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老家的风是干的,夹着土腥味儿,一口吸进去,能咂摸出麦子熟了还是苞米快抽穗了。大连的风是湿的,咸的,吹在脸上,黏糊糊的,像心里头化不开的事儿,一层一层地往你毛孔里钻。
大连的风,跟俺们河南老家的不一样。
老家的风是干的,夹着土腥味儿,一口吸进去,能咂摸出麦子熟了还是苞米快抽穗了。大连的风是湿的,咸的,吹在脸上,黏糊糊的,像心里头化不开的事儿,一层一层地往你毛孔里钻。
我叫李建国,河南周口农村人。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出远门,也是第一次见着海。可我没心情看。我闺女暖暖,我唯一的闺女,嫁到了这个一千多公里外的海边城市。
【引子:咸风里的生分】
来接我的是女婿,陈浩。一个白净斯文的大连小伙,戴个眼镜,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暖暖当年就是被他这俩酒窝给勾了魂,铁了心要远嫁。
“爸,累了吧?快,行李给我。”陈浩抢着去夺我手里那个磨得发亮的帆布包。
我手一紧,没让他得逞。“不沉,我自个儿来。”
包里没啥金贵东西,就两件换洗的旧衣裳,还有一罐子我老婆,就是暖暖她妈,亲手炒的芝麻盐。暖暖从小就爱吃这个,稀饭里不撒点,她能一早上不吭声。临走前,她妈炒了整整一夜,一边炒一边掉泪,嘴里念叨着:“让暖暖尝尝家里的味儿,省得在那边,吃海鲜吃得心里都变咸了。”
我没接她的话,我知道,她那是心里苦。养了二十多年的闺女,泼出去的水,连个响儿都听不见了。
车开在干净得不像话的跨海大桥上,一边是高楼,一边是蓝得晃眼的海。陈浩一个劲儿地给我介绍:“爸,您看,那边是星海广场,亚洲最大的城市广场。等会儿带您去看看,风景特别好。”
我“嗯”了一声,眼睛看着窗外,心里却想着家里的那几亩地。来之前,我刚把最后一垄花生给起了。花生秧子堆在田埂上,晒干了能当柴火烧,暖和。不像这海风,吹得人骨头缝里都冒凉气。
暖暖的家在十五楼,能看见海。一开门,她就扑了过来。
“爸!你咋才来啊!”她抱着我的胳膊,声音里带着哭腔。
我拍了拍她的背,想说点啥,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瘦了,我闺女瘦了。脸颊都陷下去了,以前那圆润的苹果脸,现在只剩下个轮廓。眼底下一片淡淡的青色,像是没睡好。
我心里那点本来就没熄灭的火,又“噌”地一下冒了上来。
晚饭是陈浩做的,四个菜,全是海鲜。鱼,虾,蛤蜊,还有个我叫不上名的螺。他说知道我第一次来,特意让我尝尝鲜。
我夹了个虾,剥了壳,放进嘴里。肉是挺弹牙,可那股子腥味儿,咋都压不住。我还是喜欢吃俺们老家的小鲫鱼,放上葱姜蒜,炖得汤都白了,那才叫鲜。
饭桌上,暖暖一个劲儿地给我夹菜,陈浩一个劲儿地给我倒酒。俩人脸上都挂着笑,可那笑,我瞅着比哭还难受,太刻意了。就像那桌上的海鲜,看着花里胡哨,吃进嘴里,不对味儿。
“爸,你尝尝这个,扇贝,我们这儿的特色。”暖暖夹了个白生生的肉给我。
我没动筷子,从帆布包里掏出那个玻璃罐子,拧开盖,往自个儿跟前的白米饭上撒了一撮芝麻盐。黑白分明的芝麻粒混着粗盐,落在热气腾腾的米饭上,一股熟悉的香味儿飘了起来。
我扒拉了两口饭,就着芝麻盐,心里头才算踏实了一点。
暖暖和陈浩脸上的笑容都僵住了。
饭桌上的电视开着,放着新闻。一个字正腔圆的女主播在说:“近日,受冷空气影响,我国北方大部分地区将迎来降温……”
屋里屋外,都是凉的。
吃完饭,暖暖去哄孩子睡觉,陈浩在厨房洗碗。我一个人站在阳台上,看着远处海面上星星点点的渔火。那灯光,在黑漆漆的海面上,看着那么孤独。
我摸出根烟,点上。这是我今天抽的第三根。来之前,暖暖她妈让我少抽点,对身体不好。可我忍不住。
我来大连,不光是想闺女了。是因为前些天,我跟村里的老王头打电话,他儿子也在大连打工。老王头说,他儿子碰见暖暖了,在一个什么母婴店里当导购,站得腿都肿了。
我当时就炸了。我闺女,暖暖,那可是我们村第一个正儿八经的大学生!毕业后进了家不错的公司,坐办公室的白领。陈浩当年跟我拍胸脯保证,说绝不会让暖暖受一点委屈。
可现在呢?怎么跑去站柜台了?
我给暖暖打电话,她支支吾吾,说公司效益不好,她换了个清闲点的工作,离家近,方便照顾孩子。
我不信。一个字都不信。
所以,我来了。我要亲眼看看,我捧在手心里长大的闺女,到底过的是什么日子。
这,就是我对大连的第一个印象:风是咸的,饭是腥的,人心,是生分的。隔着一千多公里,隔着这听不懂的口音和吃不惯的海鲜,我感觉,我的闺女,离我越来越远了。
【第一章:海是蓝的,心是灰的】
第二天,陈浩说要带我逛逛大连。
我本不想去,可暖暖拉着我的胳膊,小声说:“爸,去吧,陈浩特意请了一天假。你来一趟,总得看看我们这儿啥样。”
我看着她眼里的恳求,心一软,点了点头。
我们去了老虎滩,一个海洋公园。门口人山人海,好多外地游客,说着天南地北的口音。陈浩去买票,我跟暖暖带着小外孙,宝儿,在门口等。宝儿刚一岁多,话还说不利索,抓着我的手指头,一个劲儿地喊:“爷,爷。”
我心里头那点硬邦邦的东西,被他喊得软了一角。我把他抱起来,小家伙肉乎乎的,沉甸甸的,身上一股子奶香味儿。我忍不住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暖暖在旁边看着,笑了。那笑,比昨天晚上自然多了。她说:“爸,你看,宝儿多喜欢你。”
我没吭声,抱着孩子,心里五味杂陈。
公园很大,我们先去看了海豚表演。巨大的蓝色水池子,几只海豚在驯养师的指挥下,跳高,转圈,顶球。周围的观众爆发出阵阵掌声和欢呼声。宝儿也兴奋得手舞足蹈。
我却看得心里发堵。这些海豚,看着风光,可它们本该是属于大海的。现在被圈在这一个小水池子里,每天重复着一样的动作,来讨好人类。这跟暖暖有啥区别?她本该有自己的一片天,现在却被家庭、被孩子困在了这十五楼的一方天地里。
陈浩买来了爆米花和可乐,递给我一瓶。“爸,喝点水。”
我摆摆手:“我喝自个儿带的。”我拧开那个用了十几年的军绿色水壶,里面是早上刚灌的开水。烫嘴,喝下去,从喉咙一路暖到胃里。
陈-浩-尴尬地笑了笑,把可乐给了暖暖。
暖暖喝了一口, शायद是太急了,被气儿顶着,咳了好几声。陈浩赶紧给她拍背,嘴里念叨着:“慢点慢点,跟你说了多少次了,喝这个不能急。”那语气,亲昵又自然。
我看着他们,心里头更不是滋味。
从海洋馆出来,我们沿着海边栈道走。木头铺的路,踩上去“嘎吱嘎吱”响。一边是山,一边是海。海是真蓝,天也是真蓝,几只海鸥贴着海面飞,偶尔发出一两声鸣叫。
陈浩指着远处的海说:“爸,大连的海是黄海和渤海的分界,这边的海水颜色都不一样。”
他说得兴致勃勃,我听得心不在焉。
海再蓝,天再阔,可我闺女的日子过得不舒坦,这一切在我眼里都是灰的。
我找了个借口,说走累了,想坐会儿。暖暖和陈浩就带着宝儿往前走,说去前面的沙滩上玩。我一个人坐在长椅上,看着他们的背影。
暖暖穿着一条白裙子,海风吹起她的裙角和长发。陈浩一只手推着婴儿车,一只手小心地护着暖暖的腰。一家三口,在蓝天碧海的映衬下,像一幅画。
可我这个画外人,心里却像被针扎一样。
我拿出手机,给我老婆打了个视频电话。她在那头,背景是家里那面白墙,墙上还贴着暖暖上大学时得的奖状。
“建国啊,咋样啊?暖暖还好不?”她急切地问。
我把摄像头转向远处暖暖他们,让她自己看。
“哎呦,瘦了,瘦了恁多!”她一下就看出来了,声音都变了,“你问她了没?到底咋回事啊?那工作……”
“还没。”我打断她,“不急。”
我不想让她跟着担心。有些事,我得自个儿弄明白。
挂了电话,我长长地叹了口气。旁边坐过来一个大爷,也是本地人,手里盘着俩核桃。他看我愁眉苦脸的,搭了句话:“兄弟,愁啥呢?”
我苦笑了一下:“没啥。”
“看你就是外地来的。来看孩子吧?”大爷跟个神算子似的。
我点了点头。
“孩子在这边,挺好吧?”
我沉默了。
大爷笑了笑,说:“好不好,都得他们自个儿过。咱们当老的,能做的,就是别给他们添乱。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我没说话,只是把烟又摸了出来。点上,深深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我看见暖暖蹲下身,在给宝儿擦脸上的沙子。陈浩站在旁边,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了暖暖身上。海风有点凉了。
是啊,理儿是这个理儿。可心,不是这个心啊。
人老了,不是怕死,是怕自个儿辛辛苦苦一辈子拉扯大的孩子,在你看不到的地方,过得不舒坦。
【第二章:一盘蛤蜊,两样心思】
为了证明他们过得“很好”,陈浩晚上非要拉着我去外面吃饭,说带我尝尝最地道的大连海鲜。
饭店在一条小巷子里,装修得挺有味道,墙上挂着渔网和船舵。老板是个嗓门洪亮的中年男人,跟陈浩很熟的样子。
“浩子,带老丈人来啦?叔,快里边请!”
陈浩显然是这里的常客,熟门熟路地点了几个菜。其中有一盘,叫“辣炒蛤蜊”。
菜很快上来了。红彤彤的辣椒,碧绿的香菜,配着一个个张着嘴的蛤蜊,看着确实诱人。
“爸,尝尝这个,我们大连人的最爱。”陈浩给我夹了一个。
我学着他们的样子,用筷子夹出那点小小的肉,放进嘴里。辣味儿和鲜味儿瞬间在嘴里炸开,味道确实不错。
“咋样,爸?”暖暖一脸期待地看着我。
“还行。”我淡淡地说,又扒拉了一口白米饭。
这顿饭,陈浩花了不少心思。他不停地讲着大连的各种风土人情,从哪里的海胆最肥,到哪个季节的螃蟹最好。他说得眉飞色舞,我听得索然无味。
我心里装着事儿,这满桌子的山珍海味,吃起来跟嚼蜡没啥区别。
吃到一半,我去了趟厕所。回来的时候,路过他们那一桌,隔着一个木质的屏风,我听见了他们的对话。声音压得很低,但巷子里的饭店很安静,我听得一清二楚。
是暖暖的声音:“你点那么多干嘛?这顿得花不少钱吧?”
陈浩的声音带着点无奈:“爸好不容易来一次,总得让他吃好点。钱的事你别操心,我这几天跑跑就回来了。”
“跑跑?”暖暖的声音有点急了,“你晚上又要出去跑代驾?你白天上班那么累,晚上再熬夜,身体哪儿受得了?”
“没事儿,我年轻,扛得住。总不能让爸看出来吧?他本来就对我不满意,要是知道我……”
后面的话我没听清,因为我已经走回了座位。我的心,像被扔进冰窖里,瞬间凉透了。
原来,老王头说的不是空穴来风。原来,暖暖不仅换了工作,陈浩这边也出了问题。什么“年轻扛得住”,什么“不能让我看出来”,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锤子,敲在我的心上。
我回到座位,脸色肯定很难看。
暖暖和陈浩都停下了筷子,看着我。
“爸,咋了?不舒服?”
我没理他们,端起酒杯,一杯白酒,一口闷了下去。火辣辣的酒液从喉咙烧到胃里,可我一点感觉都没有。
“建国,你少喝点!”暖暖急了,想来夺我的酒杯。
我手一挥,躲开了。我又给自己满上一杯,看着陈浩,一字一句地问:“陈浩,我问你,你现在,是做啥工作的?”
陈浩的脸“刷”地一下白了。他看了一眼暖暖,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来。
还是暖暖开了口,声音有点抖:“爸,你……你听见啥了?”
“我问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我的声音也开始抖了,不是因为酒精,是因为愤怒和心痛,“暖暖,你跟我说,你是不是去站柜台了?陈浩,你是不是工作没了,要去跑什么代驾?”
暖暖的眼泪“唰”地一下就下来了。她没说话,就是哭。
陈浩站了起来,走到我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
“爸,对不起,是我的错。我不该瞒着您。”
他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我原来的公司,项目黄了,整个部门都被裁了。我……我暂时没找到合适的工作,就先跑跑代-驾,想着不能断了收入。”
“那你为啥不跟我说实话?”我瞪着他。
“我怕您担心,怕您觉得我没本事,照顾不好暖暖。”他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我“呵”地一声冷笑出来:“现在我就不担心了?现在我就觉得你有本事了?让我闺女跟着你吃苦,瞒着我,骗我,这就是你的本事?”
我的声音有点大,邻桌的人都朝我们这边看。
暖暖拉着我的胳膊,哭着说:“爸,你别这样说陈浩。不关他的事,是我不让他说的。日子是我们俩过的,我们不怕吃苦。我们只是……只是不想让你和妈操心。”
“不想让?”我甩开她的手,指着那盘还冒着热气的辣炒蛤蜊,“你们就是这样不想让的?打肿脸充胖子,吃这顿饭得他跑多少个晚上?啊?你这妮子,恁弄啥嘞!”
最后那句话,我用的是老家的方言,吼出来的。
整个饭店,瞬间安静了。
暖暖愣住了,她已经很多年没听过我用这么重的语气跟她说话了。
陈浩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站在那里,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那盘蛤蜊,一个个都张着嘴,像是无声地嘲笑着我们这一家人的狼狈和不堪。一盘蛤蜊,吃出了两样心思。他们想的是如何粉饰太平,我想的是如何揭开这血淋淋的现实。
那一刻,我只有一个念头:带我闺女回家。离开这个让她受苦的城市,离开这个让她撒谎的男人。
【第三章:那碗蛋羹,那么烫】
那晚的饭,不欢而散。
回到家,谁也不说话。空气里像是拉满了一张弓,一碰就要断。暖暖一直在偷偷地哭,陈浩坐在沙发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听着外面的动静,心里像压着一块巨石。
半夜,我听见门响。我悄悄走到门口,从门缝里看出去。是陈浩穿上外套,拿了车钥匙,要出门。
暖暖拉住了他。“别去了,太晚了。”
“没事,我出去转转,透透气。”陈浩的声音很低沉。
“你骗人,你就是要去跑车。”暖暖带着哭腔,“爸在气头上,你别去了,我们明天再跟他好好说。”
“就是因为爸在,我才更得去。”陈浩叹了口气,“让他知道,我没那么容易被打倒。暖暖,你信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快去睡吧,明天还要照顾宝儿。”
他说完,轻轻掰开暖暖的手,开门走了。
门关上的那一刻,我看见暖暖蹲在地上,肩膀一抽一抽的。
我的心,像被一只手紧紧攥住,疼得喘不过气。
我没出去。我知道,我现在出去,说什么都是火上浇油。我躺回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一夜没合眼。
我想起了暖暖小时候。
那时候我们家穷,一年到头吃不上几顿肉。暖暖五岁那年,生了场大病,发高烧,烧得满脸通红,说胡话。村里的赤脚医生说,得吃点有营养的。
那时候哪有啥营养品。她妈急得直哭。我二话不说,揣上家里仅有的几块钱,骑着那辆破凤凰自行车,跑了二十里地,到镇上,给暖暖买了两个鸡蛋。
回家后,我小心翼翼地把鸡蛋打在碗里,放上一点盐,几滴香油,隔水蒸。蛋羹蒸好了,金黄金黄的,像一块玉。我用勺子一勺一勺地喂她。她烧得迷迷糊糊的,吃得很慢。
我记得特别清楚,她吃到一半,突然清醒了一点,看着我说:“爸,你吃。”
我说:“爸不饿,暖暖吃,吃了病就好了。”
她摇摇头,用小勺子舀了一点,举到我嘴边:“爸,你尝尝,香。”
我没忍住,张嘴吃了。那一点点蛋羹,滑进嘴里,又香又烫。我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眼泪差点掉下来。
从那天起,我就在心里发誓,这辈子,我绝不能再让我闺女受一点委-屈。我要让她上学,上大学,走出这个穷地方,过上好日子。
为了供她上学,我跟她妈没日没夜地干活。夏天收麦子,别人家都用收割机了,为了省那点钱,我用镰刀,一亩一亩地割。割得满手是泡,腰都直不起来。冬天去工地上扛水泥,一天下来,浑身都是灰,只有牙是白的。
可我心里是甜的。因为每次暖暖拿着奖状回来,她妈都会把奖状仔仔细细地贴在墙上,我们俩能看上半天。那一张张奖状,就是我的盼头。
她考上大学那天,我请了全村人吃饭。我喝多了,拉着村支书的手,一遍遍地说:“我闺女,有出息了!我闺女,以后是城里人了!”
我以为,她毕业了,工作了,嫁人了,我的任务就完成了。我以为,她从此就能过上我想象中的那种好日子。
可我没想到,到头来,她还是在吃苦。而且,这苦,她还不敢跟我说。
天快亮的时候,我听见钥匙开门的声音。是陈浩回来了。
我走出房间。他一脸疲惫,眼里的血丝更重了。看见我,他愣了一下,然后低下头,声音沙哑地叫了一声:“爸。”
我看着他,心里那股子气,不知道怎么回事,消了一大半。取而代代的是一种说不出的酸楚。
这个年轻人,虽然骗了我,但他是在用自己的方式,扛起一个家的责任。就像我当年,为了给暖暖买两个鸡蛋,骑着车在土路上颠簸一样。
我没说话,转身进了厨房。
我打开冰箱,里面东西很多,但我一样都不认识。我翻了半天,终于在角落里找到了几个鸡蛋。
我学着当年的样子,打了个鸡蛋在碗里,放了点盐,想找香油,没找到,就倒了点他们炒菜用的油。然后,我把它放进蒸锅里。
过了一会儿,暖暖也起来了。她看见我在厨房,愣住了。
“爸,你……”
我没看她,只是盯着蒸锅。我说:“去把他叫起来,吃了早饭再睡。”
我把它端到桌上。
陈浩也洗了把脸出来了。他和暖暖看着那碗蛋羹,都愣住了。
我把勺子递给陈浩,说:“吃吧。吃了,去睡觉。”
陈浩没动。
我把勺子又往前递了递,声音有点硬:“吃!一个大男人,天塌下来也得吃饭!”
陈浩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他接过勺子,舀了一勺,放进嘴里。
“烫……”他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句,眼泪,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暖暖也哭了。她走到我身边,抱着我的胳膊,把头埋在我肩膀上,像小时候一样。
“爸……对不起……”
我拍了拍她的背。那碗蛋羹的热气,氤氲了我的眼睛。我背过身去,悄悄揉了揉。
那碗失败的蛋羹,那么烫,烫在了陈浩的嘴里,也烫在了我的心里。我突然有点明白,有些苦,是成长的代价。有些担子,是男人的勋章。而我这个当爹的,除了心疼,或许,还应该学着去相信。
【第四章:十五楼的谎言与真相】
那碗蛋羹,像一个休战的信号。家里的气氛,不再那么剑拔弩张了。
陈浩没再去跑代驾,白天就在家里投简历,打电话。暖暖要去上班,我让她请了假,在家好好歇歇。我说:“有爸在,宝儿我来带。”
我开始学着做一个城里老头儿的生活。早上推着婴儿车去楼下的小花园,跟一群同样带孙子孙女的大爷大妈们聊天。他们说着一口我听不太懂的大连话,但连说带比划,倒也能明白个大概。
我从他们嘴里,知道了现在年轻人的不容易。房贷,车贷,孩子的奶粉钱,教育钱,像一座座大山。谁家没有一本难念的经?
一个姓张的大爷跟我说:“老弟,想开点。儿孙自有儿孙福,咱们把自个儿身体照顾好,别给他们添麻烦,就是帮大忙了。”
话是这么说,但我心里的那个疙瘩,还没完全解开。
我知道暖暖工作的那个母婴店离家不远。那天下午,趁着暖暖睡午觉,我跟陈浩说我出去溜达溜达,然后就摸了过去。
店面不大,但很干净。我隔着玻璃窗,看见了暖暖。她穿着粉色的工作服,正在给一个年轻的妈妈介绍奶粉。她脸上带着职业性的微笑,耐心,又专业。时不时地,她会不自觉地捶捶自己的后腰。
我没进去。我就在马路对面的公交站牌后面,站了很久。
一直到她下班。
她换回自己的衣服,走出来,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她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拐进了旁边的一个菜市场。
我悄悄跟了上去。
菜市场里人声鼎沸,潮湿的地面上混杂着鱼腥味和蔬菜的味道。暖暖在一个菜摊前停下,很认真地挑着西红柿。她拿起一个,捏一捏,又放下,再拿起另一个。最后,她跟老板为了几毛钱,讨价还价了半天。
我看着她熟练地讲价的样子,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
这还是我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的闺女吗?我记得她上大学的时候,一个月生活费,不到月底就花光了。每次打电话,都嬉皮笑脸地说:“爸,我最近在学习理财,发现资金链断裂了,请求紧急援助!”
那时候,我嘴上骂她败家,挂了电话就去给她打钱,心里还美滋滋的,觉得我闺女就该这样,不用为钱发愁。
可现在,她为了几毛钱,跟人磨破了嘴皮。
她买完菜,又去了一个卖肉的摊位。她问了问排骨的价格,老板报了个价,她犹豫了一下,最后只买了一小块最便宜的五花肉。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酸了。
我再也看不下去了,转身就走。我怕我再看下去,会忍不住冲进去,把整个菜市场都给她买下来。
我回到家,心里堵得厉害。陈浩看我脸色不对,问我怎么了。
我没说话。
晚上,暖暖回来了。她提着菜,一脸笑容地进了门。
“爸,你看我买了什么?你不是说吃不惯海鲜嘛,我今天买了五花肉,晚上给你做红烧肉吃!”她说得很高兴,好像捡了什么大便宜。
我看着她手里的那块小小的五花肉,再也忍不住了。
“暖暖,”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你跟我说实话,你一个月,工资多少钱?”
暖暖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爸,你问这个干嘛?”
“我问你多少钱!”我加重了语气。
她低下头,小声说:“三千……五。”
“三千五?”我冷笑一声,“三千五,在这大连,够干啥的?够你买奶粉,还是够你还房贷?你以前在公司,一个月不是快一万吗?”
“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我打断她,“你别跟我说什么是为了照顾孩子!我今天都看见了!你在菜市场,为几毛钱跟人吵半天!暖暖,你是不是觉得你爸老了,糊涂了,好骗了?”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情绪也越来越激动。
“你为什么要骗我?你为什么要过这样的日子?这就是你想要的?这就是你当初死活要嫁过来的结果?”
“爸!”暖-暖-也-哭-了,她把手里的菜往地上一扔,西红柿滚了一地。“你以为我想吗?你以为我愿意这样吗?”
她终于爆发了。
“陈浩失业了,我总得撑着这个家吧?宝儿还那么小,到处都是用钱的地方!我不去上班怎么办?我们俩一块儿在家喝西北风吗?”
“那你为什么不跟我说?为什么不跟家里说?家里没钱吗?你妈给你攒的嫁妆,你动了吗?我跟你妈,还能干得动,我们能帮你们!”我吼道。
“说?怎么说?”她流着泪,对我喊:“跟你说了,让你跟妈在家里急得睡不着觉吗?跟你说了,让你像现在这样,跑到大连来,指着我们鼻子骂我们没出息吗?”
“爸,我长大了!我当妈了!我不能一有事就哭着回家找爸妈!这个家,是我跟陈浩的家,天大的事,我们得自己扛!”
“我不想让你看到我这么狼狈的样子,我不想让你觉得你女儿嫁错了人!我想让你觉得,我过得很好,很幸福!我骗你,是因为我爱你啊,爸!”
她最后那句话,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我愣住了。我看着满脸是泪的闺女,看着散落一地的西红柿,看着站在一旁,满脸愧疚,却死死护着暖暖的陈浩。
十五楼的窗外,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城市的灯光一盏盏亮起,像无数双眼睛,注视着我们这个小小的,却正在经历狂风暴雨的家。
谎言被戳破了,真相血淋淋地摆在面前。
我一直以为,爱就是让她衣食无忧,不受半点委屈。可我忘了,她已经长大了,她有了自己的家,有了她想要保护的人。她的爱,是报喜不报忧,是独自扛起风雨,只为让远方的父母安心。
我这个当爹的,千里迢迢地跑来,不是来为她遮风挡雨的,反而是来给她添堵,来撕开她的伤疤的。
那一刻,我心疼得无以复加。不是心疼她的穷,而是心疼她的懂事。
【第五章:深夜的急诊室,无声的和解】
争吵过后,是漫长的沉默。
晚饭谁也没吃。暖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我能听见她压抑的哭声。陈浩默默地把地上的菜捡起来,拿到厨房,然后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塑。
宝儿好像感觉到了家里的气氛,也变得很不安,哼哼唧唧地哭闹着。我抱着他,在客厅里来回踱步,心里乱成一团麻。
到了半夜,宝儿突然哭得特别厉害,怎么哄都哄不好。我一摸他的额头,滚烫!
“暖暖!陈浩!快出来!孩子发烧了!”我一下就慌了神。
暖暖和陈浩冲了出来,一摸宝儿的额头,两个人的脸都白了。
“体温计!快拿体温计!”暖暖的声音都在发抖。
一量,三十九度二。
“去医院!快!”陈浩当机立断,抓起车钥匙,抱起孩子就往外冲。暖暖随手抓了件外套,也跟了出去。我脑子一片空白,也赶紧跟上。
深夜的城市,马路上空空荡荡。陈浩把车开得飞快,但很稳。暖暖坐在后座,紧紧抱着宝儿,眼泪不停地往下掉,嘴里一直念叨着:“宝宝别怕,妈妈在,马上就到医院了。”
我坐在副驾驶,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霓虹灯,心揪成一团。我这辈子,最怕的就是进医院。
到了医院,陈浩抱着孩子一路冲向急诊。挂号,找医生,量体温,做检查。他跑前跑后,安排得井井有条,没有一丝慌乱。那个白天在我面前唯唯诺诺,像个做错事孩子的年轻人,在这一刻,像变了一个人。他的背影,宽厚,又可靠。
医生检查后,说是幼儿急疹,开了药,让先做物理降温。
我们在急诊室的留观区找了个位置。陈浩去打开水,暖暖抱着宝儿,用湿毛巾一遍遍地给他擦拭身体。宝儿烧得小脸通红,难受地哼唧着。暖暖的眼泪,就没停过。
我站在旁边,想帮忙,却发现自己什么都做不了。我连怎么给孩子换尿布都不会。我这个当外公的,在这个时候,像个多余的人。
我看着暖暖。她一边哭,一边轻声给宝-儿-哼-歌。是我小时候经常哼给她听的河南小调。
“月亮光光,照地堂……”她的声音沙哑,不成调,但在空旷安静的急诊室走廊里,听起来却那么让人心碎。
陈浩回来了,他不仅打了开水,还买了几个包子。他把包子递给我和暖暖。
“爸,暖暖,你们一天没吃东西了,吃点吧。”
暖暖摇摇头。
我接了过来。包子还是热的。我掰开一个,递到暖暖嘴边:“吃点。你不吃,哪有力气照顾孩子?”
我的声音很轻,很平静。
暖暖看了我一眼,眼泪又涌了上来。但她还是张开嘴,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陈浩蹲在暖暖身边,一只手拿着水杯,另一只手,轻轻地放在暖暖的背上,无声地安抚着她。
我看着他们俩,一个在哭,一个在安慰。在孩子的病痛面前,白天所有的争吵,埋怨,隔阂,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他们是一个整体。他们是一个家。而我,只是一个来访的客人。
过了一会儿,宝儿的体温降下来一点,慢慢睡着了。暖暖也累得靠在椅子上睡着了。陈浩脱下自己的外套,轻轻地盖在她身上。然后,他走到我身边,在我旁边的椅子上坐下。
我们俩谁也没说话。医院走廊的灯,白得刺眼。远处偶尔传来救护车的鸣笛声。
过了很久,陈浩才开口,声音沙哑:“爸,对不起。让您跟着我们受累了。”
我摇了摇头,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说:“是我该说对不起。”
我顿了顿,继续说:“我总觉得,我闺女嫁到这儿,是吃了大亏。我总怕她受委屈。我一来,就想挑你的刺,找你的茬。我……我没想过你们也不容易。”
“是我没做好。”陈浩低着头,“我没本事,让她跟着我吃苦。”
“吃苦,不丢人。”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我年轻的时候,比你现在苦多了。丢人的是,遇到点事就趴下了,就瞒着,骗着。那不是爷们儿干的事。”
陈浩猛地抬起头,看着我。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那是我来大连之后,第一次主动碰他。“但是今天晚上,我看到了。你是个爷们儿。是个能扛事儿的爷们儿。”
陈-浩-的-眼-圈-又-红-了。他没说话,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天快亮的时候,宝儿彻底退烧了。医生说可以回家了。
回家的路上,天边泛起了鱼肚白。晨光熹微,给这座城市镀上了一层温柔的金色。
车里很安静。宝儿在暖暖怀里睡得香甜。陈浩专心地开着车。
我看着窗外,这是我对大连的第二个印象:海是很大,但再大的海,也装不下-个当爹的对孩子的担忧。可我也明白了,孩子长大了,会造自己的船,扬自己的帆。他们会遇到风浪,会迷航,甚至会触礁。但他们会学会自己修船,自己辨别方向。而我能做的,不是把他们强行拖回港湾,而是站在岸边,看着他们,相信他们。
【第六章:那片沙滩,那片海】
宝儿病好后,家里的气氛彻底变了。
不再有小心翼翼的讨好,也没有了剑拔弩张的对峙。我们三个人之间,多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像是雨过天晴后,空气里那种干净又湿润的味道。
陈浩不再瞒着我,他把自己的情况都跟我说了。他是个软件工程师,技术很好,但因为公司战略调整,他所在的整个项目组都被砍了。失业后,他不是没找工作,但合适的岗位不多,高不成低不就。他不想到小公司去,怕技术荒废了,所以一边接点私活,跑跑代驾维持生活,一边在等一个好机会。
“爸,您放心,最多再过两个月。”他给我看他手机里的一个聊天记录,“我之前的老领导跳槽去了一家大公司,新项目组建,已经口头答应我了,就等走流程。”
我看着他眼睛里的光,那是一种对未来充满信心的光。我点了点头:“嗯,不急,慢慢来。”
暖暖也不再刻意在我面前表现什么。她会跟我抱怨工作累,哪个顾客难缠。也会跟我分享宝儿的趣事,比如今天学会了叫“妈妈”,明天又会搭积木了。她甚至会跟我撒娇,说想吃我做的河南烩面了。
于是,在一个周末,我占领了他们家的厨房。我让陈浩去市场买来了羊肉,海带,粉条,还有最好的面粉。我亲自和面,擀面,切面。暖暖和陈-浩-就在旁边给我打下手,洗菜,切菜,像两个小学生。
宝儿在客厅的爬爬垫上,咿咿呀呀地玩着。厨房里,油烟机轰轰地响着,锅里炖着羊肉汤,香气四溢。我们三个人,挤在小小的厨房里,有说有笑。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这,才是家的味道。
面做好了,一人一大碗。雪白的面条,翠绿的香菜,配上浓郁的羊肉汤。暖暖吃得满头大汗,一边吃一边说:“爸,就是这个味儿!太好吃了!”
陈浩也吃得呼呼作响,连汤都喝得一滴不剩。他竖起大拇指,用还不太标准的河南话说:“爸,你这手艺,绝了!中!”
我看着他们俩,笑了。心里头,是前所未有的踏实和满足。
吃完饭,陈浩提议,说天气好,我们去海边走走。
我们去了金石滩。那里的沙子,又细又软。我们脱了鞋,光着脚踩在上面,暖洋洋的。
宝儿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片的沙滩,兴奋得不得了,挣脱了暖暖的手,摇摇晃晃地往海边跑。陈浩赶紧跟上去,在他身后护着。
我跟暖暖走在后面。
“爸,过几天,你就该回去了吧?”暖暖轻声问。
“嗯。”
“我……我跟陈浩商量了。”暖暖停下脚步,看着我,“等他新工作稳定了,我们就把妈给我的嫁妆钱拿出来,再贷点款,换个大点的房子。到时候,把您跟妈都接过来。”
我愣住了。
“我们都想好了,”她继续说,“房子就买在一楼,带个小院子。您不是喜欢种地吗?到时候,您就在院子里种点菜,种点花生。我跟陈浩上班,您跟妈就帮我们带带宝儿,没事去海边溜达溜达。等我们老了,就换您跟妈照顾我们。”
她说着说着,自己先笑了,眼睛里却闪着泪光。
我看着她,这个在我眼里永远长不大的闺女,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开始为我们的晚年做打算了。
我摇了摇头。
“不用。”我说,“你跟陈浩,把自己的日子过好就行。我跟你妈,在老家,有地,有房子,有邻居,过得挺好。”
我指了指远处的海。“这海,是好。可我还是喜欢俺们村口的那条河。这沙滩,是软。可我还是习惯踩在自家的田埂上。”
“爸……”
“暖暖,”我打断她,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有些话,说了就是一辈子。有些话,一辈子都说不出口。以前,我总觉得,你嫁这么远,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可现在我不这么想了。”
“你找到了一个虽然不完美,但肯为你拼命,知道心疼你的男人。你有了一个可爱的孩子,一个虽然暂时有困难,但充满希望的小家。你长大了,懂事了,知道怎么过日子了。爸……爸为你高兴。”
我的眼眶有点热。我赶紧转过身,看向大海。
海面上,夕阳正缓缓落下,把整个海面染成了金色。几艘渔船,正满载而归。
陈浩抱着宝儿,正在海边追着浪花。宝儿“咯咯”的笑声,顺着海风,飘了过来。
暖暖从后面,轻轻地抱住了我。
“爸,谢谢你。”
我没说话,只是伸出手,拍了拍她环在我胸前的手。
那片沙滩,那片海,见证了一个父亲,与自己的固执,与自己的担忧,最终的和解。
【第七章:灯塔,与回家的路】
要走的那天,是个晴天。
暖暖和陈浩都要送我去火车站。我没让。我说:“都上班忙,我自己去就行。我又不是三岁小孩,丢不了。”
他们拗不过我,最后是陈浩开车把我送到楼下。
临下车前,我从帆布包里掏出一个信封,塞给暖暖。
“这是啥?爸?”
“你妈给你攒的钱,你拿着。别跟我说不要,这是我们当父母的一点心意。密码是你生日。”我没让她拒绝,“你们现在正是用钱的时候,别委屈了自己,也别委屈了孩子。”
我又看向陈浩,从口袋里掏出那个我用了十几年的军绿色水壶,递给他。
“这个,给你。”
陈浩愣住了。“爸,这……”
“我瞅着你上班也老不喝水。这壶保温,早上灌的热水,到晚上都不凉。对胃好。”我说得轻描淡写,“一个大男人,在外头打拼,得把身体顾好。身体,才是本钱。”
陈浩接过那个水壶,紧紧地攥在手里。他的嘴唇动了动,最后,只是重重地叫了一声:“爸!”
我“嗯”了一声,没再多说,推开车门,下了车。
我没让他们看着我走。我摆了摆手,示意他们赶紧回去,然后自己转身,头也不回地朝小区门口走去。
我怕我一回头,就舍不得走了。
我没有直接去火车站。我让出租车司机,带我去了海边的滨海路。我想再看一眼这片海。
车沿着蜿蜒的海岸线行驶。我摇下车窗,那股熟悉的,咸湿的海风,又吹了进来。但这一次,吹在脸上,不再是黏糊糊的感觉,反而有种清爽。
在路过一个转角时,我看到了一座灯塔。
白色的塔身,红色的塔顶,孤独地矗立在海边的礁石上。不管白天黑夜,不管风吹雨打,它都守在那里,为来来往往的船只,指引着方向。
我突然就想起了我的闺女,暖暖。
她不就像这大连无数打拼的年轻人一样吗?他们离开家乡,来到这座陌生的城市,就像一艘艘驶向远海的小船。他们会遇到风暴,会迷失方向,但他们心里,都有一座灯塔。
这座灯塔,有时候是他们的梦想,有时候是他们的爱情,有时候,是他们想要守护的那个小小的家。
而我们这些远在千里之外的父母,又能做什么呢?我们不能替他们掌舵,也不能替他们抵挡风浪。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变成他们心中的另一座灯塔。当他们回头望时,能看到我们亮着的光,让他们知道,家,永远在那里。
这,就是我对大连的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印象:这里的灯塔,不只是给船指路的。它也是在告诉所有像我闺女一样漂泊在外的人,只要心里有光,前方,就总有回家的路。
坐在回河南的火车上,窗外的风景飞速倒退。高楼变成了平原,蓝色变成了黄色。
我的手机响了,是暖暖发来的微信。
是一张照片。照片上,陈浩正在给宝儿喂水,用的,就是我给他的那个军绿色水壶。
照片下面,还有一句话。
“爸,水壶里的水,是热的。我跟陈浩,心里,也是暖的。您放心。”
我看着那行字,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我把手机揣回兜里,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火车“况且况且”地响着,像一首古老的歌谣。
我仿佛又闻到了那股咸湿的海风,但这一次,我心里,一片晴朗。我知道,我的闺女,她长大了。她在那个遥远的海边城市,有了自己的灯塔,有了自己的航向。
而我,也该回家了。回到我的土地,回到她妈身边,告诉她:
“咱闺女,过得挺好。放心吧。”
来源:聪明饺子IR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