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鲛人,中国古代神话传说中鱼尾人身的神秘生物。早在干宝的《搜神记》中就有记载:“南海之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泣则能出珠。”这种说法在《博物志》、《述异记》中也均有记载,内容几乎一致。记载虽简,却勾勒出鲛人世界的全部矛盾:“水居如鱼”四个字,说明鲛人居
鲛人,中国古代神话传说中鱼尾人身的神秘生物。早在干宝的《搜神记》中就有记载:“南海之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泣则能出珠。”这种说法在《博物志》、《述异记》中也均有记载,内容几乎一致。记载虽简,却勾勒出鲛人世界的全部矛盾:“水居如鱼”四个字,说明鲛人居住在水下城郭,别有文明体系。“如”鱼而非鱼,指向鲛人的异类之身,非我族类。“不废织绩”却近乎人间女子之勤劳与心灵手巧,而“其眼泣则能出珠”,则将经济价值与深悲剧痛诡异地结合,珍美好物事诞生于哀痛之中,注定东方鲛人传说的悲剧底色。
鲛人,从魏晋的烟水迷茫处游来,携带着中国海洋传说中最凄艳的一页。谈起鲛人,在大多数人印象里,鲛人具有勤劳和善良之美。泪与珠的转化,既有着悲天悯人的气质,又充满着流动的美感。不仅符合天人相感的哲学观,也传递着真情可贵的价值观。鲛人,虽然不过是志怪小说中惊鸿一瞥的存在,却得以穿透时间的帷幕,在华夏想象中生生不息,就像一枚投入历史长河的卵石,漾开了千年不绝的涟漪。
考据癖者或会纠结鲛人原型,究竟是儒艮还是某种现已灭绝的海洋生物,但传说的价值从不在于其生物学意义上的真实。鲛人传说投射的是农耕文明对海洋的想象与恐惧,是海边居民对不可测深渊的诗意解读。考其源流,鲛人泪珠传说恐非全出于想象。岭南一带自古产珠,合浦珠民潜深水采蚌,往往溺毙或遭鲨鱼攻击,故有“人血染珠精”之说。鲛人或是采珠人悲苦命运的投射与神化。它们的眼泪,实则是人间苦难在神话中的结晶。每一粒珍珠,都藏着一段沉溺于碧波之下的无声呐喊。当然,那些珍珠,或许是古人对珍珠自然形成过程的浪漫解释,但更可能是对泪水价值的终极肯定——最珍贵的产物,往往源自最深切的痛苦。我常思忖,这鲛人传说生命力之顽强,或许正因它触动了人类心灵深处某些共通的弦索。
试想南海的月夜,波光被揉碎成万千银片。一个采珠人伏在船头,恍惚间见水下有蓝发飘散如海藻,继而是一双哀愁胜于人间一切女子的眼眸。水面下浮起一团幽蓝,像被月光浸透的丝绸,缓缓撑开。靠着船舷俯身,只见一张脸缓缓浮升:额骨削薄,睫羽挂着细小珠串,随呼吸叮当作响。它睁眼,瞳仁是两枚倒置的残月,映出采珠人扭曲的倒影。它没有鱼尾,只有腰腹以下覆着细鳞,鳞缝间漏出银丝,一端缠在它指间,一端没入黑水——原来所谓“潜织鲛绡”,就是把月光搓成线,再把影子织进浪里。
如此月华如练的夜晚,独坐舟中、渡向深海的采珠人,忽见从远处礁石一个身影泅泳而来,近之,乃一女子,腰以下覆鳞如银,正低头织就一匹轻绡,那绡在月光下几乎透明,海浪声里夹杂着它压抑的啜泣。方欲问之,它却纵身入海离去,只留下几粒圆润的海珠在船头凹处滚动。那海珠离水即硬,滚到采珠人掌心,竟如一枚小指大的中空银球,内壁浮着极淡的山水,那是缥缈的远山远水,远在世界的另一处,春水涨满,像无数面碎镜。——这个虚构的场景,可能更接近古人心中真实的信仰。
鲛人的眼泪结晶为珠,这个意象的美与痛楚,几乎道尽了东方美学的核心:将苦难转化为可堪欣赏的对象,在残忍中提炼出诗意。那些被描绘为“其眼能泣珠”的生物,何尝不是人类自身的隐喻?我们在痛苦中创造,在悲伤中孕育价值,每一滴泪都可能是凝结的智慧与艺术。鲛人的织绩不曾因栖身大海而废弃,恰如人类文明哪怕在最黑暗的时期也延续着创造的火种。
夜深如海,在一个个深宵写作,我常常感觉,自己也如同置身于寂静无声的海底。大海,一个不停摆动着的生命的摇篮,以一种广阔的形态联结着一切:海底的森林,枝枝叶叶,海莴苣,硕大的苔藓,奇异的花和种子,茂密的缠结,空穴和粉红的草皮,五彩斑斓,浅灰和碧绿,紫色,白色,金黄,光穿透海水的游戏,无声的海底生物在岩石、珊瑚、海绵、海草和激流之间自由游弋……而我身为鲛人,在这一切之下织布,瞳孔里晃着碎银,鲛绡轻得能兜住人的影子,却重得能拖住整个大海的浪。
等到行文将尽时,水下忽传裂帛声。猛地收线,银丝割破月光,海面浮起一道血痕——是我自己的。血珠凝成赤色小珠,像把火种囚在水晶。将血珠按进最后一个句号,水波立刻分开,露出一条深黑的缝。终于写完了,当鲛人合眼,银丝寸寸断裂,像一场无声的雪崩。等到浪缝愈合,月色重新变得残缺。
月升中天,潮水漫上沙滩又退去,仿佛千百年来就这样往复不息。深海中的织者,夜复一夜,把那些丢在岸上的故事,全收作纬线,缝进浪的水纹蓝布里,让每一道返航的帆,都拖着一条看不见的归路。珠是泪的凝结,她其实并不期待一颗被浪卷上岸的珍珠,也不在乎珠是否价值连城,因为,她并非在织绡,而是在织月光,书写即是在泣,却不为任何人,只为海本身。每颗珍珠都曾是一滴眼泪,每个美丽传说都源自人类心灵深处的真实悸动。南海之水有鲛人,人心深处何尝没有一片无法丈量的情感之海?
来源:文化学者黎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