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鱼是活杀的,清蒸的火候恰到好处,酱油蒸鱼豉油调出的汁,浇在葱丝上,刺啦一声,香气瞬间就满了屋。可那鱼眼,还圆睁着,黑亮黑亮的,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上那盏过分璀璨的水晶吊灯,像是对自己的命运还有什么不甘。
那条东星斑上来的时候,一桌子人正好陷入沉默。
鱼是活杀的,清蒸的火候恰到好处,酱油蒸鱼豉油调出的汁,浇在葱丝上,刺啦一声,香气瞬间就满了屋。可那鱼眼,还圆睁着,黑亮黑亮的,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上那盏过分璀璨的水晶吊灯,像是对自己的命运还有什么不甘。
我坐在李昂身边,感觉自己就像那条鱼。被精心摆在盘子里,看着光鲜,实则全身僵硬,连呼吸都带着别人的审视。
“小孟,尝尝这个,海里刚捞上来的,新鲜。”公公李局长发话了,他没看我,也没看鱼,目光落在手边那套紫砂茶具上,仿佛那才是饭桌的主角。他总是这样,话是对你说的,尊重却给了死物。
我夹了一筷子鱼肉,雪白细嫩,入口即化。但我尝不出鲜味,只觉得满嘴都是小心翼翼的腥气。
“爸,您别老叫小孟,叫阿玉吧,都一家人了。”李昂笑着打圆场,他给我夹了一筷子青菜,手肘在桌下轻轻碰了碰我。我知道,这是他紧张时的信号。他怕我在这张桌子上说错话,或者,什么话都不说。
“叫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心里有没有把这当家。”公公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眼皮都没抬一下。
我身边的位置空着,婆婆去年就走了。对面的位置,坐着李昂的姑妈一家。姑父唯唯诺诺,姑妈伶牙俐齿,而他们的儿子,陈敬济,正用一种让我极不舒服的眼神打量我。
那不是单纯的欣赏,更像是一种估价。从我的眉眼,到我手腕上那只成色普通的翡翠镯子,再到我无名指上的婚戒。他的眼神黏腻,像夏日里融化了一半的麦芽糖,甩都甩不掉。
“嫂子真是越来越漂亮了,我哥真有福气。”陈敬济举起酒杯,笑得露出一口白牙,“我敬嫂子一杯,欢迎你正式加入我们李家。”
他刻意加重了“正式”两个字。我和李昂结婚半年,因为我之前有过一段婚史,公公一直不甚满意。这场家宴,算是第一次把我当“自家人”介绍给所有亲戚。
李昂替我挡了酒:“敬济,你嫂子不喝酒,我替她喝。”
陈敬济的眼睛在我脸上转了一圈,舌尖顶了顶腮帮,笑道:“哥,这就不对了。酒桌上,心意得到,人才得到。嫂子,你说是不是?”
这话里的荤腥味,让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看到李昂的脸沉了下去,但他握着酒杯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终究还是没发作。他只是仰头,把那杯白酒一饮而尽。
“我替我媳妇,心意到了。”他放下杯子,声音有点发闷。
公公终于舍得把目光从他的茶具上挪开,淡淡地扫了我们一眼。“敬济跟你开玩笑呢,这么认真干什么。年轻人,活泼点好。”
一句话,给陈敬济的轻浮定了性,也给我和李昂的反感判了刑。
那顿饭,我再也没碰那条东星斑。它在盘子里慢慢冷掉,就像我的心。
回家的路上,车里安静得可怕。李昂几次想开口,都只是动了动嘴唇。路灯一盏一盏地从车窗外掠过,把他的脸照得忽明忽暗。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就是这样,温和,沉默,像一潭深水,让我觉得安稳。可现在,我只觉得这潭水,深不见底,还泛着寒气。
“阿玉,”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我爸那个人……就那样。陈敬济也是,从小被我姑妈惯坏了,嘴上没个把门的。”
“他不是嘴上没把门,”我看着窗外,声音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他是心里没装锁。”
李昂沉默了。他放在方向盘上的手,食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这是他心烦意乱时的第二个信号。
我知道,他想让我说“没关系,我不在意”。可我做不到。有些话,就像扎进肉里的刺,拔出来,会流血,不拔,会化脓。
那晚,我们分房睡了。这是婚后第一次。我躺在客房的床上,闻着陌生的被褥气息,忽然想起我的第一段婚姻。那是一场惨烈的战争,我们把最恶毒的话都说给了对方,最后两败俱伤。所以遇到李昂时,他的温吞和退让,在我看来是如此珍贵。我以为我找到了一个避风港,却没想到,这港里,有暗流。
第二天一早,我手机震了一下,是一条微信。
“嫂子,昨晚没吓到你吧?我就是开个玩笑。你别往心里去。你那样的女人,我哥配不上。”
发信人,陈敬济。
我把手机递给正在打领带的李昂。他看完,脸色瞬间铁青。他没有像我想象中那样暴怒,而是拿过我的手机,迅速地把陈敬济拉黑,删除。
“以后别理他。”他把手机还给我,语气生硬。
“李昂,”我叫住他,“这不是我理不理他的问题。”
“那你想怎么样?”他转过身,领带歪在一边,眼神里满是疲惫和烦躁,“去找我爸告状?还是让我去揍他一顿?阿玉,我们家的情况你不是不知道,我姑妈就这么一个儿子,我爸又看重亲情。为了一句玩笑话,把家里闹得鸡飞狗跳,值得吗?”
“一句玩笑话?”我气得发笑,“如果今天是他对他公司的女同事说这种话,算不算职场骚扰?”
“那不一样!”他提高了音量,“他是家人!”
“家人”,多么沉重的两个字。它像一张无形的网,把所有的是非对错都罩在里面,搅成一团浆糊。
我们的争吵,最终以他的摔门而去告终。我看着那扇紧闭的门,第一次对我们的婚姻,产生了怀疑。我以为我嫁给了爱情,可这份爱情,在“家人”面前,如此不堪一击。
第一章:游园惊梦
那场争吵后的一个星期,我和李昂陷入了冷战。他回家越来越晚,我们之间除了必要的几句话,再无交流。家里的空气,冷得像冰窖。
我开始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我的花艺工作室。那是我离婚后自己一手创办的,是我在这个城市唯一的根。我以为只要我足够独立,足够强大,就能抵御婚姻里的一切风雨。现在看来,我错了。有些伤害,与你强不强大无关。
周末,公公打电话来,说家里的园子好久没打理了,让我过去看看,顺便一家人吃个饭,缓和一下关系。
我不想去,但李昂在电话那头用近乎乞求的语气说:“阿玉,就当给我个面子。我爸他……主动示好,不容易。”
我心软了。
李家的老宅是个带院子的独栋别墅,院子很大,种着各种名贵花木。婆婆在世时,最喜欢侍弄这些。她走后,院子就请了专门的园丁打理,但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我到的时候,李昂还没下班,姑妈一家已经在了。公公在书房练字,姑妈在客厅看电视,姑父……我没看见他。
陈敬济一看到我,眼睛就亮了。他今天穿得人模狗样,白衬衫,休闲裤,头发梳得油光锃亮。
“嫂子来了,快坐。想喝点什么?茶还是果汁?”他殷勤得让我起鸡皮疙瘩。
“不用了,我进去看看爸。”我刻意拉开距离。
“别啊,”他拦在我面前,嬉皮笑脸地说,“大伯在写字呢,最烦人打扰。嫂子,我带你去后院看看吧,那几棵桂花树开得正好。”
我正想拒绝,姑妈在客厅喊了一声:“敬济,带你嫂子去园子里转转,别让她一个人闷着。”
我被推到了一个无法拒绝的境地。
九月的午后,阳光正好,桂花香得有些醉人。我刻意和陈敬济保持着一米以上的距离,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花草。
他显然对这些不感兴趣,话头一转,又绕到我身上。“嫂子,你那个花店,我听我妈说了,做得挺大。真看不出来,你一个女人家,还挺有本事。”
“过奖了。”我淡淡地回应。
“哎,说真的,”他忽然凑近一步,压低了声音,“你跟我哥在一起,委屈吧?我哥那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太闷,没情趣。而且,我大伯那脾气……你这样的女人,应该被人捧在手心里疼着。”
他的声音像一条蛇,湿滑冰冷,缠绕着我的神经。我停下脚步,转过身,冷冷地看着他。
“陈敬济,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被我看得一愣,随即又笑了起来,那笑容里带着一丝被拆穿的无赖。“嫂子,聪明人之间就不用绕弯子了。我觉得……我们俩挺合适的。”
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荒谬,恶心,愤怒,像一锅沸水在我胸中翻滚。
“你疯了?”我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
“我没疯。”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势在必得的贪婪。“李昂给不了你的,我能给。他怕我大伯,我不怕。你跟着他,就是守活寡。跟着我,我让你天天都像过节。”
他说着,竟然伸手想来拉我的手。
我猛地后退一步,用尽全身力气,抬手给了他一巴掌。
“啪”的一声,清脆响亮。
陈敬济捂着脸,愣住了。他大概没想到,我敢动手。他的眼神从错愕,到羞恼,最后变成了一股阴狠的戾气。
“孟玉楼,你别给脸不要脸!”他咬着牙,低吼道,“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一个二婚的女人,能嫁进我们李家,是你祖上烧了高香!装什么清高?我看得上你,是你的福气!”
“我的福气,就是离你这种远一点!”我气得浑身发抖,转身就想走。
他却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力气大得像一把铁钳。“今天你要是敢走出这个院子,我就让你知道知道,什么叫后悔!”
就在我们拉扯的时候,身后传来一个冰冷的声音。
“你们在干什么?”
是李昂。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就站在不远处的月亮门下,西装外套搭在手臂上,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陈敬济看到他,明显慌了一下,但立刻又松开了我的手,换上一副委屈的嘴脸。“哥,你可算回来了。我好心好意带嫂子看花,她……她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打我。”
李昂没有看他,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我被捏得通红的手腕。那上面,几道清晰的指痕,像烙印一样刺眼。
他一步一步走过来,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我的心上。我以为他会质问我,会像上次一样,让我“不要小题大做”。
但他没有。
他走到我面前,脱下西装外套,披在我有些发抖的肩上。然后,他转过身,面对着陈敬济。
“道歉。”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压迫感。
陈敬济愣住了:“哥,你说什么?”
“我让你,给我太太,道歉。”李昂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淬了冰。
第二章:父之名
陈敬济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他看看李昂,又看看我,眼神里满是不可置信。
“哥,你为了一个外人,让我道歉?”他提高了音量,试图用“外人”这个词来刺痛李昂,也提醒他血脉里的亲疏。
“她不是外人。”李昂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她是我妻子,是这个家的女主人。你,今天,必须向她道歉。”
院子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桂花的香气,此刻闻起来也变得压抑。
姑妈闻声从屋里跑了出来,一看这剑拔弩张的阵势,立刻尖叫起来:“哎哟,这是怎么了?敬济,李昂,你们兄弟俩干什么呢?”
陈敬济像是找到了救星,立刻跑到他妈身后,指着我告状:“妈!她打我!你看我的脸!”
姑妈一看儿子脸上的红印,顿时炸了毛,指着我的鼻子就骂:“孟玉楼!你这个扫把星!一进我们家门就没好事!我儿子好心带你逛园子,你凭什么打他?你以为你是谁啊!”
“他说了什么,你问他。”我冷冷地回了一句,连多看她一眼都觉得多余。
“我儿子能说什么?他再浑,也知道分寸!”姑妈不依不饶,“我看就是你,一个结过婚的女人,不守妇道,勾引我儿子不成,还倒打一耙!”
这盆脏水泼得又快又狠,我气得眼前发黑。
“够了!”李昂怒吼一声,这是我第一次见他发这么大的火。他把我护在身后,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姑妈,请你说话放尊重一点!阿玉是我妻子!我相信她!”
“你相信她?你被她灌了什么迷魂汤!”
“我相信我自己的眼睛。”李昂指着我通红的手腕,“我也相信,如果不是被逼急了,她绝不会动手。”
就在这时,公公李局长拄着一根红木拐杖,从屋里走了出来。他一出现,整个院子的气压都降了下来。
“吵什么?”他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都闭上了嘴。“像什么样子!”
姑妈立刻上前,添油加醋地把事情说了一遍,当然,是完全偏向自己儿子的版本。
李局长听完,面无表情。他那双浑浊又锐利的眼睛,在我、李昂和陈敬济身上来回扫视。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李昂身上。
“李昂,她说的是不是真的?”
“爸,事情不是这样的。”李昂试图解释。
“我只问你,你媳妇,是不是动手打了敬济?”李局长打断他,拐杖在青石板上重重地顿了一下。
李昂的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艰难地点了点头:“是。但事出有因。”
“我不管什么因。”李局长的声音冷得像冰,“我们李家,从来没有晚辈动手打长辈的规矩。她嫁进我们家,就要守我们家的规矩。”
我心头一凉。他甚至不问青红皂白,就给我定了罪。
“爸,是陈敬济他……”
“你闭嘴!”李局长厉声喝止了李昂,“你是我儿子,胳膊肘往外拐,像话吗?为了一个女人,跟你表弟,跟你姑妈闹成这样,你的教养呢?”
“她不是一个女人,她是我妻子!”李昂也红了眼,梗着脖子顶了回去。
“好,好一个你的妻子!”李局长气得笑了起来,“李昂,我今天把话放在这里。让她,给敬济道歉。这件事,就这么算了。否则……”
“否则怎么样?”李昂迎着他父亲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
“否则,你们俩,就给我滚出这个家!”
这句话,像一颗炸雷,在院子里炸响。
姑妈和陈敬济的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神色。
我看着李昂。我看到他紧握的双拳,看到他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的身体。我知道,他在天人交战。一边是生他养他、掌握着他前途命运的父亲,一边是新婚半年、被欺辱的妻子。
我不想让他为难。我拉了拉他的衣角,轻声说:“李昂,我们走吧。”
与其在这里接受屈辱的审判,不如昂首离开。
李昂却反手握住了我的手,握得很紧。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做出了一个极其重大的决定。
他看着他的父亲,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爸。该道歉的,不是阿玉。是陈敬济。如果他不道歉,那该滚出这个家的,也不是我们。”
李局长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大概从未想过,自己一向温顺听话的儿子,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如此决绝地反抗他。
“反了……反了……”他喃喃自语,举起手中的拐杖,指着李昂,气得手都在抖,“你……你这个逆子!”
“我不是逆子。”李昂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多年的痛苦,“我只是想保护我的家人。爸,你教过我,做人要有担当。今天,如果我连自己的妻子都保护不了,我还算什么男人?”
“好……好!”李局长怒极反笑,他猛地扬起拐杖,用尽全身力气,朝着李昂的背上狠狠地抽了下去!
“砰”的一声闷响,那声音,像是抽在了我的心上。
我尖叫出声。
李昂闷哼一声,身体晃了晃,却没有倒下。他依旧挺直了脊梁,把我死死地护在身后。
“你还敢犟嘴!”李局长像是疯了一样,第二下,第三下,拐杖带着风声,雨点般地落在李昂的背上、肩上。
姑妈和陈敬济都看傻了。他们可能只是想让我难堪,让李昂屈服,却没想到会引爆如此激烈的父子冲突。
我冲上去,想去拉开李局长,却被他一把推开。
“滚开!我们家的事,轮不到你一个外人插手!”
我摔倒在地,手心在粗糙的石板上擦破了皮,火辣辣地疼。
我看着李昂,他的白衬衫上,渐渐渗出了血迹。但他始终没有躲,也没有求饶。他就那么站着,像一棵在暴风雨中绝不弯折的树,用自己的身体,为我撑起了一片天。
那一刻,我所有的委屈、愤怒、怀疑,都消失了。我的眼里,只剩下他血迹斑斑的后背。
第三章:无声的伤口
不知道打了多久,李局安终于打累了。他扔掉拐杖,拄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只听得到他沉重的喘息声。
姑妈和陈敬济早已吓得面无人色,缩在墙角,大气都不敢出。
我从地上爬起来,冲到李昂身边。他转过身,脸色苍白,额头上全是冷汗,但他看着我,竟然还扯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别怕……我没事。”
我扶着他,眼泪再也忍不住,大颗大颗地往下掉。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能一遍又一遍地用手去擦他衬衫上的血迹,可那血越擦越多,染红了我的指尖。
“滚。”李局安缓过气来,指着大门,对我们说出了最后一个字。
李昂没有再说什么。他直起身,牵起我的手,一步一步,带我走出了那个曾经被我视为归宿的家。
走出大门的那一刻,身后传来姑妈小心翼翼的声音:“大哥,你看这……要不要把他们叫回来?”
回答她的,是李局安暴怒的吼声和瓷器碎裂的声音。
我们没有回头。
车里,李昂靠在副驾驶座上,闭着眼睛,一言不发。我开着车,手抖得几乎握不住方向盘。我不知道该去哪里,这个偌大的城市,仿佛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处。
最后,我把车开到了我婚前住的那个小公寓。
房子不大,两室一厅,但很温馨。那是我离婚后,靠着自己开工作室赚的钱买下的。每一个角落,都充满了我的气息。
我扶着李昂走进卧室,让他趴在床上。我找来医药箱,剪开他粘在伤口上的衬衫。当他整个后背暴露在我眼前时,我还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一道道纵横交错的檩子,青的、紫的、红的,有些地方皮开肉绽,渗着血珠。触目惊心。
我的眼泪又一次决堤。
我用棉签蘸着碘伏,小心翼翼地为他清理伤口。他疼得浑身一颤,却咬着牙,一声不吭。
“疼就叫出来。”我的声音哽咽。
他把脸埋在枕头里,声音闷闷地传来:“不疼。”
我知道他在说谎。怎么会不疼呢?那每一杖,都带着一个父亲对儿子最深的失望和愤怒。皮肉上的伤好治,心里的伤呢?
我给他上好药,用纱布包扎好。做完这一切,天已经黑了。
我坐在床边,看着他沉默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李昂,”我轻声开口,“对不起。”
他转过头,不解地看着我:“你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不会……”
“嘘。”他伸出一只手,轻轻捂住了我的嘴,“该说对不起的,是我。阿玉,对不起,我没有早点保护好你。让你受了那么多委屈。”
他的眼神,真诚而愧疚。我看到他眼眶红了,这个在父亲的棍棒下都没有掉一滴泪的男人,此刻,却因为对我的歉意而湿了眼眶。
“有些话,说了就是一辈子。有些话,一辈子都说不出口。”我握住他的手,贴在我的脸上,“李昂,今天你说的话,做的所有事,我都会记一辈子。”
他反手将我拉进怀里,紧紧地抱着我。他的下巴抵在我的头顶,我能感觉到他的身体还在微微发抖。
“我什么都没有了。”他喃喃地说,“工作,房子,车子……我爸他……都会收回去的。”
“你还有我。”我抱着他,拍着他的背,就像在安抚一个受了伤的孩子,“我们什么都没有,但我们有彼此。李昂,只要你在,家就在。”
那天晚上,我们就挤在那张一米五的小床上。他因为背上的伤,只能侧着身睡。我从背后抱着他,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药味和血腥味。
我一夜没睡。
我看着窗外,从漆黑一片,到泛起鱼肚白。我在想,李昂为了我,放弃了他所拥有的一切。他从一个养尊处优的“李衙内”,变成了一个一无所有的普通人。我能给他什么?我能和他一起面对接下来的狂风暴雨吗?
答案是,能。
因为当我看到他为了护着我,挺直脊梁挨下那一杖杖毒打时,我就知道,这个男人,值得我用一生去托付。
第二天,李昂的手机响了。是他的助理打来的。
“李总,李董……李董他让您不用来公司了,您手头所有的项目,都由陈副总接管。”
陈副总,就是陈敬济。
李昂挂了电话,脸上没什么表情。他早就料到了。
“也好,”他自嘲地笑了笑,“我早就想辞职了。天天看我爸的脸色,活得像个傀儡。现在,我自由了。”
我知道,他说这话,一半是自我安慰,一半,也是真心话。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开始了全新的生活。李昂所有的信用卡、银行卡都被冻结了。他名下的车子、房子,也都被收了回去。我们真正成了一对“患难夫妻”。
他开始投简历,找工作。但因为他过去的履历都和他父亲的公司深度绑定,很多公司都不敢要他。他处处碰壁,昔日那些称兄道弟的朋友,如今也都对他避之不及。
他肉眼可见地消沉下去。他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一个人坐在阳台上抽烟,一抽就是一整包。
我知道我必须做点什么。
第四章:尘埃里开出的花
一天晚上,我从工作室回来,看到李昂又在阳台上抽烟。小小的阳台,烟雾缭绕,像起了大雾。他瘦削的背影,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孤单。
我走过去,从背后抱住他。
“别抽了,对身体不好。”
他掐灭了烟,转过身,把我拥进怀里,下巴抵着我的额头。
“阿玉,我是不是很没用?”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挫败感。
“谁说的?”我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在我心里,你是天底下最了不起的男人。”
“了不起?”他苦笑,“一个连工作都找不到的男人,怎么了不起?”
“李昂,你听我说。”我捧着他的脸,认真地说,“以前的你,是李局长的儿子,是公司的李总。你拥有的一切,都带着你父亲的影子。别人尊敬你,怕你,不是因为你是李昂,而是因为你姓李。可现在不一样了。”
“现在,你只是李昂。一个愿意为了保护妻子,对抗全世界的男人。一个被打断了脊梁,却还想着给我一片天的男人。这样的你,比以前那个高高在上的李总,了不起一万倍。”
我的话,像一道光,照进了他晦暗的心里。他眼中的迷茫渐渐散去,取而代代的是一种久违的神采。
“阿玉……”他紧紧地抱着我,力气大得像是要把我揉进他的身体里。
那天之后,李昂变了。他不再执着于找那些光鲜亮丽的管理岗位,而是沉下心来,从最基础的工作开始。
他去了一家小型的创业公司,做市场专员。每天挤地铁,跑业务,陪客户喝酒,忙到深夜才回家。工资不高,还不够我们一个月的房贷。但他每天回来,眼睛里都是有光的。
他会兴奋地跟我讲,今天又签下了一个小单子;会懊恼地说,哪个环节没做好,被领导批评了;会像个孩子一样,把第一个月领到的几千块工资,整整齐齐地放在我面前。
“老婆,给你。以后我养你。”
我看着他晒黑了的脸,和手上因为提重物磨出的茧子,笑着笑着,眼睛就酸了。
我把他的钱收下,又拿出我工作室的流水,拍在他面前。“李总,这是这个月的利润,请您过目。以后,我们家,我负责赚钱养家,你负责貌美如花。”
他看着那串数字,愣了半天,然后一把将我抱起来,在原地转了好几个圈。
我们就这样,在生活的尘埃里,努力地开出花来。
我把工作室打理得井井有条,生意越来越好。李昂在新的公司,也凭着自己的能力和韧劲,渐渐站稳了脚跟。虽然辛苦,但我们的心,却前所未有地贴近。
我们会为了省几十块钱的打车费,在深夜的公交站等末班车;会因为菜市场的大妈多送了一根葱而开心半天;会在发了工资的日子,去路边摊吃一顿奢侈的麻辣烫。
那些过去我们不曾经历过的,属于普通人的幸福,一点一滴地填满了我们的生活。
期间,李昂的妈妈,我的婆婆,偷偷来看过我们一次。她是在世的,只是我习惯了在心里忽略她。在这个家里,她就像一件名贵的家具,沉默,美丽,没有发言权。
她拉着我的手,眼泪直流。“阿玉,委屈你了。李昂这孩子,从小就犟。他爸也是……一辈子的牛脾气。”
她塞给我一张银行卡,“这里面有点钱,你们先拿着……”
我把卡推了回去。“妈,我们现在挺好的。钱我们自己能挣。”
她看着我们这个不到七十平米的小家,又看了看李昂手上新磨出的水泡,叹了口气,没再坚持。
临走时,她对李昂说:“有空……回去看看你爸吧。他最近,身体不太好。”
李昂沉默着,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我知道,他心里的那道坎,还没过去。父子之间,有些伤,见了血,也未必能好。
第五章:一碗阳春面
转眼就到了冬天。这个城市下了第一场雪。
我接到一个电话,是李昂的姑妈打来的。她的声音听起来焦急又惶恐,完全没有了当初的嚣张气焰。
“阿玉啊……你,你和李昂快来医院一趟吧。你爸他……他中风了。”
我的心咯噔一下。
我赶到公司楼下,等李昂开会出来。雪花落在我的头发和肩膀上,很快就融化了,冰冷刺骨。
李昂看到我,很惊讶。“这么冷的天,怎么来了?”
我把消息告诉他。他愣在原地,很久很久,都没有说话。雪花落在他浓密的睫毛上,像结了一层霜。
“走吧。”最后,他拉起我的手,声音沙哑。
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化不开。李局长安静地躺在病床上,插着各种管子。曾经那个意气风发、说一不二的男人,如今虚弱得像一张纸。
他半边身子不能动,也说不出话,只有眼睛还能转动。看到我们进来,他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惊讶,有尴尬,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软弱。
姑妈和陈敬济也在。陈敬济看到我们,眼神躲闪,往他妈身后缩了缩。自从李局长倒下,他那个“副总”的位置也坐不稳了。听说,公司现在一团糟。
李昂走到病床前,看着他的父亲,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父子俩就这么对视着。一个躺着,一个站着。一个口不能言,一个欲言又止。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声的对峙和拉扯。
最后,还是李昂先败下阵来。他转过身,对我说:“我们出去走走吧。”
医院楼下的花园里,雪已经积了薄薄的一层。我们踩在上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我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李昂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这满世界的白雪。“我甚至不知道,我是不是该恨他。”
“那就什么都别说。”我握住他冰冷的手,“陪着他就好。”
从那天起,李昂每天下班后,都会和我一起去医院。他话不多,就是坐在床边,给他父亲削个苹果,或者用热毛巾擦擦手。
李局长的情况时好时坏。他很抗拒做康复训练,脾气也变得异常暴躁,经常把护工骂走。
一天晚上,我们到的时候,他正因为不肯吃饭而发脾气,把床头柜上的东西全都扫到了地上。新的护工束手无策,姑妈在一旁急得直掉眼泪。
李昂走过去,默默地把地上的东西一件件捡起来。
李局长看到他,情绪更激动了,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眼睛瞪得像铜铃。
“爸,”李昂忽然开口,“你还记不记得,我小时候,有一次发高烧,什么东西都吃不下。你半夜起来,给我做了一碗阳春面。”
李局长的眼神,出现了一丝波动。
“面条是你亲手擀的。卧了两个荷包蛋,撒了葱花。你说,吃了这碗面,病就好了。”李昂的声音很平静,像在讲述一个遥远的故事,“那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一碗面。”
病房里很安静。所有人都看着李昂。
“你想不想再吃一次?”李昂看着他的父亲,轻声问。
李局安的眼角,忽然滑下了一滴浑浊的泪。他不能说话,却用尽全身力气,微微地点了点头。
那天晚上,李昂回家,在厨房里忙了很久。他笨拙地和面,擀面,面粉弄得满身都是。我没有去帮忙,就靠在厨房门口,静静地看着他。
我看到他把面条下到锅里,小心翼翼地卧了两个荷包蛋,最后撒上一把翠绿的葱花。和他说的一模一样。
他把面盛在保温桶里,我们再次回到了医院。
李昂一口一口地喂他父亲吃。李局长吃得很慢,也很费力,但这一次,他没有抗拒。那碗面,他几乎全吃完了。
吃完面,他睡着了。睡得很安详。
我和李昂走出病房,外面,雪停了。一轮明月挂在天上,清冷皎洁。
“其实,”李昂忽然说,“那天晚上,给我做面的,是我妈。我爸他……那天晚上在外面应酬,喝多了,一夜都没回来。”
我愣住了。
“我之所以那么说,”李昂看着天上的月亮,轻声说,“只是想让他知道,在我心里,他曾经是那样一个,可以为我半夜起来做一碗阳春面的父亲。”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
有些原谅,与事实无关,只与爱有关。
第六章:迟来的道歉
李局长的身体,在我们的照料下,一天天好了起来。他可以含糊地说一些简单的词语,也能在人的搀扶下,慢慢地走几步。
出院那天,我们去接他。姑妈和陈敬济也来了。陈敬济瘦了很多,神情憔悴,再也没有了当初的嚣张气焰。他看到我,低着头,小声地叫了一句:“嫂子。”
李昂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我们把李局长接回了老宅。家里请了专业的护工,但李昂还是不放心,每天下班后,都会过去陪他父亲做康复。
我也会跟着一起去。我会陪着李局长安静地坐一会儿,或者给他念一段报纸。他总是很安静地听着,眼神温和了许多。
我们谁都没有再提那天在院子里发生的事,仿佛那已经是一段被尘封的往事。
但有些事,不提,不代表不存在。它就像一根刺,扎在那里,总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提醒你它的存在。
一个周末的下午,阳光很好。我陪着李局安在院子里晒太阳。他坐在轮椅上,身上盖着一条薄毯。
桂花树已经落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
“那……天,”他忽然开口,声音含混不清,像含着一块石头,“是……我……不对。”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我看着他斑白的头发,和因为中风而有些歪斜的嘴角,心里忽然一阵酸楚。
让这样一个骄傲了一辈子的男人,说出这样一句话,需要多大的勇气。
“都过去了,爸。”我轻声说。
他摇了摇头,浑浊的眼睛里,竟然有了一丝水光。他费力地抬起还能动的那只手,指了指不远处正在给花浇水的李昂。
“他……是个……好孩子。”
“我知道。”我点点头,眼眶也湿了,“他也是个好丈夫。”
李局长看着我,嘴唇翕动了半天,最后,只说出了两个字:“谢……谢。”
谢谢你,没有离开他。谢谢你,在他最落魄的时候,陪着他。谢谢你,让他从一个男孩,真正长成了一个男人。
我懂他没说出口的话。
那天晚上,回我们自己小家的路上,李昂一直沉默着。
快到家的时候,他忽然把车停在路边,转过头看着我。
“阿玉,我们……搬回去住吧?”他问得小心翼翼。
我看着他,没有立刻回答。
我知道,他是想回去尽孝。血浓于水,这是中国人骨子里无法割舍的情感。
“你愿意吗?”他又问了一句,眼神里带着一丝忐忑。
我笑了笑,伸手摸了摸他的脸。“我的家,在你身边。你在哪里,家就在哪里。”
他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握住我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一下。
我们并没有立刻搬回去。李昂只是把我们的小公寓收拾了一下,租了出去。然后,我们搬进了老宅,李昂小时候住的那个房间。
房间不大,但朝南,阳光很好。
生活仿佛又回到了原点,但所有的一切,又都不一样了。
家里不再有那种令人窒息的权威和压抑。李局长不再是那个说一不二的大家长,他更像一个需要人照顾的普通老人。
陈敬济后来被公司董事会罢免了。他和姑妈搬出了李家,据说日子过得不太好。有一次,我在超市碰到他,他低着头,匆匆地躲开了。
我和李昂,依旧过着我们自己的小日子。他还在那家创业公司上班,已经做到了部门主管。我把工作室交给了一个得力的助手,自己则花了更多的时间,来陪伴家人。
我们会推着李局长去公园散步,会一家人坐在一起,看一部老掉牙的电视剧。
有一次,电视里正放着新闻,主持人字正腔圆地说着什么。李局长忽然指着电视,对李昂说:“你……以前……也想……当……记者。”
李昂愣住了。那是他大学时的梦想,却因为父亲的安排,最终读了金融。
他笑了笑,握住父亲的手。“爸,我现在挺好的。”
是啊,挺好的。
虽然没有了曾经的富贵荣华,却拥有了最真实的幸福和平静。
第七章:人间烟火
第二年春天,我怀孕了。
这个消息,给这个家带来了久违的喜悦。李局长的精神好了很多,每天最高兴的事,就是摸着我的肚子,跟那个还未成形的小生命,含糊不清地“对话”。
李昂更是紧张得像个孩子。他买了一大堆育儿书,每天晚上都要给我念一段。他戒了烟,学会了煲各种有营养的汤。
家里的烟火气,越来越浓。
我生日那天,李昂说要给我一个惊喜。
晚饭的时候,他端上来的,是一碗热气腾腾的阳春面。
两个滚圆的荷包蛋,翠绿的葱花,和一年前他做的那碗,一模一样。
“老婆,生日快乐。”他坐在我对面,笑着看我,“尝尝,这次……是我亲手擀的面。”
我拿起筷子,夹起一缕面条,送进嘴里。
劲道,爽滑,带着浓浓的汤汁的鲜美。
我吃着吃着,眼泪就掉了下来,一滴一滴,落进汤碗里。
“怎么了?不好吃吗?”李昂紧张地问。
我摇摇头,笑着说:“不是。是太咸了。”
李昂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过来,伸手过来,用指腹轻轻地擦去我的眼泪。
“傻瓜。”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他的眼睛里,有星辰,有大海,有我此生都看不厌的温柔。
窗外,是这个城市的万家灯火。屋内,是一碗面的温暖。
我忽然想起很久以前,我问过自己,什么是家?
现在,我有了答案。
家,不是那个金碧辉煌、却冷若冰霜的牢笼。
家,也不是那个可以任意践踏尊严、用血缘绑架情感的地方。
家,是当你被全世界抛弃时,有一个人,会张开双臂,对你说:“别怕,我还在。”
家,是当你在暴风雨中艰难前行时,有一个人,会为你撑起一把伞,哪怕他自己,早已湿透了衣衫。
家,是两个人,三餐,四季。是在一地鸡毛里,发现生活的美好。是在尘埃里,开出最坚韧的花。
我低头,继续吃那碗面。
真好。
这人间烟火,这寻常日子,真好。
来源:俊俏香瓜8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