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银行大厅的灯光冷得像刀子,我捏着那张三年前的银行卡,屏幕上跳出来的余额把我钉在原地。
银行大厅的灯光冷得像刀子,我捏着那张三年前的银行卡,屏幕上跳出来的余额把我钉在原地。
那一刻我竟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哭,手指抖到误触拨号,电话那头“嘟——嘟——”响得像是锤在我的心上。
这张卡,是他塞给我的“分手费”。
五万块,连句像样的话都没有,只留下一个背影和婆婆阴阳怪气的一句“好走不送”。
我赌气三年没动,放在卧室衣柜最底层,压着几张旧合影和一串断掉的红绳。
今天我带着爸做宣传说免费的眼底筛查,医生却盯着片子说要尽快手术,先交一笔预付款,现实像盆冷水从头灌下。
我翻遍包里,银行卡光光,微信上一串红色叹号,我把那张“耻辱”的卡拿出来只是想试试,谁知一查,数字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我靠在医院厕所的门上,盯着那串转账记录,眼泪止不住滑下。
“抚养费爸的药钱”,每个月准时到账,有时候多,有时候少,备注全是“田爸”。
我按下他的号码,手机屏幕映出了我的脸,憔悴、红肿,像几年没睡好觉。
电话接通那一刻我张口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咬着嘴唇,听他那头沉默了一秒,缓慢地吐出三个字:“我在呢。”
三年前,我跟他是整个村口茶摊上的“故事”。
他叫李全,比我大两岁,练过瓦工,干活干净利落,平时话不多,笑起来像个傻子。
我们是在县城的服装厂认识的,他来修防盗网,我在换线,楼道里的风灌得连纸皮都打卷,他拿着电钻在那儿旋,手臂上的青筋一根根跳得吓人。
他问我:“这螺丝松不松?”
我说:“你拧紧点,别半夜掉下来砸人。”
简单几句,来来回回几次,他就总在我吃饭的时候路过,掏出一包辣条塞我手里,“妹啊,吃点,外面风大。”
我们那时候都穷,穷到吃饭要算计,过年要攒回家,穷到觉得两个人一起吃一份西红柿鸡蛋盖饭都觉得香。
结婚也算简单,农村嘛,讲究个彩礼和彩头。
他家拿了六万彩礼,婆婆在我家门口嚷嚷半天,说这钱得按规矩折回去一半,说女人嫁过来是我们家的,人也得贴我们家。
我妈在灶边抹眼睛,我爸在院里抽一口旱烟,跺一脚灰。
我看着李全,他低着头,抿着嘴说:“娘,别闹了,按县里的标准给。”
婆婆当场给了他一巴掌,“你这是背对娘了?”
那一巴掌落在他脸上,像是也落在我的心口。
婚后我们住进了他家院子里最靠北的那间砖房,冬天冷风从门缝里钻,屋里起早是白气,晚上睡觉枕头一翻就是潮。
婆婆在东屋,弟弟李虎在南屋,整个院子热闹,鸡飞狗跳,碗筷叮当,饭菜一到点就开火,油烟飘到屋顶,扬起来又落下来一层灰。
我嫁过去第二个月,婆婆就开始催孩子,早饭一碗咸菜拌稀饭,一边吃一边念叨:“女人嘛,就该生,生出来孩子叫你妈,你才是妈。”
我笑笑,说:“看缘分。”
三个月后,我去县医院查了,医生说我的指标没问题,让男方配合。
我拿单子回家,婆婆把我的单子压在热水壶下面,拿走了我准备好的藿香正气,嘴上嘟囔一句:“你们女人就会找由头。”
李全拖拖拉拉,后来我拉他去做,医生叫到号,他脸红,跟我说:“再等等。”
我说:“没有再等了,你要想要孩子,就去。”
他咬咬牙进了检查室,结果出来,医生很客气,说他需要调养,有些指标不达标。
我们捧着那张“指标”的纸回家,婆婆问出来的结果,我轻声说:“医生说让全子先调理。”
婆婆猛地拍桌子:“胡说八道!你以为我没见过世面?医院都是你们女人串通的。”
她一边骂一边把那纸撕了,撕得满屋子飞屑,落在地上像晚秋的树叶。
那些天里,我和李全挤在北屋,晚上他装傻充愣,一半抱歉一半倔强。
“我妈就这脾气,你别往心里去。”
我看着他脸上那道当年婆婆打的巴掌印留下的淡印,心里软了一下,又硬了回去。
婚第二年,婆婆让我们拿钱给李虎买车。
“老大,你弟弟要去城里送货,没车咋干活?”她理直气壮,“你当哥哥的,就该照顾弟弟,咱家都指望他往外跑。”
那时候我们俩手上只有两万六的存款,全是我在厂里加班加点出来的,还有逢年过节亲戚给的红包,我嘴上说过要攒下来做孩子的奶粉钱。
李全看着我:“先拿两万过去,等我去工地多干两个月,我再给你补上。”
我听到他这句“补上”,心里猛地被戳了一下。
我说:“不拿,这钱我们以后要用。”
婆婆当晚翻了我的衣柜,拿走了我的红箱子,把钱翻了个遍,五十的十的撒了一床。
我赶紧冲过去跟她抢,她抓着那红箱子不撒手,嘴里骂骂咧咧,邻居都伸头过来,院子里吵得一锅粥。
“这钱是我闺女结婚带来的嫁妆,你们拿去给小叔子买车,你们心安?”
我妈气呼呼地从县城赶来,在门口站了半小时,眼泪顺着皱纹流到嘴角。
她那天在婆婆面前破了脸,拿出当年的收条,说什么法律怎么说的,彩礼怎么返还,婆婆瞪着她,“你还拿法律吓唬我?”
我那一刻明白,去讲理是没用的,只能讲规矩,而他们的规矩就是婆婆的一张嘴。
李全那晚拦在两个人中间,脸都白了,“娘,你别拿她的嫁妆,咱借,不拿。”
婆婆不撒手,终于在我妈要报警的时候把钱扔回床上,跟扔一堆废纸一样。
“婊子命,摆什么谱。”
婆婆这句话像一根刺,从那以后,我把钱分了几个小袋子,缝在枕头下,缝在棉被侧,缝在贴身衣服里。
那一年年底,我爸查出肾不好,医生说要开始透析,要准备钱。
我查了我们俩的存折,又拿出我的小袋子,凑到一万三,我本来想跟李全说我们再去借一点,婆婆却抢先一步拿着户口本进来,“老大,跟你说个事,村里要扩路,咱家的院子要往里缩一米半,我要把东墙拆了重砌,”她眼睛盯着我,“工钱你出。”
“凭啥?”
我嗓子里憋着一团火。
她说:“东墙原本是你嫁过来以后加的,女人住的墙自然女人出钱。”
“这墙是你家房子的一部分,不是我的,”我笑,“房本上也没我的名。”
那一刻我第一次说出“房本”这两个字,是刀,也是药。
李全一愣,低着头拿烟,火却怎么也点不着。
我转头看他:“要么我们出去另租房,要么你妈别再拿我们当提款机。”
婆婆拿着菜刀从灶屋冲出来,拍在灶台上,一声脆响。
“田家闺女,你这是要反了?”
邻居在墙外啧啧,叔伯婶大都看戏,谁也不上来劝一句体己话。
那晚我把这几年压着的委屈都倒了出来,我从嫁来的第一天说起,从那张撕碎的检查单说起,从她要拿我嫁妆给小叔子买车说起,从她骂我“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说起。
我说:“你们懒,不愿意学习和努力,只想躺着赚钱!你们习惯了拿女人的钱,拿女人的力,拿女人的命!”
我的嗓子愈发尖,像是在啃一块硬骨头。
李全那晚沉默得让我想抓着他的肩膀摇醒他。
“你要么开口,要么我们就到民政局去。”
他抬起头,眼底一片茫,嘴唇动了动,说不出话。
第二天中午,他把一张卡放在桌上,卡是新卡,包着一张收据,五万块,备注“分手费”。
婆婆在旁边冷笑,“你给得起她这钱,你就当你没我这个娘。”
我盯着那卡,很想摔碎,很想把他撕开,也很想逃。
我爸的电话在此时响起,他说他其实没事,只是想听听我的声音,那个“喂”字掉下来的时候,我鼻子酸得差点背过气。
我拿起那张卡,笑了一下,对婆婆说:“这就是你们所谓的‘规矩’?”
我把卡塞给李全,让他拿回去,他低头不敢看我。
“拿着吧,”他声音小得像蚊子,“我没本事,给不了你想要的生活,拿着这钱,咱好说好散。”
我转身,没跟他再争辩。
在民政局门口,我看着鲜红的证书,像血一样刺眼,旁边有个六十多岁的老男人拿着证书笑,另一个女人擦着眼泪,我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脚是怎么踩到马路对面去的。
离婚等于解脱,这话在心里翻滚了一晚上,第二天醒来我把那卡塞进衣柜底层,拿出行李袋去找房子。
我们的县城不大,房租贵不贵看离学校近不近,我找了个城中村的小单间,墙面开裂,厕所瓷砖缺一块,冬天时窗户永远关不严,风从窗帘缝里打进来吹得枕头发凉。
我去饭店当服务员,端盘子,洗碗,前台收银都干过。
我遇到两个眼睛骨碌碌转的老板,一个晚上十点让我们给他“陪酒”,我说不去,第二天把我从工作群踢了。
我去做护工,给人翻身拍背,换尿不湿,每天和药味、消毒水味、汗味一起过日子。
我跟另一个护工女人合租,她老家也是咱这边的,嘴快心直,半夜打呼,早上起来头发乱成鸡窝。
她经常说:“撑不住就找个人嫁了吧,别再那么倔。”
我笑笑,“嫁给谁都要讲究个三观,我怕再进一个坑。”
“那你那五万怎么不花?”她有次看见我翻柜子,“不花放那儿发霉啊。”
“我就看着它,”我说,“看着它提醒我。”
我这“提醒”持续了三年。
这三年里,我没跟李全联系,他也没来找我。
我偶尔听见村里的大喇叭说哪个谁家娶媳妇了,哪个家的孩子上学了,哪个家的媳妇“跑了”,里面偶尔提到婆婆的名字,我耳朵一热,忙把音量调小。
三年里,爸的病时好时坏,我背着他去透析,一个下午下来,天就黑了,我用薄外套帮他拢着,两个人挤在公交车最后一排,车到站,我们慢慢地走回城中村。
城中村的巷子里,夏天是臭水沟一股子味儿,冬天是煤球和土豆炖肉的味儿,这味儿,有时候能把人从一段坏梦里拉回现实。
我努力在这味道里活着。
钱还是不够的。
我打过零工,搬过快递,卖过早餐,在电动车外卖行当里冬天冻得手麻。
每当别人说“你去找你前夫要钱啊”,我就笑笑,“我不要。”
不是因为我高风亮节,是因为我骄傲,我不想让那五万变成他们嘴里的“恩赐”。
直到今天。
医院大厅里人来人往,叫号声一声接一声,孩子哭,老太太骂人,鞋底粘在地上拉出粘粘的声响。
我站在缴费窗口前,拿着卡想象着里面只有五万甚至不到,想的是它够不够应付这次预付款,够了也是他们的钱,我给爸看病用他们的钱,我知道他会不高兴,绝不让自己女儿受这个。
可我还是把卡从夹层里拿出来了。
手指顺着卡背的凸点摸出来的数字是新卡刚拿到时的手感,硬,冷,挺直。
柜员问我几句身份,我说完,她把卡插进去,屏幕上的数字一串串地蹦出来。
五万的那一行是三年前的存入。
后面跟着无数条,隔一个月就一条,有时候是二千,有时候三千,有时候五千,后面注了“田爸药”、“透析”、“家用”。
这不是银行给的利息,这是一个人一笔一笔转过来的钱。
我的眼睛瞬间花了,那些小小的字像小小的针,扎我。
我连窗口都来不及退出,站在那儿打电话,柜员小姐看我额头上的汗,递来一张纸巾,“你去旁边坐坐。”
他的声音从那边过来,夹着压着很多东西的平静。
“你看到了吧。”
“你……你怎么往这张卡转了?”
“我怕你不收我直接给你的钱。”
他笑了一下,喉咙里的笑干干的,“你骂我孬种也好,都过去了。”
我的嗓子哑了,“这些都是你给的?”
“嗯。”
“你为啥不告诉我。”
“你不想跟我有关系。”
我握着手机的手一直抖,抖到手掌出汗,手机都要滑下去。
“是你妈让你这么做的?”
他笑了一下,“我娘?她知道就能换一百个骂,你以为她会让我给你钱?”
我坐在医院阳台的小凳子上,阳台的铁栏杆有点生锈,铁皮上画了个字“慎出”,我盯着那两个字看,鼻子发酸。
“你这三年做什么了?”
“上工地,在市里干,赶季节去外省干,后来去港口,晚上搬箱子,白天补眠。”
“这么辛苦,何苦呢。”
他在电话那头喘了一下,“你骂我没错,我没挡在你前面,没把你当一等一的人,我半夜想起来都觉得自己不是人。”
“我不想听这个。”
我把额头贴在冷柱上,心里的怨气和羞愧像两块石头搓在一起,咯咯作响。
“那你想听什么?”
“我想问你,那天给我卡的时候,是你自己想的,还是你妈逼的。”
“我自己。”
他顿了一下,“其实那脚下五万,是我那阵子干地暖活攒的,我没别的本事,我就把活当本事,我们那行赚的都是血汗钱。”
“你为啥不站出来跟你妈吵?”
“我吵过,”他的声音突然冷了一秒,“你没看见。”
我隔着手机愣住。
“我吵完她骂她哭,她说要喝药,”他突然“啧”了一声,像是在笑自己,“那时候我还以为一个女人哭起来全世界都欠她的。”
“你说的是你妈。”
“我说的是你妈的反面,”他沉默了一下,“你从不哭。”
我想起那么多夜里我压着被子不出声,想起我把我的小袋子缝在棉被侧,针一针扎进去扎出来,手指上起了个小茧。
“可你……你让我一个人去扛。”
“我不图你原谅,”他突然小声,“我把我能做的做了。”
我以为他会说很多,谁知他又沉默了。
电话里传来风声。
我问:“你在哪儿?”
“工地。”
“你不在我们县?”
“在市里。”
“我……我爸要手术,我不知道该不该用这张卡。”
“用。”
他回答得没有犹豫。
“这钱是我给你的,不是我娘给你的,更不是我弟。”
我闭上眼睛,眼泪像拧开的水龙头哗哗地流。
我说:“谢谢你。”
这三个字像一片薄纸,几十斤重。
“别谢,”他突然笑,“我还没说完,还有一笔,明天能到。”
“你还……”
“你先把你爸治了。”
我本能地说了句不该说的话,“你傻呀。”
“傻就傻吧,”他又笑了一下,“傻子干活不挑活,傻子爱人认真,也不怕人骂。”
电话里那阵风變大了一会儿,像是有吊车开过,噪音刺得我的耳朵痛。
她们叫号叫到我,我挂了电话,跑去缴费处,拿到了票。
我把票交给医生,医生戴着口罩说:“签字吧,家属。”
我手微微抖,但签得很快。
我见到我爸的时候他正在门口晒太阳,脸上发黑,眼睛里的黄睛更明显了,他看见我跑,担心我哭,笑着说:“闺女,稳着点。”
我把他手握得紧紧的,我说:“爸,别怕。”
我爸温温地看我,说了一句特别轻的话。
“你妈年轻时候也这样站在我跟前,说‘别怕’。”
我回想起年轻妈妈的样子,头发又黑又亮,嘴巴爱笑,后来就慢慢不像笑了。
她对婆婆的那几次硬气、她拿出收条那次野蛮劲儿,全刻在我脑子里。
可那时候,她没一个男人站在她身边。
我默默地把眼泪抹干,这些年里,第一次没把“恨”摆在最前面。
晚上八点,我看完爸,回到小屋,打开那张卡的流水,反复看。
每一条都像他从远处扔来的石子,砸在我这边平静的水面。
“十月,田爸五千。”
“十一月,田爸三千。”
“十二月,田爸四千五。”
有一次半夜十二点,有两千五,备注是“送你柿子”,我当时完全没看过这边的流水,我错过了。
我去翻手机短信,发现那个月来过一条“异地存入”的提示,我把它删掉了,以为是诈骗。
我突然想起那天我跟护工室隔壁的穿白衣护士吵,我骂她把呼叫器调成静音,我说话尖生,她脸红又白,最后护士长出来把我们拉开。
我把这些记忆像收拾院子里乱七八糟的杂物一样一件件捡起来,一边捡一边唏嘘。
第二天一早,我给他打了个电话。
不是为了谢,是想问清楚。
“钱是工地给你的?你就这么把钱转来了?”
“不是,”他在那头用水洗脸的声音清清的,“是我自己。”
他把一件事叙述得很平静,“我在港口的时候,搬集装箱出了点事故,工头没给我报伤,私了给了我一次性的钱,我把那钱划到你那儿去了。”
“你自己呢?”
“我没事,我这人命硬。”
“你妈知道了会拿刀找我。”
“让她拿,我给她把刀拿下来。”
我听他这句觉得好笑,卡住了。
“你怎么变了?”
“人会变的。”
他又说了一句让我心里发紧的话。
“田苗,我在学着脱离我娘。”
我安静了几秒。
“你要断的话是要狠的。”
“我知道。”
他还说:“院子那边,东墙拆了,我再砌了两遍,第一遍被她挑毛病砸了,第二遍她终于闭嘴了。”
“你砌墙的时候想到我没?”
“想了啊,那墙要是一直不合她意,她就会把你的名字拿出来骂,我不想她再拿你来压我。”
“你现在住哪儿?”
“工地宿舍。”
“你吃饭记得多吃点。”
“嗯,你也别总跟那些人硬,硬了不见得把事情做了,先让步,再反击。”
“你会说这个了。”
“我这几年不是只练胳膊。”
我和他竟在这样一去一回的短句里,穿过了三年。
我以为我会一天不理他,过几个月再说,结果第二天下午,他给我发了一个短消息。
“明天你爸手术,我能去吗?”
我拿着手机在医院走廊站了半小时,护士几个来来回回看我,有个小姑娘问我需不需要热水,我摇头。
到晚上,我回了他一个字。
“能。”
他如约来了。
那个男人穿着一件不合身的黑棉袄,头发乱,手背有新伤结的痂,他站在手术室外的椅子旁,背靠着墙,一脸的不自在。
我妈在他来那刻把头扭向另一边,她不看他。
他先小声叫了一声,“婶。”
他在我爸推进去的时候给我妈腾出一个位置,穿着拖鞋的姐姐眼眶红红的,心里有数的亲戚们躲远一点,怕卷进我们的故事里。
我的心那时非常冷静,我在我妈耳边说:“这钱不是他妈给的,是他自己。”
我妈眼珠转了一转,盯着我说:“跟我们有啥关系?”
我没话。
等了三个小时,医生出来,跟我们说:“手术很顺利,下一步注意感染。”
我瘫在椅子上,手心全是汗,自我离婚后第一次觉得身上有人替我承担了一点,而不是我一个人扶着天。
那天晚上,我给他倒了一杯温水,他垫着手接住,手背上的血痂被热水蒸汽软化,露出下面红艳的肉。
我忍不住问:“你怎么弄的?”
“搬钢管。”
“疼不疼?”
“不疼。”
他看着我的眼睛,“你还骂不骂我?”
我故意装凶,“骂。”
他笑了,笑纹从眼角一层层展开,像我们村里池塘里的波纹,一圈圈散开。
那晚我回到家,发现衣柜最底层的那张红绳竟然掉出来了,和那张卡靠在一起,像是两样过去和现在混在一块儿。
我突然想到,我和他这一段,像红绳一样,一开始勒得死,后来断了,散了,掉进灰里,有一天忽然又被风吹出来,露一角。
第三天,他带了两个热乎乎的豆包,给我和我妈一人一个。
我妈没接,他把手里的豆包移向我。
“吃吧,小心烫。”
我那天吃到嘴里的豆馅儿有点糊,甜过头了,但那甜味儿让我鼻子发酸。
上午他收到一个电话,不太安稳,他拿着手机到走廊角落去接,回来时神情有些发紧。
“怎么了?”
“没啥。”
“你说。”
他盯着地砖一格一格看了一下,“工地出事了,工友摔下来,人没了。”
我心头一紧,“你得回去?”
“得去。”
他看着我的眼睛,“明后天我会再来,我把临时的钱先转过来。”
他拍了一下自己的上衣口袋,“我去忙,今天你们吃住不用愁,明天我回来。”
他走得很快,像身后有人追着。
他走后第二天,果真到账一笔大数字,备注“救急”。
我看着这数字心头一震,立刻给他打电话,“你怎么这么多?”
他在那头喘着气,声音含了一点风,“项目上一部分赔付,先借你的,回头让我再去多干几天就补回来。”
“这不是‘借’。”
“你说是啥就是啥吧。”
那几天里,他没有出现。
我看到了网上一条新闻,某市某工地安全事故,责任单位调查云云。
我的心一直提着,提着,提到嗓子眼,连夜都睡不好。
第四天的早上,我接到了一个陌生女人的电话,她自称是李全他们包工头的爱人,说李全在帮忙处理工友的后事,最近比较忙,让我别担心。
我问:“他怎么忙?”
她说:“李全这人仗义,他把工友的孩子接出去买了套衣裳,又给送回来了。”
我说:“这是他该做的。”
女人在那头笑了一下,“是该做,少有人这么做。”
我突然没话,挂了电话,坐在医院长椅上盯着白墙发呆。
这世界上,善意有时来得太慢,恶意有时快得像刀子。
我把这些想法写在小本子上,一行一行,手不自觉抖,字也歪。
等他再出现,是第五天夜里。
他站在走廊尽头,逆光而来,像一个瘦了两圈的影。
他坐下,嗓子眼嘶哑,他问:“你爸怎么样?”
“好,能下床走两步了。”
“那就好。”
他看了看手机,自言自语:“这事还没完。”
“你回去吧,”我说,“你把你自己的事干完,别管我们了。”
“你赶我?”
“怕你妈知道跑来骂我。”
“她不知道,”他笑了下,“这事她掐断不了。”
我把手机拿在手里,突然想起当年婆婆拿着我的红箱子不撒手,那脸,那喊声,我像从一个旧天井里爬出来,衣服上全是泥。
“我们得谈一谈。”
我盯着他说,“谈我们这段。”
他点头,“你说。”
“我们之间的那些是不是就这个卡能说清楚的?”
“说不清。”
“你有错,我有错。”
“嗯。”
“你最大的错,是不把我当一个完整的人,你把你妈放在前面,把你的面子放在前面,把弟弟放在前面,才把我想起来。”
他听着,眼里有光一闪一闪的,“你说得对。”
“我的错,是我对我自己也不够好,我不肯把我的委屈说出来,我觉得说了被看不起,所以我一股脑憋着,憋到爆炸。”
他看我,想伸手拍我,但又缩回。
“我们以后不会复婚。”
他沉默,在那一瞬我看见他喉结往下一动。
“我们就这样,你走你的,我走我的,我们两个人在这个世界上各自找到能站稳的位置。”
他点头,声音很小,“我知道。”
“你还是别再往这卡里打钱了。”
“那你爸呢?”
“我爸需要的钱,我会告诉你,但你给的每一笔,都要留下收据。”
他笑了,“行,签合同。”
“我们得学会这样,不然就又乱了。”
他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突然的轻松,像是背了很久的重担突然挪了一寸。
“好,就按你说的来。”
这所谓“理性”,是我们第一次学会的。
后来我把这事也对我妈说了,我妈沉默了很久,说了一句:“他如果当初这样就好了。”
我不接这句,它像一道门,打开了也只是通向另一个空房间。
我妈拿着一个小包,把过去婆婆针对她的那些话拿出来,一条条扔到垃圾桶里,“算了。”
我们终于学会有些垃圾要主动扔。
手术恢复期那几天,院里来了一群来劝和的人,说现在男方拿了钱,有诚意云云,甚至有人提议找族里的人主持正义。
我一笑,“这是家务事,有什么正义。”
来的人被我笑得没了话,摸摸鼻子走了。
村里人看热闹的时候爱说几句“人心啊”“命啊”“做好人不如做会做人”,可自己回到灶台前是把锅端稳把饭盛好,上桌吃得香。
李全也学会在别人的话里挑出对自己有用的,别的都丢到耳后。
这场风波到此处没有高潮,像一个气球泄了一口气,没爆,却软了下去。
我以为我们会这样慢慢过去,直到那天半夜,他给我发了条短信。
“我明天可能接不到你的电话。”
我问:“为什么?”
他半天没回。
我打过去,他接起来,声音压得低低的,“我们去自报。”
我的心猛地一紧,“你犯啥了?”
“不是我,我们老板。”
“那你跟着去干嘛?”
“我见证。”
“你不是律师。”
“但我去。”
他笑了,“你上次说过要站在该站的位置。”
我稳了稳心。
“你注意保护自己。”
“嗯。”
“别逞英雄。”
“我知道。”
他还想说什么,电话那头突然有很大的风声,然后是一个男人在喊名字的声音。
他匆匆说一句:“你早点睡。”
电话挂了。
我在床上睁着眼,天花板上的裂纹像一条白色的河,分出两支,从我头顶流过去。
第二天清晨,我起床洗脸刷牙,去给我爸买了早饭,稀饭、馒头、咸菜,我嘱咐护工看着,我去办一点手续。
我抽空下楼去银行,把卡里的钱分成一部分做定存,一部分留作医疗备用,排队的人很多,老头老妈疲惫地靠着,年轻人只有几个。
轮到我,我把身份证交过去,柜员查验了我的卡,突然抬头问我:“你要把这卡销户吗?”
我说:“不销。”
她点点头把卡还给我,机器里吐出来的纸条咔的一声,我拿着纸条走到银行门口,阳光从玻璃上斜斜照下来,照到我的脸上,暖得叫人发困。
手机在此时震了一下,一个陌生号码打进来,我接。
电话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陌生,干净,有一点点紧张。
“请问是田女士吗?”
“是。”
“我是……李全的同事。”
我心里一紧,“他怎么了?”
她停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
“他让我给你转一句话。”
“你说。”
“他说,那个卡明天还有一笔到账,不是他给的,是……你婆婆。”
我几乎不敢相信我的耳朵。
她在那头轻轻叹了口气,“李全和他娘吵了三天,今天才谈下来,他娘把当年你嫁进来折回去的那三万,加上这几年口头‘借’你的,连着骂连着哭,最后咬牙签字了。”
我站在银行门口,脚底的影子一半在阳光里,一半在阴影里。
我问:“她为什么肯?”
“李全把房本从柜子里拿出来,在你婆婆面前撕了一半,说那屋子谁爱住谁住,他断了,他搬出去。”
我闭上了眼睛,脑子里出现婆婆红着眼睛砸墙的样子,出现她拿着菜刀拍灶台的样子,出现她坐在床沿上躬着背开始老去的样子。
那头的女人又说了一句,“他还让我问你……你介不介意他当你爸的担保人。”
我没回。
她似乎也不催,一直在等待。
那条街上有人抬着一只笼子走过,笼子里是两只白兔,红眼睛闪了一下,鼻子动了一下,我不知怎的心里更软。
我张嘴,嗓子发干。
“让他回来,我当面跟他说。”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她说:“好。”
她又补了一句,“他现在……”
话没说完,另一头突然有很大的噪音,像是电话被什么东西轻拂了一下,女人在那边高声说了两个字。
“你等。”
我握着手机,掌心全是汗。
那一刻,我才发觉这些年我以为我已经学会了把情感包得像饺子一样严严实实,皮儿不漏,馅儿不散,可只要有人轻轻碰一下,那些热乎乎的汤汁就会出来。
我把手机放到耳边,所有的声音都退得很远,只有我的心跳,咚,咚,咚。
女人的声音又回来,压着急促,“他让你别来工地,他说他晚上会到医院门口等你。”
我盯着对面的玻璃门,看见自己的身影,细瘦,眼睛里有光有暗。
“你告诉他,”我尽量把声音稳住,“我会在医院门口等他。”
这句话说完,我像完成了一场长跑,浑身虚脱。
挂了电话,我站在银行门口,阳光从脸上拂过,我的眼睛痛,鼻子酸,嘴角却有一点点往上走的意思。
我突然听见背后有人叫我名字。
“田苗。”
声音不大,却像一只手,轻轻拍了我的肩。
我转头,仿佛回到很多年前的春天,那时我和他站在厂房外,风吹起我们的衣角,电钻嗡嗡作响,我笑着对他说,“拧紧点,别半夜掉下来砸人。”
我张了张口,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第二声叫我声又来了,从不远处,又一个熟悉而陌生的声音。
“闺女。”
我的背脊发紧,心往下一沉,又往上一提。
我望过去,看到的却不是李全,也不是我妈。
那人身后,是一个高高的影子,挡住了门外的一角阳光。
来源:聪慧小鱼N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