……”他哽咽着说不下去。
“李伟的爸爸,是市教育局的副局长。”妻子在一旁补充道,声音里满是无力感。
李局长。
我的脑子里迅速检索着这个姓氏。
姓李的局长……
一个模糊的影子在我脑海里浮现。
李建国。
我曾在一次内部协调会上见过他。当时他是作为地方协作单位的代表出席的。
一个很会说话,八面玲玲的人。
原来是他。
难怪班主任会和稀泥,难怪学校会选择视而不见。
“报警呢?”我问。
“没用的,”妻子摇了摇头,“都是些皮外伤,构不成重伤。而且那些孩子都未成年。警察来了,也就是批评教育。可他们一走,默默的日子只会更难过。”
这就是他们母子俩得出的结论。
一个绝望的,让人无力的结论。
所以,我儿子选择了最消极的方式来反抗——他不去上学了。
他用毁掉自己前途的方式,来逃离那个地狱。
那一刻,我看着儿子苍白的脸,和他眼神里的恐惧与绝望,一种陌生的情绪在我胸中翻涌。
那不是简单的为人父的痛心。
那是一种信念的崩塌。
我,陈江河,十五年来,在那个秘密的岗位上,为之奋斗,为之牺牲家庭的,到底是什么?
是国家的安全,是人民的幸福。
可现在,我的儿子,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民,他正在遭受不公,正在被权力碾压,他得不到最基本的安全和幸福。
那我做的这一切,意义何在?
我以为我在保卫一个宏大的概念,却连自己最近的家人都保护不了。
这简直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夜深了,妻子和儿子都睡了。
我一个人坐在客厅的黑暗里,没有开灯。
我开始思考,用我十五年来训练出的思维方式,来分析这件事。
对方的优势:权力,人脉,未成年人保护法。
我方的劣势:人微言轻,缺乏直接证据(霸凌往往发生在监控死角),儿子身心受创,不愿意出面作证。
常规途径,走不通。
报警,学校申诉,找媒体……这些路,都会被李建国用他的权力轻易堵死。就算没堵死,这个过程对陈默来说,也是二次伤害。
我不能让他再经历一遍那些。
那么,就只剩下非常规途径了。
我的大脑开始高速运转,像过去处理每一个棘手的项目一样,分析所有可能性,评估风险,制定方案。
第二天,我没有回单位。
我给王部长发了条信息:部长,还需要几天。
他只回了一个字:好。
我开始了自己的调查。
我没有去找学校,也没有去找那些孩子。
我换上了一身最不起眼的衣服,就像一个普通的中年男人,在学校附近转悠。
我观察。
我看到李伟了。
放学后,他被一辆黑色的奥迪A6接走。车牌号,我记下了。
他身边围着一群男生,众星捧月的样子。
我看到了那些孩子的眼神。
有的是崇拜,有的是畏惧。
我跟踪了那辆车。
它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一家高档的私人会所。
李建国从车上下来,搂着儿子的肩膀,两个人有说有笑地走了进去。
父慈子孝。
多么讽刺的画面。
我没有进去,只是在外面等着。
两个小时后,他们出来了。李建国脸上带着酒意,李伟则是一脸的意气风发。
我用手机,远远地拍下了一张照片。
接下来的几天,我像一个幽灵,游荡在这座城市的各个角落。
我去了李建国常去的饭店,去了他妻子常去的美容院,去了他们家所在的小区。
我利用我的专业知识,不动声色地搜集着信息。
我发现,李建国的生活,远比他一个副局长应有的水平要奢华得多。
他手腕上的那块表,我认识,百达翡丽,市场价至少六位数。
他妻子拎的包,是限量版的爱马仕。
那辆奥迪A6,登记在一家建筑公司名下,而这家公司的老板,在过去三年里,承包了全市一半以上的中小学改建工程。
线索,像蜘蛛网一样,一点点在我面前铺开。
我知道,我正在做一件极其危险的事。
我动用了一些我本不该在私人事务中动用的技能。
但一想到我儿子那双失去光彩的眼睛,我就觉得,没什么不能做的。
我搜集到的东西,足够让李建国万劫不复。
但我没有立刻把这些东西交出去。
因为,我的目的,不是扳倒一个李建国。
我的目的,是让我儿子,堂堂正正地,回到学校,拿回属于他的尊严。
扳倒李建过,很简单。纪委的电话,我随时可以打。
但之后呢?
李伟会怎么样?他会因为他父亲的倒台而收敛吗?还是会把这笔账,变本加厉地算在我儿子头上?
一个失去了权力的父亲,一个被毁掉前途的少年,他的怨恨会投向何方?
我不敢赌。
我需要一个更彻底的解决方案。
一个能让李伟,从心底里感到畏惧的方案。
一个能让所有人都明白,陈默,不是他们能惹得起的人。
我决定,去找李建国谈谈。
我没有用我自己的手机,而是用一个不记名的号码,给他发了条短信。
“李局长,关于你儿子李伟在学校的一些事情,我想和你聊聊。明晚八点,城南废弃工厂,我等你。”
我没有署名。
我知道,他会来。
因为我的短信里,附上了一张照片。
就是那天晚上,在私人会所门口,他搂着李伟的那张。
照片的角度很刁钻,看起来就像是专业的偷拍。
这会让他产生联想。
他会以为,是他的哪个政敌,抓住了他儿子的把柄,想拿来做文章。
他不会想到,发信人,只是一个他根本看不起的,受害者的父亲。
第二天晚上,我提前一个小时到了那个废弃工厂。
这里曾经是一个纺织厂,后来倒闭了,一直荒废着。
我仔细检查了周围的环境,确保没有埋伏,没有监控。
然后,我找了一个隐蔽的角落,静静地等待。
晚上八点整,一束车灯划破了黑暗。
还是那辆奥迪A6。
车停在远处,李建国一个人从车上下来。
他穿着一件深色的夹克,表情凝重,警惕地四下打量。
“哪位朋友?既然约我来了,就现身吧。”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官腔,试图掌握主动。
我从阴影里走了出来。
他看到我,愣了一下。
显然,他没想到,约他来的,会是这么一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中年男人。
“你是?”
“我是陈默的父亲。”我平静地报上名字。
“陈默?”他皱起眉,显然是在回忆这个名字。
过了几秒钟,他想起来了。
他的表情瞬间变了,从警惕,变成了轻蔑和不耐烦。
“哦,我想起来了。就是你家孩子,跟我们家李伟闹了点小矛盾,是吧?”
他用的是“闹矛盾”这个词。
“李局长,”我看着他的眼睛,“我儿子被你儿子霸凌,一个星期没去上学,现在准备办休学。在你看来,这只是‘小矛盾’?”
他笑了,是一种居高临下的笑。
“年轻人嘛,在学校里打打闹闹,很正常。你家孩子太玻璃心了。再说了,一个巴掌拍不响,我们家李伟为什么不找别人,偏偏找他呢?肯定也是你家孩子有什么问题。”
这番话,我听妻子说过。
班主任就是用一模一样的说辞,来搪塞她的。
原来,根源在这里。
“我今天找你来,不是来跟你掰扯谁对谁错的。”我打断了他,“我只提一个要求。”
“哦?说来听听。”他抱起胳膊,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让你儿子,李伟,明天,在全校师生面前,给我儿子,陈默,公开道歉。保证以后绝不再找他的麻烦。”
李建国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放声大笑起来。
“你脑子没问题吧?让我儿子,给你儿子道歉?还是公开的?你算个什么东西?”
他的嘴脸,变得丑陋不堪。
“就凭你?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普通老百姓?我告诉你,别说道歉,我儿子就算把他打残了,你能把我怎么样?”
他指着我的鼻子。
“我劝你,识相点,赶紧给你儿子办休手学续,转学,滚得越远越好。不然,我有的是办法,让你们一家,在这座城市待不下去。”
赤裸裸的威胁。
我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我的沉默,似乎让他更加得意。
“怎么?怕了?怕了就对了。这个社会,就是这样。你得认清自己的位置。”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转身准备离开。
“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我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很冷,不带一丝温度。
他停下脚步,转过身,脸上带着一丝戏谑。
“机会?你能给我什么机会?让我身败名裂吗?就凭你?”
“不。”我摇了摇头,“不是我。是它。”
我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样东西。
一个红色的,皮质的证件本。
我把它打开,递到他面前。
李建国不屑地瞥了一眼。
但当他的目光,触及到证件本上的那个烫金的国徽,以及下面那一行黑色宋体字时,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他的瞳孔,在黑暗中猛地收缩。
嘴巴微微张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冷汗,从他的额头上渗了出来。
他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变得一片惨白。
“你……你……”他指着我,手指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那个证件本,是我身份的证明。
上面的单位名称,是国家最核心的保密机构之一。
持有这个证件的人,意味着什么,他一个体制内的人,比谁都清楚。
那意味着,我这样的人,理论上,不应该出现在他的世界里。
我们的档案是绝密,我们的人生轨迹是模糊的。
我们就像不存在的影子。
但现在,一个影子,活生生地站在了他面前。
还拿出了身份证明。
这打破了某种规则。
一种他无法理解,但足以让他感到恐惧的规则。
“现在,我们能好好谈谈,关于你儿子道歉的事情了吗?”我把证件本收回来,放回口袋。
我的语气,依旧平静。
但这份平静,在李建国看来,比任何声色俱厉的威胁,都更让他胆寒。
他呆立在原地,足足过了一分钟。
然后,他做了一个让我有些意外的动作。
他“噗通”一声,朝我跪了下来。
不是单膝,是双膝。
“大哥,大哥我错了!我有眼不识泰山!我不知道是您啊!”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和刚才那个嚣张跋扈的局长,判若两人。
“是我有眼无珠,是我教子无方!您大人有大量,饶了我这一次吧!”
他开始扇自己的耳光,一下一下,毫不含糊。
“我那个不成器的儿子,我回去就打断他的腿!让他给您儿子磕头道歉!不,我去给您儿子磕头道歉!”
我看着他这副嘴脸,心里没有一丝快感,只有一阵阵的反胃。
这就是权力的嘴脸。
在更弱者面前,它张牙舞爪。
在更强者面前,它卑微如泥。
“站起来。”我冷冷地说。
他不敢不听,连滚带爬地站了起来,点头哈腰,像个店小二。
“我刚才说的要求,没忘吧?”
“没忘没忘!明天!明天一早!我就压着那小子去学校,当着全校的面,给您儿子道歉!保证让他服服帖帖,以后见了您儿子,都得绕道走!”
“不光是道歉。”我补充道,“还有那些跟着他一起欺负我儿子的学生,一个都不能少。”
“是是是!都道歉!都处分!我明天就让学校把他们全都记大过!”
“还有,那个班主任。”
“开除!我明天就让他卷铺盖走人!”李建国拍着胸脯保证。
我看着他,摇了摇头。
“我不要你开除谁,也不要你给谁记过。”
他愣住了。
“我要的,是真正的道歉。是让他们认识到自己错了。我要的,是还我儿子一个公道,一个清静的学习环境。而不是用你的权力,去制造新的不公。”
李建国呆呆地看着我,似乎没听懂我的话。
“回去吧。”我不想再跟他多说一句废话,“记住你说的话。如果明天我看不到我想要的结果,我保证,你不会想知道后果。”
说完,我转身,消失在黑暗里。
只留下李建国一个人,在原地瑟瑟发抖。
我以为,事情到这里,就该结束了。
第二天,李建国果然兑现了他的承诺。
他亲自带着李伟,还有那几个参与霸凌的学生,在周一的升旗仪式上,当着全校师生的面,向我儿子陈默,鞠躬道歉。
李伟念了长长的一篇道歉信,声泪俱下。
那个和稀泥的班主任,也被调离了教学岗位。
学校的校长,亲自给我妻子打了电话,再三保证,以后绝不会再发生类似的事情。
陈默,在休整了一个多星期后,终于同意回学校了。
一切似乎都回到了正轨。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那天晚上,我回到单位销假。
王部长叫我去了他的办公室。
他没有问我家里的事处理得怎么样了,只是给我泡了一杯茶。
“小陈啊,”他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我读不懂的复杂情绪,“你跟我,多少年了?”
“报告部长,十五年零三个月。”
“十五年了……”他叹了口气,“你是我亲手挑进来的。这十五年,你没让我失望过。”
“是部长栽培。”
“但是,”他话锋一转,“这次,你犯规了。”
我的心一沉。
“私自暴露身份,威胁地方官员。这两条,哪一条都够你脱下这身衣服了。”
我没有辩解。
“我认罚。”
王部长看着我,许久,才缓缓开口:“把你家的事,原原本本,跟我说一遍。”
我把事情的经过,从头到尾,没有任何隐瞒,全部告诉了他。
包括我如何调查李建国,如何用非正常手段约见他,如何亮出我的证件。
我说得很平静,像是在复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案例。
但王部长听得很认真。
等我说完,他沉默了很久。
办公室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的呼吸声。
“委屈吗?”他突然问。
我愣了一下。
随即,一股巨大的酸楚,涌上了我的喉咙。
十五年来,我受过伤,熬过夜,执行过九死一生的任务。
我从来没觉得委屈。
但这一刻,当我的最高领导,用这样一种家常的语气,问我“委屈吗”的时候,我的防线,瞬间崩溃了。
我的眼圈,红了。
“我们这些人,舍弃了小家,是为了大家。”王部长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我们以为,只要守住了国门,大家就安全了。可我们忘了,有时候,真正的危险,不在国门之外,而在我们身边。”
“一只蛀虫,就能毁掉一棵大树。一个李建国,就能让一个孩子对世界失去信心。”
“小陈,你这次,是犯了纪律。但是……”
他站起身,走到我面前,拍了拍我的肩膀。
“……你没做错。”
我抬起头,诧异地看着他。
“作为一个父亲,你没做错。你保护了你的孩子。”
“至于那个李建国,”王部长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起来,“他不会再有明天了。我们单位,不光是保密的,也是监督的。这种社会的败类,我们有责任清理门户。”
“你的处分,我会给你记下。但是,功过可以相抵。”
“接下来,有一个更重要的任务,交给你。”
他递给我一份文件。
“去查,去把像李建国这样的蛀虫,都给我挖出来。不管涉及到谁,不管有多大阻力,一查到底!”
“这是命令。”
我接过那份沉甸甸的文件,站起身,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是!保证完成任务!”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
我所做的一切,我所坚守的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让我的儿子,和千千万万个像我儿子一样的孩子,能够在一个公平,正义,安全的环境里,健康地成长。
是为了让他们不必再恐惧,不必再无助。
是为了让他们相信,这个世界,终究是光明多于黑暗。
回家的路上,我接到了妻子的电话。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久违的轻松。
“老公,默默今天回来,跟我们说了很多学校里的事。他还说,他想把他那个航模,重新做起来。”
“他说,他要设计一架,能飞得最高,最远的飞机。”
我握着电话,看着车窗外城市的万家灯火,笑了。
我知道,我的那个“小英雄”,他回来了。
而我,也要继续去做我的工作了。
这一次,我更加清楚,我为何而战。
故事到这里,似乎应该有一个圆满的结局。
坏人得到了惩罚,孩子回到了正轨,我也找到了新的工作意义。
但生活,从来不是一部写好的剧本。
李建国很快就被双规了。
他被查出的问题,比我掌握的要多得多,触目惊心。
拔出萝卜带出泥,和他相关的一系列人员,也纷纷落马。
教育系统,迎来了一场不大不小的地震。
李伟,在父亲倒台后,迅速从一个校园霸王,变成了一个被孤立的对象。
据说,他转学了,去了一个没人认识他的地方。
这些,都是我后来听说的。
我的生活,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甚至比原来更忙。
新的任务,千头万绪。
我成了那个在黑暗中前行的人,专门负责清扫那些阳光下的阴影。
我和儿子之间的关系,似乎也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他不再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愿意和我们交流了。
他会跟我讨论新闻,会跟我争论电影里的情节。
他甚至会主动问起我的工作,虽然我只能含糊其辞。
一切看起来,都很好。
但我心里,总有一根刺。
那根刺,是我亮出证件的那个晚上,种下的。
我用了一种非常规的,甚至可以说是“以权压人”的方式,解决了问题。
虽然对象是一个恶人,但方式本身,是值得商榷的。
我给儿子讨回了公道。
但我是不是也给他,上了一堂“权力至上”的课?
我不知道。
这个念头,像一根鱼刺,卡在我的喉咙里。
直到半年后的一天。
那天我难得准时下班回家。
一进门,就看到陈默和妻子在客厅里看电视。
电视里正在播放一个新闻,一个女孩因为不堪忍受校园霸凌,选择了跳楼,幸好被救了下来,但造成了终身残疾。
画面里,女孩的父母哭得撕心裂肺。
而学校和施暴者的家长,却在镜头前,轻描淡写地说,只是孩子们之间的玩笑。
熟悉的场景,熟悉的说辞。
妻子看得直叹气。
我注意到,陈默一直沉默着,拳头却攥得紧紧的。
新闻播完,他突然站起来,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过了一会儿,他拿着一个信封走了出来。
“爸,妈,这是我这个学期拿到的奖学金。”
他把信封放在桌上。
“我想把它,捐给新闻里那个姐姐。”
我和妻子都愣住了。
“我知道,这点钱可能没什么用。但是……我想让她知道,有人在支持她。”
他看着我,眼神清澈而坚定。
“爸,你还记得吗?我出事的时候,你跟我说,把自己关起来,问题不会自己消失。”
“我以前觉得,这个世界很糟糕,坏人总是得不到惩罚,好人只能忍气吞声。”
“但是后来我想明白了。世界不会自己变好,需要有人,去做点什么。”
“就像你一样。”
他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
“我不知道你具体是做什么工作的。但我知道,你做的是对的事情。你让坏人害怕了。”
“我可能做不了你那么厉害的事。但我也想,用我自己的方式,去做一点对的事情。”
“去帮助那些,像我一样的人。告诉他们,不要怕,不要放弃。”
那一刻,我看着我十七岁的儿子。
他长高了,也长大了。
他的脸上,已经没有了当初的阴霾和怯懦。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沉静而坚毅的光芒。
我喉咙里的那根鱼刺,在那一刻,悄然融化了。
我没有给他上一堂“权力至上”的课。
我用我的行动,给他上了一堂关于“责任”与“抗争”的课。
他明白了,当不公降临时,除了逃避和忍受,还有第三种选择。
那就是,用自己的力量,去反抗,去改变。
哪怕这种力量,微不足道。
我走过去,拥抱了我的儿子。
这是我们父子之间,第一次如此亲密的拥抱。
“好样的。”我说,“爸爸为你骄傲。”
那天晚上,我帮他联系了电视台,以匿名的形式,把那笔奖学金,送到了那个女孩家人的手中。
我还利用我的渠道,将那个事件的详细材料,递交到了一位正直的,更高层的领导手中。
我相信,那个女孩的公道,也一定会被讨回来。
因为,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人,在你看不到的地方,为了守护光明,而在黑暗中战斗。
我,就是其中之一。
而我的儿子,他正在用自己的方式,成为另一束光。
这就够了。
来源:溪谷里愉悦的漂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