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一九九二年的春天,风里还带着点凉气,国营饭店的窗户开着一条缝,油烟和饭菜的香气混在一起,直往人鼻子里钻。
引子
表姐把那姑娘领到我面前时,我的心“咯噔”一下。
不是不好,是太好了。
一九九二年的春天,风里还带着点凉气,国营饭店的窗户开着一条缝,油烟和饭菜的香气混在一起,直往人鼻子里钻。
姑娘叫林惠,穿着一件湖蓝色的确良衬衫,领口洗得发白,但烫得没有一丝褶皱。她头发齐耳,乌黑发亮,衬得一张脸像刚剥了壳的煮鸡蛋,光洁又饱满。尤其那双眼睛,不算顶大,但黑白分明,看人的时候安安静静的,嘴角微微往上翘,带着点笑意。
我妈常说,找媳妇就得找这种“福气相”的,脸盘圆润,下巴有肉,看着就稳当,能持家。
我一个大老粗,在红星机械厂当了五年车工,手上全是机油味和铁屑划出的口子,一个月工资加奖金,撑死一百二十块。人家林惠是小学老师,文化人,吃粉笔灰的,干净。
我紧张得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在的确良裤子上蹭了又蹭。
“陈立,发啥愣啊,跟人林老师说句话。”表姐用胳膊肘捅了我一下,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点恨铁不成钢的急切。
我“啊”了一声,脸腾地就红了,憋了半天,说出一句:“林老师,你……你喝水。”
桌上的搪瓷杯里是饭店免费的茶水,漂着几根茶叶梗子。
林惠没笑我,端起杯子,轻轻吹了吹,抿了一口,然后对我点点头:“谢谢,陈立同志。”
她的声音也好听,像收音机里播新闻的,清清亮亮的。
一顿饭吃得我如坐针毡。表姐在中间活跃气氛,问林惠学校的事,问我们厂里的事,我只顾着埋头扒饭,用眼角余光偷偷瞄她。她吃饭很斯文,夹一筷子青菜,小口小口地嚼,不像我,呼噜呼噜跟猪八戒吃人参果似的。
饭吃到一半,饭店门口一阵骚动。一个男人,喝得醉醺醺的,跟饭店经理吵嚷起来,骂骂咧咧,说菜里有头发。
我心里头一阵闹心,相亲碰上这种事,晦气。
林惠却放下了筷子,静静地看着那个男人。她的眉头微微蹙起,不是嫌恶,倒像是在思索什么。
“现在的年轻人,火气就是大。”表令咕哝了一句。
我正想附和,却看见林惠站了起来,朝那桌走过去。我心里一惊,想拦住她,可她动作太快。
她走到那个醉醺醺的男人身边,没说话,只是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一块干干净净的手帕,递了过去。
男人愣住了,满嘴的污言秽语卡在了喉咙里。
“同志,您先擦擦汗。”林惠的声音不大,但很清晰,“有话好好说,别气坏了身子。”
那男人盯着她手里的手帕,又看看她平静的脸,脸上的戾气竟然消散了大半。他没接手帕,只是嘟囔了一句“多管闲事”,转身就摇摇晃晃地走了。
一场风波就这么平息了。
林惠走回来,脸上还是那副平静的表情,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我看着她,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这个女人,看着柔柔弱弱的,骨子里却有股劲儿。那不是咋咋呼呼的厉害,是一种温和而坚定的力量。
【内心独白】
那一刻,我心里有个声音在喊:就是她了,陈立,这辈子就是她了。我一个大男人,遇上事儿第一反应是躲,她一个女同志,却敢站出去。我那点因为工作、因为家境带来的自卑,好像瞬间被她身上那股沉静的光给照亮了。我配不上她,可我真想跟她过日子。
吃完饭,表姐借口单位有事,推着她的二八大杠自行车先走了,临走前拼命给我使眼色,让我送林惠回家。
从国营饭店到她家,要穿过三条巷子。天色擦黑,路灯昏黄,把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我们一前一后地走着,谁也不说话,只听得见彼此的脚步声和远处传来的孩子的嬉闹声。
快到她家楼下时,她忽然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来。
“陈立同志,”她看着我,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亮晶晶的,“今天,谢谢你。”
“谢我啥啊,我啥也没干。”我挠了挠后脑勺,实话实说。
“你没觉得我多管闲事。”她笑了笑,嘴角那两个浅浅的梨涡,像装了蜜,“我爸以前也爱喝酒,喝多了就跟人吵。我知道,他们不是坏,就是心里苦。”
我心里一热,原来是这样。
“你……你人真好。”我憋了半天,又是一句大实话。
她又笑了。
就在这时,巷子口传来一个急促的喊声:“林惠!有你的信!加急的!”
是管片儿的邮递员老王,他骑着一辆绿色的永久牌自行车,车把上挂着个邮政挎包。
林惠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她快步走过去,从老王手里接过一封牛皮纸信封。我看见她的手在微微发抖。
她没有立刻拆开,而是紧紧地攥在手里,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谢谢王叔。”她的声音有些发紧。
老王“哎”了一声,蹬着车走了。
巷子里又恢复了安静。
林惠背对着我,站了好一会儿。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看到她瘦削的肩膀在轻轻颤抖。那封信,像一块烧红的烙铁,被她死死地攥在手心。
我心里充满了疑惑。什么信,能让她有这么大的反应?
【内心独白】
刚才还觉得她像一潭清澈的静水,一下子就起了波澜,而且是深不见底的漩涡。我有点慌,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这封信背后,藏着什么事?是家里的急事,还是……别的什么?我刚燃起的那点希望,像是被一盆冷水浇下,心里七上八下的。
她终于转过身,脸上已经恢复了平静,只是眼圈微微发红。她把信塞进了衬衫口袋,动作很快,像是在隐藏什么。
“我……我到家了。今天就到这儿吧。”她对我勉强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一丝我看不懂的疲惫和疏离。
“那信……”我忍不住开了口,又觉得唐突,赶紧补充道,“是家里有急事吗?要不要帮忙?”
“没事。”她摇摇头,垂下眼帘,“一点私事。谢谢你送我回来。”
说完,她转身就进了黑漆漆的楼道。脚步声很急,像是逃离。
我站在原地,看着那扇斑驳的木门在她身后关上,心里像被塞了一团乱麻。
那“福气相”的背后,到底藏着什么?
第一章 一只暖水瓶
我和林惠的第二次见面,隔了足足半个月。
这半个月,我心里跟长了草似的,天天盼着表姐那儿有信儿。上班的时候,车床的轰鸣声都盖不住我心里的鼓点。下了班,对着宿舍墙上挂着的月历牌,一天一天地数。
我甚至都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人家林老师压根没看上我。也是,我一个粗人,除了力气,啥也没有。
结果,半个月后的一个傍晚,表姐兴冲冲地骑着车来厂里找我。
“成了!陈立,你小子有福了!”她把车往车棚里一锁,嗓门大得半个厂区都能听见。
我心里一喜,赶紧把她拉到一边:“姐,小点声!咋回事?”
“林惠托人给我带话了,说对你印象不赖,可以再接触接触。”表姐拍着我的肩膀,笑得合不拢嘴,“我就说嘛,我们家陈立,人老实,会疼人,哪个姑娘见了不喜欢?”
我嘿嘿地傻笑,心里那块悬了半个月的石头,总算落了地。
那天之后,我和林惠的接触就多了起来。我们约着去过一次公园,在人工湖上划船。我笨手笨脚的,把船划得东倒西歪,她也不恼,就坐在船头,看着水面上的波光,安安静静地笑。
我们还一起去看了场电影,《庐山恋》。看到张瑜和郭凯敏在银幕上亲吻的时候,电影院里一片抽气声。我偷偷看了一眼林惠,她的脸在黑暗中微微发红,像染了霞。
我越来越觉得,她就是我要找的那个人。她话不多,但总能说到我心坎里。我跟她说厂里评先进,我因为一个技术革新拿了奖,她会由衷地替我高兴,说:“陈立,你真棒,靠手艺吃饭的人,最光荣。”
我跟她说我妈身体不好,一到阴雨天就腿疼,她就记在心里。下次见面,给我拿来一个方子,说是她从一个老中医那儿问来的,用艾草和生姜煮水泡脚,能活血驱寒。
她就像一碗温水,不烫嘴,但一点一点地,把我的心给暖透了。
只有一件事,像一根小小的刺,扎在我心里。就是那封信。
我旁敲侧击地问过她几次,家里是不是有什么困难。她每次都只是摇头,说:“都挺好的,你别多想。”
她越是这么说,我心里越是犯嘀咕。但看着她温柔的眼睛,我又觉得是自己小心眼,人家不愿意说,我总不能逼着人家说吧。
【内心独白】
有时候,我真觉得自己挺混蛋的。人家对我这么好,我还在背后瞎琢磨。可那晚她攥着信封发抖的样子,总在我眼前晃。就像一碗清汤面里,掉进了一只苍蝇,你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心里头膈应得慌。我怕,怕这背后有什么我承担不起的事情。
转眼到了夏天,天气热得像个大蒸笼。我们厂里为了防暑降温,给每个车间都发了白糖和茶叶,让我们自己冲水喝。
那天下午,我正光着膀子,在车床边上挥汗如雨,车间主任老张头喊我:“陈立,有人找!”
我擦了把汗,一回头,就看见林惠站在车间门口。
她穿着一件碎花连衣裙,手里拎着一个崭新的,印着大红牡丹花的暖水瓶。车间里机油和铁屑的味道那么重,她站在那儿,就像一朵突然开在废铁堆里的百合花,干净又惹眼。
车间里几十号老爷们儿的目光,“唰”地一下全集中到了她身上。
我的脸一下子就烧了起来。
“你怎么来了?”我赶紧套上汗衫,朝她走过去。
“我路过,顺便来看看你。”她把暖水瓶递给我,瓶身还是温的,“你们这儿太热了,我给你冲了点绿豆汤,解解暑。”
我接过暖水瓶,沉甸甸的,心里也是沉甸甸的感动。这年头,一个暖水瓶得小十块钱,她一个月的工资也就一百出头。
“你……你太破费了。”我结结巴巴地说。
“一个瓶子而已,你快喝吧,凉了就不好喝了。”她说着,拿出自己的手帕,替我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那一下,我的心跳得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车间里响起一阵哄笑和口哨声。
“哟,陈立,你对象啊?真俊!”
“陈立,啥时候请我们喝喜酒啊?”
林惠的脸也红了,但她没躲,只是对我笑了笑,说:“我先走了,你好好上班。”
看着她转身离去的背影,我拧开暖水瓶的盖子,一股清甜的绿豆香气扑鼻而来。我倒了一杯,喝了一大口,那股凉意从喉咙一直甜到心里。
那天晚上,我躺在宿舍的硬板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手里攥着那个暖水瓶,像是攥住了全世界。
我决定了,我要跟她求婚。
不管那封信背后藏着什么,我都认了。这么好的姑娘,我不能错过。错过了,我得后悔一辈子。
【内心独白】
人家姑娘都把暖水瓶送到车间了,这意思还不明白吗?我陈立要是再缩头乌龟,就真不是个男人了。什么顾虑,什么猜疑,都他娘的滚蛋吧。过日子,不就是你对我好,我对你好吗?她能为我想到这份上,我就能为她把天扛下来。就算天塌了,有我顶着。
第二天,我揣着我全部的积蓄——三百二十七块五毛钱,去了百货大楼。
我给她买了一条真丝的“的确良”连衣裙,又买了一对上海牌的手表。剩下的钱,我准备用来置办点像样的彩礼。
当我把那块女式手表戴在她手腕上,对她说“林惠,嫁给我吧”的时候,她愣住了。
她看着我,眼睛里慢慢地涌上水汽。
她没有立刻点头,而是沉默了很久。
就在我心里发慌,以为她要拒绝的时候,她轻轻地说了一句:“陈立,你……不会后悔吗?”
“后悔啥?”我急了,“我这辈子做的最不后悔的决定,就是想娶你。”
她看着我,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有些事,我一直没告诉你……”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我怕……我怕我配不上你。”
我的心一下子揪紧了。
第二章 那个名字
“有啥配不上的?”我伸手,想替她擦眼泪,又觉得唐突,手停在半空中。
“你是个好人,陈立。踏实,本分。你应该娶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她垂着头,声音很低,像是在自言自语。
“啥叫清清白白?”我有点急了,“在我心里,你就是最好的姑娘。林惠,你要是觉得我哪儿不好,你直接说,我改。你要是嫌我穷,我……我以后拼命干活,我保证让你过上好日子!”
她摇摇头,泪水滴落在手腕上那块崭新的上海牌手表上。
“不是你的问题,是我的问题。”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满是挣扎和痛苦,“我家里的情况,很复杂。我有一个弟弟……”
她顿住了,像是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
我心里那根刺,又开始隐隐作痛。弟弟?是跟那封加急信有关系吗?
“你弟弟怎么了?”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他……他不在家,在外面……做生意。”她说话的时候,眼神有些躲闪。
【内心独白】
做生意?我心里“咯噔”一下。九二年,下海做生意的人是多,可有几个是正经的?我不是看不起做生意的,但她这副神情,根本不像是在说一件光彩的事。倒像是在掩饰什么。一个谎言,往往需要更多的谎言来圆。林惠,你到底有什么事瞒着我?
“做生意好啊,有出息。”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起了疑。
“他……他需要钱。”林惠终于说到了关键点,“很多钱。”
我明白了。
我全明白了。那封加急信,是来要钱的。她平时那么节俭,一分钱恨不得掰成两半花,连买个暖水瓶我都觉得她破费,原来钱都攒着给她弟弟了。
一股说不出的滋味涌上心头。有点失落,又有点……心疼。
“需要多少?我这儿还有点。”我几乎是脱口而出。我说的是我准备办彩礼的钱。
林惠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不,不用!”她急忙摆手,“你的钱是你辛辛苦苦攒的,我不能要。我自己的事,我自己解决。”
她的拒绝,像一堵墙,把我隔在了外面。
“林惠,”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你要是答应嫁给我,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夫妻俩,不就得有难同当吗?”
她愣愣地看着我,眼里的泪水又涌了上来。这一次,不是痛苦,是感动。
她终于点了点头。
“陈立,”她哽咽着说,“你让我想想,好吗?给我三天时间。”
我答应了。
那三天,我过得比等她答复那半个月还煎熬。
我怕她拒绝,更怕她答应。我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她温柔的笑脸,一会儿是她攥着信封发抖的肩膀。她那个“做生意”的弟弟,像一个模糊的影子,盘踞在我心里,让我不得安宁。
我甚至去找了表姐,想从她那儿打听点情况。
“林惠家里的事?我也不太清楚。”表姐嗑着瓜子,想了半天,“就知道她家是农村的,爹妈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她下面好像是还有个弟弟,叫……叫林涛?对,林涛。听说挺聪明的,考上过大学,后来不知道怎么就没读了。”
林涛。
我记住了这个名字。
考上过大学,却没读。又跑出去“做生意”。这里面,肯定有事。
第三天傍晚,林惠来厂里找我了。
她没穿我买给她的新裙子,还是一身朴素的旧衣裳。她把那块上海牌手表还给了我。
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底。
“陈立,这个太贵重了,我不能收。”她把手表塞到我手里。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我的声音有点发颤。
“我答应你。”她忽然说。
我愣住了,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啥?”
“我说,我愿意嫁给你。”她看着我,眼神异常坚定,“但是,我有几个条件。”
“你说,别说几个,几百个都行!”我激动得语无伦次。
“第一,我们结婚,不办酒席,不收彩礼。去登个记,买点喜糖给亲戚朋友分分就行。”
我点点头。这年头,都讲究排场,她这么说是给我省钱。
“第二,结婚以后,我的工资我自己支配,我不会问你要一分钱,但也请你不要过问我的钱花到哪里去了。”
我犹豫了。夫妻过日子,钱放一块儿不是天经地义吗?她这是什么意思?防着我?
“第三,”她没等我回答,继续说道,“关于我弟弟林涛的事,你不要问,不要打听。总有一天,我会原原本本地告诉你。但不是现在。”
她的每一个条件,都像一扇关上的门。
我看着她,她的脸在夕阳下显得有些苍白,但眼神里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倔强。我知道,这些条件,就是她的底线。
如果我答应了,就意味着我要娶一个带着秘密的妻子。我们的婚姻,从一开始就隔着一堵墙。
如果我不答应,我就会失去她。
【内心独白】
这哪是结婚啊,这简直就是签了个不平等条约。钱各管各的,家里的事还不让问。这日子能过到一块儿去吗?我心里憋屈,觉得她不信任我。可转念一想,她要是真想骗我,大可以什么都不说,把我的钱哄到手。她把丑话说在前面,反倒是坦诚。她只是……需要时间。
我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做出了这辈子最重要的决定。
“好,我答应你。”
林惠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那光芒,比我见过的任何星星都亮。她伸出手,紧紧地抓住了我的胳膊,像是怕我反悔。
“陈立,谢谢你。”她说,“你放心,我一定会做个好妻子。我……我会对你好一辈子的。”
那一刻,所有的疑虑和不安,都被她这句话给冲散了。
一个星期后,我们去街道办事处领了结婚证。红色的封皮,烫金的大字,我看着照片上并肩坐在一起的我们,心里又踏实又虚幻。
我真的结婚了,娶了我第一眼就心动的姑娘。
我们的新房,是厂里分给我的一间十五平米的单身宿舍。我找木工房的师傅打了张双人床,一个大衣柜。又去废品站淘换了张旧桌子,两把椅子,刷上新漆,看上去也像模像样。
林惠把一切都收拾得井井有条。她在窗台上摆了两盆绿萝,给桌子铺上了带蕾丝花边的桌布。那个印着大红牡丹的暖水瓶,就放在桌子最显眼的地方。
这个小小的房间,一夜之间就有了家的味道。
婚后的日子,平淡而温馨。我每天上班,她在学校教书。我下班早,就去菜市场买菜,学着做饭。她回来了,我们俩就着一盘炒青菜,一碗豆腐汤,也能吃得有滋有味。
她真的像她承诺的那样,是个好妻子。我的衣服,她总是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我胃不好,她就每天早上起来给我熬粥。
她也严格遵守着我们的“约定”。每个月发了工资,她会拿出一部分作为家用,剩下的,就存起来。我偶尔问起,她也只是说“存着有用”。她从不主动跟我提她弟弟林涛,那个名字,成了我们之间一个心照不宣的禁区。
我也努力遵守我的承诺,不去问,不去想。
可有些事,不是你想不去想,就能做到的。
第三章 一封信
婚后的第一个冬天来得特别早。
北风刮得像刀子,我们那间小屋的窗户糊了报纸还是漏风。我每天下班,第一件事就是生炉子。蜂窝煤烧起来,屋里暖烘烘的,玻璃上结了一层白霜。
林惠很怕冷。一到家就抱着个热水袋,手脚还是冰凉。
我心疼她,就去黑市上,花了我半个月的工资,给她买了一件军大衣。那衣服又厚又沉,但挡风。
她嘴上说我乱花钱,可穿在身上,眼睛里全是笑意。
日子就像炉子里的火,不旺,但暖和。我渐渐习惯了不去想那个叫林涛的影子,只想跟林惠踏踏实实地把眼前的日子过好。
直到那封信的出现。
那天是个周六,我休息,林惠学校要补课。我把家里的大白菜腌了,又把屋子彻彻底底打扫了一遍。临近中午,我去邮局,想把我这个月的工资给我妈汇过去五十块。
就在邮局的柜台前,我又看见了那个绿色的身影——邮递员老王。
“王叔,忙着呢?”我笑着打招呼。
“是陈立啊,娶了媳妇,人精神多了嘛!”老王也认识我,一边分拣信件一边跟我唠嗑,“正好,有你家一封信,我待会儿就给你们送过去。”
“我家的信?”我心里一动,“给谁的?”
“还能给谁,给你媳妇林老师的呗。”老王从一沓信里抽出一封,在我眼前晃了晃,“又是加急的。你媳妇这弟弟,够惦记他姐的。”
又是加急信。又是她弟弟。
我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信封还是那种牛皮纸的,上面的字写得龙飞凤舞,地址是从南方一个我没听说过的小城市寄来的。
“王叔,这信……能先给我吗?我正好带回去。”我鬼使神差地说道。
“那敢情好,省得我再跑一趟了。”老王没多想,就把信递给了我。
我捏着那封信,薄薄的一张纸,却感觉有千斤重。
回家的路上,我心里天人交战。
一个声音说:陈立,你答应过林惠的,不问,不打听。你现在偷看她的信,算什么男人?
另一个声音说:可你们是夫妻!夫妻之间有什么是不能说的?她把你当外人一样防着,你就不想知道真相吗?万一她弟弟在外面惹了什么大祸,把她也拖下水怎么办?
【内心独白】
信任这东西,就像我们车间里用的那块砂轮,用一次就磨损一点。我以为我能把那份疑虑磨平,可这封信一出现,所有的裂痕都暴露出来了。我害怕,我怕信里面是我无法面对的东西。可我又控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和担心。我感觉自己像个小偷,偷来的不是钱,是即将破碎的安宁。
回到家,我把信放在桌上,盯着它看了足足十分钟。
最后,我还是没忍住。
我找了个小刀,小心翼翼地从信封的侧面划开一道小口子。我想,我就看一眼,看完再想办法粘回去,她不会发现的。
我把折叠的信纸从那道小口子里,一点一点地抽了出来。
信上的字迹和信封上的一样潦草。
“姐:
钱已收到。但这远远不够。这边催得紧,说再凑不齐,就要走程序了。姐,你再想想办法,我不想死。我才二十岁,我真的不想死。救救我!
弟,涛”
短短几行字,像一个晴天霹雷,在我脑子里炸开。
走程序?不想死?
这哪是做生意!这分明是犯了事,而且是能要命的大事!
我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捏不住那张薄薄的信纸。冷汗顺着我的脊梁骨往下流,刚才生炉子攒下的那点暖气,瞬间被抽干了。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林惠总是那么忧心忡忡,为什么她要拼命地攒钱,为什么她不让我过问她弟弟的事。
她不是不信任我,她是怕拖累我。
我把信纸胡乱塞回信封,手忙脚乱地想用胶水把口子粘上,可越急越乱,信封被我弄得皱皱巴巴。
就在这时,门“吱呀”一声开了。
林惠回来了。
她看到我手里的信,和我慌乱的神情,脸色“唰”地一下就白了。
“你……”她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像个被当场抓住的小偷,无地自容。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的解释苍白无力。
她没有哭,也没有骂我。她只是走过来,从我手里拿过那封信,看了一眼被我划开的口子,然后抬起头,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冰冷而绝望的眼神看着我。
“陈立,”她说,声音平静得可怕,“我们说好的。”
“对不起,林惠,我……”
“你都知道了?”她打断我。
我点点头,喉咙发紧。
她闭上眼睛,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里已经没有了任何情绪。
“也好。”她说,“既然你都知道了,那也没什么好瞒的了。”
她拉开我们床头柜最下面的一个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上了锁的铁皮盒子。她用一把小钥匙打开盒子,里面没有钱,没有首饰,只有一沓厚厚的信,和一张发黄的判决书。
她把那张判决书递给我。
“我弟弟,林涛,”她说,“两年前,跟人打架,失手把人捅死了。过失杀人,判了十五年。另外,要赔偿受害者家属三万块钱。”
三万块!
在一九九二年,对于我们这样的普通工薪家庭,这简直是一个天文数字。
“这两年,我爸妈把家里能卖的都卖了,地也抵押了,东拼西凑,还了不到一万。剩下的两万,都压在我身上。”林惠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我每个月的工资,除了最基本的生活费,全都寄过去了。信上说催得紧,是因为如果赔偿款不能按时给付,对方家属不同意谅解,我弟弟……可能就没法减刑了。”
我拿着那张薄薄的判决书,手抖得比刚才还厉害。
原来,这就是她“福气相”背后藏着的秘密。一个足以压垮任何人的重担。
我看着她,那个在我面前总是温柔笑着的女人,那个给我送绿豆汤,给我买军大衣的女人。我无法想象,她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独自一人扛着这一切。
而我,在她最需要信任和支持的时候,却像个小人一样,怀疑她,刺探她。
【内心独-白】
我真不是个东西。我就是个混蛋。我把她的善良当成软弱,把她的坚强当成隐瞒。我以为我看透了生活的艰难,可跟她背负的东西比起来,我那点养家糊口的压力算个屁。我心疼得像是被人拿刀子在剜。我不仅没能为她分担,还在她的伤口上撒了一把盐。
“林惠,”我“扑通”一声,跪在了她面前。
“我错了。”
第四章 一张存折
林惠被我这一下给吓着了。
“陈立,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她赶紧来扶我,声音里带着哭腔。
我跪在冰凉的水泥地上,不肯起来。
“林惠,我对不起你。”我抬起头,眼泪再也忍不住,大颗大颗地往下掉,“我不该怀疑你,不该偷看你的信。我混蛋,我不是人!”
我抬手就给了自己一巴掌,打得“啪”一声脆响。
“你别这样!”林惠死死地拉住我的手,眼泪也跟着流了下来,“不怪你,都怪我。我不该瞒着你。从一开始,我就该跟你说实话。”
“不,是我小心眼,是我配不上你的信任。”我抓着她的手,心里又悔又疼,“这么大的事,你一个人扛了两年多……你怎么不跟我说啊?你把我当什么了?当外人吗?”
她摇着头,泪水打湿了我的手背。
“我怕。我怕你知道了,会看不起我,会嫌弃我们家是个累赘。我怕……你会不要我。”她终于说出了心底最深的恐惧。
我心里一酸,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
“傻瓜。”我哽咽着说,“你是我媳妇。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天塌下来,我给你顶着。怎么会不要你?”
她在我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那哭声里,有委屈,有压抑,有恐惧,也有终于卸下重担的释放。我抱着她瘦削的肩膀,感觉自己抱着的是全世界的苦难。
我们俩就这么在冰冷的地板上,抱头痛哭。窗外的北风呼啸着,屋里却因为这场迟来的坦白,有了一丝奇异的温暖。
哭了不知道多久,我们才慢慢平静下来。
我扶着她坐到床边,给她倒了一杯热水。她的眼睛又红又肿,像两颗熟透的桃子。
“还差多少?”我问。
“还差……一万两千多。”她小声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一万两,在当时,相当于我将近十年的工资。
我沉默了。
不是退缩,而是在脑子里飞快地盘算。
“我这儿,”我站起身,从大衣柜最里面的一个角落,掏出一个用布包着的小铁盒,“我这儿还有点钱。”
这是我从上班开始,一点一点攒下来的老婆本,加上这些年得的奖金,还有我爸妈偷偷塞给我的,一共是……
我打开铁盒,把里面一沓沓用皮筋捆着的,毛票、一块、五块、十块的零钱和整钱都倒在床上。
我一张一张地数。
林惠在旁边看着,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一千三百二十一块五。”我数完了,把钱都推到她面前,“这是我全部的家当。你先拿去。”
“不,陈立,这不行!”林惠把钱又推了回来,“这是你的血汗钱,是你攒着孝敬叔叔阿姨,是给我们以后过日子用的。我不能要。”
“什么你的我的!”我急了,声音也大了起来,“我们是夫妻!我的钱就是你的钱!现在是救你弟弟的命要紧,还是攒钱要紧?”
“可这是你所有的钱了!”
“钱没了可以再挣,你弟弟的命只有一条!”我抓着她的肩膀,看着她的眼睛,“林惠,你听我说。以前,是你一个人在扛。现在,有我。我们一起扛。”
她看着我,眼里的泪水又一次决了堤。
她没有再拒绝。
第二天,我请了假,陪着林惠,把那一千三百多块钱,连同她这个月的工资,一起汇了过去。
从邮局出来,天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雪。
林惠的脸色虽然还是不好,但眉宇间那股化不开的愁绪,似乎散去了一些。她走在我身边,第一次主动地,挽住了我的胳膊。
“陈立,”她轻声说,“谢谢你。”
“又说傻话。”我拍了拍她的手,“走,回家,我给你做你最爱吃的西红柿鸡蛋面。”
钱汇出去了,但问题并没有解决。
还差一万多块。
那几天,我脑子里天天都在想钱的事。上班的时候,盯着飞速旋转的零件,想的都是怎么能多挣点钱。
厂里最近接了个大活儿,一批出口的精密零件,要求高,工期紧。车间主任急得嘴上都起了泡。为了赶工,厂里开了政策,计件工资,多劳多得,晚上加班还有加班费。
我二话不说,报了名。
从那天起,我几乎是住在了车间里。别人一天干八小时,我干十二个小时,有时候甚至十四个小时。中午饭,就是啃两个冷馒头。晚上,就在车间的躺椅上眯一会儿。
我像一根上满了弦的发条,不知疲倦地转。
我只有一个念头:挣钱。多挣一分,林惠的压力就少一分。
林惠心疼我,每天晚上都做好饭,用那个大红牡丹的暖水瓶装着,给我送到车间来。她不劝我,只是默默地看着我吃完,然后替我把汗湿的衣服拿回去洗。
我知道,她懂我。
【内心独白】
那段时间,我感觉自己不像个人,像一台机器。每天脑子里只有零件的尺寸,刀具的角度。身体累得像散了架,可心里是踏实的。我终于能为她做点什么了,不再是那个只能说漂亮话的。看着她每天来送饭的影子,我就觉得浑身是劲儿。这就是家吧,就是有人等你,有人疼你。
一个月下来,我瘦了十斤,但工资条拿到手的时候,我笑了。
四百八十块!
相当于我平时四个月的工资。
我拿着那张薄薄的工资条,像拿着一张奖状,飞奔回家。
我把工资条拍在桌上,对正在备课的林惠说:“媳妇,看!”
林惠拿起工资条,看着上面的数字,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你这是不要命了!”她声音发颤,摸着我瘦削的脸颊,心疼得直掉眼泪。
“没事,我身体好着呢。”我笑着说,“照这个速度,用不了几年,我们就能把钱还清了!”
林惠却摇了摇头。
她拉开抽屉,从那个铁皮盒子里,拿出了一张折起来的存折。
她打开存折,递给我。
我接过来一看,脑袋“嗡”的一声。
那是一张定期存折,上面的户主,是林惠的名字。
而存款金额那一栏,清清楚楚地写着:一万五千元。
存入日期,是半年前。
第五章 借来的福气
我拿着那张存折,手都在抖。
一万五千块。
我活了二十六年,见过最大笔的钱,就是我给她的那一千三百块。这一万五千块,像一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这……这是哪儿来的?”我抬起头,声音干涩地问。
半年前,我们才刚结婚没多久。她哪儿来的这么多钱?
林惠看着我震惊的样子,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这也是我一直不敢告诉你的,另一件事。”她垂下眼帘,轻声说,“这钱,是我借的。”
“借的?跟谁借的?”
“我们校长。”
我更糊涂了。他们校长,我知道,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太太,很严厉。她肯借这么多钱给林惠?
“我们校长……是我妈以前在城里当保姆时,带过的孩子。”林惠的声音很低,像是在揭开一个尘封已久的伤疤,“那家人对我妈很好,后来我妈回乡下了,也一直有联系。我考上师范那年,就是校长家给出的学费。”
我静静地听着,心里五味杂陈。
“林涛出事后,家里实在走投无路了。我……我实在没办法,就去求了校长。”林惠说到这里,声音哽咽了,“校长二话没说,把她准备给她儿子结婚买房的钱,取出来给了我。她说,这钱算她报答我妈当年的恩情,不用还。”
“可我不能不要脸。”林惠抬起头,眼里含着泪,却透着一股倔强,“我跟校长立了字据,这钱算我借的,十年之内,连本带利,一定还清。所以……我才跟你定了那样的规矩,我的工资,我自己支配。因为我挣的每一分钱,都是要还债的。”
真相大白。
所有的谜团,在这一刻都解开了。
那封加急信,那个神秘的弟弟,那份不平等的婚前约定,这张巨额存折……所有的一切,都源于一个姐姐对弟弟的责任,一个受人恩惠者对承诺的坚守。
我看着眼前的林惠,突然觉得她无比高大。
我以为我拼命加班一个月,挣了四百八十块钱,就已经是在为她分担,就已经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了。
可我这点付出,跟她默默背负的这笔巨债,这份情义相比,算得了什么?
我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下巴抵着她的头顶,闻着她头发上淡淡的洗发膏的香味。
“林惠,”我说,“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我们是夫妻,你的债,就是我的债。我们一起还。”
“我说了,我怕你……”
“你怕我嫌弃你?”我打断她,“林惠,你听着。我陈立这辈子,能娶到你,是我修了八辈子的福气。你不是累赘,你是我的骄傲。”
这番话,是我发自肺腑的。
一个女人,在家庭遭遇灭顶之灾的时候,不哭不闹,不怨天尤人,而是选择一个人默默地扛起所有。她有情有义,知恩图报,有骨气,有担当。
这样的女人,我有什么资格嫌弃她?
我只恨自己,没有早一点看懂她,没有早一点,为她撑起一片天。
【内心独白】
那一刻,我才真正明白了“福气相”的含义。那不是指长得好看,能旺夫。而是指一个人的品性,像金子一样,在最黑暗的时候,也能发出光来。我娶的不是一个漂亮的脸蛋,我娶的是一颗金子般的心。这张存折,不是债务,是她人品的证明。我陈立,何德何能啊。
“钱还差多少?”我柔声问。
“赔偿款还差一万多,校长的钱……一分没动。”她说。
我明白了。她宁愿让弟弟在里面多受点苦,也不愿轻易动用这份沉甸甸的恩情。
“明天,”我做了个决定,“明天我陪你去找校长,先把赔偿款的事解决了。人命关天,减刑的事,拖不得。”
“可是,动了这钱……”
“校长的钱,我们一起还。我一个月能挣四百八,你也能挣一百多,我们俩省吃俭用,一个月能攒下五百块。一年就是六千,三年,我们就能把钱还上。三年,很快的。”我给她算着账,也给自己打气。
林惠靠在我怀里,点了点头。
那一晚,我们聊了很多。她给我讲了她弟弟林涛小时候的事,聪明,调皮,是全家人的希望。也讲了他怎么交了坏朋友,一步步走错了路。讲到伤心处,她还是会哭,但那哭声里,不再有绝望。
第二天,我陪着林惠,带着那张存折,去了她们学校。
校长是个很慈祥的老太太,头发花白,戴着一副老花镜。她看到我们,一点也不意外。
“我就知道,你们会来的。”她把我们让进办公室,给我们倒了水。
林惠把存折递过去,说明了来意。
校长没有接,只是叹了口气。
“惠啊,我早就跟你说过,这钱,你不用还。你妈妈当年在我家,不是保姆,是亲人。这点钱,算是我替我那过世的爹妈,还的一点心意。”
“校长,亲情是亲情,钱是钱。这钱,我们必须还。”这次开口的,是我。
我站起来,对着校长,深深地鞠了一躬。
“校长,谢谢您在我家林惠最难的时候拉了她一把。这份恩情,我们记一辈子。但这钱,我们一定还。我是她男人,养家糊ട്ട,还债,是我的责任。”
校长抬起头,透过老花镜,仔細地打量着我。她看了很久,然后欣慰地点了点头。
“好,好。”她说,“林惠,你没看错人。这小伙子,有担当。”
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我。
“这里面是一万两千块。你们先拿去,把赔偿款的事办了。剩下的三千,你们留着,过年了,给家里买点东西。欠我的钱,不急,你们日子过好了,再慢慢还。”
我跟林惠,拿着那沉甸甸的信封,从校长办公室出来,两个人,眼圈都是红的。
我们没有回家,直接去了邮局。
当汇款单的回执拿到手的那一刻,林惠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像是搬开了一座压在心头几年的大山。
天,不知道什么时候放晴了。冬日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我们俩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谁也没说话,但手,却紧紧地牵在了一起。
我知道,从今天起,我们的日子,要翻开新的一页了。
第六章 一桌年夜饭
解决了赔偿款的大头,我和林惠的生活,像是被拧紧了发条的钟,开始精确而高效地运转起来。
我们的目标很明确:三年,还清一万五千块的债。
我继续在厂里拼命加班。因为技术过硬,活儿干得又快又好,车间主任把最难、单价最高的活儿都交给了我。我的工资,稳定在了每月五百块左右。这在九十年代初的工厂里,是想都不敢想的数字。
厂里的同事们都开玩笑,说我陈立是“要钱不要命”。
他们不知道,我不是要钱,我是要给我媳-妇一个安稳的家,一份挺直腰杆的尊严。
【内心独白】
每天累得骨头散架的时候,一想到家里那盏等我的灯,一想到林惠在灯下备课的身影,我就觉得浑身又充满了力气。以前,我总觉得男人挣钱养家是天经地义,现在我才明白,那不是负担,那是一种甜蜜的责任。能为自己心爱的女人撑起一片天,是天底下最爷们儿的事。
林惠也比以前更节俭了。
她把我们每个月的开销,都记在一个小本子上,精确到每一分钱。买菜,专挑收摊的时候去,能便宜不少。我的旧衣服,她缝缝补补,又是一件。她自己,快一年没添过一件新衣裳。
我心疼她,偷偷给她买了一块她最爱吃的奶油蛋糕。她高兴得眼睛都亮了,却只舍得吃一小口,剩下的,都用筷子仔细地拨到我碗里。
“你干活累,你多吃点,补补身子。”她说。
看着她嘴角的奶油,我心里又酸又甜。
苦,是真的苦。但心里,是满的。
我们的存钱罐,是一个旧的饼干桶。每个月发了工资,留下固定的生活费,剩下的,就整整齐齐地放进桶里。每当往里放钱的时候,都是我们俩最开心的时刻。那不是一沓沓的纸币,那是我们奔向未来的希望。
转眼,就到了年根儿。
这是我们结婚后的第一个春节。
按照老家的规矩,新婚第一年,是要回男方家过年的。我提前跟我妈写了信,说了林惠的情况。我妈在回信里,只有一句话:“儿啊,带她回来,妈给她做好吃的。”
除夕那天,我带着林惠,坐上了回乡下的长途汽车。
车上挤得像沙丁鱼罐头,空气里混杂着汗味、烟味和各种食物的味道。林惠有些晕车,脸色苍白地靠在我肩膀上。
我给她买的礼物,塞了满满一个大包。给爸妈的棉袄,给侄子侄女的糖果,还有给街坊邻居的烟酒。这是林-惠坚持要买的,她说,第一次上门,礼数不能差。
我知道,她心里是忐忑的。她怕我爸妈会因为她家里的事,对她有看法。
下了车,走了半个多小时的土路,终于看到了我们家那几间熟悉的砖瓦房。
我妈正站在门口张望,看到我们,立刻迎了上来。
“哎哟,可算回来了!”她拉住林惠的手,上上下下地打量,眼里全是心疼,“看这孩子,瘦成什么样了!”
她没有一丝一毫的嫌弃和责备。
我爸也从屋里出来,他是个不爱说话的庄稼汉,只是对着林惠憨厚地笑了笑,说:“回来就好,快进屋,外面冷。”
走进屋,一股浓浓的饭菜香扑面而来。桌子上,已经摆满了菜。红烧肉,炖活鱼,炸丸子,还有一整只炖得烂烂的土鸡。
我知道,这是我们家过年才能吃上的最高规格的招待。
林惠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爸,妈。”她哽咽着,叫出了这两个她一直不敢叫出口的称呼。
“哎!”我妈响亮地应了一声,拉着她在桌边坐下,“快,快坐下,饿了吧?这都是给你做的。”
那顿年夜饭,我们一家人吃得特别热闹。
我妈不停地给林惠夹菜,把她的碗堆得像小山一样高。我爸喝了点酒,话也多了起来,跟林惠讲我小时候的糗事。
林惠一开始还有些拘谨,后来也慢慢放开了,给我爸妈讲学校里的趣事,讲城里的新鲜事。
看着她和我爸妈其乐融融的样子,我心里的一块大石头,也彻底落了地。
吃完饭,我妈把林惠拉到里屋,关上了门。
我有点不放心,想过去听听,被我爸一把拉住了。
“让你妈跟媳妇说说体己话,你个大老爷们儿瞎掺和啥。”我爸瞪了我一眼。
过了好一会儿,门才开。
林惠眼圈红红地走出来,但脸上带着笑。我妈跟在她身后,手里拿着一个红布包。
“陈立,你过来。”我妈把我叫过去。
她把那个红布包塞到我手里,沉甸甸的。
“这里面是三千块钱。”我妈说,“是你爸和我攒了一辈子的养老钱。我们俩身体还硬朗,暂时用不着。你们先拿去,把债还了。欠着别人的钱过日子,心里不踏实。”
“妈,这不行!”我跟林惠异口同声地拒绝。
“有什么不行的!”我妈把脸一板,“你们俩是我们的儿子儿媳,你们有难,我们能看着不管?这钱你们不要,是想让我们俩死了都不安心吗?”
“林惠,”我妈又拉住林惠的手,语重心长地说,“好孩子,别多想。我们没把你当外人。谁家过日子,没个沟沟坎坎的?过去了,就好了。你是个好孩子,陈立能娶到你,是他的福气。”
林惠再也忍不住,抱着我妈,哭得像个孩子。
那一晚,我和林惠躺在老家硬邦邦的土炕上,久久无言。
我手里攥着那个红布包,心里滚烫滚烫的。
“陈立,”林惠在我身边轻声说,“我们家,真好。”
“嗯。”我应了一声,把她搂得更紧了。
【内心独白】
我一直以为,是我在保护林惠,是我在为她撑腰。直到今天我才明白,真正支撑着我们走下去的,是这份深沉而无私的爱。是校长的恩情,是我父母的体谅。这份爱,像一双双温暖的手,在我们最艰难的时候,托住了我们,没让我们掉下去。平凡人的生活,不就是靠着这点情义,互相搀扶着走下去的吗?
大年初二,我们把三千块钱还给了校长。
还完这笔钱,我们一身轻松。剩下的债,靠我们自己的双手,我们有信心还清。
我们的日子,又回到了正轨。上班,下班,攒钱,还债。
生活虽然清苦,但我们的心,是前所未有的踏实和安宁。
我们都知道,好日子,在后头呢。
第七章 福气来了
时间过得飞快。
一晃,两年过去了。
一九九五年的夏天,我和林惠提前还清了所有债务。
当我们把最后一笔钱交到校长手里,从她家出来的时候,两个人对视了一眼,都笑了。那笑容里,有轻松,有喜悦,更有风雨同舟后的默契和骄傲。
这两年多,我们俩像两只勤劳的蚂蚁,一分一分地攒,一块一块地还。我们没有买过一件新衣服,没有下过一次馆子。但我们的饼干桶钱罐,却一次次地被填满,又一次次地被清空。
日子虽然苦,但我们的感情,却在这份共同的奋斗中,愈发深厚。
还清债务的第二天,我拉着林惠,去逛了我们结婚后从没去过的百货大楼。
我给她买了一件她盯着橱窗看过好几次的红色连衣裙,又给她买了一双白色的高跟凉鞋。
她穿上新衣服,站在镜子前,转了一圈,脸上的笑容,比阳光还灿烂。
“好看吗?”她问我。
“好看。”我说,“我媳妇穿什么都好看。”
那天,我们还去拍了一张合影。照片上,她穿着红裙子,依偎在我身边,笑得一脸幸福。我穿着厂里发的白衬衫,胸膛挺得笔直,搂着她的肩膀,感觉自己拥有了全世界。
这张照片,后来被我放在了床头,一看就是很多年。
生活,终于卸下了重担,开始展现出它温柔的一面。
我因为技术出色,责任心强,被提拔为车间的副主任,工资也涨了不少。厂里新盖了家属楼,我们分到了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虽然面积不大,但那是我们真正意义上的家。
搬家那天,林惠把那只印着大红牡丹的暖水瓶,小心翼翼地擦了又擦,摆在了新家客厅最显眼的位置。
她说,要让它看着我们过上好日子。
也是在那一年,林惠的弟弟林涛,因为在狱中表现良好,又获得了减刑,提前出狱了。
林涛回来那天,是我和他一起去火车站接的。
他比照片上黑了,瘦了,也沉默了许多。脸上没有了当年的桀骜不驯,眼神里多了几分沧桑和怯懦。
见到林惠,他“扑通”一声就跪下了。
“姐,”他哭着说,“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咱爸咱妈。”
林惠扶起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红着眼圈,一遍遍地抚摸着他的头发。
林涛在我们家住了一段时间。我托了厂里的关系,在后勤处给他找了个烧锅炉的活儿。活儿不累,但很脏,工资也不高。
他什么也没说,第二天就去上班了。
他像是变了一个人,每天勤勤恳-恳地干活,下班了就回宿舍看书。他把我们当年替他还的每一笔钱,都工工整整地记在一个本子上。他说,这笔债,他要用一辈子来还。
看着他踏实工作的样子,我和林惠,都放了心。
生活就像一条缓缓流淌的河,冲走了过去的泥沙,露出了清澈的河床。
又过了一年,林惠怀孕了。
当她把医院的化验单拿给我看的时候,我激动得抱着她,在屋里转了好几个圈。
我要当爸爸了!
我们陈家,有后了!
我妈知道这个消息后,第二天就从乡下赶了过来,带着她养了一年的老母鸡,还有攒了一篮子的土鸡蛋。
她拉着林惠的手,笑得合不拢嘴:“我就说,我们家林惠是有福气的,你看,这福气不就来了吗?”
林惠靠在我身边,摸着自己还很平坦的小腹,脸上洋溢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温柔而圣洁的光芒。
【内心独白】
那一刻,我看着我妈,看着林惠,心里暖得发烫。是啊,福气。什么是福气?不是天降横财,不是平步青云。福气,是家人的不离不弃,是爱人的相濡以沫,是困境中的一丝善意,是奋斗后的那份甘甜。更是历经风雨后,还能牵着手,一起迎接新生命的到来。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
一九九七年的春天,我们的儿子出生了。七斤六两,哭声洪亮。
我抱着那个软软的小家伙,手足无措,心里却被巨大的幸福感填满。
我给他取名叫陈诺。
一诺千金的诺。
我希望他一辈子,都能记住,人活着,要讲信用,要守承诺。
故事的最后,我想讲一件小事。
儿子满月那天,我们办了满月酒。亲戚朋友都来了,坐了满满三桌。
林涛也来了。他用他第一个月的工资,给孩子打了一个小小的银锁。
酒席上,表姐喝了点酒,拉着我的手说:“陈立啊,你看,我当初没说错吧?林惠这姑娘,一脸的福气相。你娶了她,是你这辈子最大的福气。”
我笑着点点头,端起酒杯,走到林惠身边。
她正抱着孩子,低声哼着摇篮曲。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洒在她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她的脸上,还是那副安安静静的表情,嘴角微微上翘,眼神里,是化不开的温柔。
那张我第一眼就心动的“福气相”,在经历了这么多年的风风雨雨后,不但没有丝毫改变,反而愈发沉静,愈发光彩照人。
我知道,这份福气,不是天生的。
是她用善良,用坚韧,用情义,一点一点,为自己,也为我们这个家,挣来的。
我俯下身,在她的额头上,轻轻地亲了一下。
“媳妇,”我轻声说,“谢谢你。”
谢谢你,让我成为一个更好的人。
谢谢你,给了我一个家。
谢谢你,让我明白了,什么才是真正的福气。
来源:梦幻可乐k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