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一小勺温热的米粥,凑到她干瘪的嘴边,她要含上好一会儿,喉咙里发出“咕”的一声,才算咽下去。
引子
那通电话打来的时候,我正在给奶奶喂饭。
一小勺温热的米粥,凑到她干瘪的嘴边,她要含上好一会儿,喉咙里发出“咕”的一声,才算咽下去。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中药和老人身体混合在一起的特殊气味,窗台上的吊兰蔫头耷脑,像我此刻的心情。
手机在旧沙发上“嗡嗡”地震动,像一只被捂在罐子里的蜜蜂。
我没理,想等它自己停了。可它不依不饶,震了一遍又一遍。
“去接吧,阿进,”奶奶含糊地说,“吵得慌。”
我只好放下碗,擦了擦手,拿起手机。
屏幕上跳动着一个陌生的号码,归属地显示是南方那座我既熟悉又陌生的城市。
心,猛地往下一沉。
一种不祥的预感,像冬日清晨的冷雾,悄无声息地钻进我的毛孔。我按下接听键,没有作声。
“喂?是……是李进吗?”
电话那头是一个女人的声音,迟疑、陌生,却又带着一丝我刻意遗忘了三十年的音色。
我的喉咙瞬间发紧,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血液冲上头顶,耳朵里嗡嗡作响。
“你是谁?”我听到自己用一种冷得掉冰渣的声音问,尽管我已经知道了答案。
“我……我是妈妈。”
“妈”这个字,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我的耳膜。我几乎是下意识地,猛地按下了挂断键。
世界瞬间安静了。
只有墙上老式挂钟“滴答、滴答”的声音,在提醒我时间并未静止。
我站在原地,手脚冰凉,手机被我攥得滚烫。三十年了,整整三十年,这个女人,我的母亲,终于想起来她还有个儿子。
“谁呀?”奶奶又问了一句。
我转过身,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没事,奶奶,打错了。”
我把手机调成静音,扔回沙发角落,重新端起那碗已经有些凉了的米粥。
勺子伸到奶奶嘴边时,我的手在不受控制地发抖,一滴米汤洒在了她胸前的旧棉袄上。
第1章 那通电话
晚饭后,妻子小梅在厨房洗碗,哗哗的水声也盖不住我心里的烦躁。我坐在吱呀作响的藤椅上,一下一下地摇着,眼睛盯着电视,脑子里却全是那通电话。
三十年前,我十一岁。父亲在工地上出了意外,从脚手架上摔下来,人当场就没了。家里那根顶梁柱,轰然倒塌。丧事办完不到半年,那个女人,我的母亲赵兰,就跟着一个来我们这小县城做生意的南方男人走了。
我记得那天,她穿着一件崭新的红裙子,和我记忆里总是灰扑扑的她判若两人。她蹲下来,想摸我的脸,被我躲开了。她眼睛里有泪,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出来,最后只是把一个布包塞到奶奶怀里,头也不回地上了那辆黑色的轿车。
从那天起,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是奶奶,靠着给人缝缝补补,在菜市场捡别人不要的菜叶,一分一毛地把我拉扯大。
“阿进,想啥呢?魂不守舍的。”小梅擦着手从厨房出来,在我身边坐下。
她顺着我的目光看了看电视,上面正放着一个家庭伦理剧,婆婆媳妇吵得不可开交。
“还在想下午那个电话?”她轻声问。
我没吭声,算是默认了。
这个家里,只有小梅知道我全部的过去。当初我们结婚,她父母嫌我家庭残缺,是她顶着压力非我不嫁。她说:“你有个好奶奶,你也是个好人,这就够了。”
【内心独白】
三十年了,我以为自己早就把她忘了,忘得一干二净。可那个声音一响起来,所有被我尘封的怨恨、屈辱和被抛弃的感觉,就像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一股脑全涌了出来。我恨她,恨她的无情,恨她在我和奶奶最难的时候选择了自己远走高飞。
小梅轻轻叹了口气:“她……找你有什么事吗?”
“我挂了。”我硬邦邦地回答。
“阿进,”小梅握住我的手,她的手总是很暖和,“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也许她有什么苦衷呢?”
“苦衷?”我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猛地抽回手,“什么苦衷能让一个当妈的扔下十一岁的儿子?什么苦衷能让她三十年对我们祖孙俩不闻不问?她的苦衷就是荣华富贵!”
我的声音有些大,惊动了里屋已经睡下的奶奶。她咳嗽了两声,含糊地叫我的小名:“阿进……水……”
我立刻起身,压下满腔的怒火,倒了一杯温水,小心翼翼地喂奶奶喝下。看着她满是皱纹的睡颜,我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
【内心独白】
我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大呼小叫?奶奶为我操劳了一辈子,现在她老了,病了,我唯一要做的就是让她安安稳稳地度过晚年。至于那个女人,她和我,和这个家,早就没关系了。我的母亲,在我十一岁那年,就已经死了。
安顿好奶奶,我回到客厅。小梅还坐在那儿,手里拿着我的手机。
她把手机递给我,屏幕上是一条未读短信,还是那个号码发来的。
“阿进,你先看看,别急着删。”
我犹豫了一下,接过来。短信很短:
“阿进,我是妈妈。我知道你恨我,我不求你原谅。你奶奶身体还好吗?我……我想回来看看她。”
“看她?”我冷笑一声,把手机扔在茶几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她还知道我奶奶?她走的时候,奶奶跪在地上求她别走,她看都没看一眼!现在倒想起来了?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也许……她是真的老了,想落叶归根了呢?”小梅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恳求。
“她的根不在这里!她的根在南方那个有钱人家里!”我站起身,在狭小的客厅里来回踱步,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小梅,这事你别管了。我不会让她再来打扰我们,尤其是打扰奶奶。”
小梅看着我,眼神里是担忧,也是无奈。她知道我的脾气,倔起来像头牛,十头大象也拉不回来。
【内心独-白】
我怕,我真的怕。我怕那个女人一出现,就会打破我们现在平静的生活。奶奶年纪大了,经不起任何刺激。更何况,我凭什么要原谅她?凭她生了我?可她没养我。养我的人是奶奶。我的天,我的地,从始至终,都只有奶奶一个人。
那一夜,我失眠了。
黑暗中,墙上挂钟的滴答声格外清晰,像时间的脚步,也像一声声催命符。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下着雨的下午,黑色的轿车溅起泥水,消失在巷子尽头。奶奶抱着我,蹲在雨里,瘦弱的肩膀抖个不停。
我告诉自己,李进,你已经长大了,是个男人了,你要保护奶奶。
绝对不能让那个女人,再伤害她一次。
第2章 一碗阳春面
第二天一早,我像往常一样,给奶奶擦洗、喂饭,然后骑着那辆半旧的电动车去上班。
我在一家国营机修厂干活,是个快四十年的老厂了。厂子效益不好不坏,工资不高不低,胜在稳定。我跟老师傅学了一手好手艺,专门修那些进口的老旧设备。厂里的小年轻嫌这活儿又脏又累,没人愿意干,我却干得有滋味。
车间里,机油味和铁锈味混杂在一起。我穿上那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工作服,戴上老花镜,拿起扳手,心里那股无名火才算压下去一点。
机器是不会骗人的。你对它好,摸清了它的脾气,它就老老实实地为你转动。不像人,人心隔着肚皮,你永远不知道里面藏着什么。
“李师傅,三号车床又不行了,您给瞧瞧?”一个年轻的徒弟跑过来,满脸愁容。
“急什么,天塌不下来。”我慢悠悠地擦着手里的零件,每一个都用棉纱擦得锃亮。这是我的习惯,也是我师父教的,他说,你尊重零件,机器才尊重你。
我走到那台老掉牙的德国机床前,弯下腰,耳朵贴在冰冷的机壳上,听了一会儿。那感觉,就像老中医听诊,机器的异响,就是它的脉搏。
“轴承磨损,伴有轻微的齿轮错位。”我直起身,下了诊断,“问题不大,下午就能弄好。”
徒弟一脸崇拜:“师傅,您这耳朵也太神了!”
我没说话,只是笑了笑。这哪是神,这都是时间和汗水熬出来的。就像奶奶纳的鞋底,一针一线,密密匝匝,穿着才踏实。
【内心独白】
埋头在这些冰冷的铁疙瘩里,我才能感到片刻的安宁。机器的逻辑简单直接,坏了就修,修好了就能用。可人心的窟窿,要怎么补?三十年的窟窿,早就长死了,任何试图靠近的举动,都只会让它更疼。我宁愿一辈子和这些机器打交道。
中午,我没去食堂,就着开水啃了两个馒头。小梅的电话打来了。
“阿进,吃饭没?”
“吃了。”
“奶奶中午喝了一小碗粥,精神还行。”
“嗯。”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小梅还是忍不住开了口:“那个……她又发短信来了。她说她已经买了后天的火车票,想来当面跟你谈谈。”
我的心又被揪了起来,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
“她敢来,我就敢把她轰出去!”我压着嗓子吼道。
“阿进,你别这样。她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大老远跑过来……”
“老太太?”我冷笑,“她享福的时候怎么没想过自己会老?她扔下我的时候,我奶奶也才五十多岁!”
我不想再跟小梅争辩,直接挂了电话。
下午,心情烦躁,干活也静不下心。一个不留神,扳手滑了一下,狠狠地砸在手指上,顿时一片青紫,钻心地疼。
我把手缩回来,看着那块淤青,忽然想起了小时候。
那会儿刚上小学,因为没妈,总有淘气的孩子欺负我,叫我“野孩子”。有一次,我跟他们打了一架,被人打破了头,哭着跑回家。
奶奶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给我清洗伤口,用紫药水涂了一遍又一遍。然后,她走进厨房,给我下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阳春面,上面卧着一个金黄的荷包蛋。
她把面推到我面前,摸着我的头说:“阿进,咱不哭。别人欺负你,是他们没教养。咱自己得活出个人样来,把腰杆挺直了,谁也瞧不起咱。”
我一边哭,一边呼噜呼噜地吃面,热汤和眼泪混在一起,咸咸的,却暖到了心里。
【内心独-白】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在外人面前哭过。我知道,我得挺直腰杆。为了奶奶,也为了我自己。可现在,那个亲手把我腰杆打弯的人要回来了。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挺得住。那碗阳春面的暖意,还能不能抵挡这三十年的寒冰?
下班铃响了,我收拾好工具,脱下工作服。手指上的淤青已经变成了深紫色,一碰就疼。
我走出厂门,看着灰蒙蒙的天空,心里乱成一团麻。
回家路上,路过一家面馆,闻到那股熟悉的葱油香味,我鬼使神差地停下了车。
“老板,来碗阳春面,多加葱花。”
面端上来,碧绿的葱花,金黄的荷-包蛋,和我记忆里的一模一样。
我挑起一筷子面,塞进嘴里,却尝不出当年的味道了。
也许是面不对,也许是心境不对。
那碗能治愈一切伤痛的阳春面,终究是回不去了。就像我的童年,我那个名存实亡的母亲,都回不去了。
【内心独白】
她为什么要回来?如果她真的过得不好,回来投靠我,我或许还能理解。可她明明是去享福的。难道是那个男人死了?还是她被赶出来了?不管是哪一种,都是她自己的选择,凭什么要我来承担后果?我不是收留所。
我把面钱放在桌上,那碗面,我一口也吃不下了。
第3章 那个存折
回到家,屋子里静悄悄的。小梅不在客厅,奶奶的房门也关着。
我轻手轻脚地推开奶奶的房门,她睡着了,呼吸均匀。床头柜上放着一个空了一半的药瓶。
我心里一紧,拿起来看了看,是安神的药。
我走到客厅,小梅正坐在沙发上,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一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她见我进来,站起身,脸色有些凝重。
“奶奶今天下午有点闹,说心慌,我让王医生来看了看,给开了点药,现在睡下了。”她解释道。
“怎么会心慌?”我皱起眉。
小梅没回答,只是把那个手帕包推到我面前,打开。
里面是一个深蓝色的塑料皮存折,很旧了,边角都已磨损。
“这是什么?”我问。
“今天下午我给奶奶收拾柜子的时候,从她藏衣服的箱子底翻出来的。”小梅的声音很低,“你看看吧。”
我疑惑地拿起存折,翻开。
户主是奶奶的名字。第一笔记录,是在二十九年前。存入五百元。
我往下看,几乎每个月,都有一笔钱存进来,少则三五百,多则一两千。存款的摘要栏里,写的都是“汇款”。汇款地址,是同一个我不认识的银行网点。
我一页一页地翻下去,手开始发抖。
这本存折,一直记录到五年前,最后一笔款项是一万元。后面的页码都是空白的。
我粗略地算了一下,这二十多年,存折里前前后后加起来,怕是有小二十万。
“这……这是哪来的钱?”我的声音干涩。
小梅看着我,眼神复杂:“我查了那个汇款的银行地址。在广州。”
广州。
那个女人当年跟着那个男人去的城市。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像被重锤砸了一下。
【内心独-白】
这不可能!她怎么会给我们寄钱?如果她寄了钱,奶奶为什么从来没告诉过我?这二十万,在当年可不是一笔小数目。我们家最困难的时候,我上大学的学费都是靠助学贷款,奶奶连买块肉都舍不得。如果真有这笔钱,我们何至于过得那么艰难?
“她寄钱,奶奶为什么不用?”我死死地盯着小梅,仿佛想从她脸上看出答案。
小梅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存折里大部分钱都没动过,只有几笔小额的取款记录,加起来不到一万块。我猜……可能是你上大学或者家里有急用的时候,奶奶才取了一点。”
我瘫坐在沙发上,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这个发现,比那个电话更让我震撼。它把我心里那座用三十年的怨恨筑起的坚固堡垒,砸开了一道裂缝。
如果她一直在寄钱,那她就不是完全的不管不顾。
可如果她寄了钱,为什么不回来?为什么奶奶又要把钱藏起来,宁愿自己受苦也不用?
无数个问题在我脑子里盘旋,像一群乱飞的苍蝇。
“她是不是想用钱来弥补?用钱来买心安?”我喃喃自语,“我不需要她的臭钱!”
“阿进!”小梅加重了语气,“你冷静点!事情可能不是你想的那样。一个女人,如果真的铁了心跟别的男人过好日子,为什么还要偷偷摸摸寄二十多年的钱?”
“我怎么冷静?”我猛地站起来,指着存折,“这算什么?施舍吗?她以为寄点钱,就能抹掉她抛夫弃子的事实吗?就能抹掉我没有妈妈的童年,就能抹掉奶奶为我受的那些苦吗?”
【内心-独白】
我宁愿她无情到底,也比现在这样不清不楚要好。这种感觉,就像你一直以为自己站在坚实的土地上,脚下却突然裂开一道深渊。你所坚信的一切,都被动摇了。这笔钱,不是温暖,是羞辱。它在嘲笑我,嘲笑我和奶奶这三十年所谓的“骨气”。
我的情绪彻底失控了,抓起那个存折就要撕掉。
“你干什么!”小梅眼疾手快地抢了过去,紧紧抱在怀里,“这是奶奶的东西!你不能撕!”
“留着它干什么?留着当罪证吗?”我红着眼冲她喊。
“李进!”小梅也哭了,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你能不能讲点道理!这件事奶奶瞒着你,她肯定有她的道理!你妈寄钱,她也肯定有她的原因!你现在这样,像个被点着了的炮仗,除了伤害自己,伤害我,还能解决什么问题?”
小-梅的话像一盆冷水,从我头顶浇下来。
我看着她哭红的眼睛,还有被我吼得一愣一愣的样子,心里一阵刺痛。我这是在干什么?我在对我最亲的人发火。
我颓然地坐下,双手插进头发里。
“对不起,小梅……我……我只是太乱了。”
小梅走过来,从背后抱住我,下巴抵在我的肩膀上。
“我知道你乱。可是阿进,我们一起面对,好不好?等她来了,我们当面问清楚。不管是什么结果,我们都一起承担。”
【内心独白】
小梅说得对,我不能再这样逃避。那个女人要来,那就让她来。那个存折,就像一个谜题,而谜底,只有她能解开。我必须知道真相。不是为了原谅,只是为了给我自己,也给奶奶这三十年的辛苦,一个交代。
窗外,夜色渐深。路灯的光透过窗户,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这个家,这个我以为固若金汤的避风港,似乎在一夜之间,变得风雨飘摇。
而暴风雨的中心,那个叫“妈妈”的女人,明天,就要来了。
第4章 奶奶的胡话
第二天,我请了假。
我没法去上班,心里像揣了只兔子,七上八下。我怕那个女人真的找上门来,也怕她不来。这种矛盾的心情,把我折磨得快要疯了。
小梅也请了假陪我。家里气氛压抑得可怕,我们俩谁也不说话,只有电视机在没完没了地播放着广告。
奶奶今天精神好了些,坐在藤椅上晒太阳。冬日的阳光透过玻璃,暖洋洋地照在她身上,她眯着眼睛,像一只打盹的老猫。
“阿进,今天咋没去上班?”她问。
“厂里设备检修,放一天假。”我撒了个谎。
“哦,那好,歇歇也好。”她点点头,不再多问。
我看着她安详的侧脸,沟壑纵横的皱纹里,藏着岁月的风霜。我的心稍微安定了一些。只要奶奶好好的,天就塌不下来。
然而,到了下午,奶奶的状况又不对劲了。
她开始说胡话。
起初只是含糊地念叨着一些听不清的词句。后来,声音渐渐清晰起来。
“阿勇……我的儿啊……你怎么就这么走了……”
阿勇,是我爸的小名。
我的心猛地一揪,走到奶奶身边,握住她冰凉的手:“奶奶,我爸已经走了很多年了。”
她像是没听见,浑浊的眼睛望着虚空中的某一点,继续说:“赵兰……那孩子……也是个苦命人……你别怪她……”
赵兰。
我妈的名字。
我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奶奶,你说什么?你说谁是苦命人?”我追问道。
奶奶却不理我,自顾自地往下说:“那笔钱……不能动……那是给阿进的……给阿进娶媳-妇、过日子的……赵兰交待了,不到万不得已,一分都不能动……”
钱!存折!
我跟小梅对视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
原来奶奶知道那笔钱是给我留的!原来她不用,是在替那个女人遵守着什么约定!
“奶奶!”我摇晃着她的肩膀,声音都变了调,“什么钱?赵兰还交待了什么?你告诉我!”
我的情绪太过激动,吓到了奶奶。她浑身一颤,眼神恢复了一丝清明,惊恐地看着我:“阿进,你……你干啥……”
“奶奶,你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我说啥了?”奶奶一脸茫然,好像刚才那番话根本不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我……我刚才睡着了……”
她又陷入了那种老年人特有的混沌状态。
我无力地松开手。线索,就这么断了。
【内心独白】
苦命人?约定?这些词像一把把小锤子,敲打着我固有的认知。我一直以为,她是嫌贫爱富,狠心抛弃了我们。可奶奶的话,却勾勒出另一个完全不同的故事轮廓。一个我不敢去想,也不愿去相信的故事。难道,这三十年的怨恨,都是一场误会?
小梅把我拉到一边,低声说:“阿进,你别逼奶奶了。她现在神志不清,你说什么她也听不懂。我看,事情的真相,八九不离十,就跟这个钱有关。”
我靠在墙上,感觉天旋地转。
如果真相真如我隐约猜测的那样,那我算什么?一个恨了自己母亲三十年的不孝子?一个把母亲的牺牲当成驴肝肺的混蛋?
不,不可能。
我拼命摇头,想要甩掉这个可怕的念头。
一定是她花言巧语骗了奶奶!一定是这样!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
“叮咚——叮咚——”
清脆的铃声,在此刻却像催命的钟声。
我和小梅都僵住了。
我们都知道,门外站着的是谁。
那个承载了我三十年爱恨情仇的女人,那个所有谜团的答案,她来了。
小梅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是询问。
去开门吗?
我的双脚像灌了铅一样,动弹不得。理智告诉我应该去,去把一切都问清楚。可情感上,我却像个胆小鬼,只想逃跑。
“我去开。”小梅深吸一口气,替我做了决定。
她走向门口,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我的心上。
【内心独-白】
门后是什么?是一个满身珠光宝气的贵妇,还是一-个饱经风霜的陌生老人?她会怎么解释?是会声泪俱下地忏悔,还是会理直气壮地辩解?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扇门一打开,我过去三十年的人生,可能会被彻底颠覆。
我听到锁芯转动的声音。
“咔哒。”
一声轻响,却仿佛在我心里引爆了一颗炸雷。
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嵌进掌心,用疼痛来维持最后一丝清醒。
我强迫自己转过头,望向门口。
我倒要看看,这个女人,我的母亲,到底变成了什么模样。
【内心独-白】
不管真相是什么,我都要亲眼看到,亲耳听到。是恨,是怨,是原谅,还是别的什么,总要有个了断。我不能再像个鸵鸟一样,把头埋在沙子里。为了我自己,也为了躺在病床上的奶奶,我必须面对。
门,缓缓地打开了。
第5章 不速之客
(本章切换至第三人称视角)
门轴发出一声轻微的“吱呀”声,缓缓向内打开。
门外站着一个女人。
她看起来将近六十岁,头发花白,在脑后挽成一个朴素的发髻。身上穿着一件深灰色的棉外套,款式老旧,洗得有些褪色。她的手里,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帆布包,包带被她攥得紧紧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她的脸上布满了皱纹,尤其是眼角和嘴角,像干涸的河床。皮肤是常年劳作的黝黑粗糙,和李进想象中养尊-处优的模样,没有一丝一毫的相符。
她就是赵兰。
看到开门的是个年轻女人,赵兰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个局促不安的笑容,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你好,我……我找李进。”她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小梅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老人,心里百感交集。这就是阿进恨了三十年的母亲?她看起来,更像一个刚从乡下来的、不知所措的亲戚。
“您是……阿姨吧?”小梅侧过身,“快请进。”
赵兰迟疑着,没有动。她的目光越过小梅,投向客厅里。
她看到了那个站在墙边,浑身僵硬,像一尊石像的男人。
那就是她的儿子,李进。
三十年没见,他已经从一个瘦弱的、眼神里带着倔强的男孩,长成了一个身形高大、眉宇间刻着沧桑的中年男人。那眉眼,像极了他的父亲。
赵兰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死死地咬着嘴唇,不让它掉下来。
“阿进……”她轻轻地唤了一声,声音哽咽。
(视角切换回第一人称)
我看着门口那个陌生的、苍老的女人,大脑一片空白。
这就是她?我的母亲?
那个在我记忆里,穿着时髦红裙子,决绝离去的女人?
眼前的她,和我幻想过无数次的那个珠光宝气、盛气凌人的形象,完全是两个人。她看起来,比厂里那些快退休的女工还要苍老,还要憔悴。岁月在她脸上刻下的,不是富贵,而是风霜。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那股盘踞了三十年的冲天怨气,竟然在这一刻,莫名其妙地卡住了,上不来,也下不去。
小梅把她让了进来,又给她倒了杯热水。
她局促地坐在沙发的一角,背挺得笔直,双手放在膝盖上,像个做错了事等待审判的学生。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我站着,她坐着,我们之间隔着三米的距离,却像是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银河。
还是小梅打破了沉默。
“阿姨,您喝水。路上累了吧?”
“不累,不累。”赵兰连忙摆手,因为紧张,杯子里的水都晃了出来。
她不敢看我,目光在屋子里逡巡,最后落在了奶奶的房门上。
“你奶奶……她……”
“她睡着了。”我终于开口,声音冷得像冰。
听到我的声音,她的身体猛地一颤,缓缓地抬起头,看向我。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浑浊,布满血丝,充满了愧疚、胆怯,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深切的悲伤。
“阿进,”她又叫了一声我的名字,眼泪终于忍不住,顺着皱纹滑落,“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奶奶……”
“对不起?”我冷笑,压抑了一天一夜的怒火终于找到了宣泄口,“一句对不起,就想抹掉三十年吗?你走的时候,我才十一岁!我爸尸骨未寒!你知不知道我和奶奶是怎么过来的?你知不知道我被人指着鼻子骂是没娘的野孩子?你知不知道奶奶为了供我上学,大冬天去给人洗碗,手都冻烂了!”
我一声声地质问,像一把把刀子,全都捅向她。
她没有辩解,只是坐在那里,任由我的话语像冰雹一样砸在她身上。她不停地流泪,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你现在回来干什么?那个有钱的男人不要你了?还是你没钱花了,想起我们了?”我一步步逼近她,红着眼睛吼道,“我告诉你,我们家不欢迎你!你给我走!”
“阿进!”小梅冲过来拉住我,“你冷静点!让阿姨把话说完!”
“我不想听!我一个字都不想听!”我甩开小梅,指着门口,“你走!现在就走!”
【内心独白】
我为什么要这么愤怒?也许是因为她现在的样子,和我预想的完全不同。我宁愿她是个恶毒的、无情的女人,这样我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恨她一辈子。可她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算什么?是在博取同情吗?我不会上当的!绝对不会!
赵兰用手背胡乱地抹着眼泪,从那个帆布包里,颤抖着掏出一个东西。
是那个深蓝色的存折。
不,不是一个,是厚厚的一沓。至少有五六本。
她把那些存折放在茶几上,推到我面前。
“阿进……这些……这些都是给你的……”她泣不成声,“我知道,钱弥补不了什么……但这是……这是你爸的……你爸的命换来的……”
我爸的命换来的?
我愣住了。
“你什么意思?”
就在这时,奶奶的房门开了。
奶奶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正扶着门框,站在那里,定定地看着我们。
她看着赵兰,浑浊的眼睛里,流露出无比复杂的情绪。
“赵兰……你……你还是回来了……”奶奶的声音,虚弱却清晰。
赵兰看到奶奶,“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妈!”她哭喊出声,朝着奶奶的方向,重重地磕了一个头,“我对不起您!我对不起阿勇!我对不起阿进!”
这惊天动地的一跪,把所有人都镇住了。
也把我心里那座坚冰一样的堡舍,彻底砸得粉碎。
第6章 埋藏的真相
“妈,您快起来!”小梅想去扶赵兰,却被她推开了。
她就那么直挺挺地跪在冰凉的地板上,仰着头,看着奶奶,满脸都是泪水。
奶奶拄着拐杖,一步一步,颤巍巍地走了过来。她没有去看跪在地上的赵兰,而是走到了我身边,伸出枯瘦的手,抓住了我的胳膊。
她的手很凉,却很有力。
“阿进,”奶奶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别怪你妈……她……她是为了你……”
“为了我?”我无法理解,“为了我,她就扔下我三十年?”
“是,”奶奶点了点头,浑浊的眼睛里,似乎有了一些光彩,“是为了你,也是为了这个家。”
奶奶转过身,看着跪在地上的赵兰,叹了口气,像要把一辈子的辛酸都叹出来。
“赵兰,起来吧。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孩子也大了,该让他知道了。”
赵兰这才在小梅的搀扶下,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她从那一沓存折里,抽出一本最旧的,递给我。
“阿进,你看看这个。”
我接过来,翻开。这本存折的户主,是我父亲的名字。里面只有一笔记录,是三十年前,我爸出事后不久,厂里打来的。
抚恤金:三千元。
“三千块……”我喃喃道,“我爸一条命,就值三千块……”
“是,”赵兰的声音嘶哑,“当时厂子效益不好,快倒闭了,只能拿出这么多。你爸是临时工,连合同都没有,这三千块,还是你奶奶去厂里闹了好几次才要来的。”
“三千块,怎么够?你那时候还小,要上学,以后要娶媳妇,要花钱的地方多着呢。”奶奶在一旁接口道。
赵兰的目光,再次落到我的脸上。
“我去找过厂长,我求他,我给他跪下。他说厂里是真的没钱了。但是……”
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仿佛要说出下面的话,需要用尽全身的力气。
“但是,他给我指了条路。他说,他有个亲戚,是广州做生意的,死了老婆,想在北方找个能干的女人搭伙过日子。他说,只要我肯嫁过去,他……他就能以他亲戚的名义,私下里再给一笔钱。一笔能让你读完大学、娶妻生子的钱。”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仿佛被雷劈中。
我呆呆地看着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个人……就是后来带我走的那个男人。”赵兰的声音里充满了痛苦,“他提出的条件是,我必须跟他走,断绝和家里的一切联系。因为这笔钱见不得光,是厂长挪用公款给的,怕被人查出来。他说,如果我想让你拿到这笔钱,就得做得像是我贪图富贵,自己跑了一样。”
“所以……你就答应了?”我的声音在发抖。
“我没得选。”赵兰哭了,“阿进,我没得选啊!一边是你的前程,一边是我的名声,我只能选你!我不能让你爸死不瞑目,不能让你因为没钱,一辈子窝在这个小县城里没有出息!”
【内心独-白】
没得选……原来是没得选……我恨了三十年的“背叛”,竟然是一场被精心设计的、用一个母亲的名誉换来的交易。我以为的抛弃,竟然是她能给我的、最沉重的保护。我算什么?我就是一个傻子,一个被蒙在鼓里,还自以为站在道德高地上的傻子!
“那笔钱……就是这些存折?”我指着茶几上的那沓存折,声音干涩。
赵兰点头:“一共是五万块。我不敢一次性给奶奶,怕惹人怀疑。就每个月,以汇款的名义,偷偷寄回来。我跟奶奶说,这是我在外面打工挣的,让她存起来,给你以后用。我告诉她,千万不能让你知道,我怕……我怕你知道了真相,会看不起你爸,也看不起我……”
“我怎么会看不起你们!”我终于崩溃了,冲着她大吼,眼泪不受控制地奔涌而出,“我怎么会!”
我以为她是去享福的。可我错了。
“你……你嫁过去,过得好吗?”小梅在一旁,红着眼圈,轻声问。
赵兰惨然一笑,摇了摇头:“他是个好人,但……但他心里只有他前头的女人和孩子。我在那个家,就是个外人,一个保姆。后来他生意失败,生了重病,这几年,都是我在伺候他。直到上个月,他走了,我才算……解脱了。”
她解脱了。
用三十年的青春,用母子分离的痛苦,换来了我的“前程”,和她最后的“解脱”。
【内心独-白】
我恨错了人。我真正该恨的,是那个吃人的世道,是那个只值三千块钱的人命,是那个逼得一个母亲不得不出卖自己一生的困境。而我,却把所有的怨恨,都倾泻在了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人身上。我真是个混账!
我看着眼前这个满头白发、满脸风霜的女人,再也控制不住,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在了她的面前。
“妈……”
这一声“妈”,我迟了整整三十年。
赵兰愣住了,随即,她一把抱住我,嚎啕大哭。
我也抱着她,像个孩子一样,把三十年的委屈、怨恨、和此刻无尽的悔恨,都哭了出来。
奶奶站在我们身边,用她那干枯的手,轻轻地抚摸着我们俩的头。
窗外,夕阳的余晖照了进来,给屋子里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这个迟到了三十年的拥抱,终于驱散了笼罩在这个家上空三十年的阴霾。
【内心独-白】
原来,恨的背面,是如此深沉的爱。原来,有些牺牲,是我们年轻时无法理解的沉重。我以为自己是受害者,其实,她才是那个背负了一切的人。从这一刻起,我的人生,我的下半生,只有一个目标:补偿她,用我余生的所有时间,去补偿这份迟到了三十年的母爱。
第7章 一碗团圆饭
那一天,我们三个人,哭成了一团。
哭声里,有赵兰三十年的委-屈和思念,有我三十年的怨恨和悔恨,也有奶奶三十年的隐忍和心疼。
这场痛哭,像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雨,冲刷了我们心里积压了几十年的尘埃和隔阂。
哭过之后,小梅把我们扶起来。
家里一片狼藉,气氛却不再是压抑,而是一种劫后余生的平静和安宁。
赵兰的眼睛肿得像核桃,她局促地坐在沙发上,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我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有心疼,有愧疚,有不知从何说起的尴尬。
还是小梅,像这个家的润滑剂,打破了沉默。
她走进厨房,系上围裙,探出头来笑着说:“都别坐着了,天大的事,也得先吃饭。妈,您大老远来,尝尝我的手艺。阿进,去,把那块我昨天买的五花肉拿出来,我做个红烧肉。”
“哎,好。”我如蒙大赦,立刻钻进了厨房。
赵兰也想站起来帮忙,被小梅按了回去:“妈,您坐着,您是客……不是,您是家里的长辈,哪有让您动手的道理。”
小梅一句“您是家里的长辈”,让赵兰的眼圈又红了。
厨房里,我笨手笨脚地洗菜、切肉。小梅在一旁掌勺,油烟机“呼呼”地响着,锅里传来“刺啦”一声,是肉下了锅,香气很快就飘满了整个屋子。
这股带着人情味的油烟气,终于让这个家,重新有了温度。
“阿进,”小梅一边翻炒,一边低声说,“别想太多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以后,好好对妈。”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小梅,谢谢你。”
“谢我什么,”小-梅白了我一眼,“我可不想我的丈夫,是个一辈子活在怨恨里的老顽固。”
我笑了,是这几天来,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
晚饭很简单,一盘红烧肉,一个炒青菜,一个西红柿鸡蛋汤。
我把奶奶扶到饭桌前坐好。赵兰想去扶,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显得有些胆怯。
我拉过她的手,把她按在奶奶身边的位置上。
“妈,坐。”
她的身体一僵,顺从地坐下了。
我给她盛了一碗饭,又夹了一块炖得烂烂的红烧肉放在她碗里。
“吃吧,妈。”
她低着头,没说话,只是拿起筷子,默默地扒了一口饭。一滴眼泪,掉进了饭碗里,悄无声息。
奶奶看着我们,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她夹起一块豆腐,颤巍巍地放进赵兰的碗里。
“吃吧,孩子。这些年,苦了你了。”
赵兰再也忍不住,放下筷子,捂着脸,压抑地哭了起来。
这一次,我没有不耐烦,也没有愤怒。我只是静静地坐在她身边,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轻轻地拍了拍。
这一顿饭,我们吃得很慢,很安静。
没有人再提过去,但我们都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那道横亘在我们之间三十年的冰墙,正在一点点地融化。
饭后,我陪着赵兰,坐在客厅里,看那些已经泛黄的存折。
她一笔一笔地跟我说着。
“这一笔,是你上高中的时候,我怕你营养跟不上,多寄了五百。”
“这一笔,是你考上大学那年,我高兴,把攒了半年的私房钱都寄回来了。”
“这一笔……是你结婚的时候,我没能来,这是我给你和你媳-妇的红包……”
我听着她絮絮叨叨的话语,看着她布满老茧的手指,抚过那些冰冷的数字。我才明白,这些不是钱,这是她缺席的三十年里,对我无声的陪伴和爱。
【内心独白】
我曾经以为,爱就是朝夕相伴,是风雨同舟。现在我才明白,爱还有另外一种形式,它叫成全,叫牺牲。她用自己的半生孤寂,成全了我的安稳人生。这份爱,太重,重到我需要用余生去偿还。
晚上,家里只有两间卧室。我让小梅陪奶奶睡,我睡客厅的沙发。
赵兰的房间,我铺上了家里最干净的被褥。
安顿好她,我准备离开时,她叫住了我。
“阿进。”
“嗯?”
“你……还恨我吗?”她小心翼翼地问,像个等待宣判的犯人。
我看着她,摇了摇头。
“不恨了。”我说,“以前,是我不懂事。”
她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个真实的、如释重负的笑容。那笑容,像一缕阳光,照亮了她满是皱纹的脸。
“睡吧,妈。明天,我带你去街上转转,给你买两件新衣服。”
走出她的房间,我轻轻地带上门。
站在黑暗的客厅里,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心里那块压了三十年的大石头,终于搬开了。
【内心独-白】
父亲的早逝,母亲的“背叛”,奶奶的辛劳,构成了我人生的底色。我曾以为这底色是灰暗的,是悲凉的。但今天,真相大白,我才发现,在这片灰暗之上,用牺牲和奉献,描绘出了最深沉的爱。生活给了我一手烂牌,但我的家人们,却拼尽全力,帮我打出了最好的结局。
我走到奶奶的房门口,从门缝里,能看到小梅正给奶奶掖着被角。
这个家,虽然经历了那么多的风雨,但它还在。
那个曾经破碎的、不完整的家,从今天起,终于要一点点地,重新拼凑完整了。
【内心独-白】
第二天,我带着母亲去逛商场。我坚持要给她买一件好一点的羊绒大衣,她却执意只要一件几十块钱的棉背心。她说,人老了,不中用了,穿那么好干什么,暖和就行。看着她在镜子前局促不安的样子,我的心又酸又软。最后,我还是给她买下了那件大衣。我告诉她,这不是浪费,这是儿子的一片心意。她抱着那件柔软的大衣,像抱着什么稀世珍宝。我知道,她缺的不是一件衣服,而是这份迟到了三十年的、被儿子放在心尖上疼爱的感觉。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奶奶的身体时好时坏,但精神,却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赵兰的到来,似乎解开了她心里最后一个疙瘩。天气好的时候,赵兰会推着轮椅,带奶奶去楼下花园晒太阳,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总有说不完的悄悄话。
而我,也终于学会了如何与母亲相处。我们之间,没有太多煽情的话语,更多的是一些琐碎的日常。我下班回家,她会递上一杯热茶;我修东西,她会在一旁默默地帮我递工具;我给奶奶喂饭,她会细心地帮奶奶擦去嘴角的饭粒。
我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笨拙而真诚地,弥补着那三十年的空白。
这个冬天,似乎没有往年那么冷了。
因为我的家,终于完整了。
来源:执着的饼干Ag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