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除夕夜,我和妈妈就站在姥姥家那扇熟悉的绿色木门外,从天亮站到天黑,又从天黑站到半夜。
引子
我永远忘不了1999年的春节。
那年的雪下得特别大,像是要把整个世界都埋起来。
除夕夜,我和妈妈就站在姥姥家那扇熟悉的绿色木门外,从天亮站到天黑,又从天黑站到半夜。
风跟刀子似的,一刀一刀割在脸上,生疼。我把手缩在袖子里,可那股寒气还是无孔不入,顺着裤腿往上钻,冻得我两条腿都快没了知觉。
妈妈紧紧攥着我的手,她的手像一块冰。
“妈,要不……咱回去吧?”我吸了吸鼻子,声音带着哭腔。
屋里透出明亮的灯光,隐约能听到电视里春节联欢晚会的吵闹声,还有舅舅家表弟的笑声。饭菜的香味一阵阵飘出来,混着鞭炮的硫磺味,闻着就让人流口水。
可那扇门,就是不开。
妈妈没说话,只是把我的手攥得更紧了。她仰着头,看着那扇门,好像要把门板看穿。她的嘴唇冻得发紫,脸颊上两团不正常的红晕,像是雪地里开出的两朵倔强的花。
我那时候才十二岁,很多事情还不懂。我只知道,屋里是温暖的天堂,屋外是冰冷的地狱。而隔开天堂和地狱的,就是那扇薄薄的门板,和门后那颗比石头还硬的心。
这个场景,像一根针,深深扎进我的记忆里。往后二十多年,每当我觉得日子难过,撑不下去的时候,那个雪夜就会浮现在眼前。妈妈那双倔强的眼睛,那紧闭的大门,还有那刺骨的寒冷,都清晰得如同昨日。
它提醒我,人这一辈子,有些坎,只能自己咬着牙过。有些冷,只能自己用身体扛。
那晚,我失去了一些东西,比如对亲情的盲目信任。但我也得到了一些东西,比如刻进骨子里的坚韧。
这一切,都源于那天下午,妈妈接到的一个电话。
电话是爸爸单位的同事打来的,声音很急。他说,爸出事了。
第1章 那通电话
电话铃响的时候,妈妈正在厨房里忙活。
她围着那条洗得发白的碎花围裙,正在剁饺子馅。刀和砧板发出的“梆梆”声,很有节奏感,像一曲欢快的过年序曲。
“涛涛,去接电话!”妈妈头也没回,大声喊我。
我从书桌前抬起头,不情愿地放下手里的寒假作业,跑去客厅接电话。那会儿,我们家刚装上电话不久,白色的塑料外壳,拨号的时候会发出“咔哒咔哒”的转盘声。
“喂,找谁?”我学着大人的口气问。
电话那头是一个陌生的男声,很嘈杂,听着像是在一个车间里。“找一下李秀云,我是她爱人林卫国厂里的,我姓王。”
“妈,找你的!爸厂里的。”我把话筒递给匆匆从厨房出来的妈妈。
妈妈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接过电话,脸上还带着笑。“喂,王哥啊,过年好啊!卫国呢?他咋不自己打?”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然后王师傅的声音压低了,变得又快又急。我离得近,能零星听到几个词:“……机器……压了手……医院……钱……”
妈妈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凝固了。
她“嗯”、“好”、“我马上来”地应着,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乎听不见。
挂了电话,她像一尊雕像一样,举着话筒愣在那里,足足有半分钟。厨房里,锅上蒸的年糕已经飘出了香甜的味道,可屋子里的空气却一下子冷了下来。
“妈,咋了?”我小声问。
【内心独白】
我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好的预感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十二岁的年纪,对“出事”这个词已经有了模糊又可怕的认知。它意味着哭声,意味着医院里那股消毒水的味道,意味着大人们脸上那种天塌下来的表情。我害怕看到妈妈那样的表情,那会让我觉得我赖以生存的世界,裂开了一条缝。
妈妈猛地回过神,她放下电话,动作快得像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
“涛涛,你爸……你爸在厂里干活,手被机器伤了,送到三院了。”她的声音很干,有点发颤,但眼神却异常镇定。
她迅速脱下围裙,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沙发上,好像那不是一条普通的围裙,而是一件需要郑重对待的宝贝。然后她冲进卧室,很快就出来了,手里拿着一个蓝色的布包。
“你在家看好门,锁好窗,妈去一趟医院。”她一边穿外套一边说,语速飞快。
“我跟你一起去!”我急了。
“不行,你去了添乱。”妈妈断然拒绝,她的手在抖,扣了好几次才把外套的扣子扣上。“锅里有年糕,饿了自己吃。记住,谁敲门都别开,等我回来。”
她说完,一阵风似的出了门。门被“砰”的一声带上,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墙上挂钟“滴答滴答”的声音,每一下都敲在我的心上。
我跑到窗边,看到妈妈穿着那件灰色的棉袄,在楼下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外跑。她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巷子口。
那天下午,我一个人守着空荡荡的家,年糕的甜味也变得索然无味。我没心思写作业,就坐在沙发上等。时间过得特别慢,像生了锈的齿轮,一格一格地艰难转动。
天快黑的时候,妈妈回来了。
她的脸冻得通红,眉毛上结了一层白霜。一进门,她就脱力般地靠在门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妈,我爸咋样?”我冲过去问。
“没事,手指骨折,接上了,得住院观察。”妈妈的声音里透着一股疲惫,她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我,“这是你爸厂里垫的医药费单子,还有……欠条。”
我看到那张薄薄的纸上,写着“暂欠医药费捌佰元整”,下面是爸爸歪歪扭扭的签名。
“厂里效益不好,王哥说,只能先垫这么多,剩下的让咱们自己想办法。”妈妈搓着冻僵的手,眼睛看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
“那……那要多少钱?”
“手术加住院,还得小一千。”妈妈低声说,像是在自言自语。
一千块钱。
在1999年,对于我们这样一个普通的工人家庭来说,这是一笔天文数字。爸爸一个月工资三百多,妈妈在纺织厂,效益时好时坏,一个月也就两百出头。家里所有的积蓄,加起来也不到五百块。
屋子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内心独白】
那一刻,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钱”这个字的分量。它不再是买零食的几毛钱,也不是过年时收到的几块压岁钱。它变成了一座沉甸甸的大山,压在了我们家,压在了妈妈的肩膀上。我看着妈妈瘦削的背影,突然很想快点长大,想帮她分担,可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像个傻子一样站着。
妈妈沉默了很久,久到我都以为她要哭了。
但她没有。
她站直了身子,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涛涛,换衣服,咱们去趟你姥姥家。”
我愣住了。
姥姥家,在我的印象里,是个热闹但又有点陌生的地方。姥爷去世得早,姥姥一个人拉扯大妈妈和舅舅。舅舅结婚后,姥姥就跟着他们一起住。舅舅家条件好,在城东的新小区买了楼房,不像我们还挤在老城区的筒子楼里。
每年过年,我们都会去姥姥家拜年,但通常都是坐一坐,吃顿饭就走。妈妈和舅舅的关系,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就是那种最普通的亲戚,客气里带着疏离。
“去姥姥家干啥?”我问。
“借钱。”妈妈吐出这三个字,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像千斤重。
她转身回屋,打开那个老旧的木箱子,从箱底翻出一些用布包着的东西。有两瓶好酒,是爸爸平时舍不得喝的;还有一条烟,是别人送的礼品。她把这些东西装进一个布兜里,又把家里仅剩的四百多块钱仔细地点了三遍,放进贴身的口袋。
“走吧。”她拉起我的手。
我们出门的时候,雪已经下大了。
风卷着雪花,劈头盖脸地打过来。路上几乎没有行人,整个世界白茫茫一片。我们走了很久才到公交车站,等了快半个小时,才来了一趟空荡荡的公交车。
车上,妈妈一言不发,只是望着窗外出神。车窗玻璃上蒙着一层白汽,她伸出手指,在上面无意识地画着圈。我知道,开口向自己的亲弟弟借钱,对她这样要强的人来说,有多难。
那就像把自己的尊严,放在地上,任人踩踏。
第2章 紧闭的木门
从公交车上下来,还要走很长一段路。
舅舅家住的是单位分的集资房,一个挺新的小区,叫“幸福苑”。名字听着挺好,可那天晚上,我们娘俩走在那条通往“幸福”的路上,心里却只有一片冰凉。
雪越下越大,路灯的光晕在风雪里显得特别模糊。我的棉鞋踩在雪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这是寂静的雪夜里唯一的声音。
“妈,冷。”我忍不住说。
“快到了,再坚持一下。”妈妈把我往她身边拉了拉,想用她的身体帮我挡点风。可她的身体也是冰的,根本没有一丝暖气。
终于,我们走到了那栋楼下。舅舅家住三楼。我们能看到他家窗户里透出的明亮灯光,窗户上贴着红色的福字剪纸,在雪夜里显得格外喜庆。
那光,就像是寒夜里的一堆火,让人忍不住想靠近。
我们上了楼,楼道里很黑,声控灯坏了。妈妈摸索着墙,一级一级地往上走,我在后面紧紧抓着她的衣角。
站在那扇熟悉的绿色木门前,妈妈停住了。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在给自己鼓劲。然后,她抬起手,轻轻地敲了敲门。
“咚咚咚。”
声音在安静的楼道里显得格外清晰。
我们等着。
一秒,两秒,十秒……
屋里没有任何动静。只有电视机的声音和笑闹声,像隔着一个世界传来。
“可能没听见。”妈妈自言自语,又敲了敲门,这次加重了力气。
“咚!咚!咚!”
屋里的笑声停了一下。
我仿佛听到了表弟的声音:“妈,好像有人敲门。”
然后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是舅妈:“谁啊?大过年的,都几点了。”
接着,是舅舅含混不清的声音:“管他呢,估计是收破烂的走错了,别理。”
然后,电视机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比刚才更大了。
我和妈妈站在门外,像两个被世界遗忘的傻子。
【内心独白】
那一刻,我的心沉到了底。我清楚地听到了舅舅的话,那句话像一根冰锥,扎进了我的耳朵里。收破烂的?我们是他的亲姐姐和外甥啊!就算不想开门,也不用这么侮辱人吧。我抬头看妈妈,她的脸在昏暗的楼道里看不真切,但我能感觉到,她的身体在微微发抖,不知道是冻的,还是气的。
妈妈没有放弃。
她又一次抬起手,这次是用力地捶门。
“砰!砰!砰!”
“开门!小军!我是姐!我知道你在家!开门!”
妈妈的声音带着哭腔,在楼道里回荡。
这下,屋里彻底安静了。连电视机的声音都关掉了。
死一般的寂静。
我甚至能听到自己“怦怦”的心跳声。
过了好一会儿,门里传来姥姥苍老而疲惫的声音:“秀云啊,你……你回去吧。这么晚了,大过年的,别在门口站着了。”
“妈!”妈妈的声音一下子拔高了,“您让小军开门!我有急事!卫国他……他出事了!”
“我知道。”姥姥的声音听起来很无奈,“小军都跟我说了。可是……可是我们也没办法啊。你弟妹身体不好,你外甥明年还要上重点初中,到处都得花钱。家里……家里实在没余钱了。”
姥姥的话,说得很慢,很吃力,像是在背别人写好的台词。
妈妈靠在门上,身体慢慢滑了下去,蹲在了地上。
她把脸埋在膝盖里,肩膀剧烈地耸动着。我听不到哭声,但那无声的抽泣,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让人心碎。
我蹲下身,想抱抱她,可我的手也冻僵了。我只能把自己的脸贴在她的后背上,希望能给她一点点温暖。
“妈,咱们走吧。”我哽咽着说,“他们不给开门,咱们就走。我爸的钱,我们自己想办法。”
妈妈没有动。
她就像一棵被风雪压弯了腰的树,虽然弯着,却没有倒下。
又过了很久,她才慢慢抬起头,眼睛红得像兔子。她扶着墙,挣扎着站起来。
“不行,我今天必须借到钱。”她咬着牙说,“你爸还在医院等着。没有钱,医院会停药的。”
她又开始敲门,一下,又一下。
“小军!你开门!算我求你了!你忘了你结婚的时候,咱爸妈拿不出钱给你买‘三转一响’,是我把陪嫁的缝纫机票给你,又添了半年的工资,才让你风风光光结的婚吗?”
“你忘了你儿子小时候发高烧,半夜里是我和你姐夫,骑着自行车送他去医院的吗?”
“亲情就这么不值钱吗?小军!”
妈妈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在控诉,也像是在哀求。
屋里,依旧是一片死寂。
仿佛我们敲的不是一扇木门,而是一座坟墓。
风从楼道的破窗户里灌进来,卷起地上的灰尘,打在我们的脸上。我冷得浑身发抖,牙齿不停地打战。
【内心独白】
我恨。我恨这扇紧闭的门,恨舅舅的冷酷无情,也恨姥姥的懦弱。我甚至有点恨我爸,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受伤?为什么我们家这么穷,穷到要在大年夜,像乞丐一样在亲戚家门口摇尾乞怜?这种屈辱和无力感,像毒蛇一样啃噬着我年幼的心。我发誓,我以后一定要挣很多很多钱,再也不要受这种罪。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楼下传来零星的鞭炮声,新年的钟声快要敲响了。
别家都在团圆,而我们,却被关在亲人的门外,忍受着饥饿和寒冷。
我实在撑不住了,靠在妈妈身上,迷迷糊糊地快要睡着。
就在我意识模糊的时候,我听到门锁“咔哒”一声,响了。
我猛地惊醒。
门,终于要开了吗?
第3章 门后的争吵
(第三人称视角)
在林涛和他妈妈李秀云在门外忍受煎熬的时候,门内的气氛,也同样凝重得像一块铁。
客厅的桌上,杯盘狼藉。丰盛的年夜饭还冒着热气,但已经没人有心思动筷子了。电视机被关掉了,刚才还欢声笑语的屋子,此刻安静得能听到墙上石英钟秒针走动的声音。
王军(舅舅)黑着脸坐在沙发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烟灰缸里已经塞满了烟头。他的妻子张琴(舅妈)坐在一旁,抱着胳膊,脸色也不好看。
只有姥姥坐立不安。她一会儿看看紧闭的大门,一会儿看看儿子和儿媳,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又不敢说。
敲门声第一次响起时,王军就从猫眼里看到了。
“是姐和涛涛。”他回到饭桌,压低声音说。
“她来干啥?”张琴皱起了眉,语气里满是警惕。“大年夜的,都这个点了。”
“还能干啥。”王军冷哼一声,“下午林卫国厂里来电话,说他手被机器压了,住院了。这肯定是来借钱的。”
“借钱?”张琴的声音一下子尖锐起来,“我就知道!他们家就是个无底洞!林卫国那个厂子半死不活的,早晚出事。我们哪有钱借给他们?咱家小宝明年上初中,择校费还不知道要多少呢!”
姥姥在一旁听着,急了。“小军,那是你亲姐啊。卫国都住院了,大过年的,能不帮一把吗?”
“妈,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王军不耐烦地打断她,“帮?怎么帮?一千块,说得轻巧!我们家就有印钞机啊?再说了,这钱借出去,你还指望他们能还?林卫国那病怏怏的样子,我姐那点死工资,拿什么还?”
门外,李秀云的捶门声和喊声传了进来。
“……算我求你了!……你忘了你结婚的时候……”
听到这些话,王军的脸色更加难看了。他最烦别人提这些陈年旧事,好像他今天的日子,都是靠别人施舍来的。
“妈,你听听!你听听!又拿这些老黄历说事!”他把烟头狠狠地摁在烟灰缸里,火星四溅。“我结婚她给了张缝纫机票,我记她一辈子情行了吧?可那能跟现在比吗?现在是钱!真金白银!给了她,我们家年都过不好!”
张琴也在一旁煽风点火:“就是啊妈,她这是道德绑架!我们帮是情分,不帮是本分。再说了,谁家钱是大风刮来的?我们家小宝的压岁钱,我都准备缩减一半呢。”
姥姥被儿子和儿媳妇一唱一和,说得哑口无言。她是个传统的农村老太太,一辈子没什么主见,丈夫去世后,更是把儿子当成了主心骨。儿子说的话,在她看来就是圣旨。
她心里疼女儿,可也怕得罪儿子。万一惹恼了儿子儿媳,自己晚年的日子也不好过。
她只能走到门边,隔着门,说了那番无奈的话。
“秀云啊,你……你回去吧……”
说完,她就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靠在墙上,浑浊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
门外,李秀云的哭喊和哀求,一句句传来,像鞭子一样抽在姥姥心上。她捂着胸口,觉得喘不过气。
“造孽啊……这叫什么事啊……”她喃喃自语。
王军听着门外的声音,心里也烦躁到了极点。他不是铁石心肠,那毕竟是自己的亲姐姐。可一想到那一千块钱,想到自己老婆那张拉得老长的脸,想到儿子未来的花费,他心里的那点亲情,就被现实的 cálculo(算计)给压下去了。
他的心,就像厨房里那块被反复使用的抹布,混杂着油腻、算计和一丝丝甩不掉的亲情,纠结成一团。
“烦死了!”他猛地站起来,在客厅里踱来踱去。
门外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最后只剩下风声和雪声。
屋里的人都松了一口气,以为她们走了。
“走了好,走了好。”张琴拍着胸口说。
王军也重新坐回沙发上,拿起遥控器,准备打开电视。
就在这时,门外又响起了敲门声,微弱,却很执着,一下,又一下。
那声音,像小锤子,不重,却一下下敲在王军的心尖上。
他突然想起小时候,有一年冬天,他发高烧,也是这样一个雪夜。父母都去上夜班了,是姐姐李秀云,背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五里路,把他送到卫生院。他记得,姐姐的后背很温暖,趴在上面,就什么都不怕了。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很快就被他掐灭了。
【内心独白】
人长大了,心就硬了。小时候的情分,在柴米油盐和未来的前程面前,薄得像一张纸。王军烦躁地想。他不是不念旧情,只是觉得,每个人都得为自己的生活负责。姐姐家困难,可自己家也不富裕。他觉得自己没做错,只是做了一个成年人该做的,理性的选择。可为什么,心里会这么堵得慌?
“还敲!没完了是吧!”张琴的耐心也到了极限,“王军,你去!跟她说清楚!就说我们家一分钱都没有!让她别在这儿耗着了,丢人现眼!”
王军被妻子的话一激,也火了。
“行!我去!”
他猛地站起来,大步走向门口。他要去做个了断,把话说绝,让姐姐彻底死心。
他从钱包里,数出两张一百块的,又数出几张十块的,凑了两百三十五块钱。这是他身上所有的现金。
他拉开门闩的时候,手都在抖。
“咔哒”一声。
他想好了,把钱扔给她,告诉她,这是最后的情分。从此以后,两家别再来往了。
这样,就都清净了。
第4章 妈妈的骄傲
(第一人称视角)
在门开之前的那段漫长等待里,我的思绪也飘回了过去。
我想起了我的妈妈,李秀云。
在我的记忆里,妈妈一直是个骄傲的人。她的骄傲,不像舅舅那种外露的、带着炫耀意味的张扬,而是一种内敛的、刻在骨子里的尊严。
妈妈是国营纺织厂的技术骨干。那会儿,纺织厂的效益还算不错。我小时候最喜欢去的地方,就是妈妈的工厂。巨大的车间里,上百台织布机“哐当哐当”地响成一片,震耳欲聋。空气中弥漫着棉絮和机油混合的味道。
妈妈穿着蓝色的工作服,戴着白色的帽子,穿梭在那些像怪物一样的机器中间。她的动作麻利又精准,哪个线头断了,哪个梭子卡了,她只用眼睛一扫,手一伸,几秒钟就能解决。
厂里的老师傅都说:“秀云这双手,是为织布机生的。她摸过的布,都比别人的平整。”
妈妈也为此感到自豪。她常常跟我说:“涛涛,人活着,得有门手艺。手艺是啥?是咱的饭碗,也是咱的脸面。活儿干得漂亮,走到哪儿,腰杆都能挺直。”
她不仅活儿干得漂亮,心也善。
厂里新来的年轻徒弟,手脚慢,学不会,被师傅骂哭了,妈妈总是会悄悄把人拉到一边,手把手地教。邻居家有困难,她也是第一个伸出援手。
我记得很清楚,舅舅结婚那年,家里拿不出钱买当时最时髦的“三转一响”——手表、自行车、缝纫机和收音机。姥姥急得直掉眼泪。
是妈妈,二话不说,把自己攒了很久,准备给自己做嫁妆的缝纫机票拿了出来。不仅如此,她还把当时厂里发的半年奖金,总共两百多块钱,全都塞给了舅舅。
那时候的两百块,是很大一笔钱了。
舅舅拿着钱和票,感动得热泪盈眶,拉着妈妈的手说:“姐,你这个情,我记一辈子!”
后来,舅舅靠着那台缝纫机,他老婆在外面接点零活,家里的日子才慢慢好起来。
这些往事,妈妈很少提。她觉得,家人之间,互相帮助是应该的,没什么值得炫耀的。她的骄傲,体现在别的地方。
比如,她做的衣服,针脚永远是那么细密、均匀,像机器缝的一样。她做的饭,哪怕只是最简单的白菜豆腐,也能烧出不一样的鲜味。我们家的窗户,永远是整条巷子里最干净的。
她把一个贫寒的家,打理得井井有条,充满了生活的气息。
爸爸常说:“你妈这个人,就是把日子当活儿干,什么都要求个精细。”
【内心独白】
我那时候不太懂爸爸的话,现在想来,妈妈那不是“精细”,而是一种“匠心”。她把自己的骄傲和尊严,都倾注在了这些日常的琐事里。她相信,只要把手上的每一件事都做到最好,生活就不会亏待你。可那天晚上,生活结结实实地给了她一记耳光。她引以为傲的亲情和付出,在金钱面前,变得一文不值。
我想起这些,再看看眼前这扇冰冷的门,心里就一阵阵地发酸。
我甚至觉得,妈妈不该来。
以她的骄傲,怎么能忍受这样的屈辱?为了爸爸,为了这个家,她把自己的脸面,踩在了脚下。
风雪还在继续。
我把头埋在妈妈的棉袄里,那件灰色的棉袄,已经被雪濡湿了,冰凉冰凉的。我闻到一股熟悉的、属于妈妈的味道,那是肥皂和棉布混合的气息。
就在这时,我听到门锁转动的声音。
“咔哒。”
那声音很轻,但在死寂的楼道里,却像一声惊雷。
我和妈妈都僵住了。
我们抬起头,死死地盯着那扇门。
门,开了一条缝。
昏黄的灯光从门缝里泄出来,照亮了妈妈布满泪痕的脸。
我看到舅舅的脸出现在门缝里。他的脸一半在光里,一半在影里,表情很复杂,有烦躁,有不忍,还有一丝决绝。
他没有完全打开门,只是用身体挡着,仿佛我们是什么会传染的病毒。
“姐,”他开口了,声音沙哑,“你回去吧。我们家……真的没钱。”
妈妈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失望和悲哀。
“我知道卫国出事了,我也难受。”舅舅的眼神躲闪着,不敢和妈妈对视,“可是……你也知道,我一个月就那点工资,你弟妹又没工作,小宝花销又大……”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自己的难处,那些话,像一把把钝刀子,在妈妈的心上来回地割。
妈妈还是不说话。
舅舅似乎被她看得有些心虚,也有些恼羞成怒。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钱,皱巴巴的,有红的,有绿的,有蓝的。
“行了行了,别在这儿站着了,让人看见了笑话。”他把那把钱从门缝里递出来,“这里有两百多块,你先拿着。就这么多了,再多一分都没有了!算我……算我还你当年的情了。”
他的话音刚落,手一松。
那把钱,没有递到妈妈手里,而是像雪花一样,飘飘扬-扬地,撒了我们娘俩一头,一地。
红色的百元大钞,在昏暗的楼道里,显得格外刺眼。
它们落在积了灰的台阶上,落在我们湿漉漉的头发和肩膀上。
时间,在那一刻仿佛静止了。
我看到妈妈的身体,猛地一颤。
第5章 刺眼的红色
那几张红色的、绿色的纸币,就那样静静地躺在肮脏的雪水和灰尘里。
它们像一把火,灼痛了我的眼睛。
也点燃了妈妈心中最后一丝希望的灰烬。
舅舅把钱扔出来后,似乎也觉得自己做得过火了,愣了一下。但他没有道歉,只是把门又关上了一些,只留下一道更窄的缝。
“钱给你了,快走吧。”他的声音里透着一股不耐烦的催促。
我当时脑子一片空白,唯一的念头就是,弯腰把钱捡起来。
因为我爸还在医院里等着。
这两百多块钱,虽然不多,但至少能解燃眉之急。
我的膝盖刚要弯下去,一只冰冷的手,像铁钳一样抓住了我的胳膊。
是妈妈。
她把我拉到身后,自己往前站了一步。
她的身子很瘦弱,但在那一刻,她的背影却像山一样,挡在了我的面前,也挡住了那满地的屈辱。
她没有看地上的钱,甚至没有看门缝里舅舅的脸。
她只是低着头,沉默着,像是在积蓄力量。
楼道里的风更大了,吹得她额前的碎发乱舞。
过了足足一分钟,她才缓缓地抬起头。
她的脸上没有眼泪,也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
“王军,”她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每个字都像冰块一样砸在地上,“你记着。今天,不是我李秀云求你,也不是你王军施舍我。”
她说完,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动作。
她没有去捡地上的钱,而是把自己那件厚重的灰色棉袄,最外面的扣子解开了。然后,她伸手到贴身的内衣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了一个小小的、用手帕包裹着的东西。
她一层一层地打开手帕,里面露出的,是一个深蓝色的,已经磨得起了毛边的存折。
在1999年,存折,对于一个普通家庭来说,就是全部的家当。
妈妈捏着那个小小的存折,就像捏着自己的命。
她把存折,从那道窄窄的门缝里,递了进去。
“这里面,是四百三十二块五毛。是我们家……全部的钱了。”
舅舅愣住了,门缝里的那双眼睛,充满了困惑。
“姐,你这是干什么?”
妈妈没有理他。
她继续用那种平静到可怕的语调说:“我今天来,不是来借钱的。”
“你爸住院,我没钱给他治病,这是我没本事。但我不能因为我没本事,就坏了规矩。”
“每年过年,给妈二百块钱,这是我和卫国早就说好的。今年他倒下了,这个钱,我得替他送过来。这是做儿女的本分。”
“这存折里,你取出二百块给妈。剩下的二百三十二块五毛,你替我还给张婶。上个月孩子上学,跟她借了二百块钱,说好年底还。我不能欠着人家的钱过年。”
“密码,是妈的生日。”
说完,她松开了手。
那个小小的存-折,掉在了门内的地板上。
【内心独白】
我的大脑嗡嗡作响,完全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我们不是来借钱的吗?为什么妈妈反而把家里最后的钱都拿了出来?我们明明那么需要钱,爸爸还在医院里躺着!我看着妈妈的侧脸,她的表情是那么的陌生,那么的决绝。那一刻,我忽然有点懂了。妈妈要的不是钱,是尊严。舅舅把钱扔在地上,踩碎了她的尊严,而她,要用自己最后、也是最仅有的一切,把那份破碎的尊严,一片一片,亲手粘起来。
舅舅彻底呆住了。
他看着地上的存折,又看看门外站得笔直的姐姐,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妈妈做完这一切,仿佛抽干了全身的力气。
但她依然站得笔直。
她弯下腰,不是去捡地上的钱,而是把我被雪濡湿的裤腿,仔细地卷了卷。
然后,她拉起我的手。
“涛涛,我们回家。”
她的手,依然冰冷,但却充满了力量。
我们转身,没有再看那扇门一眼。
我们身后,那几张被雪水浸湿的红色钞票,在昏暗的灯光下,像一滩刺眼的血。
当我们走到楼梯口的时候,身后的门,被猛地拉开了。
“姐!”
是舅舅的声音,带着一丝惊慌和颤抖。
妈妈的脚步顿了一下,但她没有回头。
她拉着我,一步一步,坚定地,走进了那无边的风雪里。
第6章 雪夜里的背影
我们走下楼。
外面,雪下得更大了。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分不清哪是路,哪是地。
冷风像野兽一样咆哮着,卷起地上的雪,打在脸上,像无数根细小的针在扎。
妈妈拉着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
我们谁都没有说话。
世界安静得只剩下风声和我们踩雪的“咯吱”声。
我的眼泪忍不住地往下掉,一出眼眶,就立刻被冻成了冰碴子,挂在睫毛上。
我不知道妈妈在想什么。
我只知道,我们刚刚经历了一场溃败。我们像两个被打败的士兵,丢盔弃甲,仓皇逃离战场。
可我又觉得,我们好像赢了什么。
妈妈的背影,在风雪里,显得那么单薄,却又那么挺拔。她没有哭,没有抱怨,只是沉默地,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那背影,成了我此生见过最倔强的风景。
我们走了很久,才走到大路上。
除夕夜的街头,空无一人。只有路灯,在风雪中,孤独地亮着,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妈,我们……我们现在去哪?”我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
爸爸还在医院,家里一分钱都没有了。我们能去哪?
妈妈停下脚步,她蹲下身,帮我把头上的雪拍掉,又把我的红围巾紧了紧。
她的手指冻得通红,像胡萝卜一样,动作却很温柔。
“回家。”她说。
“可是……钱……”
“钱的事,妈再想办法。”她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涛涛,你记住。人可以穷,但不能没有骨气。别人可以看不起我们,但我们自己,不能看不起自己。”
她的眼睛在路灯的映照下,亮得惊人。
那一刻,我好像突然长大了。
我明白了她为什么要把家里最后的钱都送出去。
那不是赌气,也不是愚蠢。
那是在维护她,也是在维护我们这个家,最后的尊...严。
【内心独白】
骨气。这个词,我第一次如此深刻地理解了它的含义。它不是挂在嘴边的豪言壮语,也不是打肿脸充胖子的虚荣。它是在你一无所有的时候,依然挺直的脊梁。是当别人把你的尊严扔在地上践踏时,你选择转身离开,而不是卑微地弯腰拾起。妈妈用她的行动,给我上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课。
我们继续往前走。
不知道走了多久,我的腿已经完全麻木了。
就在我快要走不动的时候,妈妈突然停了下来。
“涛涛,你在这儿等我一下。”
她指着路边一个还能避点风的电话亭。
我点点头,钻了进去。
妈妈则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我看到她走进了一条黑漆漆的小巷子。
我不知道她要去干什么,只能在电话亭里,一边跺着脚取暖,一边焦急地等着。
大概过了二十分钟,妈妈回来了。
她的手里,多了一个鼓鼓囊囊的旧布袋。
“妈,你……”
她没解释,只是拉着我,继续往家的方向走。
回到我们住的那栋破旧的筒子楼下,已经是半夜了。
家家户户的窗户里,都透着温暖的灯光。
我们家的窗户,却是黑的。
推开门,一股冷气扑面而来。
妈妈打开灯,昏黄的灯泡,照亮了我们这个小小的,甚至有些简陋的家。
但不知道为什么,在经历了外面那场风雪和冷遇之后,我觉得这个小家,无比的温暖和安全。
妈妈让我去床上躺着,用被子捂好。
然后,她走进厨房,把那个神秘的旧布袋打开了。
我从被窝里探出头,好奇地看着。
只见她从布袋里,倒出了一堆……饺子。
有白菜猪肉的,有韭菜鸡蛋的,还有几个茴香馅的。饺子冻得硬邦邦的,有些已经粘在了一起,还有几个皮都破了。
“妈,这饺子……”
“是王姨给的。”妈妈一边烧水,一边小声说。
王姨,是妈妈厂里的一个同事,也是住在附近的老邻居。
“我刚才……去找她借了点钱。”妈妈的声音更低了,“她家也不富裕,没借到多少。但她把他们家包好准备守夜吃的饺子,分了一半给我。她说,年,总得过。”
妈妈说着,眼圈红了。
水开了,她把那些冻得硬邦-邦的饺子,一个个小心地放进锅里。
水蒸气很快就弥漫了整个厨房,屋子里,终于有了一丝热气和烟火气。
饺子在锅里翻滚着,像一个个白色的小元宝。
我躺在床上,闻着那股熟悉的、家的味道,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但这一次,不是因为委屈和寒冷。
而是因为温暖。
第7章 一碗饺子
新年的钟声,是在饺子的香气中敲响的。
窗外,鞭炮声此起彼伏,照亮了半个夜空。
我们家没有鞭炮,只有一碗热气腾腾的饺子。
妈妈把煮好的饺子端到床边的小桌上,还倒了两小碟醋。
“快吃吧,吃完了身上就暖和了。”她把筷子递给我。
我夹起一个饺子,咬了一口。白菜猪肉馅的,很香。王姨的手艺没有妈妈好,饺子皮有点厚,馅儿里的盐也放得有点多。
但在那个晚上,那是我吃过的,全世界最好吃的饺子。
妈妈没怎么吃,她就坐在床边,看着我吃。
昏黄的灯光下,她的脸色还是很苍白,但眼神却很温柔。
“妈,你也吃。”我把一个饺子夹到她碗里。
她笑了笑,摇摇头。“妈不饿,你吃吧。你还在长身体。”
吃完了饺子,身上果然暖和多了。
妈妈收拾了碗筷,然后从柜子里抱出一床厚被子,盖在我身上。
“睡吧,明天……明天一切都会好的。”她给我掖了掖被角。
我躺在被窝里,却怎么也睡不着。
那个雪夜发生的一切,像电影一样,在我脑海里一遍遍地回放。
姥姥家紧闭的大门,舅舅冷漠的脸,地上那几张刺眼的钞票,还有妈妈那个倔强的背影。
我闭上眼睛,就能看到妈妈把那个小小的存折,从门缝里递进去的画面。
我忍不住问:“妈,你……后悔吗?”
妈妈正在收拾东西的手,停顿了一下。
她转过身,坐在床沿上,静静地看着我。
“后悔什么?”
“后悔把钱都给了姥姥。你要是不给,我们至少还有四百多块钱,能先给爸交上住院费。”
妈妈沉默了。
窗外的鞭炮声渐渐稀疏了。世界又恢复了寂静。
过了很久,她才开口,声音很轻。
“涛涛,钱没了,可以再挣。骨气没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你舅舅……他不是坏人,他只是……被日子磨怕了。你姥姥,她心里也苦。我们不能怪他们。”
“但是,我们自己要活得有个人样。不管多难,都不能趴下。今天我们要是拿了他扔在地上的钱,那我们这辈子,在他面前,都抬不起头了。”
她伸出手,摸了摸我的头。
“妈知道,今天让你受委屈了。但是,有些委屈,是必须受的。它会让你变得更强大。”
听着妈妈的话,我似懂非懂。
但我知道,妈妈没有后悔。
那一晚,我是在妈妈的怀里睡着的。
我做了个梦。梦里,雪停了,太阳出来了。阳光照在雪地上,亮得刺眼。爸爸的手好了,他笑着向我们走来。妈妈拉着我的手,也笑了。
第二天,大年初一。
我被一阵敲门声吵醒。
我睁开眼,看到妈妈已经起来了,她打开门。
门口站着的,是爸爸厂里的王师傅,就是昨天打电话来的那位。他穿着厚厚的棉大衣,帽子上还落着雪。
“秀云,过年好啊。”王师傅的声音很洪亮。
“王哥,过年好,快请进!”妈妈赶紧让他进来。
王师傅搓着手,一脸的歉意。“秀云啊,昨天……昨天是我没办好。厂里实在是困难,经理说只能先垫八百。我昨晚回家,跟我媳-妇儿一说,我媳妇儿把我骂了一顿。她说,老林平时在厂里,跟谁都客客气气的,谁家有事都搭把手,现在他有难了,我们不能不管。”
说着,王师傅从怀里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
“这是我们车间工友们凑的,你嫂子也拿了两百。总共一千二百块。你先拿着,给卫国治病要紧。钱不够,我们再想办法。”
妈妈看着那个信封,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她想推辞,王师傅却把钱硬塞到她手里。
“拿着!别跟我们客气!一个车间的兄弟,说这些就见外了!等卫国好了,让他请我们喝酒就行!”
王师傅放下钱,又说了几句宽慰的话,就匆匆走了,说还要去给别的工友拜年。
妈妈捏着那个沉甸甸的信封,站在门口,很久很久都没有动。
阳光从门口照进来,照在她身上,也照在那个信封上。
我看到,有几滴眼泪,从她脸上滑落,滴在了信封上,洇开了一小片水渍。
那是我在整个事件里,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到妈妈流泪。
那不是委屈的泪,也不是绝望的泪。
那是感动的,温暖的泪。
【内心独白】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什么叫“人间自有真情在”。亲人关上了门,但陌生人,或者说并不算太亲近的同事,却为你敞开了一扇窗。这个世界,有时候很冷,冷到让人绝望;但有时候,又很暖,暖到让人热泪盈眶。正是这一点点的暖,才支撑着我们,走过那些最难熬的冬天。
那笔钱,解了我们家的燃眉之急。
爸爸的手术很成功,半个月后就出院了。虽然那只手不能再干重活了,但好在保住了。
后来,爸爸厂子改制,他也提前办了内退。妈妈的纺织厂也倒闭了。我们家的日子,过得更加艰难了。
但我们一家人,再也没有向任何人开口借过钱。
妈妈去市场租了个小摊位,卖自己做的布艺手工。爸爸则在小区里找了个看大门的活儿。
他们挣的钱不多,但每一分,都干干净净。
至于姥姥和舅舅家,我们很多年都没有再走动。
直到几年后,姥姥病重,妈妈才回去看了她。
我不知道她们在病房里说了什么。我只知道,妈妈从医院出来的时候,眼睛是红的。
姥姥去世后,妈妈和舅舅的关系,才有所缓和。但那道裂痕,终究是留下了,再也无法恢复如初。
那年雪夜的记忆,也随着时间的流逝,被我深深地埋在了心底。
直到今天。
我看着眼前因为几千块钱就跟我吵得不可开交的妻子小晴,看着她那张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我脑海里,突然就浮现出二十多年前,妈妈那个在风雪中挺得笔直的背影。
我跟小晴吵架,是因为我一个老同学创业失败,急需用钱。我没跟她商量,就把我们准备用来换车的五万块钱,借给了同学,而且没要利息。
小晴知道了,气得当场就炸了。
“林涛!你是不是疯了!五万块!你说借就借了?连个欠条都没有!你当我们的钱是大风刮来的吗?你就是个烂好人!死要面子活受罪!”
她的话,像刀子一样。
我心里也很烦躁,觉得她不理解我。
“他是我最好的兄弟!他都快走投无路了,我能不帮吗?钱没了可以再挣,情义没了就什么都没了!”我冲她吼道。
“情义?情义能当饭吃吗?”
我们俩,就像两只斗红了眼的公鸡,谁也不肯让步。
现在,我看着她,心里的火气,却一点点消了下去。
我突然明白了,她没错。
她就像当年的舅舅,被现实的生活磨砺得必须精打细算。每一分钱,都关系到这个家的未来,关系到孩子的教育。
而我呢,我像谁?
我像我妈。
我继承了她的那份“傻气”,那份把“情义”和“骨气”看得比钱更重的执拗。
我走到小晴面前,她还在抹眼泪。
我从身后,轻轻地抱住了她。
她挣扎了一下,但没推开我。
“对不起。”我把下巴抵在她的头顶,轻声说。
她愣住了。我们结婚十年,我从来没这么正式地道过歉。
“我不该冲你发火。”我说,“你别哭了。坐下来,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一个关于我妈,关于1999年那个春节的故事。”
那个晚上,我第一次,把那个埋藏了二十多年的雪夜,原原本本地,讲给了我的妻子听。
我讲到我们站在门外,又冷又饿。
我讲到舅舅把钱扔在地上。
我讲到妈妈把家里最后的存折递了进去。
我讲到那碗热气腾腾的饺子,和王师傅送来的一千二百块钱。
小晴一直安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等我讲完,屋子里一片寂静。
我看到,她的眼眶也红了。
她转过身,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了愤怒,只有一种复杂的情绪,有心疼,有理解。
“你……从来没跟我说过这些。”她的声音有些沙哑。
“以前觉得,都过去了。没什么好说的。”
“你妈……她真不容易。”小晴吸了吸鼻子,伸手,帮我理了理有点乱的衣领。那动作,很轻,很柔。
“所以,”我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我借钱给我同学,不是因为我傻,也不是因为我好面子。是因为我忘不了我妈教我的,人不能没有骨气,也不能没有情义。当年王师傅他们帮了我们,今天我兄弟有难,我不能袖手旁观。”
“我知道,这五万块钱对我们家很重要。你放心,这笔钱,我会想办法,靠我自己,一分一分挣回来,不会动我们家现在一分一毫。车,我们明年再换。”
小晴看着我,看了很久。
然后,她点了点头。
“嗯。”
她没有再说别的,只是“嗯”了一声。
但这一声“嗯”,比千言万语都更让我心安。
我知道,她懂了。
这个夜晚,我们没有再争吵。
第二天早上,我起床的时候,看到餐桌上放着我最爱吃的,刚出锅的肉包子,还有一碗熬得黏黏糊糊的小米粥。
小晴已经去上班了,给我留了张字条。
字条上,是她秀气的字迹:
“钱的事,别太累着自己。车可以不换,但家,不能没有你。晚上早点回来吃饭。”
我捏着那张字条,看着窗外明媚的阳光,突然觉得,1999年的那个冬天,好像也不是那么冷了。
因为,那场风雪,教会了我如何去抵御人生的寒冬。
而那碗饺子的温暖,也一直延续到了今天,变成了眼前这碗,热气腾腾的小米粥。
来源:就喜欢说三道四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