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缸沿有个缺口,像某年某月某日被谁不小心磕了一下,一直还在,提醒人记忆有个坎。
“你的妈是妈,我的妈就不是妈了?”
话一出口,屋里像是突然拉了闸,灯没灭,心先暗了一格。
我把手里的钳子往桌上一搁,碰到搪瓷缸,叮的一声脆响。
缸沿有个缺口,像某年某月某日被谁不小心磕了一下,一直还在,提醒人记忆有个坎。
小杏站在灶台边,围裙上有一小块酱油印子,她脸不红,手却停住了。
锅里的白菜豆腐咕嘟冒气,蜂窝煤里红火像一只只眨眼的小灯。
她说了一句:“你别抬杠。”
我说:“我没抬杠,我就是问句理。”
她把火关小了,隔着蒸汽看我,眼神平稳,口气也淡。
“城东那边,她咳得厉害,医生说明早去做雾化。”
她说话一向平平的,像缝纫机踩到一半松了脚,声音不高,却不含糊。
我把钳子收进工具包,拉链拉到头又拉回来。
“老院那边,屋顶渗水,上次一场雨,天花板滴在炕沿上了。”
我说完,眼睛不自觉地往那只缸上瞟。
缸里还有半碗姜丝水,是她早上给我留的,我爱喝烫嘴的那种,喝到最后一口,嗓子出汗,心窝里也跟着暖。
“那就这样,”她把锅端开,放到木板上,“我先去我妈那儿住两天,你明天上午修屋顶。”
她说完又补了一句:“等她喘匀了,我再去看你妈。”
我本该点头,心却攥在手心里,攥出了小刺。
“你就回娘家尽孝去。”
我把话说硬了。
“你总是先那边后这边。”
这话也不尽对,可人在气口上,理就像被油糊住了,光滑,不好抓。
她抬眼,眼角有一点倦,没反驳,只说:“行。”
行字落地,像把门轻轻关了一点缝。
小海端着作业本从屋里出来,脚步轻,像猫把肉偷出来那样。
他看我,又看他妈,嘴里“爸妈”的叫了半声,像卡住。
“写作业去。”
我说,声音又放软了。
“别冻着。”
他嗯一声,转身进屋,桌子上他的半导体小电台还在嘀嘀嗒嗒,播天气预报。
我和小杏吃饭,两个人都吃得快,筷子打碰出一点声,像在凑数。
饭后,她揉了一把手指,指面的倒刺把线挂住一缕,轻轻一扯,疼得她眉心动了一下。
缝纫机的轮子转起来,呜噜噜,三十年的老同伴说话不快不慢。
我收拾工具,心里像扎了一根小刺,越抻越紧。
这刺不全是她给的,大半是我给自己的。
我想起上一回下雨,娘站在屋里,拿脸盆接水,盆边开了口,她用布条缠了又缠。
电话里,她说“没事,先别来,水滴就是滴在老炕上,反正我一个人睡边上”。
她那句“我一个人”,像轻轻摆手,也像把人心往里一扯。
我也想起岳母那边,那次她脚一软,跌在门槛上,小杏连夜过去。
我第二天送过去一袋馒头,她说“你们都忙”,又把馒头一半塞回来,说“你妈也不容易”。
人这个东西,有时候宽是宽给别人,紧是紧给自己人。
夜里我睡浅,听见窗外风卷过砖墙的呼呼声。
彩电里昨晚的新闻停在一格蓝屏,角落那台退役的黑白电视成了小海搭积木的平台,屏面上摆着塑料小兵。
小海在另一间咳了两声,又没了动静。
我翻身,手碰到床头的老账本,黄表纸封皮,角卷得像老人的耳朵。
那是娘多年的记账本,拿铁夹子夹着,夹痕深,翻开每一页,油渍和盐渍像两个时代的指纹。
她总记:油盐酱醋,谁来吃饭,谁送来两把小葱,今天买了两块煤球,找回四分。
我小时候总觉得这本子像个管家,掌柜坐在里头,眼睛细,算盘珠儿利索。
现在我做起社区水电维修,手里也离不开本子:哪家换灯头,哪家马桶堵,哪家水表跑快,哪家老人的电闸松了。
我翻着,翻来翻去,睡意就像煤火,慢慢子头红了起来。
早上天还没亮透,小杏起身。
她把昨夜缝好的薄棉裤叠整齐,放在桌角,边角压得齐。
她把他们娘儿俩的围巾裹好,又打开炉门加了一块煤。
她拿出一只保温杯,倒了一点姜丝水,放在我的搪瓷缸旁。
她出门的时候,回头看我一眼,那眼睛像冬日的树,枝桠细,叶子少,仍站住。
门关上,筒子楼的走廊里有咚咚咚的脚步声,邻居家的小狗叫两声又睡了。
我起身,喝了一口姜丝水,烫。
烫到舌头,舌头生疼,又觉得舒服。
我把工具背上,给娘打电话。
娘接得快,她睡得早,醒得也早。
“我一会儿就过去。”
我说。
“屋顶我自己上去看看。”
娘笑着嗯了一声。
她说:“不急不急,你先忙你那边的事,老屋不漏也漏过来了。”
她说这种话,总带着一层棉,软,把你包住。
我出门,碰见老于头,他穿着蓝色棉袄,袖口油亮,帽檐压得低。
“又出勤?”
他问。
“哎,”我笑,“这活儿不是天上掉下的,是日子催着走。”
他笑起来,说了一句带味儿的话:“咋说的,日子嘛,都是用脚掌踩出来的。”
他这话带点东北腔,咯吱一下,暖人。
我骑车到老院,院门口今天有个爆米花的机器,嗵的一声,白烟冒出来,香味像一条绳子,勾到嗓子眼。
娘穿着灰色棉袄,袖口包得紧,脚上那双黑底布鞋,是去年我给她买的鞋垫自己拆了缝进去的。
她把门口的地扫得干净,门背后挂着一只塑料袋,里面几根大葱和两根胡萝卜,头顶的泥没洗完。
“妈。”
我喊。
她把扫帚靠墙,笑着出门。
“你的手套呢?”
她瞅我的手背,“这天别硬来,风要人命。”
我抬手给她看。
她把目光从我的工具包上扫过,像从账本上一划一划过去,心里就有了账。
屋顶确实漏,瓦片里有两块动了,瓦缝里的泥裂成一条条细线。
我搭梯子,爬到瓦檐,瓦下是木梁,老了,纹路像老人的额头,深而有序。
风从耳朵边呼地过去,我的手指冻得麻,心里却静了。
修这些东西对我说像做一道老题,右手记得左手干过的事,眼睛提前知道下一步的错。
从屋顶往下看,院子里有两个盆,一盆洗萝卜,一盆泡木耳,水面上漂着两片小小的油花。
我想起小时候,娘用布票换回一小袋白面,回来擀面条。
她把擀面杖立在案板上像立旗,脸上是汗,心里是乐。
我在屋檐,鼻子突然酸了一下。
我下到地上,娘递来一只搪瓷缸。
不是我家的那只,她这只花纹还在,蓝边上有小花,花瓣简单,糖纸似的喜气。
她说:“喝点热水,别冻着嗓子。”
我接在手里,手心马上暖了,连掌纹都舒开。
“你先去她那边吧。”
娘说。
“她一个人也不容易,腿脚又不舒坦。”
我心里一怔,像有人把结拍了一下。
“妈。”
我说。
“我修完就过去。”
她摆摆手:“修啥修,漏水又不跑了,等太阳出着了再上,别凉着。”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小纸条。
纸条是黄表纸的一角,字不大,挤着站。
“别急,先顾她妈。”
我看着这几个字,觉得这纸条比我脚下这片屋顶还沉。
娘不是那种会说高话的人,她记账一辈子,连钱串子都数透亮。
她此刻这样写,不是做姿态,是她账上实打实写了“先她后我”。
我把纸条折好,夹进我的黄表纸账本里。
屋顶我还是修了两处小缝,瓦片理齐,泥抹平,手背上沾了一点灰,像一枚小印。
我收拾好,跟娘说中午再来。
她点头,又往我包里塞一袋干花生。
“拿着给小海当嘴馋,课间他嘴爱叨叨。”
回到家,桌上放着一张字条,是小杏的。
“中午别等我,城东排队,晚上晚点回,锅里有面,记得给小海煮。”
字条下压着她的针线包,线头乖乖地露了一截,像一条小尾巴。
我给小海煮面,打两个鸡蛋,撒一把葱花,锅冒起白雾,屋子里有了家的味道。
小海吃着,抬眼看我,眼睛清亮。
“爸。”
他说。
“作文老师让写‘两边都是家’,我写‘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是家’,我写得怎么样?”
我点头:“好。”
他咧嘴,“老师说‘你这个娃,爱讲圆’。”
我笑他:“你这不叫讲圆,叫讲道理。”
他皱下鼻子,学邻居那口音,说:“哎呀妈呀,讲啥道理嗷。”
我们这一句“哎呀妈呀”学过来学过去,家里就不冷清。
吃完,我把碗刷了,放回碗架,水珠挂在瓷碗沿,像一枚小挂坠。
下午我去了一趟城东。
供销社那条街不似以前热闹了,但老牌匾还挂着,风一吹“供销”二字发出旧声音,仿佛从记忆抽屉里拉出来。
门诊外走廊的长椅上,小杏坐着,手里捧一张粉色单子。
她旁边是岳母,戴着一顶深灰呢帽,帽檐压得低,脖子上围着一条旧格子围巾。
我看见她们,心里松了一半,又觉得有点紧,像一个打结的绳子松了两股,还剩一股要耐心。
岳母看见我,嘴抿了一下,伸手把衣领整了整。
“咋来了?”
她的声音沙沙的,带点气喘的尾音。
我说:“看看您。”
小杏递来一包白馒头,热气在塑料袋里打雾,像一层薄纱。
“你带回去给妈。”
她说。
“这边食堂有,咱们不抢。”
我点头,把馒头接住,手心热。
挂号的人不算多,医生问得细致,护士说话温和,窗外树上的麻雀跳两下,又停在枝头。
出来时天灰着,像要下雪。
岳母往我手里塞个小纸包。
我打开,是几张超市小票。
“小枣。”
她说。
“给你妈送去,她牙口好,爱嚼。”
她说完咳两声,赶紧把围巾往上提了一下,笑。
“你们忙。”
我突然就安静了,觉得心里那根绳子,自己悄悄开始松。
回家的路上,我骑得慢,风隔着围巾往脖子里钻,外套里那点余温刚刚好守住。
我想起我跟小杏这几年的日子。
她下岗那年,供销社发了一个蓝布袋,里面是一本红封面的证明书和一个搪瓷杯。
她把杯子放到厨房,天天用,杯沿后来也磕了一点缺,像我们的日子,有时候踩到石子,鞋底印一下,过了就过去了。
她不爱说苦,她爱把生活调到一个稳稳的调门上。
她常说:“人这辈子,劲得使在正地上,像缝纫机踩上了点儿,线就顺。”
那时小海还小,晚上睡着了,她在缝纫机旁给邻居改裤腿,鞋跟磨开,脚后跟起泡,第二天贴上创可贴再继续踩,脚步稳。
我早些年做搬运,肩上起硬茧,回家倒头就睡,梦里听到货车鸣笛,醒来才知道是楼下自行车铃。
那时候的日子紧,像腰带夹到最里一格,但我们俩少有争执,偶尔有,也多是为家里谁先谁后的事,声音响不过锅盖跳。
在人前,人都想要个“理”字贴身,就像冬天多加一层毛衣,护心。
晚上,小杏给我发消息,说要住在城东一夜,陪雾化。
我回:好,我这边明天把瓦缝换了。
她回了一个“嗯”。
就这一个字,心里就像有个小东西坐住了,动也不动,暖。
第二天一早,雪真下了,像盐在空中撒,落在围巾上就化成一滴。
我一边修屋顶,一边看手机,生怕错过消息。
娘在院里抖被子,雪落在被面上,花朵一下就白了。
我喊她别抖,她笑着说:“我搁炕上抖,会闹灰。”
她是成天替别人着想的人,想到你要坐炕,想到你要吃饭,想到你明天要穿鞋,先把你的路垫好。
中午的时候,小杏打电话。
她说:“医生说我妈没大事,近期多雾化,多喝水,有个小药方,按时用就成。”
她又说:“下午带她回去,晚上我回你妈那边。”
我站在屋檐下听电话,雪打在门檐上有细细的啪啪声,像小鱼撞玻璃。
我说:“好,我去买点菜。”
挂了电话不久,门口响了。
我出去看,岳母拎着一个帆布包站在门口,小杏在她身后,脸上有冷风吹过的红。
岳母把包放在台阶上。
“来给她看看屋。”
她笑。
“我这老太太也得过来瞅瞅,顺便唠两句。”
她口袋里摸出一袋热花卷,袋壁起雾。
“排队的食堂买的,一会儿大家垫垫。”
她把花卷递给我,转身对小杏说:“你去,他那边忙。”
小杏抿着嘴,眼里有水,没落下来。
“妈。”
她说。
“你进去歇着。”
岳母摆手。
“你们年轻人忙,老太太自个儿能坐。”
她笑着进了屋,和娘合上了话头。
两位老人坐在炕边,说起粮油票,说起搬家,说起谁家孙子的婚事,眼睛都亮。
她们叠加在一张旧炕上,就像两个年代在同一天里互相靠一靠,暖和。
我看着她们,觉得心里那绳子最后一股也解开了。
人到了某个时候,忽然明白,孝不在抢先,重在对得住。
夜里我们都在老院吃饭。
我做了土豆炖豆角,切了点咸菜,煎了两个鸡蛋,油气子顺着锅边趟了一圈。
娘把搪瓷缸洗干净,倒上滚烫的水,放在我手边,热气顶着鼻尖。
岳母尝了一口菜,说:“咸淡合适。”
她看我一眼。
“你做饭,比前些年稳当。”
我笑,说:“您夸人的话,比盐还提味。”
小杏给娘添了一勺汤,动作轻,知道娘爱喝汤,先暖胃。
小海扒拉了两口,端起碗,小声说了一句:“好吃。”
我听见,就觉得这饭更香。
吃过饭,小杏收拾碗筷。
她把袖子卷到手肘,手臂上有几道浅白的痕,是常年缝纫留下的,像细细的年轮。
我跟她说:“明天我去城东,你在这边陪一日。”
她擦手停了一下,看我。
我说:“咱分两头走。”
她点头:“好。”
她又说:“我们把日子排一下,别临到头慌。”
她从口袋里拿出一本小本子。
这本子封面蓝底白字,写着“家庭计划”,那是旧年单位发的,空着许多页。
她在第一页写“月历孝表”。
一周一周地写,城东、老院、我、她,交叉。
她写完,笑了一下。
她说:“这叫讲规矩。”
我说:“这叫讲公平。”
她说:“公平不是对半分,是按需要心里有杆秤。”
我抬头看她,心里像被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按了一下,稳。
那天夜里,我躺在炕上,窗外还飘细雪。
隔壁老于头在和大梅婶拌嘴。
“你那炖菜放多咸啦。”
老于头嚷。
大梅婶回:“咸点儿有味道,咋滴。”
两人你来我往几句,又笑起来。
筒子楼像个老剧场,左边唱一段,右边和一腔,合在一起,才是日子的合唱。
第二天我去城东,给岳母把窗户的封条换了,门缝安了条自黏的皮条,关门不透风。
把她的小电暖扇拆下来擦了净,扇叶上灰厚,擦完亮了,风也柔了。
我还顺路买了一个便携收音机,红色塑料壳,像旧年的糖盒,频道旋钮咔嗒咔嗒,手感好。
她接过,摸一下,笑,笑纹在眼角横着走。
“听戏。”
她说。
“不耽误干活儿。”
我点头,给她调到曲艺台,出来两句慢板,屋里立刻不空。
回来的路上,我给娘也买了一样。
娘喜欢听评书,她爱听那种慢慢讲的,像炖肉,越听越入味。
她收下,摆在炕头,晚上就调到地方台,听着听着,眼睛眯起来,手指头还跟着敲两下。
小海放学回家,把两台收音机都试了一遍。
他说:“这玩意儿比我那电台有劲儿。”
我说:“呔,小子,你懂啥叫劲儿?”
他学我的腔:“懂咧。”
我们一起笑,笑完他把作业拿出来,写“我们的小家庭”的作文。
他拿给我看,写的开头是:“我家有两台收音机,一台在城东,一台在老院。”
我看了,觉得他把一件小事写得拢得住。
又过两天,雪停了,路边的冰化成水,沿着道牙子慢慢流,像一条小河往春天去。
社区公告栏贴了一张红纸,写着“邻里互助”。
上面贴了几张照片,有老于头捡起小孩手套交还,有大梅婶给楼道换灯泡,还有我举着扳手在梯子上的影子。
阳光打在脸上,照得亮堂,像日子自带的光。
我把那张纸拍下来发给小杏。
她回一个笑脸,又发一张照片,是岳母在阳台上给小花浇水,阳光打在她的侧脸,线条柔。
她说:“她说花浇透了,就不开裂。”
我回:“人心浇透了,也不开裂。”
夜里,我翻起我那本黄表纸账本。
我在里面新添了一页。
写:城东,老院,每周轮。
写:搪瓷缸,缝纫机,常在。
写:公平,不是平均,是理解。
写:你妈是妈,我的妈也是妈。
我写完,停笔。
窗外有人骑车,链条哗啦哗啦,像一串细碎的风铃,风在楼道里兜了一圈,没把灯吹灭。
我把笔搁下,去厨房看水。
水烧开了,壶盖跳,发出咚咚的声。
我把水倒进搪瓷缸,姜丝在水里翻滚,黄中透白,香气暖。
我给娘倒一杯,也给岳母备一壶,放在两个记号相同的杯子里,像在心里摆正两个位置。
我想起那天的口角,又想起两个老人各自往里替对方说话。
有些时候,老人的明白,比我们的道理更宽。
第三天起,大雪化成晴天,瓦上反着一点光。
我去给娘装了个新灯头,旧的开关松,按下去不稳,这次换了个大按钮的,手感实在。
娘按了一下,灯亮,脸上也亮。
她说:“你看,这灯亮堂,心也亮堂。”
我笑,说:“心亮了,屋才亮。”
下午我去城东,给岳母把厨房的水龙头加了个起泡器,水花不乱飞,省水也不溅。
她在一边说:“你们这些小发明,实用。”
我说:“这不是我发明的,是日子一步步教的。”
她笑,笑里没有客套,有的是安心。
我们照着小本子上的“月历孝表”,一周一周走着。
有时候是我周末住城东,小杏住老院。
有时候反过来。
早上我去菜市场买菜,看到摊上有新鲜的芸豆,买了半斤,回老院给娘做豆角焖面。
下午小杏给岳母熬梨汤,放了两颗冰糖,一点枸杞,颜色红里透亮。
邻里见我们两头跑,都说:“你们这小两口,手脚利索,脑子也清爽。”
老于头说了一句:“人心都是热的,只是口子各不一样。”
我听了,心里一热,觉得他说到点子上。
春天扒了冬天的棉衣,街上显得轻快些。
老院葡萄架上出了芽,嫩绿的尖探出头,像小小的手指头要抓住阳光。
娘用竹竿挑着细线,给嫩芽找路,嘴里数着“这边一根,那边一根”,俨然做针线活儿。
我帮她搭了一条横线,她说:“你这横线搭得正,来年结得多。”
我说:“明年小海有葡萄吃。”
她笑,笑得眼睛像一对半月。
城东那边的小院,岳母买了几株栀子花。
花苞小小的,像握紧的小拳头,她给花翻土,手里干净,心里也细。
她说:“开了开了。”
我站在门口看,觉得这日子就像这几株花,不张扬,却稳稳地往上。
五月,社区通知换新水表。
我跟着师傅跑了几栋楼,帮老人家挪开柜子,顺便把一位老人的电磁炉插头换了个新的。
大梅婶在楼道里喊:“小李,下来喝水,别口干。”
我说:“一会儿。”
她说:“咋还一会儿,水都凉了。”
我笑着下去,接过她递的搪瓷缸,缸边也有缺口,大家的日子,缺口都差不多,却挡不住热气上来。
端午前,老院门口那台爆米花机又来了,嗵的一声,孩子们围了一圈,裹着旧年画的纸筒,甜香扬起来。
娘说:“给小海买一筒,别让他嘴里只剩纸味儿。”
我买了,回家路上,看见小海和同学一起放学。
他把书包背得高,跑起来,像一阵风从我身边过去,又折回来,嘴里喊:“爸。”
我把爆米花举给他,他接过来,咔嚓一口,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
夏天一来,筒子楼顶上晒的被单整齐一排,风一来,哗啦哗啦,像在院子里唱大合唱。
晚上楼下乘凉的人多起来,竹椅响,小扇子一摇一摇。
娘坐在葡萄架下,收音机放着地方台,播一段评书,讲到紧处,娘的手就停一下,嘴里“哎呀”一声,像跟着故事走。
城东那边,岳母在阳台上剪了一盆牵牛花。
一早花开,像小喇叭,迎着太阳吹。
她坐在躺椅上,收音机放着戏曲,唱“好日子”,她嘴里跟着哼两句,眼睛眯着,风把她的刘海轻轻掀起。
小杏那边缝纫机也没闲着。
邻居托她改了几件衬衫,她量一量,划粉线,针脚细,缝出来贴身。
她说:“人跟衣服一个理儿,合身最要紧。”
我就笑,说:“你这话,有水平。”
她说:“我学缝纫社那会儿,师傅就这样讲,朴素,可好使。”
有一天,社区通知楼道要统一贴瓷砖。
我在楼道跟工人一起搬砖,瓷砖白亮,贴上墙,走廊里一亮,仿佛日子也更亮了。
晚上回家,楼梯平台上看见那句老标语,颜色淡了,意思却还在,像我们心里那些过去的词,慢慢淡下来,却照样管用。
秋天,学校开运动会,小海跑步得了第二。
他捏着奖状回来,非要第一才算好。
我揉他的头,说:“你这娃,非得一口吃成胖子啊?”
他不服气,撅嘴:“我明年第一。”
我说:“你记住,第一第二只差一脚板,家里人等的是你那一脚板,别让它空。”
他似懂非懂,咧嘴笑,又拿爆米花罐当大鼓敲两下,嚯嚯两声,满屋跑,脚步声像小鹿。
九月初,社区办邻里节,我被拉去修音响。
舞台下面,老人们坐一排,手里拿着小旗子。
娘和岳母坐一块儿,一红一蓝两件毛衣,像一对并排的枕头,靠在长椅背上。
节目进行到中间,一个小姑娘唱“好日子”,歌词一出来,娘跟着哼,岳母也跟着哼,两人相视笑,嘴里吐出的气息在凉风里能看到一点白。
我站在电闸旁边,忽然就安静了,觉得这就是“好日子”的模样。
不是纠缠半天谁先谁后,而是一起坐在一条长凳上,风吹过来,衣服挨着衣服。
有一天回老院,我一推门,看见娘在炕沿上给一双旧袜子纳线,蓝底白条,脚后跟补过一块,是我小时候穿过的。
她抬头看我,说:“这袜子还扛用,线头折了再走两针,暖。”
我笑,说:“您这心思,不亏。”
她又指指炕头的收音机,说:“这玩意儿,一开就有人说话,屋立马不空。”
我走过去把音量调到合适,评书先生说到一个拐点,停下,咳了一声,再起,像生活里的回身、再走。
城东那边,岳母把厨房里一只旧铁锅抛光了。
她说:“用了三十年了,锅底黑是黑,味儿在这儿。”
我说:“老锅才出锅气。”
她笑,说:“你嘴甜。”
我说:“甜点儿有味。”
她笑:“咸淡合适才是好。”
她这话我记在心上。
那阵子,单位的朋友说让我帮忙看一下他家的电闸,顺手问起:“你们两口子常分头照应两边老人,累不累?”
我说:“累是累,不过心里放得稳,累得有着落。”
他说:“那就是值。”
我说:“嗯,值。”
冬天又来,风从小巷子口进,沿着墙根往里钻。
蜂窝煤火红,搪瓷缸还是那只。
我把缸拿到水龙头下洗,缸沿的缺口轻轻擦过指腹,有点挂手,却更顺。
有一天,小杏在缝纫机边找东西,翻出一只袜子,是我小时候穿的那只。
她说:“留着干啥?”
我说:“留着吧,看着心里舒服。”
她笑:“你这个人,旧物情结重。”
我说:“旧物经人手,才有手味。”
她把那袜子洗了,晾在窗边,像一面小小的旗。
我站在窗前看,心里像看到过往在阳光下晾成了一条线,风一来,衣角轻轻动一下,不发声。
腊月里,老院的葡萄藤上挂了两串冻柿子,是邻居送的。
娘把柿子皮剥了一圈,不全剥,露一点亮橙的肉,挂在窗下,几天后就软透,捏一捏,像圆润的小灯。
她说:“等小海来,给他吃一个。”
我说:“他嘴馋,准喜欢。”
城东那边,小区的门口摆了一排年货摊,有人卖春联,有人卖花生瓜子,有孩子要气球,气球飘在冬天里,颜色扎眼。
我给岳母买了一副春联,字大,红底厚。
她看了说:“这字中规中矩,好认。”
我说:“认得清就是好。”
她笑,叫我帮忙贴。
我站在凳子上贴上联,下联,上下齐,横批贴上“和气致祥”。
她说:“要的就是这个气。”
年三十,我们先去老院包饺子。
娘把白菜猪肉馅调得鲜,放姜末,放葱花,手顺。
小杏擀皮,擀得规整 。
我包得慢,包出来肚子太鼓,像过年穿新衣的孩子。
娘笑,说:“你包的,一夹就露馅儿,心太急。”
我说:“急就改。”
她又笑,往我手边推来一叠皮,说:“慢慢来。”
第一锅饺子下锅,水面一滚,饺子翻成白肚,好像一条条小船浮起来。
娘把第一碗端给岳母。
“你先吃。”
岳母笑:“我就不客气了。”
她吃了一个,抬头说:“皮薄馅儿大。”
她又夹一个放到娘碗里,说:“你也多吃。”
小杏夹一只破了肚的饺子,轻轻放我碗里,说:“这个是你包的,有你的手艺。”
我也笑,把我包的一个完整的,夹给她。
晚上我们赶去城东,给岳母贴春联,挂灯笼。
小海拿出他画的福字,歪歪扭扭,像一个笑脸,他非要倒着贴,说“福到了”。
岳母说:“这话老了点儿,不过应景。”
大家笑,笑声从窗户缝里飘出去,挂在楼下那棵小槐树上,过往风一吹,像又笑了一遍。
初五,店铺开张的鞭炮声零零碎碎响起,街上人慢慢多起来。
我们在家里收拾屋子,抹布擦到窗台,蓝色油漆露出浅浅旧痕,像时间留的纹路。
小杏把缝纫机轮子上了一点油,踩踏板的时候更顺了,声音像一条细细的线,把人心缝紧。
她做了一条新枕套,上面绣两朵石榴花。
她说:“石榴多籽,图个喜庆。”
我看她弯腰系线,脖颈那里露出一小段细软的头发,我忍不住伸手把它捋到她耳后。
她抬头看我,眼神静,像清水。
我们不大说那些动听的话,但有些动作比话更管用。
开学后,小海带回一张“文明家庭”的宣传单,说要在家里评选“互助之星”。
他提笔写:“我家两边都是家,两个妈都是妈。”
他写完拿给我看,问:“爸,这样写行不行?”
我说:“行。”
他又问:“为啥行?”
我说:“因为这句话是真心话。”
他点点头,收起笔,笑得像个小灯泡。
春去夏来,夏去秋至,四季轮着走,日子一步步地稳。
有一回,老院雨下大。
我赶过去,上屋查瓦,把两块旧瓦换成了新的。
下屋时,脚底打滑,磕了一下,膝盖蹭破,裤子上破了个小口子。
娘看见急了,把药箱翻出来,我说“不疼”,她还是小心地给我擦。
擦到一半,她停一下,看着那小口子,轻轻说了句:“你小时候也这样,跑起来像一阵风,磕破了也不哭。”
我笑,说:“那会儿有您在,再破也不怕。”
她笑,眼里亮。
城东那边,秋雨过后,院子里的栀子花留下一地绿。
岳母把落叶扫成一堆,手背上青筋起,她抬头看见我,说:“老了,扫不利索。”
我接过扫帚,说:“我来,您坐着听戏。”
她笑,说:“那我就听两句。”
她把收音机放到窗台,台里唱到一段转调,她轻轻合拍,手指头在膝盖上点了两下。
有时我在城东住夜。
小杏在老院住夜。
两边灯都亮,灯光各照一半天。
半夜我被雨声惊醒,起身去看窗户。
窗外灯光映着雨帘,像一挂珠帘。
我回到床边,躺下,听见隔壁有人翻身,旧式弹簧床单响了一声,像过去的闲话在屋檐下溜一圈。
我想着那天在厨房说出的那句话,心里像把它拿起来重新看了一遍。
那句话原本像一块硬石头,搁在桌面上,挡着碗筷。
后来,它被我们用一顿一顿的饭,一回一回的往返,一次一次的换瓦修缝,慢慢磨圆。
圆了,就不硌手了。
有一天,小杏说:“这个‘月历孝表’,我们再调一下。”
我问:“怎么调?”
她说:“我妈这几天雾化频密,我多去两趟,你那边多给妈买点她爱吃的小菜,您娘嘴轻,别太咸。”
我说:“行。”
她又说:“下周你们社区开会,你抽不出身,我去老院陪妈看病历,她上次体检的单子我拿了复印件。”
我说:“你细,我粗,正好配上。”
她笑:“你不粗,你就是忙。”
我笑,说:“也行,这个‘忙’我认。”
她又说:“我们俩,有时候说话别带刺,刺不大,扎着难受。”
我点头,说:“对,以后说话先过一过心里的秤。”
她笑,说:“那秤别偏。”
我说:“不偏。”
后来,我给冰箱门上又添了一个小磁贴,上面写着“和气”。
那两个字不大,像两个贴在胸前的小护身符。
孩子看了,问:“啥叫和气?”
我说:“你把两杯热水倒进一个大碗里,就是和气,不烫不凉,正好喝。”
他懂不懂另说,笑得恰好。
春节过后,供销社的旧牌匾终究摘了,换上了新超市的招牌。
路口新开了一个社区卫生服务站,医生和护士多了,老人看病方便了。
街边修了几处老路,坑洼补平,骑车不晃,推车不颠。
这些变化不惊天动地,却一件件合着心。
有一天,我在社区给一个老爷子修水龙头,他说:“你们这代人,真忙。”
我想了想,说:“忙也好,忙着干正事。”
他哈哈笑,说:“对,忙到点上就是好。”
我回老院,娘把新买的保温瓶往桌上一放。
“试试。”
她说。
“这个保温时间长。”
我倒了热水进去,半天后倒出来,水还是烫口。
我说:“真好。”
她点头,眼里有满足的小光。
我想起岳母那边的收音机,特意过去给她换了一节新电池。
她说:“最近听的是评剧,有味道。”
我说:“有味道。”
她笑,叮嘱我:“回去跟你妈说,天凉了加衣。”
我说:“我说。”
她补一句:“你也加衣。”
我说:“好。”
那会儿,我心里就像有一盏灯。
不亮到刺眼,却能把回家的路照得稳稳当当。
又一年春天,小海去参加区里的作文比赛。
题目叫“两个家”。
他写:“我有两个家,一个在城东,一个在老院,我的爸妈像两条路,一条走东,一条走西,后来两条路在我这里会合。”
他写完交上去,回来告诉我,说老师夸他“有生活”。
我拍他肩膀,说:“生活就是作文,作文就是生活,少虚字,多实字。”
他问:“啥是实字?”
我说:“实字就是你喝的那碗汤,拿在手里的那个缸,坐过的那条长凳。”
他点头,像懂了,又像还留一点空白给以后懂。
夏日傍晚,我与小杏在阳台上坐着,楼下树影摇曳。
她说:“你看,这树叶,年年绿,年年落,又绿又落,轮着来。”
我说:“人也是,忙了闲,闲了忙,挨个儿。”
她笑,说:“有时候想,咱们年轻那会儿,没有现在这些新东西,手里一把针,一台缝纫机,就过来了。”
我说:“现在好了,买东西方便,医生也近,孩子有书读,老人有台可听。”
她点头,说:“日子往前走,咱心也往前搁。”
她伸手把我的手指握了一下。
我看着她,觉得这握像一个节,结实。
秋末,老院葡萄熟了,小海跑过去摘,摘一大筐,葡萄皮薄,汁水多。
娘拿洗脸盆装着,一串串放进去,水面漂着微微的灰,洗净后端出来。
小海抓一串,往嘴里塞,牙上沾了紫色,笑起来像一张彩色画。
娘说:“慢点,别噎着,嚼细了。”
他嗯一声,没慢多少。
城东那边,岳母把栀子花搬进屋,怕冷,一盒盒摆在屋角,像搬来的小太阳。
她说:“开春再搬出去。”
我说:“等风暖了再说。”
她坐下来,给我讲她年轻时在单位做的活儿,讲到兴处,拍一下腿,说:“那会儿,忙是忙,心里踏实。”
我听着,觉得时间像一条河,流过脚背,丝丝凉,心却热。
回家的某个夜里,我把那两只收音机摆在桌上,一左一右,调到两个不同的频道。
一个唱戏,一个评书,两个声音互不打扰,各有节奏,各有味。
我把搪瓷缸放在中间,给两个杯子都添了水。
我想,东西摆正了,人心也就摆正了。
我又拿起那本黄表纸账本,翻到“月历孝表”那一页。
我发现我们在某些周做了改动,旁边用铅笔加了注:“临时调换”“病情观察”。
我用红笔把这几处圈了一下,又在一角写了四个字:“事从权变”。
第二天,社区安排一场讲座,说是讲“家庭沟通”。
我去了,坐在最后一排,听老师讲怎么把话说到对方的耳朵里,还要说到心里。
老师说:“沟通是双向的河,要搭桥。”
我把“搭桥”两个字记到本子上,回家给小杏看。
她看了,点头,又在旁边写了两个字:“体量”。
她说:“体谅是路面,搭桥是结构,两样有了,车才过得稳。”
我看着那四个字,心里服气。
有个周末,我们把两位老人请到一处,老院那边的炕大一些,坐着也舒服。
我把那只旧搪瓷缸拿出来,倒上热水,放几片姜丝。
小杏把缝纫机搬到屋角,给两个老人分别量了一下肩宽,说做两件小坎肩,秋凉时罩一罩。
娘笑,说:“你手快。”
岳母也笑,说:“她手巧。”
小海在地上拼积木,拼一个小房子,说:“这是老院家的房子。”
又拼一个,说:“这是城东家的房子。”
他把两个小房子放在一起,中间摆一条小桥。
他说:“这桥叫‘月历孝表’桥。”
我们都笑。
我看着那两间小房子和那条小桥,觉得孩子把我们这几年的事用几块积木说清了。
晚上送岳母回城东。
她在门口说:“你们回去路上慢点。”
我说:“您屋里收音机电池我换了,放心听。”
她点头,伸手拍了一下我的胳膊,动作轻轻的,带着亲。
回到老院,娘已经把被褥铺好,收音机声音也关小了。
她看我,笑,说:“忙完了?”
我说:“忙完了。”
她又说:“这忙啊,有头有尾,才不乱。”
我说:“记下了。”
我把水壶里的水加满,搪瓷缸在水槽边轻轻碰了一下,发出清脆的一声,像给这一天画了个句号。
后来再说那句“你的妈是妈,我的妈就不是妈了”的话,我心里已经没有刺。
那句话像是一块老石,被岁月的水一遍遍冲,角落圆了,摸起来只剩凉与稳。
有一天傍晚,我在阳台上擦玻璃,夕阳把玻璃烫得橙色。
玻璃这边是我,玻璃那边是楼下的树和来往的人。
人影过,树影动,我忽然觉得,生活这东西,讲深了是道理,讲浅了是手艺。
手艺越练越顺,道理越过越通。
第二天,我把账本拿出来,又添一行小字。
写:孝,别比高低,只看心意。
写完,我把笔帽扣上,听见门被轻轻推开。
风从门缝里钻进来,正好。
厨房里有姜丝汤的味道,一股暖意顺着鼻子到心底,停了一会儿,驻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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