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晚饭后,电视的声音照例被开到35。这个音量不高不低,刚好能盖过厨房里洗碗的流水声,以及我们三个人之间本该存在的谈话声。父亲歪在沙发里,眼神没有焦点地跟着屏幕上抗日神剧的枪火闪动,母亲在厨房和客厅之间无声地穿梭,擦桌子,收拾果皮,像一只勤劳但疲惫的飞蛾。
晚饭后,电视的声音照例被开到35。这个音量不高不低,刚好能盖过厨房里洗碗的流水声,以及我们三个人之间本该存在的谈话声。父亲歪在沙发里,眼神没有焦点地跟着屏幕上抗日神剧的枪火闪动,母亲在厨房和客厅之间无声地穿梭,擦桌子,收拾果皮,像一只勤劳但疲惫的飞蛾。
我坐在单人沙发里,手机屏幕的光映着我麻木的脸。
这沉默的坚冰已经持续了很多年,我们每个人都小心翼翼地在冰面上滑行,假装听不见脚下传来的、细微的碎裂声。父亲的茶杯放在他左手边的茶几上,已经很久没冒热气了,但他今天一次也没让我续水。母亲的手机在围裙口袋里震了一下,她掏出来看了一眼,像被烫到一样迅速塞了回去,脸上掠过一丝慌乱。我装作没看见。
一个陌生的号码第三次打了进来,我划开接听,还没开口,一个焦急的女声就冲了过来:“请问是陈建国的家人吗?他摔倒了,在街心公园这边,你们快来人啊!”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猛地站起来。
电视的声音瞬间变得刺耳。
父亲闻声,想从沙发上撑起来,动作却迟缓得像慢镜头。母亲从厨房冲出来,手里的抹布掉在地上,水渍迅速洇开,像一小块无法挽回的版图。
那块抹布,不知为何,成了我脑海里关于那一天,最清晰的定格。
它预示着,有些东西,一旦脏了,就再也洗不干净了。
引子
赶到医院时,父亲已经被送进了急诊室。走廊里惨白的灯光照着我们一家三口同样惨白的脸。母亲坐立不安,双手紧紧绞在一起,嘴里反复念叨着:“怎么会摔倒呢,好端端的怎么会摔倒呢……”她的口头禅总是这样,用无意义的重复来填补内心的恐惧。
我靠在墙上,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那个陌生的电话号码,母亲口袋里那次不寻常的震动,还有父亲那杯没再续水的凉茶,这三件事像三根看不见的线,在我心里缠成一个死结。我有一种预感,父亲这一跤,摔碎的绝不仅仅是他的骨头。
医生出来了,神情严肃。“右腿股骨颈骨折,年纪大了,很麻烦。另外,检查中发现他有严重的心衰迹象,这次摔倒很可能是心源性晕厥导致的。你们家属之前知道他心脏有问题吗?”
我和母亲都愣住了。父亲每年体检,除了血压高点,从没听说过心脏有什么大毛病。
“医生,是不是搞错了?”我上前一步,声音有些发抖。
“CT片子不会骗人。”医生把片子插在灯箱上,指着那片模糊的阴影,“你看这里,心肌功能严重受损,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他平时难道没有胸闷、气短、下肢水肿的症状吗?”
我扭头看我妈,她的眼神躲闪,嘴唇翕动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心里那根弦彻底绷断了。父亲的病,她知道。
手术签字的时候,我的手抖得厉害。医生说的每一个字,什么“手术风险”、“术后并发症”、“可能下不了床”,都像一把把小锤子,敲在我脆弱的神经上。母亲在一旁,只是反复说着一句话:“医生,用最好的,我们都用最好的。”
那一刻,我看着她苍老而固执的侧脸,心里涌起的不是感动,而是一股冰冷的寒意。她想用钱来弥补的,到底是什么?
回到病房,父亲还没醒。麻醉的效力让他睡得很沉,脸上没有了往日的威严,只剩下皱纹和老年斑勾勒出的疲惫。我坐在床边,看着他花白的头发,第一次发现,原来他已经这么老了。
我和父亲的关系,算不上亲密。他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一辈子在工厂当车工,双手粗糙,脾气也硬。对我的教育方式,总结起来就是“少说话,多做事”。我们之间最长的交流,通常发生在我考试没考好时,他会用那双沾着机油味的手,指着卷子上的红叉,闷声说一句:“自己看着办。”
可就是这个男人,在我小时候发高烧说胡话的夜里,用一辆破自行车驮着我骑了十几里山路去镇卫生院。也是这个男人,在我大学开学时,送我到火车站,塞给我一个信封,里面是四千块钱,一张张被手心的汗濡湿又抚平的旧钞票。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摆摆手,转身就走,那个背影,我记了很多年。
鼻腔里一阵酸涩,我猛地扭过头去,不想让母亲看到。
她就站在我身后,手里拿着一个旧的铝制饭盒。
“小阳,你爸这辈子,没享过什么福。”她低声说,声音里带着一种奇怪的平铺直叙,“他这人就这脾气,什么事都自己扛。你别怪他。”
我没说话。我怪的不是他。
深夜,我在陪护床上翻来覆去。走廊里护士的脚步声、仪器的滴答声、远处病房传来的呻吟声,交织成一张令人窒息的网。我拿出手机,鬼使神差地点开了通话记录,找到了那个陌生的号码,拨了回去。
响了很久,一个带着睡意的女声接了起来:“喂?”
“您好,我是陈建国家属,今天谢谢您了。”
“哦,不用谢,应该的。老爷子怎么样了?”
“手术做完了,还在观察。”我顿了顿,小心翼翼地问,“阿姨,我想问一下,您……认识我父亲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
“不认识。”她回答得太快了,快得像一种掩饰,“我就是路过,看到他倒在那儿,用他的手机打了急救电话,然后翻了他通话记录第一个号码打过去的。”
通话记录第一个……是“家”。
我的心沉了下去。我知道她在撒谎。父亲的手机,快捷拨号第一位,存的是我的号码。
挂掉电话,我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空,感觉自己像一个在黑暗森林里迷路的孩子。所有的路标都指向一个我不敢想象的方向,而我身后,是燃烧着熊熊大火、再也回不去的家。
第一章 冰面下的裂痕
父亲醒来后,精神很差。手术的创伤和心脏的问题,让他像一棵被拦腰斩断的老树,迅速失去了生命的光泽。他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偶尔清醒,也只是睁着眼睛,茫然地看着天花板。
我和母亲轮流在医院照顾。我们之间的交流也仅限于“你吃饭了吗?”“我来换你,你回去休息吧。”这种功能性的对话。那层窗户纸,谁也不敢去捅破。我怕捅破后,看到的不是真相,而是一个万丈深渊。
妻子林薇每天下班后都会带着女儿悦悦来医院。她是这个家里唯一一个还能带来一丝暖色的人。她会细致地给父亲擦身,陪他说说话,尽管父亲大部分时间都没有回应。悦悦会趴在床边,用稚嫩的声音给爷爷讲幼儿园的趣事。
“爷爷,今天老师教我们画画了,我画了我们一家人,有爸爸,有妈妈,有我,还有爷爷奶奶。”她献宝似的把画举到父亲眼前。
父亲浑浊的眼睛里,似乎有了一点光。他费力地抬起手,想去摸摸孙女的头,却在中途无力地垂下。
悦悦歪着头,天真地问:“爷爷,你是不是不舒服?那你把不舒服给我吧,我年轻,不怕疼。”
一瞬间,病房里所有的大人都僵住了。母亲猛地转过身去,肩膀微微耸动。林薇的眼圈红了,她抱起女儿,轻声说:“悦悦乖,爷爷要休息了,我们不打扰他。”
我站在原地,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棉花,喘不过气来。孩子的童言无忌,像一把最锋利的刀,轻易地就剖开了成年人伪装坚硬的外壳。
林薇带着悦悦走后,病房里又恢复了死寂。母亲背对着我,很久才开口,声音沙哑:“小阳,你爸这病……得不少钱吧?”
“您别担心钱的事,有我呢。”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你那点工资,还要还房贷养孩子,哪够啊。”她转过身,从口袋里拿出一张银行卡,塞到我手里,“这里面有二十万,是我和你爸攒的养老钱,你先拿去用。”
我捏着那张冰冷的卡片,心里五味杂陈。我知道,这几乎是他们一辈子的积蓄。
“妈,这钱我不能要。”
“有什么不能要的!”她突然激动起来,声音拔高了八度,“给他治病,天经地义!你爸他……他为这个家付出了一辈子,我们不能对不起他!”
她的情绪很不正常,像是在极力辩解着什么。我看着她,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妈,那个打电话的阿姨,是谁?”
母亲的脸色“唰”地一下白了,像一张被水浸透的纸。她嘴唇哆嗦着,眼神慌乱地四处躲闪,就是不敢看我。
“我……我不知道你说什么。”
“你知道。”我的声音冷得像冰,“爸的手机快捷拨号第一个是我,不是家。她为什么要撒谎?”
“她记错了不行吗?你这孩子怎么回事,一天到晚疑神会神!”她开始发怒,用愤怒来掩饰心虚。这是她惯用的伎招。
我没有退缩,一步步逼近她:“她不仅撒谎,我还查了那个号码,是本市一个叫‘夕阳红舞蹈队’的王老师。爸他根本不会跳舞,他去的那个公园,离我们家五公里远,正好是那个舞蹈队活动的公园。您还要说,这都是巧合吗?”
这些天,我像个侦探一样,拼凑着所有不合理的碎片。每一个发现,都让我的心更冷一分。
母亲被我逼到了墙角,退无可退。她靠着冰冷的墙壁,身体慢慢滑落,最后蹲在地上,双手捂住了脸。压抑了很久的哭声,从她的指缝里漏了出来,破碎而绝望。
“孽障啊……都是孽障……”
我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却没有一丝胜利的快感,只有无尽的悲凉。我知道,那个埋藏了三十多年的秘密,终于要被揭开了。
第二章 尘封的信件
母亲什么都没说,只是哭。哭了很久,她站起来,擦干眼泪,像个没事人一样对我说:“我回去给你爸拿换洗的衣服。”然后逃也似的离开了病房。
我没有追。我知道她需要时间,我也需要。
那个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又回到了老家的那栋旧房子,院子里的那棵石榴树开满了红色的花。父亲在树下打磨一个木头小马,那是给我做的。我跑过去,想抱住他,却怎么也够不着。他离我越来越远,最后变成一个模糊的黑点。我急得大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惊醒时,一身冷汗。
第二天,母亲没有来医院,林薇说她把自己锁在房间里,谁叫也不开门。
我心里烦躁,请了假,开车回了父母家。那是我长大的地方,一个老旧小区的二楼。楼道里堆满了杂物,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腐的味道。
我用备用钥匙打开门。家里静悄悄的,母亲的房门紧闭着。我没有去打扰她,而是径直走进了我的卧室,那个我住了二十多年的小房间。
房间的陈设几乎没变,书桌上还摆着我高中的课本。我拉开床头柜最下面的抽屉,里面放着一些我的旧物。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我摸到了一个硬硬的铁盒子,那是我小时候装宝贝的“百宝箱”。
我打开盒子,里面是一些弹珠、画片,还有几封信。
信封已经泛黄,上面的字迹娟秀,透着一股书卷气。收信人是我的母亲,而寄信人的名字,我从未见过——苏文谦。
我的心跳骤然加速。
我颤抖着抽出一封信,展开信纸。
“秀兰吾爱:
见字如面。北京的秋天很美,香山的红叶,是你在南方的山里从未见过的绚烂。只可惜,这美景,我无法与你共赏。
分别已三月,夜夜入梦皆是你。实验室的生活枯燥且繁重,唯有想你,才能慰我心之寂寥。你说你害怕,怕家里的压力,怕乡邻的闲话。别怕,等我,我很快就会回来,我会说服我的父母,我会给你一个名正言顺的家。我们的孩子,也将在阳光下出生、成长。
你要照顾好自己,和我们的孩子。
吻你。
文谦。
1985年10月。”
信纸从我指间滑落,飘在地上,像一只折翼的蝴蝶。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一封又一封,我拆开了所有的信。信里有爱恋,有承诺,有对未来的憧憬,也有对现实的无奈。最后一封信的日期,是1986年的春天。
“秀兰:
对不起。我的父母以断绝关系相逼,我没能顶住压力。家族的声誉,他们的期望,像一座山压在我身上。我是个懦夫。
信里附了五百块钱,你拿着,找个好人嫁了吧。忘了我。
是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孩子。
文谦。”
五百块钱。在那个年代,是一笔巨款。也是一笔买断了母亲的爱情和我的出身的遣散费。
我的生日,是1986年的11月。
时间线,严丝合缝。
我像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瘫坐在地上。原来我不是陈建国的儿子。我是另一个男人的孩子,一个在我出生前就抛弃了我和我母亲的懦夫。
而陈建国,那个沉默寡言、脾气暴躁的男人,那个用自行车驮着我去看病的男人,那个把一辈子积蓄塞给我让我去交学费的男人,他养了我三十多年。
他知道吗?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吗?
难怪,他看我的眼神总是那么复杂,有慈爱,有严厉,还有一丝我当时读不懂的……隔阂。难怪,我们父子之间,永远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膜。难怪,母亲总是在我们发生争执时,近乎偏执地维护着他,说“你不能对不起你爸”。
原来,我们都在扮演着各自的角色,演一出名叫“幸福家庭”的戏。而我,是那个唯一被蒙在鼓里的傻子。
“行了,行了,都过去了。”
母亲的这句口头禅,此刻听来,是多么的讽刺。不是过去了,是被她用一块厚厚的布,强行遮盖了起来。可那下面的脓疮,早已腐烂不堪。
我站起身,拿着那些信,走到了母亲的房门前。
我没有敲门,只是平静地说:“妈,开门吧。我们谈谈。”
第三章 风暴的中心
房门打开了。
母亲站在门内,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十岁。她的头发散乱,眼窝深陷,看到我手里的信,她最后一丝血色也从脸上褪去。她没有惊慌,也没有辩解,只剩下一种尘埃落定般的疲惫。
“你……都知道了?”
我点点头,走进房间,把信放在桌上。这是一个封闭而压抑的空间,窗帘拉着,光线昏暗,像极了我们这个家此刻的处境。
“他是谁?”我问,声音比我想象的要平静。
“一个知青,回城的知青。”母亲的声音很低,像在说别人的故事,“他有文化,会写诗,和村里那些男人都不一样。我……我当时年轻,不懂事。”
“所以,你就怀了他的孩子,然后他跑了,我爸,陈建国,就当了这个‘接盘侠’?”我用了一个残忍的词。
母亲的身体晃了一下,扶住了桌子。“别这么说你爸……他是个好人。”
“好人?”我冷笑一声,压抑了三十多年的委屈、困惑、愤怒,在这一刻尽数爆发,“一个好人,就该被你们这样欺骗和利用吗?他这一辈子,活得到底有多憋屈!妈,你有没有心?你每天面对他,你睡得着觉吗?”
“我有什么办法!”她也激动起来,声音尖利,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疯狂,“我一个未婚先孕的女人,在那个年代,我不找个人嫁了,我只有死路一条!你呢?你生下来就是个没爹的野种,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是他,是陈建国,他给了我们娘俩一条活路!我对不起他,我这辈子做牛做马报答他!我错了吗?”
“你没错,你只是自私!”我冲她吼道,第一次用这样声嘶力竭的方式和她说话,“你为了自己,为了我,就搭上了他的一辈子!你问过他愿不愿意吗?”
“他愿意!”母亲也吼了回来,“他当时就说,‘秀兰,只要你跟了我,这孩子,就是我的亲儿子!’这话他说过!”
【第三人称上帝视角】
1986年,初春,南方的一个小村庄。
媒人领着一个黑瘦的年轻人走进王秀兰家的院子。年轻人叫陈建国,是邻村的,在县里的工厂当车工,人老实,就是家里穷。
王秀兰低着头,不敢看他。她的肚子,再过几个月就瞒不住了。村里的风言风语,像刀子一样,割得她生疼。
陈建国也没看她,只是盯着院子里那棵石劳树,闷声说:“我听说了你的事。”
王秀兰的身体一僵。
“俺没文化,也不会说啥好听的。”陈建国搓着那双粗糙的手,“俺就是觉得,一个女人家,不容易。你要是信得过俺,就跟俺过。这孩子,生下来,就跟俺姓。以后,俺就是他爹。谁敢说半个不字,俺捶他!”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王秀兰抬起头,看着这个其貌不扬的男人。阳光照在他身上,她忽然觉得,这个人,就是能把自己从深渊里拉出来的那束光。
她点了点头,眼泪掉了下来。
那一刻,她做了一个决定。她要把过去的一切都埋葬,把那个叫苏文谦的男人从生命里彻底抹去。她要用一辈子,去偿还眼前这个男人的恩情。
【第一人称视角】
母亲的嘶吼还在耳边回响,我的心却被那句“这孩子,就是我的亲儿子”狠狠地刺痛了。
我一直以为他不爱我,或者说,爱得不够。原来,他是在用他全部的力气,去遵守一个男人最笨拙也最伟大的承诺。
我颓然地坐在椅子上,浑身发冷。
“那……那个打电话的女人呢?她又是谁?”我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母亲的眼神黯淡下去,“是苏文谦的妹妹。他……他也病了,很重。他想在死之前,见你一面。”
原来如此。他不是消失了,他一直都在。他像个幽灵,在我的生命之外,窥探了三十多年。现在,他要死了,就想来摘取果实了?
“我不见。”我斩钉截铁地说,“我没有他这个父亲。我爸,叫陈建国。”
说完,我站起身,走出了这个让我窒息的房间。
走到门口,我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妈,这件事,先不要告诉爸。他经不起刺激了。”
这是我,作为一个“儿子”,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
第四章 无声的告别
回到医院,我像一个被掏空了的木偶。坐在父亲的病床前,我看着他沉睡的脸,心里翻江倒海。
过去三十多年的画面,一幕幕在眼前闪过。我学走路时,是他用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扶着我;我第一次骑自行车,摔得膝盖流血,是他一声不吭地背我回家;我高考那天,他站在考场外,顶着烈日,等了我整整两个小时,手里攥着一瓶冰水,瓶身上全是汗。
他从未说过“我爱你”,但他做的每一件事,都在说“我爱你”。
而我,却因为他不是我的亲生父亲,就怀疑过这份爱的纯度。我真是个混蛋。
林薇来了,看到我的样子,吓了一跳。“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我摇摇头,说不出话。
她没再追问,只是默默地从包里拿出保温杯,倒了一杯热水,塞到我手里。争吵时,她会下意识地做这个动作,仿佛这杯水能浇灭一些火气。今天我们没有争吵,但这杯水的温度,却让我冰冷的手有了一丝暖意。
“爸今天情况怎么样?”我哑着嗓子问。
“不太好。医生说心衰加重了,让家属有心理准备。”林薇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千钧。
我的心,又一次被攥紧了。
晚上,父亲罕见地清醒了一段时间。他不能说话,喉咙里插着管子。他看着我,眼睛里有了一些神采。他动了动手指,我赶紧把手伸过去,握住他。
他的手,冰冷、干瘦,皮包着骨头,却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回握住我。
我们就这样,沉默地对视着。
我有很多话想对他说。想对他说“对不起”,想对他说“谢谢你”,想对他说“你就是我的父亲,唯一的父亲”。
可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我怕我一开口,就会泣不成声。我怕我的眼泪,会让他不安。
我只能用力地握着他的手,想把我的力量传递给他。
他似乎读懂了我的眼神。他浑浊的眼睛里,竟然有了一丝笑意。他用另一只手指了指我,又指了指自己的心口,然后,缓缓地,竖起了一个大拇指。
我的防线,在这一刻彻底崩溃。
鼻子一酸,喉咙哽住。我猛地扭过头去,用力地眨了眨眼,想把那股热流逼回去。
我不能哭。在他面前,我必须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就像他,一辈子都是我的山。
那天晚上,父亲的情况急转直下。医生护士进进出出,抢救了两次。最后,主治医生把我们叫到办公室,疲惫地摇了摇头。
“准备后事吧。”
母亲当场就瘫软了下去,被林薇扶住。
我站在原地,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旋转。明明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可当这一刻真的来临时,我还是无法承受。
我们把父亲推回了病房。按照他的遗愿,放弃了所有有创抢救,让他能安详地走完最后一程。
我们一家人围在他床边。母亲拉着他的手,把脸贴在上面,无声地流泪。林薇红着眼,抱着熟睡的悦悦,站在一旁。
我俯下身,在他耳边轻声说:“爸,你放心走吧。家里有我。我会照顾好妈,照顾好林薇和悦悦。”
他的眼角,滑落一滴浑浊的泪。
监测仪上的心率,从一条波动的曲线,慢慢地,变成了一条直线。
伴随着刺耳的警报声,我知道,我的父亲,陈建国,走了。
我没有哭。我只是走出了病房,靠在走廊冰冷的墙壁上,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然后,我的肩膀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抖动起来。
那一年,我三十三岁。在法律上,我早已成年。但在那一刻,我才真正觉得自己,成了一个孤儿。
第五章 另外一个“父亲”
父亲的葬礼,办得很简单。按照他的性子,不喜欢铺张。来的都是些老街坊和厂里的老同事。母亲穿着一身黑衣,全程没有掉一滴眼泪,只是眼神空洞,像一尊木雕。
葬礼结束后,苏文谦的妹妹,那个叫王琴的女人,又打来了电话。
“陈阳,我哥他……时间不多了。他还是想见你一面。算我求你了,好吗?”她的声音里带着恳求。
我本来想直接挂断,但“时间不多了”这几个字,让我犹豫了。
林薇看出了我的纠结。她给我倒了杯水,说:“去见见吧。”
我诧异地看着她。
“不是为了他,是为了你自己。”她说,“有些事,你必须亲自去画上一个句号。不然,它会成为你心里的一根刺,一辈子都拔不出来。你爸……陈建国,他那么伟大,我想他也不希望你活在怨恨里。”
林薇总是这样,比我看得通透。
我最终还是决定去见他。
见面的地点,在一家私人疗养院。环境很好,但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消毒水和衰败混合的味道。
王琴在门口等我。她是一个看起来很精明的女人,但眉宇间也透着深深的疲惫。
“谢谢你能来。”她把我引向一个房间。
房间很大,光线昏暗。一个瘦骨嶙峋的老人躺在床上,身上插满了管子,旁边是各种闪着灯的仪器。如果不是王琴指认,我完全无法把他和信里那个写着“秀兰吾爱”的年轻人联系起来。
他就是苏文谦,我的生物学父亲。
他看到我,浑浊的眼睛里亮了一下,挣扎着想坐起来。
“你……你来了……”他的声音,像破旧的风箱,嘶哑而微弱。
我站在离床几步远的地方,没有动。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去面对他。
“像……真像……”他喃喃自语,“像你妈妈年轻的时候……”
我心里一阵反感。
“你找我来,有什么事?”我开门见山,语气冰冷。
他似乎被我的态度刺痛了,咳嗽了起来。王琴赶紧上前给他拍背。
“哥,你慢点说。”
苏文谦缓了口气,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愧疚。“孩子,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妈妈……”
“现在说这些,还有意义吗?”我反问。
“我知道……没有意义了……”他苦笑了一下,“我这一辈子,看似风光,评上了教授,桃李满天下。可我心里,没有一天是安宁的。我午夜梦回,都是你妈妈抱着你,在村口等我的样子……”
“你后悔了?”
“后悔……我后悔得肠子都青了。”他说,“当年,我但凡有点骨气,但凡勇敢一点,我们的人生,都会不一样。”
我沉默了。
“我没别的意思,我就是想……亲眼看看你。”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我给你……留下了一笔钱,还有一套房子……在北京……算是我……最后的一点补偿……”
“我不要。”我打断他,“我的父亲叫陈建国。他给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切,这些东西,你给不了,也补偿不了。”
说完,我转身就走。
“等一下!”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喊道。
我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替我……替我跟你妈妈说声……对不起……”
“还有……谢谢……谢谢陈建国……”
我没有回答,径直走出了那个房间。
走到疗养院的院子里,阳光刺眼。我仰起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林薇说得对,我需要一个句号。现在,这个句号,画上了。
我的人生,和这个叫苏文谦的男人,再无瓜葛。
第六章 家的重建
生活,像一辆笨重的列车,在经历了剧烈的颠簸后,又缓缓地驶回了轨道。
父亲的离开,像是在我们家墙上凿开了一个大洞,冷风不住地往里灌。母亲的状态很不好,她变得更加沉默,经常一个人坐在沙发上,一坐就是一下午,眼神空洞地看着父亲以前常坐的那个位置。
我知道,她在用她的方式,进行一场漫长的告别。
我也在学着适应没有父亲的生活。我开始学着修理家里跳闸的电箱,学着疏通堵塞的下水道,学着在每个月的十五号去交水电煤气费。这些以前都是父亲做的事,他做得那么自然,以至于我从未想过,有一天这些责任会落到我的肩上。
我开始理解他当年的那句“自己看着办”。那不是推卸,而是在告诉我,你得学着自己长大,因为我不能护你一辈子。
我和母亲的关系,也发生着微妙的变化。我们之间,依然很少交流,但那种剑拔弩张的对峙感消失了。我们都小心翼翼地,绕开那个最核心的伤口,试图在废墟之上,重建一种新的平衡。
有一次,我教她用手机支付水电费。她戴着老花镜,手指在屏幕上戳来戳去,总是点错。
“哎呀,这什么玩意儿,这么麻烦!”她不耐烦地把手机推给我,“你弄吧,我老了,学不会了。”
换做以前,我可能会不耐烦地说“您就不能认真点学吗”。但那天,我只是拿过手机,耐心地说:“没事,妈,我来弄。您就负责享福就行了。”
她愣了一下,没说话,转身进了厨房。过了一会儿,她端出一盘洗好的葡萄,放在我手边。
我们都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林薇成了这个家真正的顶梁柱。她不仅要上班、照顾悦悦,还要分出心来照顾我和我妈的情绪。她像一根柔韧的藤,把我们这个即将散架的家,重新缠绕、固定在一起。
一天晚上,悦悦睡后,我们俩坐在阳台上。
“对不起。”我低声说。
“对不起什么?”她靠在我肩上。
“这段时间,把所有事都压在你身上了。”
“我们是夫妻,说什么傻话呢。”她握住我的手,“陈阳,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你比以前,更像一个男人了。”
我看着她,心里充满了感激。
“我爸……他一定也希望看到我们现在这个样子。”我说。
“嗯。”林薇点点头,“他一定会的。”
我们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远处的城市灯火。
我知道,伤痛不会消失,它只会随着时间,慢慢沉淀,成为生命的一部分。而我们要做的,就是带着这份沉淀,继续往前走。
因为,家还在,责任还在,爱也还在。
第七章 石花洞与周口店
处理完父亲的后事,我觉得自己被掏空了,急需一个出口。我请了几天年假,没有告诉任何人,一个人开着车,漫无目的地上了高速。
我不知道要去哪里,只是想逃离这座城市,逃离那些沉重的记忆。车子一路向北,等我回过神来,已经看到了“北京”的路牌。
我鬼使神差地,没有进市区,而是根据导航,把车开向了房山。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是房山,也许只是潜意识里,想去看看那个叫苏文谦的男人留下的房子。但我最终没有去。我把车停在一家酒店,在网上搜了搜附近的景点。
石花洞,周口店。
这两个名字跳了出来。一个是以地质奇观著称的溶洞,一个是人类文明的起源地之一。它们都与“时间”有关。
第二天,我先去了石花洞。
洞内阴冷潮湿,灯光打在千姿百态的钟乳石上,光怪陆离。我跟着稀稀拉拉的游客,听着导游讲解。
“大家看这根石笋,它一万年才能长高一厘米。而它旁边的这根石柱,是由上面的钟乳石和下面的石笋对接而成的,这个过程,可能需要几十万年,甚至上百万年。”
几十万年,上百万年。
我伸出手,触摸着冰冷的石壁,仿佛能感受到水滴恒久不变的节奏。一滴,又一滴。执着而沉默。
在这里,时间被具象化了。人类的喜怒哀乐,爱恨情仇,在这样宏大的时间尺度面前,显得如此渺小,甚至有些可笑。我那三十多年的纠结与痛苦,在这百万年的沉寂面前,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一粒尘埃。
走出石花洞,阳光有些刺眼。我感觉心里的那块巨石,松动了一些。
下午,我去了周口店遗址博物馆。
隔着玻璃,我看着那些古人类的头盖骨化石,看着那些粗糙的石器。在几十万年前,我的祖先,就在这片土地上,用这些简陋的工具,与严酷的自然搏斗,艰难地延续着生命的火种。
他们没有血缘的概念,没有家庭的伦理,他们唯一的信条,就是“活下去”。一个族群,共同抚养后代,共同抵御野兽。谁是父亲,或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谁在抚养,谁在保护,谁在传承。
我忽然就想通了。
血缘,到底是什么?它不过是基因传递的一种方式。而“父亲”这个词,它的意义,远比血缘要厚重得多。它是一种责任,一种担当,一种用一生的行动去书写的承诺。
陈建国,我的父亲,他用他的一生,完美地诠释了这个词。
苏文谦,他给了我基因,却不是我的父亲。
这一刻,我前所未有地平静。心里所有的怨恨、不甘、困惑,都烟消云散。
我坐在博物馆外的台阶上,拿出手机,给林薇发了一条微信。
“去了趟北京房山,真心建议:房山的石花洞和周口店很有科学价值。”
她很快回了过来,只有一个字:“好。”
但我知道,她懂了。
这不是一句旅游建议。这是我和我自己的和解,是我对我父亲最深的理解与告慰。这里的“科学价值”,在于它告诉我,什么是地质学意义上的永恒,什么是人类学意义上的传承。
我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尘土,发动了汽车。
回家的路上,天边出现了晚霞,一片绚烂的金红。我打开车窗,风吹了进来,带着一股泥土的芬芳。
我拨通了母亲的电话。
“妈,是我。”
“……嗯。”
“我今晚回来吃饭。”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我听到了她带着一丝哽咽的声音。
“好,我给你做你最爱吃的红烧肉。”
我挂了电话,看着前方的路,忽然觉得,人生虽然充满了缺憾,但只要方向是对的,就总能开到春暖花开的地方。
我的父亲,陈建国,用他的一生教会了我什么是责任。而现在,轮到我了。
来源:执着的饼干Ag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