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李连江,1963年生于河北沧县农村,幼年体弱,少年时常为生存担忧。高中毕业时,适逢改革开放的春天,全年级延毕半年,参加高考,得以跻身78级之列。此后44年间,辗转五所大学,五次变换身份,16年前落户香港中文大学,2022年8月起到香港岭南大学任教。英文专著半本
从师三十年散记(续)
文 / 李连江
*本文选自《学者的术与道》增补本
李连江,1963年生于河北沧县农村,幼年体弱,少年时常为生存担忧。高中毕业时,适逢改革开放的春天,全年级延毕半年,参加高考,得以跻身78级之列。此后44年间,辗转五所大学,五次变换身份,16年前落户香港中文大学,2022年8月起到香港岭南大学任教。英文专著半本,论文30篇;译文300万字,“二分尘土,一分流水”。近几年,渐感承传事大,悉心总结治学经验。尚能治学,然而分心谈治学。不避误解非议,全凭奉行启功先生的良心话哲学,不弄玄虚,知有不言,言必有据。
车老师学写作
车老师1957年至1962年在北大哲学系读书,那时,大学师生时不时被派到农村参加运动。黄枬森教授是著名哲学家,一年夏天,黄老师带车老师所在的班级下乡。老师跟学生同吃同住同劳动。夏天热,晚上大家都在外面乘凉。车老师瘦,不怕热,一个人在屋里。
黄枬森(1921—2013),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当代著名哲学家、哲学史家、哲学教育家、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史学科和人文学科的开创者。
黄老师正写一篇论文,稿子摊在床铺上。车老师说:我过去偷偷看了看,有重大发现。黄老师的稿子改动很多!删改很多,很多地方涂掉了,重写。稿纸上画了很多条线,从稿纸中的一个个字引出一条条线到稿纸边上,标明这里怎么改,那里怎么改。稿纸上画了很多圈,像圈地一样。
车老师顿悟了。原来老师写文章也要修改!
他说,这是个很重要的收获。看到黄老师的手稿前,他觉得老师太厉害了,经常在《光明日报》发整版文章。他常想,黄老师怎么就能写那么多那么快,而且那么好,我怎么就写不出来呢?
看到黄老师的手稿后,车老师才知道,原来黄老师写文章也这么辛苦,要改来改去。
车老师说,那天晚上他感受最深的是老师写文章也要改。第二天就想到,老师写文章固然要修改,但毕竟跟学生改文章不一样。学生写一页,400字,改来改去最后可能只剩20个字。黄老师也改,一页纸最后能剩200字。
这就是差距。
教育是对话
机器的发明,令很多手工匠人失去了独立劳动者身份,变成了类似螺丝钉的产业工人。人工智能降临,开始取代普通白领,柜员机取代银行柜员,航空公司在机场设置检票机,让登机过程变成了智力测验。
面对人工智能的挑战,年轻人的应对之道是学编程,化被动为主动。即使在斯坦福大学这样的象牙塔顶,Python和machine learning(机器学习)也是热门课程。据说,人工智能完全可以取代电视台的某些主播。不过,专家普遍认为,人工智能无法取代教师。2018年10月,我去南开大学拜访车铭洲老师,聊天谈到这个问题。教育到底有什么特殊性,让人工智能无法取代教师呢?
车铭洲(1936—2021),著名哲学家、政治学家、教育家,曾任南开大学教务长、法政学院院长、周恩来政府管理学院荣誉教授。
车老师说,教育是人与人之间的互动,能产生只有面对面的人际互动才能产生的心理效应,甚至生物化学反应。
确实如此。教师不是教书的机器,学生不是接受知识的机器。毋庸讳言,有照本宣科的阅读机教师,有对着空气讲课的录音机教师,也有鹦鹉学舌的角色教师。但是,绝大多数老师是活生生的人,有值得传授的知识,有值得学生汲取的智慧,有过来人的人生经验与情感,也有当教师的职业道德。老师跟学生有眼神交流,会注意学生的反应,随时调整话题、语调、音量。即使不能表达独立思想的教师也是独一无二的人,他们的缺点也能对学生产生积极长远的影响。杨绛先生的回忆录提到一位被学生背后称为“孙光头”的孙老师,孙老师讲《论语》,说“子曰”就是“儿子说”。就凭这一点,机器人无法取代“孙老师”,因为机器人不会犯这样因为有趣而让学生记一辈子的错误。
讲课很像现场音乐会,音乐厅、乐队、指挥、听众,甚至天气,都会影响音乐会的质量,影响每个在场的人的感受。每次现场音乐会都独一无二。课堂效果,七成靠教师,三成靠学生。如果学生上课没反应,看手机、聊天、睡觉,教师会感到无聊。学生有兴趣,肯提问,相当于给教师发回积极的反馈信号。视频课的效果远远不如现场课,顶多相当于录制现场音乐会,写书类似在录音棚或录像厅制作CD或DVD,可能多了一些精致,但少了很多活力。
正如车老师分析的,教学是沟通与互动。沟通是生活与事业的基本功,是易学难精的艺术。
治学与参禅
奥地利心理学家瓦茨拉维克1987年有个著名演讲,提到一个难题,姑且称为“一笔连九点”。就是一张纸上画了九个圆点,分布在三行三列,构成一个正方形。如下:
题目是:用铅笔连续画出四条线把九个点连接在一起,画线时笔尖不能离纸,线段可以交叉。
瓦茨拉维克说:“我见过的人中,没有一个独自解决了这个问题。这个难题的有趣之处在于,每个尝试解题的人,都试图在由这九个点构成的正方形之内寻找解题办法。对我来说,这个难题是个绝妙的隐喻,彰显了我们每个人在生活中都一再遇到的一种处境。这处境就是,我们在寻找一个问题的解决办法时,自己给自己增加了一个问题本来没有的附加条件,因而就找不到解决办法。也就是说,每个人都尝试在这个正方形内找到解决办法,而实际上,我们画线时超出这个正方形才可能解决这个难题。也就是说,问题无法解决,并不是由于你遇到的处境无解,而是由于你尝试寻找解决问题的方式不对。你给自己增加的限制使这个问题变得无法解决。然而,这跳出框框的做法属于天才和创造的范畴,无法轻而易举地学到。毫不奇怪,这种跳出框框的解决办法常常显得不合乎理性,显得与健全的人类理智相抵触。”
接下来讲讲治学。昨天一个学生反思道:“最大的不足是做出来的东西会四平八稳,总是缺少那个point(要点)。这些年在理论和写作上是有进步的,但好像缺少point的问题一直解决不了。”
我的老师中,车老师思想最富有创造火花,points既多又妙。他的思维特点是:既严谨精密,又没有任何条条框框。这二者看起来是不是有点矛盾?如果你觉得有矛盾,那是因为你是在学术框框里面看学术。在框框里看学术已经是很难达到的境界,有些人好像很努力,但似乎一直在学术框框外打转转。试问学界同仁,有几个敢拍胸脯认为自己已经进入学术框框,知道本研究领域的前沿?
进入学术框框是成为学者的先决条件。除非是维特根斯坦那样的超天才,从学生化身为学者,恰似从青虫到蝴蝶,要辛辛苦苦学懂掌握前辈学者呕心沥血悟到的道理和创造的知识。这些道理和知识本来是鲜活的,如同树上的果实,是果树的有机组成部分。然而,一旦果实成熟,一方面固然获得独立,但另一方面也失去了原有的血脉。成熟是生命的否定之否定,如果不细心体会,不设身处地,则体会不到知识与其原创者之间的生命联系。试想,我们在课堂听课,能体会老师百分之几的苦心?我们读书,能品味作者千分之几的心血?我们学到的东西一开始对我们完全外在,学会后也很难成为我们自身学术生命的一部分。它们没有融入我们的心血之前,就是那个九个点构成的正方形框框,无论我们在框框内如何努力,最多也只能与框框重合,四平八稳,相当于做出一篇合格的文献综述。
车老师怎样做到既严谨精密又没有条条框框呢?他的诀窍是:不在学问内做学问,不在哲学外谈哲学。他写西欧中世纪哲学史,身份不是20世纪的中国哲学史家,而是西欧中世纪的哲学家;他写现代西方哲学,身份不是当代中国哲学教授,而是现代西方哲学家。
学者与学术成为血肉相连、心心相印的统一体,学者自身成了活的学术。生命的本质是自我超越,学者生命必然发生的自我超越就是学术创造。这时,严谨精密与自由创造就自然统一,学术与艺术的人为边界也就不复存在。
学会自学
车老师说,学有四境:想学、真想学、真学、学会。
《从师三十年散记》记了一件事。1986年,哲学系学生会组织了一次座谈,主题是怎样学英语。我听说车老师主讲,就去听。主楼317教室坐得满满的,气氛热烈。主持人致开场白,请车老师发言。车老师接过话筒,开口就问:各位同学想不想学英语?听众显然有几分意外,坐在前排的几个同学小声说:想学啊!车老师接过话:“想学?真想学还是假想学?真想学?那就学啊!只要学,怎么学都能学会! ”
真想学,就真学,真学,就能从不会学到会学,从会学到善于学。真学,善于学,就能从不会到会,进而从会到精。不会,不是问题;不想学,是大问题;不真想学,是无法解决的问题。
坚持真学,假以时日,就能从不善于学到善于学。善于学有两方面。一是善于向他人请教。善于请教有“三不问”:一不问笼统的无法回答的问题,二不问肤浅的让人不耐烦的问题,三不问有难度但答案不难寻找的问题。善于请教不等于一遇到问题就发问。每事问,至少标志着还没学会自学;每事问,还可能标志着不想自学。
善于学的第二个方面更重要,是善于自学。自学有三个窍门:一是化繁为简,二是化深为浅。第三点最重要,就是自信:相信自己足够勤奋,遇到问题就上网检索;相信自己足够聪明,能看懂检索到的材料,能分辨材料的真假,能判断材料的优劣。网络是知识之神的化身,谷歌里有极大化的百科全书,YouTube里有极大化的世界一流大学。自学能力,就是检索能力。
万事开头难,学习的开端更难,需要有懂行的人指导。但无论老师多热心多耐心,都不可能手把手地教,只能在关键时刻点拨一二要诀。学生要用心听,更要动手实践,掌握了基本要点,就开始自学。自学就是自立,越早越好。
学业的成长,是个此消彼长的过程;请教的成分递减,自学的成分递增。有老师指导的自学,好比是飞机在跑道上加速滑行;开始以自学为主,相当于飞机起飞。
锻炼思维能力
车老师在北大哲学系的本科毕业论文写的是康德哲学。他读康德的书,听从郑昕教授的指示,看不懂,再看,读不懂,硬读,反复硬读,终于读通。车老师靠自己的力量读通了,如登泰山攀到南天门,郑教授觉得孺子可教,悉心指导,助弟子跃到玉皇顶。
郑昕(1905-1974),1932年任北京大学哲学系讲师,1937年任教授后一直任教于北京大学。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兼任北京大学哲学系主任。
车老师说,郑教授讲课效果欠佳,有些学生甚至质疑他的学问,觉得他名不副实。他得到郑教授真传,见识到郑教授的真功夫,悟到:老师其实是不愿花时间精力做无益之功,也不愿冒无谓的风险。学生不真学,老师无可奈何,多说无益。
确实,哲学是锻炼思维能力的智力体操。学生光听不练,老师说也白说。不止哲学,所有学问都如此。
车老师从哲学转到政治学后,读了不少政治学经典。有一次,他读萨托利(Giovanni Sartori)英文原版的《民主理论再探》 (The Theory of Democracy Revisited) ,感慨政治学没有理论。这是习惯在崎岖陡峭的山路上攀上爬下的人忽然到平地的感慨。
活出真我
1981年,车老师给我们年级讲现代西方哲学,平时有点空旷的主楼316教室忽然显得有些拥挤,走道上加了不少扶手椅。原来是一些77级同学来旁听。
倏忽39年,车老师虽然已是“80后”,但思维言谈一如往日。我到香港任教快24年了,每次去天津,都像读研前一样去车老师家蹭住,像读研前后一样蹭吃,更重要的是蹭智慧。车老师是富有智慧的哲人,不仅仅是博学的哲学教授。他有自己的哲学,因而能发自内心地体会其他哲学家的哲学,把他们埋藏在文字中的思路与想法重新变成活生生的思想。车老师的课堂是哲学道场,与他闲谈是参禅。车老师在课堂上讲存在主义,描绘了海德格尔的“Sorge”,他译为“烦”,我倾向译为“忧”,意思相同:“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关于海德格尔的“面向死亡之在”,车老师的解说是:人固有一死,有生必有死,有死却未必有生,所以生命宝贵,人生尤其宝贵,所以要活出真我。
什么是活出真我?车老师指出,活出真我有两层含意。肤浅的含义是追求表面的与众不同。记得车老师的原话是:“无论出现在什么场合,都令人大吃一惊:哇!这个人!”
20世纪80年代并非一贯开放,穿喇叭裤一度被指责是“奇装异服”。车老师不赞成某些人指责年轻人奇装异服。他说:服饰是约定俗成,没有什么“奇装异服”;“中山装”曾是奇装异服,“西服”曾是奇装异服,“衬衣”曾是奇装异服;对襟褂子免裆裤,农民认为不是奇装异服,但他们自己也不穿了。
有一次,天津和平路大明眼镜店前面,两个穿喇叭裤烫卷发的小伙子引起路人围观,这两位顾盼自如,神态洋溢着睥睨凡夫俗子的自得。如果他们知道时髦的哲学术语,大约会自称“存在主义者”。
追求表面的与众不同,确实是存在主义的一层含义。海德格尔本人是思考者也是实践者。他的口音、服饰、举止,都被认为具有刻意打造的“小农”特色。他拒绝去柏林大学任教,选择留在哲学本属的乡下之地,建造“小黑屋”,生活起居像农民一样事事亲力亲为,与哲学教授的身份格格不入。海德格尔还曾把表层的“活出真我”推向极端:加入“德意志国家社会主义工人党”,自告奋勇出任弗莱堡大学校长,时刻把党徽挂在胸前,一直缴纳党费,直到纳粹政权倒台,毕生不公开谴责针对犹太人的种族灭绝。
车老师说,活出真我还有深层含义,就是追求自我实现。追求个人的自我实现,并不意味着追求做出惊天动地的事业。活出真我就是自觉地生活,活得“有我”,也就是说,既不“无我”也不“唯我”。哲人的心是相通的,休伯特·德雷福斯 (Hubert Dreyfus) 有相似的解释。他说,一个木匠,开始追求活出真我,并不意味着改行。他每天仍在作坊干木匠活,但午休时,他忽然发现近处的山坡上鲜花盛开,会前往欣赏花之美,感慨生命之美。他并不流连忘返,也不会脱光衣服在花丛中打个滚,但他活出了真的自我。这个境界,很像禅宗的禅悟人生。以下摘自张中行先生的《禅外说禅》:
大珠慧海禅师——源律师问:“和尚修道还用功否?”师曰:“用功。”曰:“如何用功?”师曰:“饥来吃饭,困来即眠。”曰:“一切人总如是,同师用功否?”师曰:“不同。”曰:“何故不同?”师曰:“他吃饭时不肯吃饭,百种须索,睡时不肯睡,千般计较,所以不同也。……是以解道者,行住坐卧,无非是道;悟法者,纵横自在,无非是法。”(《五灯会元》卷三)大学毕业后,我被分配到抚顺石油学院马列教研室任教。1982年至1983年,我住在第一教工宿舍终日不见阳光的133房间。开始有6个室友,后来减为5个,有时还能看见老鼠出没。那时,我认为自己是存在主义者。因为我天天在教研室用功,一位年长的同事善意地提醒我不要“个人奋斗”,但她的夫君似乎更欣赏我,不仅亲自来观摩,回家后还称赞“那才真是干‘四化’”。32年后,2015年12月19日上午,我在中国人民大学作关于学术研究与发表的第6讲,结尾时说了一段题外话:“我们最后说一下名和利。学者当然要图利,没有利怎么生活呢?学者不能让家人过上中等的物质生活,是个人的耻辱,更是社会的耻辱。学者当然也要求名,不求名活着有什么价值呢?我们要在学术界生存,唯一的目的就是要建立自己的学者身份,而建立学者身份就是要创新、要承传,就是要突破自己的极限、突破学术界的极限,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在学术界有自己的名声。”“学者追求什么?学者不能追求成就感,不能追求成功,因为成功是由别人来肯定的。我从来不追求成就感,我没什么雄心壮志,但是我有个追求,就是刚才跟各位强调的自我实现。祖祖辈辈给我们留下来的这点聪明才智是我们的资产。从小学开始,社会就给我们提供了很多特权,我们能上大学是以很多人不能上大学为代价的,我们能做学问是以很多人做那些枯燥的、重复的、无聊的甚至折磨人的工作为代价的。我们有这么优越的条件,遇到了这么多好老师,我们要努力实现自己的价值,这样才没白活。别人承认不承认我不在乎,我也不追求别人的承认。”
听起来有点像存在主义。
授徒的良知与艺术
李零先生的《丧家狗:我读〈论语〉》是学术巨著,也是绝佳的电影脚本,遇到称职的导演和演员,可以拍成得奥斯卡奖的大片。不读李先生这本书,我也能连蒙带猜读懂《论语》的字面意义,但深层意义顶多能领会三成。
李先生是高人,我无缘拜会,只借陈新建先生的光得到李先生一本签名赠书。但我读《丧家狗》,能感受到作者授徒的良知与艺术,也体会到了孔夫子这位教师的祖师爷授徒的良知与艺术。具体说,良知是设身处地,毫不藏私;艺术是掌握分寸,拿捏火候:只能靠自己醒悟的,点到为止,让徒弟自修、自练、自省、自悟;可以言传的,细致入微,让徒弟一听就完全明白做什么,知道怎么做。
良知与艺术是矛盾。良知是独特的意识,艺术是独特的感觉,能言传的,不足一成。言不尽意,成功的言传,不足一成。言传者是火,受传者是薪。
言传有两个要素,相辅相成。麻省理工学院格里姆森 (Eric Grimson) 教授讲编程,区分“宣示型知识” (declarative knowledge) 与“指令型知识” (imperative knowledge) 。宣示型知识描述一个事实、一个状态,解释一个概念的意义。比如,这样例解平方根的意思:x的平方根是y,y的平方等于x, y是正数。指令型知识陈述如何逐步计算出y。对计算过程的描述是计算方法,简称算法 (algorithm) 。
例如,求任意一个正整数x的正平方根,称之为y。四千年前巴比伦数学家发明的算法如下:
(1)任意猜一个答案,称之为G(“G”是guess,即猜测)。
(2)如果G×G足够接近x,停止计算,认定 G就是y。
(3)如果G×G不够接近x,计算一个新猜测,公式是: (G + x/G) / 2(“/”是除号)。
(4)回到第2步,如有必要,重复第3步。循环往复第2步和第3步,直至在第2步终止,认定G就是y。
我琢磨了很久,才明白这个古老算法的五个要点。
第一,平方根是个理想境界。“禅悟”是理想境界;“精通英语”是理想境界;“会做研究”是理想境界;“成为学术界一个品牌”是理想境界。理想境界通常不是一个点,而是一个区间。
第二,有些理想境界可以靠直觉达到,比如求4的平方根,没有数学天才也能靠直觉得出。天才与非天才的一个重要区别,就是直觉能力的强弱。
第三,天才与非天才各自设立适合自己的理想境界,各自寻找适合自己的正确解法。以禅修为例,六祖惠能的直觉能力高于神秀,所以惠能力主“顿悟”,神秀力主“渐修”。
第四,多数人的直觉能力不够强,不是天才。对非天才而言,绝大多数理想境界,靠直觉无法企及,不能靠顿悟。但是,无法达到,可以逐步接近。逐步接近就是迭代算法,就是渐修。
第五,逐步接近理想境界,有三个要点。一是化繁为简,用简单的步法逐步接近复杂的理想目标。平方根是理想目标,复杂;求平方根使用的算术是加减乘除,简单。二是设定标准,清楚什么是“足够接近”理想境界。三是接受“足够接近”,不求完美。掌握了这三个要点,就不仅知其然 (what) 和所以然 (why) ,而且知其何以然 (how) 。
接受“足够接近”,就是接受自己能力只能达到某个境界,这是智慧。坦然接受自己能力有限,前提是已经尽了最大努力。衡量自己是否尽了最大努力,有个可靠然而需要高度警惕的指标,就是体验过劳。从无过劳体验,证明没有尽最大努力;体验到过劳,要及时后退认输,放松心态,恢复正常。学术研究是极限运动,极限运动就是在过劳边缘的运动。
1984年5月,我结束在华中工学院的进修,返回抚顺石油学院,途中到南开看望车铭洲老师。车老师指示我“全面突破英语”。关于练听力和口语,他讲了当年在留苏预备班学俄语的经验,尤其是练发音的经验:早起,到操场上大声朗读,反正左右无人,不怕难为情;俄语的小舌音发不出来,就含上一口水练。
“全面突破英语”是车老师为我设立的理想境界;他练俄语听力与口语的经验是指点我学英语的算法。
那年暑假,我在抚顺石油学院的操场走了无数圈,从早上5点半走到7点,边走边背诵《新概念英语》第四册的课文,不知不觉中练出了说英语的胆量。张光兄赞助我的那部东芝录音机,在那个暑假发挥了极大功用。日本产品的特点是质量上乘,饶是如此,录音机的后退键 (rewind) 还是被我摁得脱了胶,跳出来了;驱动录音带的橡皮圈,因为疲劳过度罢了工。幸好室友沧州老乡刘占民兄心灵手巧,胶到病除,橡皮筋顶替橡皮圈,否则我就得花两三个月的工资再买台录音机。
很怀念在希望与绝望的交替中磨炼成长的艰苦岁月。
车老师隽语数则
大诗人的寥寥数语与大哲人的长篇大论等值。
球赛是集体运动,彰显团队精神的特殊魅力,偶然性大,运气成分大,悬念多,裁判的影响大,是文明化的战争。观察球迷怎样看球赛,可以判断社会的文明程度。
个人项目是单打独斗,彰显个人的真功夫。不过,体操跳水例外,裁判的主观打分影响太大。田赛、径赛、球类单打,有效限制了裁判因素,看起来最带劲儿。跑得快一点儿就是快一点儿,投得远一点儿就是远一点儿,运气的成分降到最低,实力的作用升到最高。
本科生要学会读书。会读书,指的是为提高自己而主动读书。高中阶段往往被老师领着走,甚至拖着走。读四年大学,要学会读书,知道自己对哪些书有兴趣,对哪些书没兴趣。
硕士生要学会批判。会批判,指的是围绕自己的关怀、兴趣和目标,发现知识的边界。对一个领域特别有兴趣,看来看去,会发现该有的还没有,也会发现现有的并非最佳。这就是批判。
博士生要学会创新。会创新,指的是修补知识的不足,纠正错误,突破边界,开拓新领域。攻读博士学位,目标就是学会怎样填补大大小小的空白,纠正大大小小的错误,开拓大大小小的新课题。
总而言之,本科生是知识的消费者,能吸收知识就合格;硕士生是知识的评价者,鉴赏精准就合格;博士生要脱胎换骨,从知识的消费者和评价者变成生产者,有创新才合格。
凡物都有保质期。近看,食品有保质期;远看,地球有适居期。人也有保质期。近看,精力有保质期;远看,人生有鼎盛期。个人的保质期会有一系列问题。个人与社会之间,每个人都有保质期,但很多社会机构是长期的,机构的岗位相应是长期的。比如,大学是长期的机构,大学校长是长期的岗位,出任校长的是有保质期的个人。这样就出现了一系列需要研究的问题。个人的质如何判断?保质期如何测定?如何保质?实事求是,是科学方法,也是道德境界。作为道德境界的实事求是,有两个同等重要的方面。一是自己以实事求是为准则,二是尊重他人实事求是的权利。对世界的认识不可能穷尽,他人求到了他们的是,并不妨碍我们求自己的是;反之亦然。宇宙广大无边,世界丰富多彩,如果仅仅有“是”有“非”,只是黑白两色;有“是”,有“也是”,才是五彩缤纷。
留有余地
“艰苦努力是对的,但是要留有余地,每天有规律地增加点锻炼身体的时间。”这是车老师去世前不久对学生的叮嘱。
学术研究是极限运动,所以艰苦努力是对的;学术生涯是漫长的比赛,所以要留有余地。身体既需要静态的维护,也需要动态的更新,所以要有规律地增加点锻炼身体的时间。
学术研究是极限运动。什么叫极限运动?竞技体育是极限运动,赛跑、跳高、跳远,都是极限运动。自以为跑得快、跳得高、跃得远,没用,得超过其他对手才能折桂。要超过对手,先得超越自我。无论天赋多高,仅凭天赋也无法战胜冠军级的职业运动员。要艰苦努力,才能达到自己天赋的边界,进而拓展它;靠艰苦努力,发现最好的自己,发展最好的自己。
学术生涯是漫长的比赛。如果从读博士算起,预选赛大约6年,初赛6年,复赛6年,决赛20年。在学术界谋生存求发展,十分辛苦,不辛苦不可能有成就。
但是,辛苦不等于创造,要科学管理时间,艺术地、智慧地辛苦工作,才是在学术界谋生存求发展的正路。 千万不要莽撞地突破自己的极限,突破极限是漫长的步步为营的蚕食过程。
既要艰苦努力,又要留有余地,似乎是自相矛盾。然而,生活本身就是矛盾,工作就是矛盾。工作就是劳动,劳动与休闲是矛盾。工作不是拼命,劳动与过劳是矛盾。哲学家说20世纪是“焦虑时代”,21世纪会变得更加焦虑。过劳,已经从异常变得常见,在包括学术在内的某些行业,已经变为常态。万幸的是,学术行业尚有较大的工作自主。一些学术产业的管理者识数不识货,固然让学者心寒气馁,但也不失为自保的机会。要自保,首先要正确看待过劳,明白一个简单的道理:有两种看待过劳的角度,一是治人的角度,二是治于人的角度。
心理学家罗伯特·耶克斯 (Robert M.Yerkes) 和约翰·多德森 (John D.Dodson) 把人的心理生理状态划分为三个区。
绿色区,治于人者称为舒适区 (comfort zone) ;治人者称为懒散区 (idle zone) 。
黄色区,治于人者称为紧张区 (stretch zone) 或风险区 (risk zone) ;治人者称为最优绩效区 (optimal performance zone) 。
红色区,治于人者称为焦虑区 (panic zone) ;治人者称为危险区 (danger zone) 。
学术生涯的特权是自主。在正常学术制度下,学者闯过非升即走的险滩,证明自己适合学术生涯,就能赢得较高的自主度,在治学上既是治人者,也是治于人者。由于这个特点,学者看三个心理区域,需要采取学者的视角。对学者来说,自甘平庸意味着故步自封,留恋舒适区;自强不息意味着每天都毅然离开舒适区几小时,进入最优绩效区;勇于开拓意味着不断把已经适应的最优绩效区视为舒适区。
更具体点说。每个学者,一分为二,既治人,也治于人;治自己,被自己治。管理自己的时间,统筹自己的精力,经营自己的才能。双重身份,决定了“三要三不要”。
第一,要给自己保留足够的绿色,但不要生活一片碧绿。绿色代表森林,森林是氧吧。绿色时间必不可少,但不能太多,多了就是放纵自己。体育运动是积极的绿色时间,不过也要适度,不要上瘾,不要在体育运动与身体健康之间画等号。
第二,要把每天的黄色时间最优化,但不要最大化。黄色代表黄金,黄金代表价值。最优业绩时间不能少,但不能贪。王积薪“围棋十诀”的第一条就是“贪不得胜”。黄金既标志成功,也诱发贪婪;金牌既奖励奋斗,也引诱过劳。“财富如海水,越喝越渴。——名声亦然”(叔本华《人生智慧箴言》)。
第三,要提防进入危险区。极限运动发生在紧张区与危险区的交界处,进入危险区是不可避免的,但不要流连忘返。迫于时势,有时不能不拼搏,难免过红线,但重要的是知道自己过了红线,更重要的是尽快退出危险区。不要以异常为常态,不要以红为黄,不要留恋危险区。在雷区逗留越久,触雷的概率越大。
最后说点可以操作的。是否具有对身心健康的高度敏感,关键标志是对自己的极限有没有清晰的意识,有没有可靠的观测指标。怎样判断自己是否踩了红线,怎样及时发觉已经进入危险区?
答案是注意倾听自己的身体发出的信号。
珍惜自己的健康,保持对身心健康的敏感,才能及时捕捉到身体发出的信号。 我们的身体时刻都给我们发信号,关键是我们是否有心听,是否注意听,是否真听。
倾听生理健康的信号比较容易。弗洛姆在《爱的艺术》中说:“普通人对自己身体的运转都有一定的敏感。他能注意到身体的变化,包括轻微的疼痛。获得这种对身体的敏感比较容易,因为绝大多数人都清楚身体状况良好时是什么感觉。”
容易,并不意味着人人都能做到。过劳的人对自己的身体健康也不敏感。常言说,赖赖巴巴的人能长寿,有一定道理。身体不强壮的人敏感,健康出一点问题就知道,就会小心应对。身强力壮的人往往过于自信,不生病时逞强好胜,得了小病不在乎,一旦小病变大病,很快就垮掉。
与倾听生理健康的信号不同,倾听心理健康的信号不那么容易,听懂更不容易。仍然引用弗洛姆在《爱的艺术》中的话:
“对精神过程的敏感却很少见,因为绝大多数人从来没见过精神状态完美的人。他们认为父母、亲人或社会群体的精神状态就是常态,只要他们自己精神状态不偏离这常态,他们就觉得自己正常,就没有兴趣观察自己的精神状态。孩子一哭,母亲就会醒,而更响的噪音却不会把她惊醒。所有这一切,都意味着她对自己孩子生命的变化有一种敏感;她既不恐惧,也不担心,是在一种清醒的宁静中感知,时刻准备接受来自孩子的一切有意义的信号。我们对自己可以具备同样的敏感。例如,觉得累,感到压抑,不要消极忍受,不要让招之即来的忧思愁绪加剧这感觉,应该问问自己:‘我这是怎么了?为什么如此压抑?’注意到自己愤怒气恼,发现自己做白日梦,或以其他方式逃避现实,也要这样自问。在这些情况下,重要的是追寻真正的原因,而不是千方百计通过合理化逃避问题。我们应该倾听自己内心的声音,这声音经常会很快就告诉我们,我们为什么如此不安,如此压抑,如此愤怒。”
弗洛姆的忠告是,你要是哪天觉得特别爱生气,人家没说什么,你就特别生气,要提醒自己,可能是你自己出了问题。这就是敏感。每年春天,我都提醒学生要天天晒太阳。春季是香港高危季节,自杀率偏高。原因之一可能是天气潮湿,人处于一种胶着状态,阳光较少。晒太阳可以抗抑郁。
弗洛姆说白日梦是心理不健康的信号,无疑是对的。 根据我的体会,从事脑力劳动,判断是否到了极限,更可靠的信号是累人的梦。 怎样挣扎也跑不快,乘飞机赶不到登机口,坐火车赶不到检票口,醒了以后很累,甚至直接累醒,这是过于紧张匆忙的信号。 梦中不堪重负,步履维艰,这是心理负担过重的信号。 焦急地张罗,自以为考虑周全,未雨绸缪,然而处处出差错。 他人似乎乐意帮忙,然而悠闲,看自己着急,丝毫不为所动。 这是对人失望,感到无助的信号。 本以为时间安排很宽裕,要做的事也不复杂,但是,阴错阳差,一错再错,赶到最后时刻也做不完,做不好。 最后,焦急万分,懊恼万分,一惊而醒。 这是懊悔错失良机的信号。 更常见的梦境是考试: 找不到笔,看不懂题目,想不出答案,写不出答案,这可能是脑力消耗达到极限的信号,也可能是因为拖延和下假功夫陷入焦虑的信号。 做了这类梦,就进入危险区了,务必尽快退出。 如果是因为拖延而焦虑,那就克服拖延症。 如果是因为工作太紧张,时间太长,那就放松,少工作,做轻松的事,或者干脆不工作。 不要硬挺,硬挺会让神经麻木,丧失敏感,把危险淡化为风险,后果就是过劳,过劳会制造灾难。 梦是我们的守护神。 “事情过后,环环相扣的过程总体彰显出我们的个性与能力。 这时,细细观察,我们会看到自己如何仿佛灵光闪现,在我们的守护神引导下,避开千条歧路,踏上唯一正途”(叔本华《人生智慧箴言》)。 守护神不屑于说人的有限语言,但尽职尽责地把警告和忠告默示给我们。 我们要做的是: 接受、领悟、信守、笃行。
人要活出真我,自然要追求成功。但是,下功夫是日常,拼搏只发生在关键时刻。人生只在极特殊的短暂时间处于生死存亡的战争状态,那时,要只争朝夕。多数时间是来日方长,要张弛有度,不要过于匆忙。
抽象地说,功不唐捐,功夫不负有心人,功夫下得越大越好。具体地讲,这个道理就不成立了。人生不是以天为计时单位,是以年为计时单位,学术生涯的计时单位更长。无论什么时候,必须关注的事情总是很多,不可能把时间精力只投入一件事。因而,一要慎重区分轻重缓急,二是凡事适可而止,紧要关头一定咬牙坚持,可以放松的时候务必尽情放松。优先做应该优先的事。学术生涯无悠闲可言,学会分辨轻重缓急不难,按轻重缓急安排事务很难,调节好心理与状态最难。
做不到张弛有度,不要找借口。珍惜自己,把自己的命当命,才能活出生命的价值,除此之外,没有更好的办法。
再说一次:哪天你做了个很累的梦,第二天必须休息,放松,不然就会过劳。
师母的教诲
谈车老师,自然会谈到师母。车老师的家是个小家:他、师母、独子。车颂兄先忙于功课,后忙于工作,经常不在家。车老师家的年轻人不断,更多的时候是他的学生。车老师家,是我们这些学生的大家庭。这个大家庭有两个主人,车老师传道授业解惑,鼓舞学生;师母关心照顾爱护,激励学生。师母的性格,核心是:要强。她讲往事,常发的感慨是:“我就是机会不好。”她称赞年轻人,常用的三句话是“知道用功”“能吃苦”“争气”;批评年轻人,常用的三句话是“不知道用功”“不愿吃苦”“不争气”。她跟车老师比记忆力,把二十多个政治局委员的名字和排名记得一清二楚,说起来如数家珍;她牢记全国主要姓氏的人口数,告诉我:全国姓李的有多少多少人。师母说的是准确数字,我记不住。她议论人物,常用的评语是:“嘛大教授!还不如我这个农村老婆子呢!”边说边笑,经常笑出泪花。1983年,师母用质朴的语言教我如何脱困。她说:你别好好地给他们干!你干得好,他们更不让你走了。你跟领导这么说:“我小,学生们比我还大,我压不住台,上不了课。一来二去的,他们就放你走了。”为了要强,必须示弱,是师母教我的大智慧。
我大女儿得到师母两件宝贵礼物,出生后,她得到师母一针一线缝制的布老虎枕头;结婚时,得到了师母从吴桥老家背到天津的小粗布被面。
师母的名字与她本人一样又普通又不凡:张淑贞。
四十年师生缘
我跟随车老师四十年,他把我变成了我自己的导师。怀疑自己的竞争力,我就想到他的话:学的人很多,学好的很少。觉得自己脑子空空没学问,想到:忘的是知识,能力不会忘。苦于想不出新见解,想想车老师出奇制胜的例子,提醒自己:一是可能遇到了陈旧课题,二是被既有论点束缚了创造力,三是尚未下足十成功夫。觉得自己学术成就不大,就想起他的叮嘱:留有余地,细水长流。
美丽地表达
车老师说:“教师要起到影响学生的作用。”怎样影响学生?他说:“精心准备,美丽地表达,无非就是这样。”具体谈怎样讲课,车老师喜欢用的比喻是“敲锣打鼓”。
敲锣打鼓是艺术。演京剧,锣鼓点不能错。奏交响乐,锣鼓点也不能错。在古战场上,击鼓进军,鸣金收兵。在课堂上,击鼓激励,鸣金提醒;峰谷交错,脉络才会清晰。
学敲锣打鼓,要下真功夫。当学生时,老师讲得精彩,学生学到知识,得到启发,但对老师的教学艺术只会外行看热闹。当老师了,仔细琢磨当年老师是怎样讲的,把想通的路数付诸实践,才能慢慢悟出门道。在实践中学会了讲课,反复实践,讲熟了,每次上台前仍要精心准备。上了台,站着讲,身体不僵硬,也不松弛,保持适度紧张,维持适度兴奋。既能准确简洁地讲出精心准备的要点,又能即兴发挥讲出高度兴奋的大脑冒出的新火花。
要做到这些,必须有足够的语言能力。讲课时不能意识到语言的存在,更不能觉得有语言障碍。海德格尔有个巧妙的比喻。刚开始学做木匠活,斧锤刨锯凿,各种工具都是一道关。修炼成木工大师,创作时各种工具得心应手,手用工具,但心不觉察到工具。这时,工具不妨碍创意,而是实现创意,辅助创意,刺激创意。对教师来说,语言就是斧锤刨锯凿。
大学教师同时是思想者和研究者,语言不仅仅是教学工具,语言水平就是思想水平和研究水平。以前有句套话:语言是思维的载体。20世纪的哲学家发现:语言就是思维,思维就是语言。就教学而言,语言能力良好,讲课的锣鼓点不会错。但是,艺术不能满足于中规中矩,曲尽其妙才是艺术。讲课时,言不尽意,弦外之音往往是要点。不具有母语或接近母语的水平,讲课很难敲边鼓,很难留好余音。用英语讲,我能“清晰地表达”;用母语讲,我才能追求“美丽地表达”。
教育必须实事求是。 被教育学家教条化的双语教学是美好的理想,被大学管理者教条化的英语教学也是美好的理想。 美好的理想是愿景。 没有愿景,现实没有希望,过于苦涩。 但是,以虚构的愿景为实践蓝图,胶柱鼓瑟,行动必然荒腔走板,必然结出苦果甚至恶果。 耳闻目睹,硬推教条化的英语教学,罔顾教师与学生的现实语言能力,追求不可及的目标,往往适得其反。
《学者的术与道》增补本(签名钤印特装本)李连江/著
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24年
来源:法律那些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