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车库特有的阴冷混杂着汽油和灰尘的味道扑面而来,让人清醒得近乎残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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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面跟着一个系统自带的拥抱表情。
指尖悬在冰冷的屏幕上,那个拥抱的符号刺得眼睛发涩。
我最终没有回复,锁了屏,推开车门。
车库特有的阴冷混杂着汽油和灰尘的味道扑面而来,让人清醒得近乎残酷。
电梯平稳上升,金属轿厢光可鉴人,清晰地映出我的影子。
米白色的羊绒大衣,打理得一丝不苟的发髻,脸上是精心描绘过的淡妆——为了那个他早已遗忘的纪念日。
镜中的女人眉眼沉静,却透着一股连自己都觉得陌生的疲惫。
电梯发出“叮”的一声脆响,抵达十六楼。
1602,我们的家。
指纹锁发出熟悉的、微弱的识别音,门应声而开。
玄关感应灯自动亮起,柔和的光线倾泻而下,照亮了门口一双不属于我的鞋。
一双精致小巧的、镶着水钻的尖头平底鞋,随意地踢在玄关地毯边缘,像闯入者留下的第一个刺目印记。
不是我的尺码,更不是我的风格。
一股难以言喻的冷意,瞬间从脚底板窜上来,冻僵了四肢百骸。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若有似无的、甜腻的香水味,混杂在原本属于这个家的、熟悉的洗涤剂气息中,格格不入。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动,一下,又一下,撞得肋骨生疼。
我几乎是屏着呼吸,机械地脱下自己的高跟鞋,踩上柔软的地板袜,脚步放得极轻,一步步走向客厅深处。
客厅的灯只开了角落里的一盏落地灯,光线昏暗而暧昧。宽大的沙发上,依偎着两个人影。
沈叙背对着我,坐在地毯上。
他身上的衬衫还是我今早熨烫好的,此刻领口微敞,袖子挽到了手肘。
他微微侧着身,手臂以一个极其呵护的姿态,环着沙发上的另一个人。
那是个年轻的女人,穿着一条质地柔软的米白色孕妇裙。
她蜷缩在沙发里,长发散落在沈叙的臂弯上,脸颊似乎还带着一丝红晕。
她的腹部已经有了明显的隆起弧度。
此刻她闭着眼,呼吸均匀,像是睡着了,一只手还无意识地搭在自己隆起的肚子上。
而沈叙的手,一只撑在沙发边缘,另一只,正小心翼翼地、极其轻柔地覆在女人隆起的肚子上。
他的侧脸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异常柔和,眼神专注地落在那处凸起,唇角甚至带着一丝……近乎虔诚的微笑。
那是一种我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带着某种神圣感的神情。
时间仿佛凝固了。
空气粘稠得如同胶水,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腑,带来撕裂般的钝痛。
喉咙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只有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在耳膜里疯狂鼓噪。
眼前的一幕,像一把烧红的钝刀,缓慢而凶狠地切割着我的神经。
那个曾经在冬夜里用体温给我暖脚、发誓要给我全世界的男人。
此刻正用他无比珍视的怀抱,小心翼翼地护着另一个女人的孩子。
他那么专注,甚至没有察觉到我的存在。
直到我无意识地后退一步,脚跟撞到了玄关柜的边缘,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沈叙猛地转过头,脸上的温柔笑意瞬间冻结,被一种猝不及防的惊愕和慌乱取代。
他几乎是触电般地收回了覆在女人肚子上的手,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
“晚晚?!”他压低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急促,猛地站起身。
“你…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说有应酬吗?”
他下意识地挡在沙发前,试图隔绝我的视线,动作里带着一种欲盖弥彰的保护意味。
2
沙发上睡着的女人被这动静惊扰,嘤咛一声,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她看到我,眼神先是茫然,随即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很快又转化成楚楚可怜的惊慌。
她瑟缩了一下,下意识地往沙发里缩了缩,一只手紧紧护住肚子,另一只手则柔弱地、带着依赖意味地抓住了沈叙的衣角。
“阿叙……”她声音又轻又软,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一丝恰到好处的惊恐,目光怯怯地投向我。
“这位是……?”
沈叙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他低头看了看抓着自己衣角的那只手,又飞快地抬眼看向我,眼神复杂地交织着慌乱、心虚和一种急于解释的焦灼。
“晚晚,你听我说……”他往前一步,试图靠近我,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哄劝的语调。
“这是林薇,她…她情况不太好,刚回国没多久,没地方去,又怀着孕……”
“情况不太好?”我的声音响起,平静得连我自己都觉得陌生,像结了冰的湖面,没有一丝波澜,清晰地回荡在骤然死寂的客厅里。
目光越过沈叙,落在他身后那个护着肚子、满脸无辜又委屈的女人脸上,嘴角慢慢弯起一个毫无温度的弧度。
“所以,沈总大发善心,就把我们的婚房,变成了收容所?还是爱心产房?”
“温晚!”沈叙的眉头紧紧拧起,语气里带上了一丝被冒犯的不悦和急躁。
“你能不能别这么刻薄?林薇她真的很不容易!她丈夫跑了,一个人大着肚子在国外差点出事,好不容易联系上我……”
他深吸一口气,放软了声音,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甚至有些理直气壮的无奈。
“我只是照顾她一下,她怀着孕,很可怜。你一向最善良懂事了,晚晚,理解一下好吗?就让她在这里暂时住几天,等她找到合适的住处就搬走。”
“善良懂事?”我重复着这四个字,舌尖尝到一种浓烈的、铁锈般的腥甜。
眼前这张曾经无比熟悉、刻进骨血里的脸,此刻笼罩在暧昧的暖光下,却变得如此扭曲和陌生。
他那副“我在做善事、你应该理解支持”的表情,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我的眼球。
他背后的林薇,适时地发出一声压抑的、带着哽咽的抽泣,身体微微颤抖着,抓着沈叙衣角的手指又收紧了几分,像攀附着唯一的浮木。
她抬起泪眼朦胧的脸,声音带着破碎的颤抖:“对…对不起……温小姐,都是我的错…我不该麻烦阿叙的…我这就走……”
她挣扎着想要起身,动作笨拙而吃力,仿佛随时会摔倒。
“薇薇!别动!”沈叙立刻转身,一把扶住她,语气是毫不掩饰的紧张和心疼。
“你现在这样能去哪里?别胡闹!”
他半抱着她,让她重新坐稳,动作轻柔得像对待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宝。
那小心翼翼的姿态,那脱口而出的亲昵称呼“薇薇”,那毫无保留的心疼和维护……
每一个细节,都精准地踩碎了我心底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幻想。
七年的相濡以沫,抵不过他初恋情人几滴虚假的眼泪和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
原来,我温晚的“善良懂事”,就是活该被当作垫脚石,活该看着自己的丈夫把别的女人和孩子迎进我们共同筑起的巢穴里,还要笑着鼓掌说“欢迎光临”?
心口那块沉甸甸的巨石,在极致的冰冷和尖锐的痛楚之后,突然空了。
不是轻松,而是一种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荒芜。
所有的声音,林薇矫揉造作的啜泣,沈叙低声的安抚,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模糊而遥远。
我看着他们,看着这个曾经承载了我所有爱恋和憧憬、此刻却变得无比陌生的“家”,轻轻地、清晰地笑了一声。
那笑声很短促,像冰凌碎裂的声音,在安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突兀。
沈叙和林薇同时停止了动作,惊愕地看向我。
我没再看他们任何一眼,转身,径直走向我们的卧室。
脚步很稳,没有丝毫犹豫。
打开衣柜,里面挂着我们两人的衣物,亲密地挨在一起。
我直接取下角落里那个最大的、几乎没怎么用过的行李箱。
那是我们蜜月时买的,计划着以后环游世界时用。
现在,它空荡荡的,正好。
我不再挑选,不再留恋。
动作快得近乎粗暴,将属于我的衣物、护肤品、常看的书籍、摆在床头柜上的合照……
一股脑地从柜子里、桌子上扫进行李箱。
那些精心挑选的装饰品,那些记录着点滴回忆的小物件,此刻都失去了意义,成了碍眼的垃圾。
那本厚厚的、记录着我们创业初期点滴和未来畅想的素描本,我拿在手里顿了顿。
然后毫不犹豫地,将它扔进了墙角的垃圾桶。
“晚晚!你在干什么?!”
沈叙不知何时冲到了卧室门口,看到我近乎发泄般收拾的动作,看到垃圾桶里的素描本,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
他冲进来,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力道很大,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试图阻止我。
“你冷静点!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你非要闹得这么难看吗?”
他的手指滚烫,带着薄茧,紧紧箍着我的腕骨,带来一阵刺痛。
这双手,曾经无数次牵着我走过风雨,也曾在无数个深夜里为我拂去额角的汗。
此刻,它却成了禁锢。
我停下动作,缓缓抬起头,对上他焦灼又带着怒气的眼睛。
他的眼神里,有慌乱,有心虚,有不解。
唯独没有半分悔意,更没有意识到他此刻的行为是多么巨大的背叛和羞辱。
他甚至觉得,是我在无理取闹,是我在“闹得难看”。
一股冰冷的怒意,混合着极致的失望,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心脏最深处。
我用力,一点一点,无比坚定地,将自己的手腕从他的钳制中抽了出来。
皮肤被他捏过的地方,留下几道清晰的红痕。
“闹?”我的声音依旧很平静,甚至比刚才更平静,像结了千年的寒冰,没有一丝裂纹。
“沈叙,你觉得我是在跟你闹?”
我微微歪头,目光扫过他身后卧室门口。
正扶着门框、一脸担忧又带着一丝隐秘快意看着我们的林薇,最终落回沈叙脸上。
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我只是在清理垃圾。”
沈叙的脸色骤然变得铁青,像是被我这句话狠狠扇了一耳光。
我不再理会他,继续收拾。
3
行李箱很快被塞得满满当当,拉链艰难地合上。
我拖着它,轮子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滚动声。
经过客厅时,林薇下意识地往沈叙身后缩了缩,眼神怯怯的。
沈叙挡在我面前,高大的身影带着压迫感,胸膛起伏着,显然气得不轻。
却仍试图做最后的挽回,声音放软,带着一种施舍般的哄劝:“晚晚,别冲动。这么晚了你能去哪?外面还下着雨!我们谈谈好不好?我真的只是……”
“让开。”我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冷硬。
目光锐利如刀,直直刺向他。
他大概从未见过我用这样的眼神看他,那眼神里没有爱,没有恨,只有一片彻底的、冰冷的荒芜和决绝。
他被这眼神钉在原地,一时竟忘了反应。
我拉着行李箱,从他身边擦过,没有再看他一眼,也没有看那个缩在沙发上的女人。
空气里那股甜腻的香水味似乎更浓了,令人作呕。
走到玄关,我弯下腰,在鞋柜最底层的抽屉里翻找。
那个抽屉,放的都是些不常用的杂物。
指尖触到一个冰凉的硬壳文件夹。
我把它抽了出来,拂去上面薄薄的灰尘。
“晚晚!”沈叙追到玄关,看到我手里的东西,瞳孔猛地一缩,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失控的惊怒。
“你拿这个做什么?!”
我没有回答。
只是平静地打开文件夹,抽出里面那份薄薄的、早已准备好的文件——离婚协议书。
上面的条款简洁明了,关于财产分割,我只要了属于我婚前那部分微薄的积蓄和我一手创立、如今依附于他公司名下的小设计工作室。
至于我们婚后共同打拼的一切,包括这套婚房,我一个字未提。
拿起玄关柜上插在笔筒里的签字笔,拔掉笔帽。冰凉的笔杆握在手里。
我在协议书的乙方签名处,找到早已打印好的“温晚”两个字。
笔尖悬在纸页上方,没有丝毫颤抖。
“温晚!你疯了?!”
沈叙的声音彻底变了调,带着一种野兽般的嘶吼和难以置信的恐慌,他猛地扑过来,想要抢夺那份协议。
“你他妈给我放下!听见没有!放下!”
他的动作带着风,带着绝望的凶狠。
我侧身,轻易地避开了他扑过来的身体。
他踉跄了一下,撞在玄关柜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笔筒被震倒,里面的笔哗啦啦散落一地。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
我没有看他狼狈的样子,目光只落在签名处那方小小的空白上。
然后,手腕沉稳地落下。
黑色的墨水,流畅地在“温晚”两个字旁边,签下了我的名字。
笔锋清晰,力透纸背,没有一丝犹豫,如同斩断最后一丝牵连的利刃。
最后一笔落下,我轻轻吹了吹未干的墨迹,然后将那份签好字的协议书,连同笔一起,随手放在了被撞得一片狼藉的玄关柜上。
纸张洁白,上面黑色的签名无比刺眼。
做完这一切,我拉过行李箱,握住门把手。
“温晚!”沈叙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嘶哑、破碎,带着一种溺水者般的绝望和疯狂,完全失去了往日的从容。
“你不能走!我不许你走!你走了我怎么办?我们的家怎么办?!”
家?
我拉开门。
外面楼道里冷白的灯光涌进来,瞬间驱散了玄关的昏暗,也照亮了身后那张因极度恐慌而扭曲的脸。
“家?”我微微侧过头,唇角勾起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目光扫过客厅里那个正惊恐又期待地看着这边的女人。
最终定格在沈叙脸上,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带着千钧的重量砸下。
“不是已经被沈总您,亲手变成别人的产房了吗?”
门,在我身后,轻轻地、却无比坚定地,关上了。
隔绝了里面骤然爆发的、沈叙失控的怒吼和林薇惊慌失措的哭声。
那扇厚重的门板,像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楼道里异常安静,感应灯随着我的脚步声亮起。
冰冷的空气带着雨水的气息涌入肺腑,冲散了室内那令人窒息的甜腻味道。
行李箱的轮子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滚动,发出规律而单调的声响,每一步都踏在空旷的回音里。
我没有走向电梯,而是拖着箱子,停在了对面1601的门前。
指纹锁冰冷的触感传来,指尖按下。一声轻快的“嘀”声后,门应声而开。
扑面而来的,是完全不同的气息。
没有甜腻的香水,没有混乱的争执,只有一种清冽的、带着淡淡雪松香的、极度洁净的空气。
玄关感应灯自动亮起,光线柔和而充足,照亮了脚下光可鉴人的天然大理石地面。
以及视野所及之处,开阔得惊人的客厅。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被雨水模糊的璀璨灯火,如同散落一地的星河。
室内设计是冷峻的现代极简风格,线条干净利落,高级灰的主调,点缀着恰到好处的金属和玻璃元素,空旷,奢华,带着一种不近人情的疏离感。
与我刚刚离开的那个充满了“生活气息”和背叛的1602,仿佛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我拖着行李箱走进去,反手关上门。
门锁落下的声音清脆而果断,彻底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
我拿出来,屏幕上跳动着沈叙的名字。
一遍,又一遍,固执得如同催命符。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个名字在屏幕上跳动、熄灭、又跳动。
指尖划过屏幕,没有接听,也没有挂断,只是调成了静音,任由它在掌心里无声地、徒劳地震动。
然后,拨通了另一个号码。
电话几乎是瞬间被接通,一个沉稳温和的男声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晚晚?怎么了?听你声音不太对。”
“周总,”我的声音很稳,甚至带着一丝尘埃落定后的平静,“我现在在1601。您上次的提议,关于全职加入‘星曜’设计部,并接手‘云境’项目主设计师的职位……”
我顿了顿,目光扫过这空旷奢华、却冰冷得如同样板间的空间,语气没有半分波澜。
“我考虑好了。”
电话那头安静了一瞬。
4
周珩,星曜集团的总裁,也是1601这套顶层豪宅真正的主人。
他当初将这处空置的房产交给我“照看”,并抛出那个极具诱惑力的橄榄枝时,或许并未料到我会在这样的情形下做出选择。
“好。”周珩的声音很快传来,温和依旧,却多了一份了然和一种沉稳的力量。
“欢迎加入星曜,温总监。‘云境’是你的了。”
他没有问为什么,没有问发生了什么,只是给予了最直接的肯定和接纳。
“谢谢周总。”我挂了电话。
手机屏幕暗下去。
客厅里巨大的落地窗,清晰地映出我的身影。
穿着昂贵的大衣,妆容精致,手里却拖着一个格格不入的旧行李箱,站在一片冰冷奢华、空旷得能听见心跳回音的陌生空间里。
镜中的女人,眼神疲惫,嘴唇紧抿,但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根被风霜压弯又倔强反弹的竹。
窗外,雨还在下,淅淅沥沥地敲打着玻璃。
门铃声,就在这时,以一种近乎狂暴的方式炸响!
不是1601的门铃,而是来自1602方向,隔着厚重的防火门和楼道空间,依旧清晰地传了过来。
急促、疯狂、毫无章法,像濒死野兽绝望的嘶吼,伴随着沉闷的撞击声——是拳头狠狠砸在门板上的声音。
“温晚!开门!我知道你在里面!开门啊!!”
“晚晚!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出来听我解释!求你了!”
“你开门!你不能这样对我!你不能!”
沈叙嘶哑癫狂的声音穿透门板和空间,带着一种毁灭性的绝望和不顾一切,在安静的楼道里回荡、撞击。
我站在1601门内的阴影里,背靠着冰凉坚硬的门板。
门外是他疯狂砸门的震动和声嘶力竭的呼喊,那声音扭曲变形,每一个字都像是用血泪和悔恨浸泡过,带着摧毁一切的力量狠狠撞在耳膜上。
我闭上眼。黑暗中,浮现的却不是门外那张因痛苦而扭曲的脸。
是七年前那个雨夜,城中村出租屋昏黄的灯光下。
少年沈叙把最后一口泡面汤倒进搪瓷碗,推到我面前时,眼睛里滚烫的、能灼伤人的光芒。
他说:“晚晚,吃!以后我沈叙发达了,天天让你吃龙肉!”
那股子不管不顾的冲劲和爱意,曾是我贫瘠青春里唯一的火种。
是公司接到第一笔像样的订单时,我们在简陋的办公室里抱在一起又笑又叫。
他激动得把我高高抱起,转得我头晕眼花,一遍遍喊着:“温晚!我的晚晚!我们会成功的!我们会有一个真正属于我们的家!”
是无数个加班的深夜,他疲惫地靠在沙发上。
我替他按摩太阳穴,他握着我的手,声音低哑却充满力量:“晚晚,等忙过这阵子,我们就去度蜜月,去你一直想去的冰岛看极光。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给你最好的。”
那些声音,那些画面,那些被时光镀上温柔金边的承诺。
此刻却像淬了毒的玻璃碎片,随着门外一下下砸门的震动,狠狠扎进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疼得尖锐,疼得窒息。
原来,最锋利的刀,从来都是自己亲手递出去的。
行李箱的拉杆被我攥得死紧,冰凉的金属硌着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勉强维持着摇摇欲坠的清醒。
我不能开门。
不能回头。
那道门,是我亲手划下的界限。
一旦打开,一旦被那绝望的嘶吼和泪水淹没,所有的决绝都会土崩瓦解,只会陷入更深的泥沼,万劫不复。
门外,砸门声和嘶吼声骤然停了。
一片死寂。
紧接着,是“咚”的一声闷响!沉重得像是有什么东西狠狠砸在了地面上。
然后,是沈叙的声音,不再是嘶吼。
而是一种被彻底碾碎后、带着浓重哭腔的哀求,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抠出来的血块:
“晚晚……我跪下了……求你了……开门看看我好不好?”
“是我混蛋!是我瞎了眼!我不该让林薇住进来!不该碰她!我发誓我跟她真的没什么!我只是……只是看她可怜……”
“你打我骂我都行!求你别不要我……没有你我真的会死的晚晚……求你了……”
咚!咚!咚!
那不再是拳头砸门,是额头重重磕在坚硬地面上的声音。
一下,又一下,沉闷而绝望,在空旷的楼道里回荡,如同敲在人心上的丧钟。
我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
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几乎要掐出血。
那一下下磕头的声音,像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摇摇欲坠的理智防线上。
七年,两千多个日夜,那些深入骨髓的爱恋和习惯,不是一句“断”就能瞬间斩断的藤蔓。
它们在疯狂地拉扯着我,叫嚣着冲出去,去扶起那个曾经视若生命的男人……
就在这心神剧震、防线即将崩溃的瞬间——
咔哒。
一声极轻的、来自电梯方向的开锁提示音。
不是1602,也不是1601。
是对面那部极少使用的、直达顶层复式的专属电梯。
我猛地睁开眼,心脏骤然缩紧,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5
楼道里感应灯的光芒,足以让我看清电梯门无声滑开后走出来的身影。
周珩。
他穿着一身剪裁精良的深灰色羊绒大衣,肩头落着几滴未干的雨珠,手里提着一个看上去很沉的保温食盒。
他似乎刚从某个正式的场合回来,身上还带着一丝清冽的寒意。
表情是一贯的沉稳内敛,眼神深邃平静,仿佛对眼前这混乱绝望的一幕视若无睹。
他迈步走出电梯,目光扫过地上跪着、额头红肿、形容狼狈如鬼的沈叙,没有任何停顿,也没有丝毫惊讶,仿佛只是在看一件无关紧要的障碍物。
他的视线越过沈叙,精准地落在我身上——隔着1601敞开的门缝。
我站在门内的阴影里,浑身僵硬,脸上大概还残留着来不及收拾的狼狈和挣扎。
他看到了,看得清清楚楚。
周珩的脚步没有丝毫迟疑,径直朝1601走来。
他的皮鞋踩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稳定、清晰的声响,每一步都踏在凝固的空气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感。
他走到1601门口,在沈叙布满血丝、写满震惊和屈辱的目光注视下,自然地侧身,挡住了沈叙看向我的视线。
然后,他微微低头,看向门内阴影中的我,声音不高不低,温和而平稳,清晰地传入我和门外沈叙的耳中:
“温总监,这么晚了还没休息?”
他像是完全没看到门外的闹剧,语气自然得如同寻常上司关心下属。
“正好路过,想起你刚搬来,给你带了点‘鼎泰轩’的夜宵。”
他抬了抬手上的食盒,目光沉静地看着我。
“方便进去吗?”
这一句平常的询问,如同在沸腾的油锅里投入了一块冰,瞬间冻结了门外沈叙所有的动作和声音。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沈叙跪在地上,身体僵硬得像一尊石化的雕像。
他脸上混杂着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种被彻底羞辱后燃烧的怒火和……深入骨髓的恐慌。
他猛地抬头,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周珩挺拔的背影,又难以置信地、穿透周珩肩膀的缝隙看向门内阴影里的我。
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周珩的突然出现,他那熟稔的语气,那句“温总监”,那句“刚搬来”……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沈叙最敏感、最不敢深想的神经上。
他以为我的离开只是一时冲动,以为我无处可去最终会回来。
他甚至想好了如何用更卑微的姿态、更惨痛的代价来挽回。
可眼前这一幕,这个突然出现、姿态从容、显然与温晚关系匪浅的男人,和他手中那个代表着“关心”的食盒……
像一盆冰水混合着滚油,当头浇下!
将他所有的妄想、所有的悔恨、所有的挣扎,瞬间炸得粉碎!
我站在门内,隔着周珩宽厚的肩膀,对上沈叙那双瞬间被击溃、只剩下巨大空洞和绝望的眼睛。
周珩沉稳的气息近在咫尺,带着雪松的冷冽和一种奇异的安定力量。
门外那令人窒息的绝望哭求和磕头声带来的拉扯感,在周珩平静的目光和这不合时宜的“夜宵”面前,奇异地消散了大半。
一种冰冷的、带着尘埃落定后的疲惫感,席卷了全身。
我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
松开攥得死紧的行李箱拉杆,掌心传来一阵麻木的刺痛。
我侧过身,让开了门内的空间,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周总,请进。”
周珩微微颔首,提着食盒,从容地迈步走了进来。
他高大的身影彻底挡住了门外沈叙的视线。
在门即将关上的最后一瞬,我清晰地看到,沈叙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
他像被抽走了所有骨头,整个人瘫软下去,额头重重抵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没有声音,只有一种无声的、彻底的崩溃和绝望,在感应灯惨白的光线下弥漫开来。
厚重的实木门,终于在我身后,轻轻地、却无比彻底地,合拢了。
将门外那场轰轰烈烈的“火葬场”,连同那个我曾倾尽所有爱过的男人,彻底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
门内,是空旷、奢华、冰冷得如同异度空间的1601。
空气中还残留着周珩带来的、一丝清冽的雪松气息和食物隐约的暖香。
周珩已经脱了大衣,随意搭在沙发扶手上,露出里面熨帖的深色衬衫。
他正背对着我,站在开放式厨房的中岛台前,专注地打开那个保温食盒。
动作从容不迫,仿佛刚才在门外目睹的那场惨烈闹剧,只是无关紧要的背景噪音。
“鼎泰轩的蟹粉小笼和瑶柱鸡粥,”
他将食盒里精致的白瓷小盅和蒸笼一一取出,摆在中岛台光滑的岩板台面上,声音平稳温和。
“这个点,吃点热乎的暖胃。”
他转过身,将一双干净的筷子递向我,目光沉静,没有任何探究或安慰的意味,只是陈述一个事实。
“味道应该还不错。”
暖黄的灯光打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勾勒出一种沉稳可靠的气息。
他没有问“你还好吗”,没有提门外那个跪地磕头的男人,甚至没有对我的狼狈处境表示任何讶异。
这种恰到好处的距离感和沉默,像一张无形的网,兜住了我摇摇欲坠的神经。
我走过去,接过筷子。
指尖触碰到温热的瓷盅边缘,那一点暖意似乎顺着指尖,微弱地渗进了冰冷的身体里。
蟹粉的鲜香和米粥的温润气息飘散开来,在空旷冰冷的空间里,竟显得格外真实。
“谢谢周总。”我在高脚凳上坐下,声音有些哑。
没有客套,拿起勺子,舀了一勺粥送进嘴里。
温热的、带着鲜甜滋味的米粥滑过喉咙,空荡荡的胃似乎终于找回了一点知觉。
很暖。
周珩在我对面坐下,没有吃东西,只是给自己倒了杯水。
他拿起中岛台上随意放着的一本建筑杂志翻看着,姿态放松,像是在自己家里。
室内只剩下我小口喝粥的细微声响,和他偶尔翻动纸页的声音。
这种沉默并不尴尬,反而像一种无声的支撑。
没有窥探,没有评判,只有一种心照不宣的“过去了”的平静。
紧绷了一整晚的神经,在这份奇异的平静中,一点点松懈下来。
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上,几乎要将人淹没。
就在我几乎被这温暖的食物和沉默的支撑所安抚时,门禁系统的可视屏幕突然亮了起来。
屏幕清晰地显示出1601门口的画面。
沈叙还瘫坐在冰冷的地面上,背靠着1602的门板。
他似乎耗尽了所有力气,头发凌乱,额头红肿一片,嘴角甚至带着一丝干涸的血迹——大概是刚才疯狂磕头时弄伤的。
他眼神空洞地盯着1601紧闭的门,像是失去了灵魂的木偶。
手里,死死攥着一个东西。
6
那是一个小小的、廉价的、已经有些褪色的毛毡玩偶——一只歪歪扭扭的小狗。
那是我们创业最艰难那年,我用公司废弃的样布边角料,笨手笨脚戳出来的。
当时沈叙拿到时,笑得前仰后合。
说它丑得像被车碾过,却又宝贝似的放在他办公桌最显眼的位置,一放就是好几年。
他说那是他的“招财狗”,是温晚给他的“护身符”。
此刻,他布满污渍和细微伤口的手指,神经质地、一遍遍摩挲着那只丑陋小狗玩偶的耳朵。
那动作里透出的绝望和依恋,透过高清屏幕,无比清晰地传递过来。
他像是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又像是在无声地控诉。
屏幕下方,门禁通话的按钮亮着红光。
他在请求通话。
我握着勺子的手顿住了,指尖微微发白。
胃里刚刚升起的暖意瞬间被冻结。
那只丑陋的毛毡小狗,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捅开了记忆的闸门。
无数个深夜加班、两人挤在办公室小沙发上互相打气的画面汹涌而出,带着旧时光特有的、令人心酸的滤镜。
周珩也抬起了头,目光扫过可视屏幕,落在了沈叙和他手中那个刺眼的玩偶上。
他深邃的眼底没有任何波澜,只是平静地放下了手中的水杯,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他没有看我,也没有说话。
只是伸出了手,骨节分明的手指,毫不犹豫稳稳地按在了可视门禁系统下方那个醒目的红色按键上。
那是直接连通小区保安中心的紧急呼叫按钮。
“嘟——嘟——”
短暂的等待音后,一个清晰恭敬的男声从门禁扬声器里传出:“您好,这里是兰庭苑物业安保中心。请问1601业主有什么需要?”
周珩的目光依旧落在可视屏幕上沈叙那张失魂落魄的脸上,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上位者的权威和冰冷:
“我是周珩。1601门口有不明身份人员长时间滞留,情绪失控,行为异常,严重影响住户安全及正常休息。请立刻派安保人员上来处理,予以驱离。”
他顿了顿,补充道,语气没有丝毫温度。
“如果对方拒绝配合,或再次出现骚扰行为,直接报警处理。”
冰冷的空气里,蟹粉小笼氤氲的热气显得格外脆弱。
可视屏幕上,沈叙那张失魂落魄、死死攥着丑陋毛毡小狗的脸,像一根淬了冰的针,精准地刺破刚刚被热粥熨帖出一丝暖意的假象。
周珩按下的那个红色按钮,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
保安中心恭敬的回应声在寂静的室内响起,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公事公办。
周珩的声音平稳清晰:“我是周珩。1601门口有不明身份人员长时间滞留,情绪失控,行为异常,严重影响住户安全及正常休息。请立刻派安保人员上来处理,予以驱离。如果对方拒绝配合,或再次出现骚扰行为,直接报警处理。”
命令下达,干脆利落,不留半分余地。
屏幕上,沈叙那张绝望空洞的脸,在听到“周珩”这个名字和后面那些冷酷的措辞时,瞬间扭曲了。
那是一种被彻底扒光了所有尊严、踩在尘埃里的难以置信和狂怒。
他猛地抬头,血红的眼睛死死盯向1601的门,仿佛要穿透厚厚的实木,将里面的人烧穿。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嘶吼什么,但最终,只有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
他挣扎着想站起来,身体却像被抽掉了筋骨,狼狈地踉跄了一下,又重重跌坐回冰冷的地面。
那只攥着毛毡小狗的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惨白。
我移开了视线,勺子无意识地在温热的鸡粥里搅动,粥面漾开一圈圈细微的涟漪。
胃里的暖意彻底消散了,只剩下一种沉重的麻木。
原来彻底斩断,伴随着的并非想象中的轻松,而是这样空洞的钝痛。
“谢谢周总。”我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给您添麻烦了。”
周珩端起水杯,喝了一口,目光落回那本摊开的建筑杂志上,语气平淡无波:“分内之事。温总监早些休息,‘云境’项目启动会定在周一上午十点,资料已经发到你邮箱。”
他顿了顿,补充道,“这个位置视野很好,但晚上风大,关好窗。”
他像一个最称职的上司,交代完工作,提醒完生活细节,便不再多言。
那份恰到好处的疏离和公事公办,在此刻成了最有效的镇静剂。
门禁可视屏再次亮起,这次是电梯厅的画面。
两名穿着制服的安保人员已经到达,表情严肃地走向瘫坐在1602门口的沈叙。
画面里听不见声音,但能看到安保人员弯下腰,似乎在礼貌但强硬地请他离开。
沈叙猛地抬起头,脸上的表情混合着屈辱、暴怒和最后一丝不甘的祈求。
挣扎着,挥舞着手臂指向1601的方向,似乎在激烈地辩解、哀求。
那只毛毡小狗被他紧紧攥在胸口,像个最后的护身符。
安保人员显然不为所动,只是更靠近一步,做出了更强硬的驱离手势。
拉扯间,沈叙被强行架了起来,他像一头困兽般徒劳地挣扎,身体被半拖半拽着拉向电梯的方向。
他的头无力地垂着,视线却固执地、死死地胶着在1601紧闭的门上,直到电梯门缓缓合拢,将他和他那绝望的目光彻底吞噬。
楼道里恢复了死寂。
可视屏幕暗了下去。
7
我放下勺子,陶瓷碰在岩板台面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那碗温热的鸡粥,终究只吃了几口。
“我吃好了。”我站起身,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
“周总,谢谢您的夜宵和……解围。”
周珩也合上了杂志,站起身,拿起搭在沙发上的大衣。
他走到门口,手搭在门把手上,没有立刻拉开,而是回头看了我一眼。
他的目光沉静,深邃得像夜色下的海,没有任何多余的安慰,也没有探究,只是平静地陈述:“温晚,路还长。‘云境’需要一个心无旁骛的设计师。”
心无旁骛。
这四个字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轻轻挑开了我心底那点残存的、名为“沈叙”的病灶。
我迎上他的目光,没有躲闪,用力地点了点头:“我明白,周总。周一见。”
他微微颔首,拉开了门。
楼道里空无一人,感应灯安静地亮着,刚才那场撕心裂肺的闹剧仿佛从未发生。
只剩下空气里一丝若有似无属于沈叙的绝望气息,也很快被流通的冷风卷走。
厚重的门再次关上。
这一次,世界是真的安静了。
我靠在冰凉的门板上,缓缓滑坐到同样冰冷的地板上。
行李箱还孤零零地立在玄关。
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的灯火在雨幕中晕染开一片迷离的光海。
空旷奢华的客厅像一个巨大的、精致的牢笼,也像一个全新的、冰冷而安全的孤岛。
眼泪终于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
不是嚎啕大哭,只是无声汹涌的泪,顺着脸颊滑落,砸在光洁的地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为那死去的七年,为那个在雨夜分我半碗泡面的少年。
为那个曾发誓给我全世界的男人亲手砸碎的梦。
也为此刻这个坐在冰冷地板上只剩下自己和行李,名叫温晚的女人。
哭过一场,像排尽了体内最后一点淤积的浊气。
8
接下来的日子,时间被“星曜”和“云境”项目彻底填满。
周珩那句“心无旁骛”成了悬在头顶的剑。
我将所有的时间和精力,连同那些无处安放的情绪,一股脑地投入到了工作中。
“云境”是一个集高端住宅、商业和艺术空间于一体的地标性综合项目,设计难度极大,对创新性和艺术性的要求极高。
星曜设计部人才济济,我一个新来的空降兵,顶着周总钦点的名头,接手的又是核心项目,无形的压力可想而知。
质疑的目光刻意的疏离,甚至暗中的掣肘,在最初的日子里如影随形。
我没有时间去解释,更不屑于去讨好。
开会、画图、跑工地、和结构工程师吵架、和材料供应商磨细节、在无数个深夜里对着电脑屏幕修改方案……
我把自己变成了一台精准而不知疲倦的机器。
困了,就灌一杯特浓的黑咖啡;累了,就靠在办公室的沙发上眯半小时。
1601那个冰冷的豪宅,对我来说更像是一个高级酒店,回去只是睡觉,睡醒了继续战斗。
周珩是敏锐的。
他从不干涉具体设计,但总能在关键节点出现。
有时是项目例会快结束时推门进来,听最后十分钟的汇报,然后精准地指出某个结构衔接的潜在风险;
有时是我在工地灰头土脸和施工方争执时,他的车无声地停在路边,助理下来递给我一份他刚好“路过”某个材料商拿到的、最新环保认证的样品资料;
更多的时候,是深夜加班时,内线电话响起,他沉稳的声音传来:“温总监,方案进度如何?注意休息。”
没有多余的寒暄,却像一针强心剂。
我的方案在一次次推翻重来中逐渐成型。
摒弃了华而不实的堆砌,以“山水意境”为魂,用最简洁流畅的现代线条,勾勒出空间的开合与流动,将自然光影引入建筑的每一个角落。
当最终的效果图和概念说明在高层会议上全票通过时,设计部那些曾经质疑的目光,终于被惊叹和认可取代。
忙碌是治愈一切矫情和沉湎的良药。
沈叙和他的“火葬场”,似乎真的被隔绝在了另一个时空。
他试图联系过我。
陌生的号码打来电话,接通后是他声音沙哑哽咽,带着浓重的醉意,颠三倒四地道歉、回忆、哀求。
我沉默地听完,然后挂断,拉黑。
他换着号码发短信,长篇累牍地诉说着他的悔恨,说他送走了林薇(她肚子里的孩子最终没能保住),说他每天都在我们曾经的家门口徘徊,说他不能没有我……
那些文字,起初还能在心底激起一丝微澜,后来就只剩下厌烦。
像嗡嗡叫的苍蝇,挥之不去,惹人生厌。
直到一条夹杂在众多短信里、毫不起眼的消息跳出来:“晚晚,我快撑不下去了。公司……可能要完了。”
手指在删除键上停顿了一秒。
快完了?那个我们曾经一起熬夜,一起啃面包,一起憧憬过的公司?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泛起一丝陈旧的酸涩,但很快就被更深的疲惫覆盖。
这是他选择的路,代价自然要由他自己承担。
我面无表情地删除了那条信息,连同发信的那个陌生号码,一同拖进了黑名单。
世界终于彻底清净了。
时间在忙碌中飞速流逝。
“云境”项目进展顺利,设计图纸逐步深化落地,工地上塔吊林立,雏形初现。
我在星曜的位置也日益稳固,温总监这个名字,在业内开始有了分量。
一个深秋的傍晚,我难得在天黑前离开公司。
刚走出星曜气派的玻璃大门,手机响了。
屏幕上跳动的名字是“陈律”——我的离婚律师。
“温小姐,沈先生那边同意签最后的财产分割补充协议了。”
陈律师的声音带着一丝公事公办的轻松。
“他放弃了所有婚内共同财产的追索权,包括兰庭苑那套房产。条件是……希望您能见他一面,当面签。”
见我一面?
我脚步未停,走向路边等待的网约车。
深秋的风带着凉意,卷起几片枯黄的梧桐叶。
“告诉他,协议可以签。见面,没空,也没必要。”
我的声音平静无波,“如果他反悔,那就法庭见。我不介意。”
电话那头的陈律师似乎并不意外:“明白了,温小姐。我会转达。另外……”
他停顿了一下,“沈叙先生的公司,上周正式申请破产清算了。据说欠了不少供应商的款,还有员工工资。”
破产清算。
网约车到了,我拉开车门坐进去。
车窗外的城市华灯初上,流光溢彩。
兰庭苑那套婚房,此刻想必已经和他再无关系。
那个曾意气风发、说要给我吃龙肉的男人,终究把自己困在了泥沼里。
心头掠过一丝极其短暂近乎叹息的涟漪,随即被车窗外的霓虹淹没。
“知道了。”我对着电话那头说,“麻烦陈律尽快处理完协议。”
9
“云境”项目临近封顶时,一个爆炸性的消息传来:项目设计入围了被誉为建筑界“奥斯卡”的全球顶尖设计大奖——“金筑奖”的最终决赛名单!
整个星曜设计部沸腾了。
这是星曜集团,乃至国内建筑界都罕见的殊荣。
庆功宴上,香槟塔闪烁着诱人的光芒,赞誉和祝贺声将我包围。
周珩作为集团总裁,端着酒杯走过来,脸上带着难得的、真切的赞赏笑容:“恭喜,温总监。实至名归。”
他举杯,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周围的喧嚣,“星曜以你为荣。”
我与他碰杯,水晶杯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是团队的努力,周总。”
我微笑回应,目光扫过周围一张张兴奋的脸庞。
“也包括你当初‘心无旁骛’的选择。”
周珩深邃的目光落在我脸上,意有所指,唇角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弧度。
心无旁骛……我晃动着杯中的香槟,金色的气泡升腾、破裂。
是啊,那些深夜的泪水,那些咬牙的坚持,那些被彻底斩断的过往,最终都化作了此刻酒杯里庆祝的泡沫。
庆功宴后不久,便是“金筑奖”的颁奖典礼。
地点在瑞士琉森湖畔那座著名的文化艺术中心。
聚光灯璀璨如星河,巨大的水晶吊灯折射出令人目眩神迷的光彩。
台下坐满了全球顶尖的建筑大师、评论家、媒体名流。
空气里弥漫着高级香氛、雪茄和一种无形的、属于金字塔尖的压力与荣耀。
我穿着一身量身定制的银色流苏长裙,站在后台候场区。
裙摆如水银泻地,勾勒出清瘦却挺拔的线条。
妆容精致,一丝不苟,将连日奔波和紧张留下的痕迹完美掩盖。
镜子里的人,眼神沉静,带着一种经历淬炼后的、内敛的光芒。
助理小杨站在旁边,紧张得手心冒汗,小声念叨着获奖感言。
“别紧张,”我对着镜子里的她,也对着自己说,“得之我幸,不得,云境也早已立在那里。”
主持人激动的声音透过厚重的帷幕传来,念出了最终获奖者的名字。
那个拗口的由几个音节组成的名字——温晚。
巨大的掌声如同海啸般瞬间席卷了整个礼堂!
聚光灯猛地打在我身上,刺目得让人有瞬间的失明。
心脏在胸腔里重重地撞击了一下,随即被一种巨大的、近乎失重的力量托起。
我深吸一口气,在助理激动得快要跳起来的目光中,挺直脊背,脸上漾开一个从容而自信的微笑,迈步走上那片光芒万丈的舞台。
奖杯沉甸甸的,冰冷而坚硬,握在手里却像握住了一团燃烧的火。
我走到舞台中央的立式麦克风前。
台下是黑压压的人头和无数闪烁的镜头,像一片沉默等待吞噬的深海。
调整了一下麦克风的高度,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
无数的期待、好奇、审视的目光聚焦在身上。
在扫过某个角落时,我的视线几不可察地停顿了零点一秒。
台下前排嘉宾席的阴影里,坐着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沈叙。
他穿着一身明显不合身、甚至有些褶皱的旧西装,头发剪短了些,却显得更加憔悴。
脸颊凹陷,眼窝深陷,曾经意气风发的明亮眼眸。
此刻只剩下枯槁的死灰,和一种近乎贪婪死死钉在我身上的执念。
他挤在一群衣着光鲜的嘉宾中间,显得格格不入,像一块被强行镶嵌进华美织锦黯淡的补丁。
他是怎么拿到邀请函的?或者,他根本就是混进来的?这些都不重要了。
他看着我,嘴唇无声地翕动着,眼神里有震惊,有疯狂燃烧的悔恨,有浓得化不开的痛苦。
还有一丝……卑微到尘埃里的、令人作呕的希冀。
他似乎在用尽全身力气,试图用目光穿透这遥远的距离和鼎沸的人声,抓住什么早已消散的东西。
我的目光平静地掠过他,没有停留,仿佛只是扫过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路人。
心湖甚至没有泛起一丝涟漪。
那个曾在雨夜里给她半碗泡面、曾在简陋办公室里抱着她转圈、也曾亲手将另一个女人迎进他们婚房的男人,早已死在了她签下离婚协议的那个雨夜里。
我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前方那片浩瀚的灯海与人海,唇角扬起一个完美而疏离的微笑。
清冷平稳的声音,透过麦克风,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大厅,也通过直播信号,传递到世界的各个角落:
“感谢金筑奖评审团,感谢星曜集团,感谢‘云境’项目团队的所有伙伴。这座奖杯,属于我们共同的梦想和汗水。”
短暂的停顿,台下掌声雷动。
我的声音继续流淌:“很多人问过我,‘云境’的灵感来源。它并非凭空而来。它诞生于一片废墟之上。”
我的目光似乎飘向了更远的地方,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只有自己才懂的意味。
“曾经,我以为‘家’是两个人共享一碗泡面时的温度,是相拥取暖抵御风雨的承诺。后来才明白,真正的家,是风暴过后,自己亲手筑起的那一方天地。它不需要依附任何人,也不需要向谁证明。它只忠于自己的筋骨。”
台下安静下来,无数道目光聚焦在我身上。
“这座奖杯,”我微微举起手中的奖杯,冰冷的金属在聚光灯下折射出璀璨而坚硬的光芒。
“它很重。但它所承载的,不是某个人或某段关系的重量,而是一个女人,在废墟之上,用破碎的瓦砾和不肯低头的脊梁,为自己重建的、坚不可摧的王国。”
我的声音陡然清晰、锐利,如同出鞘的利剑,斩钉截铁地落下最后一句:
“所以,请记住——温晚已死。”
“活下来的,是‘云境’的设计师,是我自己。”
“我的家,从来只属于我自己。”
最后一个音节落下,全场陷入一片极致的寂静。
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
紧接着,是如同火山爆发般的掌声!
闪光灯如同疯狂的银色瀑布,瞬间将我彻底淹没。
我微笑着,在如潮的掌声和刺目的光芒中,微微鞠躬。
转身,脊背挺得笔直,步履从容地走向后台。
10
在转身的刹那,眼角的余光最后一次扫过那个阴影中的角落。
沈叙僵在那里,像一尊瞬间风化的石雕。
他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彻底褪尽,嘴唇惨白,微微张着,似乎想喊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双死死盯着我的眼睛里,最后一点微弱名为“希望”的光,如同风中残烛,在听到“温晚已死”四个字时,噗地一声,彻底熄灭了。
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绝望的死寂。
巨大的、沉重的帷幕在我身后缓缓合拢。
隔绝了所有的喧嚣、光芒,以及那个被彻底埋葬在过去的影子。
后台的通道安静许多,只有工作人员匆忙的脚步声和低声的祝贺。
助理小杨激动地迎上来,眼圈红红的:
“温总监!您太棒了!刚才那段话……”
我微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将沉重的奖杯递给她:“帮我收好。”
周珩站在通道的另一端,靠着墙,似乎在等我。
他依旧是那副沉稳内敛的模样,只是看向我的眼神里,多了一些更深的东西,像是欣赏,又像是某种尘埃落定后的确认。
“恭喜。”他走过来,言简意赅,递给我一杯温水,“很精彩的发言。”
“谢谢周总。”我接过水杯,温热的触感从掌心传来。
刚才在台上那番剖白,耗尽了我最后一丝强撑的力气,此刻只剩下深沉的疲惫,却也无比轻松。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他问,语气随意。
我喝了一口水,感受着温水滑过干涩的喉咙。
“‘云境’二期设计提上日程,还有几个国际联合项目在谈……”
我顿了顿,目光越过他,看向通道尽头窗外琉森湖静谧的夜色,声音平静而笃定。
“路还长。”
周珩顺着我的目光看了一眼窗外,唇角似乎极淡地勾了一下:“嗯,路还长。”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并肩和我一起,沿着安静的后台通道,走向出口。
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一轻一重,却奇异地和谐。
通道的尽头,是出口,也是新的起点。外面,是广阔的世界。
那个曾困住我的“火葬场”,连同里面燃烧殆尽的灰烬,已被永远地留在了身后那片璀璨而喧嚣的舞台之下。
温晚已死。
活下来的,只是我自己。
(全文完)
来源:颜言读故事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