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晚饭后,电视遥控器照例被放在茶几左手边第一个格子里,屏幕保护膜的边角已经微微翘起。妻子林微正在厨房洗碗,水流声哗哗作响,规律得像节拍器,精准地切割着我和她之间沉默的空气。我将空调温度调低一度,从27度到26度,这个动作我和她结婚七年,重复了不下千次。
晚饭后,电视遥控器照例被放在茶几左手边第一个格子里,屏幕保护膜的边角已经微微翘起。妻子林微正在厨房洗碗,水流声哗哗作响,规律得像节拍器,精准地切割着我和她之间沉默的空气。我将空调温度调低一度,从27度到26度,这个动作我和她结婚七年,重复了不下千次。
这就是我的生活,一种被精确计算过的,恒温的,几乎不会出错的生活。
直到她从厨房出来,擦着手,对我说了那句话。
“陈阳,我爸病了,我们……我们得回一趟宜昌。”
我“嗯”了一声,眼睛还盯着电视屏幕上闪烁的财经新闻,心里盘算着请几天假会影响季度奖金。我没有回头,因此也就错过了她脸上那一闪而过的,我从未见过的复杂神情。那是一种混合了忧虑、恐惧,以及一丝……我当时无法读懂的,近乎于悲壮的决绝。
引子
我们是相亲认识的。介绍人说,林微是个好姑娘,安静、本分、会过日子。我见了,确实如此。她不施粉黛,说话声音不大,笑起来嘴角边有两个浅浅的梨涡。她对我提出的所有关于未来规划的问题,回答都只有三个字:“听你的。”
我满意极了。对于一个在事业上升期,需要一个稳定大后方的男人来说,林微是标准答案。我们没有经历过轰轰烈烈的爱情,像两个严谨的工程师,按部就班地完成了恋爱、订婚、结婚的流程。婚后的生活,也像一张精确的施工图纸,几点起床,几点吃饭,周末去哪家超市,钱怎么存,一切都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我以为我完全了解她。我知道她喜欢吃辣,但为了照顾我的胃,家里常备清汤锅底。我知道她喜欢看文艺片,但每次都陪着我看无聊的商业大片。我知道她睡觉时喜欢蜷缩成一团,必须抱着一个枕头才有安全感。她就像我生活里的一件定制家具,严丝合缝,舒适妥帖。
可那天晚上,我第一次感觉到了某种“不妥帖”。
收拾行李时,我看到她从衣柜最深处翻出了一个很久没见过的木盒子。打开时,我瞥见里面有一条洗得发白的连衣裙,不是她现在常穿的素雅风格,而是那种带着大片大片碎花的,属于某个张扬青春的款式。她把它拿出来,摩挲了很久,最终还是叠好放了回去。
她收拾行李箱的动作也有些反常。平时总是井井有条的她,那天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她把我的剃须刀充电器和她的护肤品放在了一起,这是一个她从未犯过的错误。
更让我感到一丝异样的是,当她手机屏幕亮起时,我无意中看到了一条微信消息的预览,来自一个叫“阿俊”的人,内容很简单:“叔叔情况还好,别太担心。”她几乎是立刻就将手机反扣在了床上,然后抬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有些闪躲。
“谁啊?”我随口问道。
“一个……一个老同学,听说我爸病了,问候一下。”她回答得很快,快得像是在背诵台词。
我没有追问。在我们的婚姻里,“追问”是一个不被鼓励的词。它意味着不信任,意味着要打破我们之间那种心照不宣的平衡。我只是下意识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这是我思考或感到一丝不悦时的习惯性动作。
那一晚,林微睡得很不安稳。她没有像往常一样蜷缩起来,而是平躺着,身体绷得笔直,像一根拉紧的弦。深夜里,我听见她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地,却在寂静的卧室里砸出了沉重的回响。
我忽然意识到,对于她的家乡宜昌,对于她的过去,我几乎一无所知。她偶尔提过,那里有长江,有三峡大坝,夏天很热。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我从未想过去探究,因为我觉得没有必要。她的过去已经过去,现在和未来,她是我的妻子,这就够了。
然而,当我踏上前往宜昌的旅途时,一种莫名的预感笼罩着我。我感觉自己不像是一个陪妻子回家的丈夫,更像是一个即将闯入未知领地的冒失的探险者。而我将要面对的,或许会彻底颠覆我过去七年建立起来的所有认知。
宜昌给我的感觉,从一开始,就跟我想象的,跟网上说的不一样。
第一章:潮湿的空气与陌生的方言
飞机降落在三峡机场,一股混杂着水汽和植物气息的暖风扑面而来。宜昌的空气是粘稠的,湿润的,吸进肺里,感觉连呼吸都变得厚重起来。这和我所在的北方城市的干爽截然不同。
林微深吸了一口气,整个人似乎都松弛了下来。那种在我面前持续了几天的紧绷感,在踏上这片土地的瞬间,就消散了大半。她脱下外套,露出了里面的白色T恤,步子都轻快了许多。
“热吧?宜昌就是这样,黏糊糊的。”她回头对我笑笑,那笑容里有种我从未见过的,回到了自己地盘的自在。
来接我们的是她的表弟,一个皮肤黝黑、笑容爽朗的年轻人。他一见到林微,就用我完全听不懂的方言大声喊着什么,然后给了她一个热情的拥抱。林微也笑着,用同样的方言回应他。那一刻,她完全是陌生的。那个说话温声细语、凡事“听你的”的林微,被一个语速飞快、神采飞扬的女人取代了。
我站在一旁,像个局外人,手里拎着两个行李箱,显得有些多余。
“姐夫,路上累了吧?”表弟总算注意到了我,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跟我打招呼。
我点点头,挤出一个微笑。
去医院的路上,车窗外的城市景象飞速掠过。宜昌比我想象中要现代,也更喧闹。沿江的马路上,车流不息,高楼林立。但空气里那种挥之不去的水汽,和随处可见的、长着青苔的墙角,又在提醒着你这座城市的历史和潮湿的底色。
林微和表弟用方言聊了一路,我插不上话,只能看着窗外。偶尔,表我弟会转过头来,用普通话给我解释一句:“我跟姐说,她瘦了。”或者“我跟我姐说,我妈又催我找对象了。”我只能尴尬地笑着附和。
我第一次感觉到,我和林微之间,隔着一种叫做“故乡”的东西。
到了医院,病房里挤满了人。林微的母亲、舅舅、姨妈……各种亲戚。见到林微,又是一阵方言的问候和哭泣。林微的母亲拉着她的手,眼泪就下来了。林微抱着她,轻轻拍着她的背,嘴里用方言不停地安慰着。
我被晾在一边,手里提着的水果篮显得格外沉重。我试图用微笑和点头来应对每一个投向我的好奇目光,但那种被审视和排斥的感觉,让我浑身不自在。
林微的父亲躺在病床上,很瘦,脸色蜡黄,插着氧气管。他看到我们,浑浊的眼睛里亮了一下。林微扑过去,握住他的手,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爸,我回来了。”她的声音哽咽。
我走上前,叫了一声“爸”。他看了我一眼,眼神有些涣散,似乎没认出我来。
房间里很闷,各种气味混杂在一起。消毒水味,饭菜味,还有一种老人身上特有的、衰败的气味。我感到一阵烦躁。这种失控的、乱糟糟的场面,是我最不喜欢的。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被推开了。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年轻医生走了进来,个子很高,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看起来斯文儒雅。
“叔叔今天感觉怎么样?”他开口问道,声音温和而沉稳。
屋子里的亲戚们立刻安静了下来,纷纷给他让路。
“刘医生,你来了啊。”林微的母亲像是见到了救星。
被称为刘医生的男人走到病床前,熟练地检查着仪器,又翻了翻老人的眼皮,听了听心跳。他做这一切的时候,林ت态自若,仿佛整个嘈杂的病房都与他无关。
检查完毕,他对林微的母亲说:“阿姨,指标还算稳定,但还是要多注意,不能再激动了。”
然后,他抬起头,目光越过众人,落在了林微的身上。
四目相对的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
我清楚地看到,林微的身体瞬间僵硬了。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眼神里是我从未见过的慌乱。
而那个刘医生的脸上,也掠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为一种极为复杂的,混杂着苦涩、怀念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的表情。
“林微?”他试探着叫出了她的名字。
林微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是我,刘俊。”他扶了扶眼镜,嘴角扯出一个勉强的微笑,“好久不见。”
刘俊。
阿俊。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那个神秘的微信联系人,那个被林微轻描淡写为“老同学”的人,就这样活生生地出现在了我的面前。而且,他是她父亲的主治医生。
我站在原地,感觉自己像个彻头彻尾的傻瓜。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都串联了起来:那条奇怪的连衣裙,收拾行李时的心不在焉,那个被迅速挂断的电话,以及她回到宜昌后判若两人的状态。
原来,这片潮湿的土地上,埋藏着我一无所知的,她的过去。
而这个叫刘俊的男人,显然是那个过去里,最重要的一部分。
第二章:尘封的相册与另一个她
我们被安排住进了林微的娘家。那是一套老旧的两居室,墙壁有些斑驳,家具也都是几十年前的款式。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樟脑丸和旧时光混合的味道。
林微的房间还保持着她出嫁前的样子。一张单人床,一个白色的旧书桌,书架上摆着一些泛黄的文学名著和几本厚厚的相册。
晚饭时,气氛很压抑。林微的母亲一直在唉声叹气,说着她父亲的病情。林微默默地吃着饭,很少说话。我几次想开口问问那个刘俊的事,但看着岳母愁苦的脸,又把话咽了回去。
饭后,岳母去医院陪夜,表弟也走了。家里只剩下我和林微。
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电视开着,但我一个字都没看进去。脑子里全是下午在病房里那一幕。林微和刘俊对视的眼神,像两根针,反复扎着我的神经。
林微在她的房间里整理东西。我能听见她拉开抽屉,翻动书本的声音。过了很久,她才走出来,手里拿着一杯水。
“喝点水吧。”她把水杯放在我面前的茶几上。
我没有动。
“那个刘俊,就是你的‘老同学’?”我终于问出了口,声音比我想象的要冷。
林微的身体顿了一下。她背对着我,沉默了片刻,才低声说:“是。”
“他是爸的主治医生,你早就知道?”
“……嗯。”
“所以你回来之前就联系过他了?”
“……是。”
一问一答,像是在审讯。每得到一个肯定的回答,我心里的火就往上窜一截。
“为什么不告诉我?”我站了起来,盯着她的背影,“林微,我们是夫妻,你有什么事是需要这样瞒着我的?”
她转过身来,脸色苍白。她没有看我,目光落在地板上。“我……我只是觉得没必要。这是我家的事,不想让你跟着烦心。”
“没必要?”我冷笑一声,“林微,你觉得我是傻子吗?你和他之间,仅仅是‘老同学’这么简单?”
她猛地抬起头,眼睛里有了一丝水光。“陈阳,你想说什么?”
“我想知道他是谁!他到底是你什么人!”我几乎是吼了出来。
这是我们结婚七年来,我第一次对她发这么大的火。
林微被我的样子吓到了,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我们两个就这样僵持着,客厅里的空气凝固了,只剩下电视里传来的嘈杂人声。
最终,她像是泄了气的皮球,整个人都垮了下来。
“你跟我来。”她转身走进了她的房间。
我跟了进去。
她从书架上取下一本最厚的相册,翻开了第一页。
照片已经有些泛黄,但依然清晰。那是一群穿着高中校服的少男少女,在某个山顶上的合影。他们笑得灿烂,青春逼人。我一眼就看到了林微,她站在人群中间,扎着高高的马尾,脸上带着无忧无虑的笑容。那是我从未见过的,一种飞扬跋扈的明媚。
而在她的身边,站着一个清瘦的少年,眉目清秀,正是年轻版的刘俊。他的胳膊,自然而然地搭在林微的肩膀上。
林微一页一页地往下翻。
有他们在长江边上看日出的照片,林微的头靠在刘俊的肩上。有他们在学校运动会上,刘俊跑完三千米,林微递上毛巾和水的照片。有他们一起在图书馆看书,在小吃街吃着热干面的照片……每一张照片里,他们都靠得很近,眼神里是藏不住的爱意。
我看到了一张林微穿着那条碎花连衣裙的照片。她站在一棵盛开的樱花树下,笑得像个精灵。而给她拍照的人,无疑就是刘俊。
我的呼吸变得困难起来。照片里的那个女孩,和我认识的林微,判若两人。她活泼,爱笑,眼神里闪着光。她不是那个凡事“听你的”,安静得像个影子的家庭主妇。她是一个曾经热烈地爱过,也被热烈地爱过的,鲜活的灵魂。
而我,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我感觉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湿棉花,吞不下去,也吐不出来。我用力眨了眨眼,天花板的吊灯在我视野里晕开成一团模糊的光斑。
七年了。我娶了一个我根本不认识的女人。
相册翻到了最后一页。那是一张两人的大头贴,背景是粉色的爱心。照片上的林微和刘俊,头挨着头,笑得甜蜜。照片下面,有一行娟秀的字迹,写着: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他是我前男友。”林微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一样砸在我的心上。“我们从高中就在一起,一直到……我离开宜昌。”
“为什么分手?”我的声音干涩。
林微沉默了。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照片上刘俊的脸,眼神里流露出无尽的悲伤和怀念。她那个下意识的动作,彻底击溃了我。
“够了。”我猛地合上相册,巨大的声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我不想知道了。”
我转身走出房间,重重地关上了门。
我无法面对。无法面对那个我从未见过的林微,更无法面对那个让我显得像个后来者的刘俊。我的婚姻,我引以为傲的稳定生活,在这一刻,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笑话。
第三章:病房里的对峙与一杯热水
接下来的几天,我和林微陷入了冷战。
我住在她家,睡在客厅的沙发上。我们几乎不说话,即使在同一个空间里,也刻意避开对方的视线。家里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我每天都会陪她去医院,但只是尽一个女婿的“本分”。我给岳父削苹果,喂他喝水,和亲戚们寒暄。我做得无可挑剔,像一个完美的演员。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内心的愤怒和嫉妒,像野草一样疯狂滋长。
我不可避免地要和刘俊打交道。
他每天都会来查房,态度专业,无可挑剔。他会详细地跟我们说明岳父的病情,解释每一个治疗方案。他和我说话时,客气而疏离,称呼我“陈先生”。
我观察着他和林微的互动。他们之间有一种奇怪的默契。他一个眼神,林微就知道该把病床摇高一点。林微皱一下眉,他就知道她是在担心检查报告。他们之间没有过多的言语,却仿佛已经交流了千言万语。
这种默契,像一根无形的刺,扎得我生疼。
有一次,我提前去医院,在走廊的拐角,看到他们两个在说话。离得有些远,听不清内容。但我看到刘俊递给林微一个保温杯,林微接了过去,对他点了点头。那个画面,和谐得像一幅画,而我,是那个多余的画框。
我再也忍不住了。
那天晚上,从医院回来,我把林微堵在了房间里。小小的卧室,因为我的怒气,显得更加拥挤和压抑。
“你们到底怎么回事?”我质问道,“别告诉我你们只是普通朋友!普通朋友会每天给你送汤吗?”
林微看着我,眼神里是疲惫。“陈阳,你能不能不要胡思乱想?我爸病着,我没精力跟你吵。”
“胡思乱想?我亲眼看到的!林微,你是不是还爱着他?你这次回来,根本就是为了他,对不对?”我的声音越来越大,失去了控制。
“你简直不可理喻!”林微的脸也涨红了,声音也高了起来,“我爸躺在医院里生死未卜,你脑子里就只有这些事吗?你能不能成熟一点?”
“我不成熟?到底是谁不成熟?是谁把前男友的事情瞒了我七年!是谁让我像个傻子一样被蒙在鼓里!”我一步步逼近她,把她逼到了墙角。
“我瞒着你,是因为那一切都过去了!我不想让过去的事情影响我们现在的生活!”
“影响?现在已经影响了!”我指着自己的胸口,几乎是咆哮道,“你知不知道我每天在医院看到你们两个眉来眼去,是什么感觉?你知不知道我看到你对他笑,比对我七年加起来的笑都多,是什么感觉?”
我的话像一把刀子,深深地刺进了她的心里。
林微的眼圈瞬间就红了,她死死地咬着嘴唇,不让眼泪掉下来。她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像是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来压抑自己的情绪。
我们就这样对峙着,房间里充满了火药味。
“陈阳,”她终于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厉害,“你娶的不是我,是你想象中那个应该待在家里,安安静静的林微。”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劈中了我的天灵盖。我愣住了。
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失望和悲哀。“你从来没有想过要去了解我。你只关心我能不能把家里打理好,能不能让你没有后顾之忧。你觉得我简单,好控制,所以你选择了我。可你有没有问过我,我喜欢什么,我害怕什么,我的梦想是什么?”
“我……”我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是啊,我问过吗?我没有。我甚至理所当然地认为,她不需要有那些东西。
“在你眼里,我就是那个遥控器,每天被放在固定的位置,让你安心。可你忘了,我也是个人,我有我的过去,有我的喜怒哀乐。”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我感觉自己的脸在发烫,一种前所未有的羞愧感将我淹没。
争吵声让我口干舌燥,喉咙发紧。我下意识地咳嗽了两声。
就在这时,林微动了。她默默地转身,从桌上拿起一个暖水瓶,倒了一杯热水,然后走过来,没有看我,只是把杯子塞进了我的手里。
杯子是温热的,那温度透过我的掌心,一直传到了我的心里。
我看着她,她已经扭过头去,只留给我一个倔强的、微微颤抖的肩膀。
在那一刻,所有的愤怒、嫉妒、猜疑,都忽然变得不重要了。我只觉得心疼。心疼这个被我忽略了七年的女人,也心疼那个自以为是、愚蠢透顶的自己。
我们之间的问题,从来都不是刘俊。而是我。
第四章:那年夏天
(视角切换:第三人称)
2008年的夏天,宜昌格外炎热。知了在窗外的香樟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空气里都是粘稠的暑气。
高三的教室里,风扇在头顶嘎吱作响,吹下来的风也是热的。林微的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她用手当扇子,一边扇风,一边偷偷看身边的少年。
少年叫刘俊,是班上的学习委员,也是她暗恋的对象。他正在专注地解一道数学题,眉头微蹙,侧脸的轮廓在夕阳的余晖里显得格外好看。
林微的心跳得像揣了只兔子。她鼓起勇气,用笔尖戳了戳他的胳膊。
“刘俊,这道题……我不会。”
刘俊转过头,看到她涨红的脸,笑了。他凑过来,一股好闻的肥皂味钻进林微的鼻子里。他耐心地给她讲题,声音清朗,像山间的溪水。
他们的故事,就是从那一道数学题开始的。
他们一起考上了本地的大学,成了别人眼中最登对的金童玉女。刘俊学医,林微学中文。他们像所有普通的情侣一样,会去学校的情人坡散步,会在图书馆里抢座位,会为了看一场电影而省下一个星期的早饭钱。
刘俊家境不好,父亲早逝,母亲一个人拉扯他长大,身体也不好。他很懂事,大学期间一直在做家教,赚取生活费。他给林微买的第一件礼物,是一条碎花的连衣裙。他用自己攒了三个月的钱,在专卖店里买下了那条裙子。
林微穿上裙子的那天,刘俊看着她,眼睛里亮晶晶的。他说:“微微,你穿这个真好看,像仙女。”
林微的心,甜得像灌了蜜。
她以为,他们会一直这样走下去,毕业,工作,结婚,生子。就像那张大头贴下面写的,“白首不相离”。
可生活,总是在你最幸福的时候,给你猝不及防的一击。
大四那年,刘俊的母亲病重,需要一大笔手术费。刘俊不得不休学一年,一边打工,一边照顾母亲。也是在那一年,林微的父亲,通过生意上的伙伴,认识了在北方大城市做生意的陈阳家。
林微的父亲是个很现实的人。他觉得刘俊家里是个无底洞,女儿跟着他,一辈子都要吃苦。而陈阳家境优渥,本人又是名牌大学毕业,前途无量。他觉得,这才是女儿最好的归宿。
他开始有意无意地在林微面前提起陈阳,夸他年轻有为,稳重踏实。同时,他又不断地给林微灌输一种思想:女孩子,干得好不如嫁得好。
林微起初是激烈反对的。她去找刘俊,哭着说她非他不嫁。
那天晚上,在长江边上,刘俊抱着她,沉默了很久。江风吹乱了他们的头发。
“微微,”他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叔叔说得对。我给不了你想要的生活。你看我妈,我连她的手术费都凑不齐……我不能这么自私,把你拖进我这个火坑里。”
“我不怕吃苦!只要跟你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林微哭着说。
“可是我怕。”刘俊看着她,眼睛里是深深的痛苦和无力,“我怕你跟着我,连一件新衣服都买不起。我怕你跟着我,要为柴米油盐操心。我怕我让你受委屈……微微,你值得更好的。”
那天晚上,他们聊了很久。刘俊第一次在她面前,露出了一个男人最脆弱的一面。他说了自己的无助,说了对未来的迷茫,也说了对她的爱和不舍。
最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木鱼钥匙扣,塞到她手里。
“这是我去玉泉寺给你求的,希望能保你一辈子平安喜乐。”他说,“忘了我吧,去过你应该过的生活。”
林微握着那个冰冷的钥匙扣,感觉自己的心也跟着凉了下去。她知道,他们之间,完了。
她不是输给了现实,而是输给了刘俊那份沉重的,让她无法反驳的“为她好”。
后来,她听从了家里的安排,去见了陈阳。她删掉了刘俊所有的联系方式,收起了那条碎花连衣裙,和那本载满了青春的相册。她把自己打包成一个安静、本分、顺从的模样,嫁给了那个叫陈阳的男人。
她以为,只要把过去埋得够深,就能开始新的生活。
可她不知道,有些事,有些人,是埋不掉的。它们就像长江底的卵石,无论江水如何冲刷,都静静地躺在那里,等待着某一天,被重新翻起。
第五章:父亲的忏悔与真相
岳父的病情,在一天夜里突然恶化了。
我和林微赶到医院时,他已经被送进了抢救室。红色的“抢救中”三个字,像三团燃烧的火焰,灼烧着每个人的心。
林微的母亲已经哭得瘫软在地。林微抱着她,自己也浑身发抖,但她强撑着,一遍遍地说:“妈,没事的,爸会没事的。”
我站在她们身边,第一次感到如此无助。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像个傻子一样站着。
抢救室的门开了又关,护士们进进出出,神色匆忙。每一次开门,都牵动着我们所有人的神经。
刘俊一直待在里面。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世纪那么长,抢救室的灯终于灭了。
刘俊拖着疲惫的身体走了出来,他摘下口罩,脸上满是汗水。
“抢救过来了。”他说,“暂时脱离危险了。”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林微的母亲直接跪了下去,对着刘俊就要磕头,被他眼疾手快地扶住了。
“阿姨,使不得,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林微看着刘俊,眼神里是无尽的感激。她嘴唇动了动,最终只说出两个字:“谢谢。”
刘俊对她摇了摇头,示意她不用客气。然后他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很复杂,有疲惫,也有……一丝歉意?
岳父被转入了重症监护室,暂时不能探视。
我和林微回到家时,天已经快亮了。我们两个都一夜没睡,身心俱疲。
谁也没有说话。那场激烈的争吵,仿佛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冲淡了。我们之间那种剑拔弩张的气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共同经历了患难后的,微妙的平静。
几天后,岳父的情况稳定了一些,转回了普通病房。他清醒的时间多了起来,但精神还是很差。
那天下午,只有我一个人在病房里守着他。林微和她母亲回家去熬汤了。
岳父醒了过来,他转动着眼珠,看了看四周,目光落在了我身上。
“阿……阿俊……”他忽然开口,声音微弱得像蚊子叫。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可能意识有些模糊,把我错认成了刘俊。
我正想纠正他,他却又开口了。
“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微微……”他浑浊的眼睛里,竟然流出了眼泪,“我不该……不该拆散你们……”
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我……我当时就是鬼迷心窍……觉得你家穷……怕微微跟着你受苦……”他断断续续地说着,呼吸很急促,“我……我骗她说……说你妈的病……治不好了……是个无底洞……”
“我还……我还去找了你……给了你一笔钱……让你离开她……”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完全无法思考。岳父的话,像一颗颗炸弹,在我脑子里接连爆炸。
原来,他们分手,不仅仅是因为现实的无奈,还有我岳父在背后的推波助澜。他不仅用言语打击林微,还用金钱去羞辱刘俊。
“那孩子……是个好孩子……他没要我的钱……他说……他配不上微微……他不想耽误她……”岳父说着,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
我连忙给他拍背,倒水。
他缓过来之后,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力气大得惊人。
“你……你要对微微好……她心里苦……她这辈子……过得不开心……都是我害的……”
我看着他苍老而痛苦的脸,心里五味杂陈。我一直以为,我是这场婚姻里的主导者,是我选择了林微。可现在我才知道,林微,以及她那段被强行中断的爱情,都只是她父亲一个自私决定下的牺牲品。
而我,不过是那个被选中的,看起来“更好”的选项。
我的愤怒,我的嫉妒,在这一刻,都化为了一种对林微深深的怜惜和愧疚。
她到底背负了多少东西?她一个人,默默地承受了来自父亲的压力,承受了与爱人分手的痛苦,然后还要像个没事人一样,走进另一段完全陌生的婚姻,扮演一个完美的妻子。
而我,这个自以为是的丈夫,七年来,从未真正走进过她的内心,甚至还在因为她的过去而指责她,伤害她。
我简直混蛋透了。
第六章:江边的长谈与那枚钥匙扣
我是在滨江公园找到林微的。
她一个人坐在江边的长椅上,看着远处浑黄的江水,不知道在想什么。她的背影,在夕阳的余晖里,显得格外单薄和孤单。
我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
她没有看我,我们两个就这么沉默地坐着,听着江水拍岸的声音和远处传来的轮船汽笛声。
“爸他……都跟我说了。”我终于打破了沉默。
林微的肩膀微微一颤。
“他说,他把你错认成了阿俊。”她轻声说,像是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对不起。”我说。
这两个字,我说得无比艰难,却又无比真诚。
不是为我的嫉妒道歉,而是为我七年来的傲慢、自私和缺席道歉。
林微转过头来,看着我。她的眼睛很平静,像一潭深水,不起波澜。
“你没有对不起我。”她说,“你只是……不了解我。”
“那现在,你愿意让我了解吗?”我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问。
她沉默了很久。江风吹起她的头发,拂过我的脸颊,痒痒的。
“你想知道什么?”
“所有。关于你,关于刘俊,关于你们的过去。”
于是,就在那个宜昌的黄昏,在长江边上,林微第一次对我,完整地讲述了她的故事。
她讲了他们如何相识,如何相爱。讲了那条碎花连衣裙,讲了他们一起看过的日出。也讲了她父亲的阻挠,讲了刘俊的无奈放手,讲了他们最后一次在江边的告别。
她讲得很平静,没有眼泪,没有控诉,就像在讲别人的故事。但她的声音里,有一种压抑了太久的疲惫和沧桑。
“其实,我早就知道我爸去找过他。”林微看着江面,悠悠地说,“后来,他的一个好朋友告诉我的。我当时特别恨我爸,也特别……瞧不起刘俊。我觉得他懦弱,他为什么不能为了我再勇敢一点?”
“可后来,我慢慢想明白了。他不是懦弱,他只是……爱得太深了。深到宁愿自己痛苦,也不想让我跟着他一起冒险。”
“我们都不是年轻时那个人了,”她转过头,看着我,嘴角泛起一丝苦笑,“但我们都在为年轻时的那个自己,还着债。”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我心中所有的症结。
是啊,我们都在还债。她为她那段被斩断的青春还债,用顺从和沉默来包装自己。而我,也在为我那份自以为是的优越感还债,用七年的时间,娶回了一个熟悉的陌生人。
“那个木鱼钥匙扣……”我轻声问。
林微从口袋里掏出了那个已经磨得光滑的钥匙扣,放在手心里。
“这是他给我的最后一件东西。”她说,“他说,希望我一辈子平安喜乐。我想,他大概是做到了。陈阳,你给了我一个很安稳的家,我很感谢你。”
她的话,让我心里一阵刺痛。
平安。安稳。这些曾经我最引以为傲的东西,此刻听起来却充满了讽刺。我给了她一个没有风浪的港湾,却也让她失去了一整片海洋。
“林微,”我握住她拿着钥匙扣的手,她的手很凉,“如果……如果可以重来,你还会选择我吗?”
这是一个残忍的问题。
林微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回答了。
“我不知道。”她轻轻地摇了摇头,“过去的事,没法如果。但陈阳,我们还有以后。”
“以后……”我喃喃自语。
是啊,我们还有以后。
我紧紧地握着她的手,第一次感觉,我们两个人的心,靠得那么近。
江面上,最后一缕晚霞散去,华灯初上。远处的宜昌城,灯火璀璨,像一片星河。
第七章:回程与被放下的遥控器
岳父最终还是走了。
在一个很平静的清晨,他是在睡梦中离开的。林微说,他走得很安详。
我们为他办了葬礼。葬礼上,刘俊也来了。他以朋友的身份,送了岳父最后一程。
他和我,隔着人群,对视了一眼。没有敌意,没有尴尬,只有一种男人之间才懂的,复杂的释然。我们都曾是这段故事里的一部分,现在,故事落幕了,我们也该退场了。
离开宜昌的那天,是个阴天。
林微的母亲拉着她的手,嘱咐了很久。最后,她又拉过我的手,拍了拍我的手背,说:“陈阳,微微就交给你了。”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妈,您放心。”
回程的飞机上,林微一直靠在我的肩膀上睡觉。她太累了。这段时间,她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我看着她沉睡的侧脸,长长的睫毛上,似乎还挂着未干的泪痕。我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陈阳,从今天起,你要重新认识你的妻子。
回到我们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家,一切都没有变。
但又好像,一切都变了。
晚饭后,我像往常一样坐在沙发上。林微在厨房里洗碗,水流声哗哗作响。
我下意识地伸出手,拿起了茶几上的遥控器。那块翘起的保护膜,依然顽固地待在角落里。
我看着它,看了很久。
这个遥控器,就像我们过去七年的婚姻。我每天握着它,以为自己掌控着一切。选择哪个频道,调到多大音量,什么时候开,什么时候关。我以为这就是生活的全部。
可我忘了,生活不应该只是一块屏幕。
林微从厨房里出来了,她擦着手,准备像往常一样,安静地坐在沙发的另一头,陪我看那些她根本不感兴趣的新闻。
就在她快要坐下的时候,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把遥控器,轻轻地放回了茶几的格子里,然后按下了电视的关闭键。
屏幕暗了下去,客厅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林微有些惊讶地看着我。
我拍了拍身边的位置,对她笑了笑。
“过来坐。”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坐了过来,离我比平时近了很多。
我看着她,认真地问:
“今天,想聊点什么?”
林微愣住了,随即,她的眼眶慢慢地红了。她没有说话,只是朝我这边挪了挪,然后,把头轻轻地靠在了我的肩膀上。
窗外,城市的夜色温柔地笼罩下来。
我知道,我们之间,还有很长的路要走。那些被时间掩埋的隔阂,不会在一夜之间消失。但是,没关系。
因为,我们已经有了一个新的开始。
这一次,我不想再做那个手握遥控器的人。我想做的,是那个愿意关掉电视,用心去倾听她故事的人。
来源:执着的饼干Ag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