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亲(一)

B站影视 电影资讯 2025-09-10 13:00 2

摘要:“兰兰,你还考高中吗?你学习那么好肯定能考上。反正我是不考了,爹娘不叫考, 在家看侄子侄女,做饭打猪草。嫂子和娘得下地干活。”王敏银铃般的声音响起,她穿着带补丁的衣服。扎着一对麻花辫,一双大眼睛很漂亮,面色发黄,一看就营养不良。顾兰兰叹了口气,无奈道:“敏敏,

1983年的夏天,风裹挟着成熟麦粒的干燥气息与离别的愁绪,吹过红星镇中学的操场。初三学生三五成群,议论着命运的分叉口。

“兰兰,你还考高中吗?你学习那么好肯定能考上。反正我是不考了,爹娘不叫考, 在家看侄子侄女,做饭打猪草。嫂子和娘得下地干活。”王敏银铃般的声音响起,她穿着带补丁的衣服。扎着一对麻花辫,一双大眼睛很漂亮,面色发黄,一看就营养不良。顾兰兰叹了口气,无奈道:“敏敏,你是知道我家的情况的,二哥二十五了还没找到媳妇,爹娘早就不想叫我上了,说一个丫头片子上什么学,纯粹是浪费钱,叫在家帮着种地。”顾兰兰个子高挑,高鼻梁,大眼睛,黑黑瘦瘦的,穿的鞋子还露着脚趾头,经常吃不饱饭。

“陈成,你打算考高中吗?”一阵风吹来,操场边杨树下传来刘超的声音,刘超高高瘦瘦,“我和文斌不打算考了,家里叫出去打工好补贴家用。”陈成一吸鼻涕:我也不考,家里穷,爹娘不叫考。毕业以后咱们一起出去打工吧!”“我想考也考不上啊!行说好了一起去打工。”马文斌接过话茬,他家庭条件好一点。他们三个是柳树湾的,从小一起长大,是好哥们。话语顺着风吹进顾兰兰的耳中,感觉心里沉甸甸的,充满了无奈。

顾兰兰和王敏生长在槐树屯,她们同岁,感情要好,是闺蜜亦是姐妹。槐树屯的村口有棵老槐树,有一百多年了,枝叶茂盛,农闲时节村民都喜欢在老槐树下家长里短,闲话家常。特别夏天更是村民的避暑胜地。

顾兰兰家的情况,像槐树屯那几条被车辙碾得坑洼不平的土路,沟壑纵横。大哥顾大江好歹成了家,可二哥顾大山,好吃懒做,游手好闲。二十五岁还没找到媳妇。和他一样大的孩子都能打酱油了。二十五岁这条尴尬的界限悬在头顶,亲事仍如旱田般颗粒无收。

她爹顾建国和他娘张翠花急的抓耳挠腮,托媒婆给介绍了好几个姑娘,姑娘家一打听都黄了。一天晚上顾兰兰从外边回来听到爹对娘说:“大江娘,大山这媳妇不好找,过几年真找不到,就拿兰兰换亲吧,总不能叫大山打光棍吧!”张翠花叹了口气:“唉,到时在说吧!也许能说到媳妇。”

顾兰兰心如刀绞泪水夺眶而出,她冲进屋里:“爹你怎么可以这样,我不同意,你不叫考学我就不考,明明我能考上高中的,还想叫我给二哥换亲,你们好狠的心,心里只有儿子,难道我不是你们的闺女吗?”

“死丫头,你怎么给老子说话的,白养你这么大,翅膀硬了敢顶嘴了,看我不打死你。”顾建国暴跳如雷,拿着扫帚就朝兰兰身上打来。张翠花把扫帚夺过来,:“你干嘛发那么大火,有话不能好好说,”拉着兰兰去了西屋,语重心长的说:“兰兰,你爹的话不要放在心上,你还小,哪天说不定你二哥就找到媳妇了。”

在爹娘焦灼的眼神里,已然埋下“换亲”这颗生硬而冰冷的种子,只待时日一到,便要拿她的青春去填充那令人窒息的缝隙。王敏家也好不了多少,一个哥哥成了家,弟弟妹妹尚小,爹娘一声“丫头家,回家帮把手”,便截断了所有关于书本的念想。

三年光阴,沉重得如同槐树屯人背上总也卸不掉的柴捆,压着顾兰兰和王敏的肩膀,在日复一日田垄间的弯腰、灶台边的烟熏火燎里悄然流逝。那日,村里唯一的大喇叭骤然响起,电流的杂音刺耳地撕开沉闷的空气:“镇上红星纺织厂招女工!有意者速去镇纺织厂报名!”这声音如同惊雷,震得顾兰兰猛地抬起头,眼中熄灭已久的光,倏地重新燃起。

“敏敏!”她几乎是跑着扑进王敏家院门,声音因激动而发颤,“纺织厂招人了!咱去试试吧?”王敏从灶间探出沾着柴灰的脸,那双同样被农活磨糙了的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亮光也瞬间点亮了她的眼眸:“太好了,去!咱这就去!”

“这是真的吗?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顾兰兰低声呢喃,声音轻得像怕惊飞了槐树上的鸟,“镇上的厂子,不知道能不能招上?”顾兰兰做梦都想出去打工,因为二哥娶不到媳妇,爹娘的脸整天阴沉沉的,令人压抑和窒息。

王敏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兴奋,“隔壁张家村,去年不就娶了俩姑娘?听说连雪花膏都用上了!”她拽了顾兰兰的胳膊一把,碎花短袖衫的袖口被她扯得歪斜,“咱去镇上纺织厂看看不就知道了。”

王敏还在絮絮叨叨盘算着:“真能去成了,头个月工资先扯块的确良,做件衣服”。“好了,我的大小姐咱们去镇上确定一下。”顾兰兰低头看着自己脚上那双洗得发白的旧布鞋,鞋尖沾了点新鲜的泥土,心口像是被那招工的事点着了,灼灼地跳,又有点莫名的期待。

她们来到了红星镇纺织厂大门口,大门口早就围满了人。

顾兰兰攥着洗得发白的衣角,手心里全是汗。身旁的王敏踮着脚,脖子伸得老长,越过攒动的人头,拼命往那贴着招工启事的斑驳砖墙上看。

“兰兰!好多来报名的!不知道怎么样?”王敏猛地拽她胳膊,声音有点紧张。

顾兰兰的心也跟着扑通跳快了,像揣了只不安分的兔子。能进厂子,哪怕只是临时工,也能挣几个活钱,不用再整天看爹娘的脸色,听二哥顾大山娶不上媳妇的唉声叹气。她深吸一口气,混杂着尘土、汗味和远处飘来的食堂饭菜气息的空气,此刻也带上了一种叫“希望”的味道。

正要往人群里挤,几个穿着靛蓝色工装的高大身影从厂门里晃了出来。顾兰兰下意识地抬眼,目光撞进一双清亮、带着点惊讶笑意的眼睛里,那眼睛的主人愣了一瞬。他目光扫过,猛地定在顾兰兰身上,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三年时光的刻刀,竟将当年那个瘦弱寡言的女孩,雕琢得如此惊人——柳叶眉弯弯如黛,鼻梁挺秀,一双眼睛清澈得如同雨后初晴的天空,两条乌黑的麻花辫垂在肩上,身上那件洗得发白、几乎褪成水色的天蓝色旧裙子,非但未显寒酸,反倒衬得她如田埂边一株沾着晨露的野百合,在尘土飞扬的镇街旁,兀自散发着清冽的气息。

“兰兰?王敏?是你们。”刘超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不敢置信的惊喜。这一声喊,也让陈成和马文斌猛地转过头来。刹那间,双方都愣住了。时光的魔力在彼此身上施展得淋漓尽致。当年青涩的男孩,身板已拔高、结实,眉宇间刻下了闯荡的痕迹,连眼神都褪去懵懂,变得沉稳锐利。而顾兰兰和王敏,亦不再是记忆中那个干瘦的丫头片子,青春的轮廓饱满地舒展开来,眉眼间悄然沉淀着少女初成的韵致。

“嘿!真是你们啊!”刘超大步跨过来,笑容明朗,眼神却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总是不由自主地落回顾兰兰身上,那目光里跳跃着难以掩饰的惊叹,“你们来……报名?”

顾兰兰顺着声音看去,三个高大帅气的小伙子朝她们走来:“啊!刘超,陈成,马文斌是你们,你们从纺织厂出来是在里面打工吗?三年多没见,这么高了,英俊潇洒,好像小虎队。”

王敏快人快语:“是啊,听到广播就跑来了!你们咋从里面出来了?在厂里干活了?”

“是的,干了一年多了,都说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三年不见,王敏,顾兰兰你们变化真大,这么漂亮,快认不出来了。”陈成接过话头,声音比少年时粗粝了不少,看着王敏心砰砰直跳。

“陈成你初中时还流鼻涕呢,个子也不高,你追化肥了吗?怎么长这么高了,挺帅气。”王敏打趣陈成。陈成腼腆的笑笑,红了脸。

刘超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顾兰兰,那注视带着热度,让她感到耳根都在发烫。

“刘超,三年不见变化挺大啊!那时你黑黑瘦瘦的,现在变成阳光帅气的大小伙子,差点认不出了。”顾兰兰,心跳加速。三年没见,当年那个瘦高、有点腼腆的初中同学,像是被北方的风沙和力气活催熟了一般,肩背厚实了,个头也蹿了一大截,工装袖子卷到手肘,露出的手臂线条结实流畅。他身后跟着的陈成和马文斌,也都褪去了少年的单薄,成了挺拔硬朗的大小伙子。

刘超几步跨到她面前,高大的身影替她挡开了拥挤的人流和午后有些晃眼的阳光:“哇,三年没见,出落成两个漂亮大姑娘了,比明星还漂亮。”他声音爽朗,目光落在顾兰兰身上,好像有什么吸引着他,让他移不开目光。

“嗯,想来试试,你们给引荐一下呗。”顾兰兰低声应着,感觉耳根有点热。

“我们在这里干有一年多了,你们想干吃完饭领你们去找厂长。

旁边的马文斌早已凑到了王敏跟前,抓着王敏的手,一双桃花眼弯着,里头像盛满了蜜:“王敏!真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瞧瞧这眉眼,这身段,咱红星镇怕是找不出第二个了!”他自来熟地就去握王敏的手,一串串赞美的话像不要钱似的往外倒。王敏被他逗得咯咯直笑,脸颊飞起两朵红云。

陈成站在稍后一点的位置,目光扫过王敏巧笑倩兮的脸,又落到马文斌紧紧握着她的手上,嘴角习惯性地向下抿了抿,没说话。

阳光穿过厂门口边杨树嫩绿的叶子,筛下细碎的光斑,跳跃在几张年轻而生机勃勃的脸上。十八九岁的年纪,青春靓丽,贫穷的底色尚未完全浸透,未来像一张刚铺开的、尚显模糊的地图,总让人误以为有无限可能。

靠着刘超他们三个“老资格”的引荐,顾兰兰和王敏顺利留在了红星纺织厂做临时工。

试用期是两个月,工资每月16元,试用期满干的好,转正,涨工资。

织厂的空气总是沉甸甸的,弥漫着棉絮与机油混杂的气息。震耳欲聋的织机轰鸣声在车间里翻涌不息,像永不疲倦的潮汐。顾兰兰和王敏,两个就在这震耳的机器轰鸣中开始了两个月的试用期。每月十六块钱的工资,像有一束光,引诱着她们往前奔。她们目光专注,手指在纱线间翻飞,如同在细密的荆棘丛里穿行,每日归来,手指上早已留下深深浅浅的划痕与红印。

但每个月能领到实实在在的十几块钱工资,这足以让两个姑娘心满意足。

刘超总会有意无意地“路过”顾兰兰的机台,递过来一个还温热的杂面馒头,或是用搪瓷缸子装着的凉白开。他的关心笨拙又实在,像冬天里裹着旧棉絮的暖水袋,不烫人,却一点点焐热了顾兰兰那颗在重男轻女家庭里浸得有些发冷的心。

顾兰兰低头咬一口馒头,麦香混着汗味,是她尝过最踏实的滋味。刘超就站在旁边,高大的身影挡住车间里晃眼的灯光,也挡住了组长偶尔扫过来的挑剔目光。他不多话,只在她换纱锭手忙脚乱时,大手一伸,稳稳接过那沉重的线轴,三下两下就替她装好。

“歇会儿。喝点水吧!”说罢他递给王敏一陶瓷缸水。声音不高,混在机器的轰鸣里,却清晰地钻进她耳朵。

顾兰兰嗯一声,用袖子抹一把额角的细汗,接过陶瓷缸,偷偷抬眼看他。刘超的侧脸线条在油污的空气里显得格外硬朗,专注检查纱线的眼神像淬了火的铁,又沉又亮。他工装领口敞着,露出一小段晒成麦色的脖颈,随着呼吸微微起伏。顾兰兰的心也跟着那起伏轻轻晃了一下,像被风吹皱的池水,

引起一片涟漪。

而另一头,马文斌的殷勤则像裹了糖衣的旋风。他总有办法在枯燥的劳作间隙变出点花样——有时是供销社里新到的、裹着花花绿绿玻璃纸的水果糖,硬塞进王敏的口袋;有时是收工后等在厂门口,不由分说拉着她去看露天电影。他嘴里的情话比车间里的棉絮还多,甜得发腻,却总能精准地戳中少女隐秘的虚荣和憧憬。“兰兰,瞧瞧人家文斌,多帅气还会心疼人!正在给王敏擦汗呢!”女工们半是羡慕半是打趣的声音钻进顾兰兰耳朵。

王敏脸上飞着红霞,嘴上嗔怪马文斌“油嘴滑舌”,眼里的笑意却藏不住。只有陈成,依旧沉默地守着他的机台,像墙角生了根的旧机器。他会在王敏被棉絮呛得咳嗽时,默默递过一缸水;会在马文斌唾沫横飞地吹嘘时,看着王敏的表情,目光穿过喧嚣的车间,落在王敏含笑低垂的睫毛上,那眼神像蒙了层薄雾的深潭,看不清底下的暗流。

刘超和顾兰兰的感情,就在这日复一日的纺线声里,像春蚕吐丝,缓慢而坚定地缠绕、生长。直到那个闷热的夏夜,下了工的刘超送顾兰兰回槐树屯路上,虫鸣织成一张细密的网。刘超停下脚步,鼓足了一路的气忽然泄了,只笨拙地掏出一块叠得方方正正、印着细碎小花的棉布手帕,塞进顾兰兰手里。

“给……给你擦汗。”他声音有点发紧,眼睛却亮得灼人,像暗夜里突然擦亮的火柴。

顾兰兰的心猛地一跳,手指触到那柔软的棉布,也触到他指尖滚烫的温度。她没说话,只是把那块带着他体温的手帕紧紧攥在手心,像攥住了整个摇摇欲坠的夏天。月光穿过稀疏的树叶,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顾兰兰抬起头,迎上他炽热的目光,轻轻点了点头。

那一刻,机器的轰鸣远去了,空气里只剩下彼此擂鼓般的心跳和杨树上不知疲倦的蝉鸣。刘超的手心滚烫,带着厚茧的指节小心翼翼地包裹住顾兰兰微凉的手指,粗糙的触感像电流般窜过她的手臂,直抵心尖。她没躲,反而更紧地回握过去,仿佛那交缠的指尖是湍急河流里唯一的浮木。

夏夜的微风带着白日未散的暑气,拂过顾兰兰汗湿的鬓角。刘超的呼吸近在咫尺,带着年轻男子特有的、青草般蓬勃的气息。他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低下头,一个带着颤抖的、生涩而滚烫的吻,羽毛般轻轻落在她汗津津的额角。

兰兰闭上眼,睫毛像受惊的蝶翅般簌簌颤动。额角那一点灼热迅速蔓延开,点燃了脸颊,也点燃了心底压抑许久的渴望。她感到刘超的手臂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环住了她的腰,将她拉向那宽阔、坚实的胸膛。隔着薄薄的衣衫,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腔里那颗心脏狂野的跳动,咚咚咚,一声声敲打在她的耳膜上,盖过了满世界的蝉鸣。

日子在日复一日的忙碌中悄悄溜走,

终于熬到试用期满。发钱那天,会计室的小窗口递出两个薄薄的信封。顾兰兰和王敏背过身,几乎屏着呼吸,指尖微微发颤地撕开封口——里面是两张簇新的十元钞票,一张五元,还有七张一元纸币,整整三十二块!这可是两个月的血汗钱啊!她们紧紧攥着那叠纸币,钱币边缘刮得掌心微微发痒,却带着令人心颤的暖意。厂长那张平日里严肃的脸也难得露出温和的笑意:“顾兰兰、王敏,这两个月你们表现的不错,吃苦耐劳,踏实肯干,留下吧!工资每月涨到三十元。”这突如其来的肯定,像一道阳光刺破了沉闷的车间。

走出厂门,夕阳的余晖温柔地洒满了厂区门口那条尘土飞扬的土路。王敏一把拉住顾兰兰,眼睛亮得像初升的星子:“兰兰,去供销社!咱俩一人买条新裙子!” 她的话音里跳跃着一种近乎燃烧的兴奋。

供销社的玻璃柜台里,叠放着的裙子如同盛开的花圃。顾兰兰和王敏的脸几乎要贴在冰冷的玻璃上。顾兰兰的目光被一条淡蓝色碎花的确良裙子牢牢吸住,王敏则一眼相中了鹅黄色的那条。十二块钱!她们咬咬牙,几乎是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心,各自掏出那叠带着体温的钞票里崭新的一张十元票和两张一元票,换来了两个印着红字的纸包。那一刻,沉甸甸的纸袋捧在手里,是前所未有的踏实与满足。她们像是捧着无价的珍宝,踏着轻快的步子,在黄昏里各自奔向那个称之为“家”的地方。

推开自家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灶膛里微弱的火光勉强勾勒出母亲佝偻着择菜的侧影。顾兰兰按捺不住心中的雀跃,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飞扬:“娘!我转正了!厂里留我了!看,我自己买的裙子!” 顾兰兰兰像献宝一样,急切地抖开那抹清新的淡蓝碎花,布料在昏暗中发出细微而悦耳的窸窣声。

母亲的手却猛地顿住了,几根菜叶掉落在灰扑扑的泥地上。她慢慢抬起头,灶火的微光在她脸上跳跃,却映不出一丝暖意。“多少钱?” 她的声音干涩,像被砂纸磨过。

“十二块。” 顾兰兰挺直了脊背,带着几分自豪。

“十二块?!” 张翠花的声音陡然拔高,像一根绷断的弦,“你真是败家啊顾兰兰!刚挣几个钱就敢这么糟蹋!” 她猛地站起来,手里那半把没择完的菜狠狠摔在灶台上,枯黄的叶子四散飞溅,把裙子夺过来摔在地上。顾建国原本在角落沉默地卷着旱烟,此刻也重重地把烟袋锅子磕在凳子腿上,发出沉闷刺耳的撞击声。他浑浊的眼睛里射出钉子般的光,直直钉在顾兰兰脸上:“你二哥等着钱说媳妇呢!你是存心想让他打一辈子光棍?败家玩意!”

二哥像被点了火的炮仗,从里屋“腾”地窜出来,手指几乎要戳到我的鼻尖:“顾兰兰!你安的什么心?我娶不上媳妇,老顾家断了香火,你就得意了是不是?” 他额角的青筋狰狞地暴跳着,唾沫星子喷溅到顾兰兰的脸颊上,又热又腥。

“这是我自己挣的钱,买件衣服怎么了,况且我留厂里继续工作,还长了工资。”顾兰兰伤心极了,眼泪像断线的珍珠落在脏污的地面上。那些辛苦挣来的钱,瞬间被他们的话语钉在了耻辱柱上,变成了自私自利的铁证。手中那条崭新的裙子,方才还承载着对生活的全部热望,此刻却沉重得像一副冰冷的枷锁,每一寸布料都吸饱了令人窒息的指责。夜里,顾兰兰蜷缩在冷硬的床板上,隔壁二哥响亮的鼾声如同无情的嘲讽。借着窗棂透进的一线微弱月光,她摸索着拿出那条淡蓝色的裙子。手指抚过柔软的布料,白天被纱线勒出的几道新伤还在隐隐作痛。一滴滚烫的水珠毫无征兆地落在裙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她慌忙用手指去擦,指尖却触到裙摆内侧一点异样的黏腻——那是刚才张翠花摔在地上沾染的油啧,固执地嵌在淡蓝的经纬里,无论她怎么用力搓揉,那污迹顽固地盘踞着,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暗伤。

第二天清晨,车间里依旧是永不停歇的喧嚣。王敏换上了那条鹅黄色的新裙子,像一株向阳而开的向日葵,步履轻快地穿梭在轰鸣的织机之间。趁着工间休息,她悄悄蹭到我身边,眼里闪烁着按捺不住的欢喜:“兰兰,你那条蓝裙子咋不穿呀?昨晚我穿上,我娘说好看!我哥还拍胸脯说等他挣了钱再给我添双白力士鞋呢!” 她叽叽喳喳地说着,声音清脆地穿透机器的噪音,“我小妹妹眼馋得不行,围着我转了好几圈,我娘哄她,说等她也长大了去厂里挣钱,也买新裙子!”

王敏的话语,像一束过于明亮的光,猝不及防地刺入顾兰兰灰暗的心底。她低着头,目光死死锁在自己那双沾满机油和棉絮的旧布鞋上,鞋尖早已磨得起了毛边。喉头像是被一团粗糙的棉絮死死堵住,闷得发疼,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是那攥着扳手的手指,却无意识地越收越紧,冰凉的金属棱角深深硌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而清晰的痛楚。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刺入车间,在飞舞的棉絮尘埃中划出一道道虚幻的光柱。顾兰兰站在自己的机位前,双手麻木地重复着引线、穿筘的动作。机器的轰鸣此刻不再是劳动的节拍,它变成了一种庞大而沉重的呜咽,灌满了她的耳朵,震得胸腔都在隐隐发麻。眼前飞速掠过的纱线,仿佛也缠绕成一张无形的大网,将她牢牢困在这方寸之间。原来有些边界,并非有形的藩篱,却比冰冷的钢铁更难撞破。它们无声无息,植根于血脉,盘踞在呼吸之间。

那晚被顾兰兰悄然藏起的淡蓝裙子,此刻正安静地躺在床下的旧木箱里。它崭新的折痕里,或许也悄悄藏着某种无声的询问:属于我的那份光亮,究竟要穿过多少层叠的、厚重的阴影,才能在未来的某一天,真正抵达我的身上。

兰兰把最后一个线穗子放进筐里,直起酸痛的腰。纺织厂的空气永远是暖烘烘、湿漉漉的,混合着棉絮的甜腥和机油淡淡的铁锈味。巨大的织机在车间深处不知疲倦地轰鸣,像一头蛰伏的钢铁怪兽。傍晚的阳光斜斜地穿过高窗,在弥漫的飞絮中切割出无数道金红的光柱。

“兰兰!”王敏凑过来,脸上汗津津的,几缕头发黏在额角,眼睛却亮得惊人,压低的声音掩不住兴奋,“兰兰,刘超那小子看上你了,瞧见没?刘超又在偷看你呢!那眼神,啧啧,能拉丝!”

顾兰兰脸上一热,下意识地朝对面那排织机望去。隔着弥漫的棉絮和穿梭的人影,刘超正弯腰检查着机器,侧脸轮廓在昏黄的光线里显得格外清晰硬朗。他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抬起头,飞快地朝这边瞥了一眼,嘴角向上牵动了一下,随即又低下头去,只留下耳根一抹可疑的红晕。

“瞎说啥呢!”顾兰兰用手肘轻轻撞了王敏一下,心却像被那目光烫了一下,咚咚地跳着。

“我可没瞎说!你脸红了。”王敏笑嘻嘻地挽住她的胳膊。“哎,柳树湾村今晚放露天电影,《庐山恋》!兰兰,王敏去不去?”马文斌的大嗓门传来。陈成和刘超正凑在一起,不知嘀咕什么,马文斌还朝王敏挤了挤眼。

“去!”顾兰兰几乎没犹豫,声音轻快得像要飞起来。十八九岁的年纪,工厂里隆隆的机器声也压不住心底萌动的、对外面世界的模糊憧憬,还有那悄悄滋长、带着棉花般柔软触感的情愫。她偷偷望向刘超的方向,他正好也望过来,隔着喧嚣的织机,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地一碰,又都慌忙闪开。顾兰兰只觉得脸上更烫了,手指无意识地捻着筐里的线穗子,那粗糙的触感也变得温柔起来。这喧闹、闷热、弥漫着棉絮的车间,此刻仿佛成了整个世界最安稳的中心。

夕阳把土路上两道瘦长的影子拉得老长。电影散场了,《庐山恋》里那对青年男女隔着山水遥望的镜头还在顾兰兰脑子里晃荡,心里鼓胀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刘超走在她身边,隔着一拳的距离。晚风带着田野青草的气息吹过来,拂在脸上凉丝丝的。王敏、陈成、马文斌他们几个在前面打打闹闹,声音渐渐远了。

“兰兰,”刘超的声音有点低,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刚才那电影…你说,真有那样的地方吗?青山绿水的?”

“肯定有啊。”顾兰兰小声应着,踢开脚边一颗小石子。

“等…等以后,有机会了,我…我带你去看看?”刘超的脚步慢了下来,侧过头看她,眼神在暮色里显得格外认真。

刘超变戏法似的拿出一枚草编的戒指,学着电影里的求婚单膝跪地:“兰兰嫁给我吧,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不离不弃,你愿意吗?”

顾兰兰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攥紧了,又倏地松开,涌起一股暖流。她没敢抬头,接过草编戒指,轻轻“嗯”了一声。这声回应太轻,几乎淹没在风里,但刘超显然听见了,他嘴角咧开,无声地笑了,把顾兰兰拥在怀里,吻上了她的红唇,顾兰兰心砰砰直跳回应着他,他们吻的忘乎所以,仿佛天地都失了颜色。

来源:梦里有我一点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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