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台银白色的、我分期了十二个月才买下的、用来吃饭的家伙，在一声巨响中，屏幕碎裂成一张狰狞的蛛网。

我哥把我新买的笔记本电脑砸了。

就在我爸妈面前。

那台银白色的、我分期了十二个月才买下的、用来吃饭的家伙，在一声巨响中，屏幕碎裂成一张狰狞的蛛网。

碎片溅到了我的脚边，冰凉。

我哥林强，指着我的鼻子，唾沫星子横飞。

“林玥！你有没有良心！我可是你亲哥！”

我妈冲上来，不是看我，而是心疼地拉住她儿子通红的手。

“哎哟我的宝，手疼不疼啊？你跟她置什么气，不值当！”

我爸站在一旁，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最后只剩下一声沉重的叹息。

我看着这一地狼藉，和我所谓的家人们，忽然就笑了。

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这一切，都要从半个月前，我妈打来的那通电话说起。

二

“玥玥啊，国庆放假回家吗？”

电话那头，我妈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温和，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软糯。

我正对着电脑改方案，闻言停下敲击键盘的手，揉了揉发酸的眼睛。

“回啊，妈，票都买好了。”

“哎，那就好，那就好。”她顿了顿，语气里添了几分小心翼翼，“家里……有点事，想跟你商量商量。”

我的心，咯噔一下。

我知道，这个“商量”，从来都不是商量。

“什么事啊，妈？”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

“还不是你哥那个房子……看的那个小区，人家首付又要涨了，再不凑齐，怕是就买不到了。”

来了。

我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我哥林强，比我大三岁，从小就是家里的宝。

而我，似乎从出生起，就是为了给他的人生添砖加瓦而存在的。

小时候，家里煮鸡蛋，永远是他的。

读书时，他要买最新的游戏机，爸妈会毫不犹豫地拿出钱，而我想买一本课外书，都要犹豫着说上好几天。

大学毕业后，我在嘉兴找了份还算体面的工作，做文案策划，工资不高，但胜在稳定，也算能养活自己。

他呢，高中毕业就没再读了，换了好几份工作，没一个长久的，眼高手低，三十岁的人了，还靠爸妈接济。

前年，他谈了个女朋友，女方家里要求，必须在市里有套婚房。

为了这套婚房，我们家几乎被掏空了。

爸妈拿出了所有的养老钱，还找亲戚借了一圈，勉强凑了二十万。

但这离首付，还差得远。

于是，他们把主意打到了我身上。

毕业三年，我省吃俭用，除了日常开销和偶尔寄回家的钱，自己攒下了八万块。

那是我准备在嘉兴付个单身公寓首付的梦想。

我妈一个电话，我的梦想就变成了泡影。

“玥玥，你哥是你唯一的哥哥，他要是结不了婚，我和你爸脸上也无光啊。”

“你一个女孩子，要那么多钱干什么？将来总是要嫁人的。”

“这钱就算我们借你的，等你哥将来出息了，肯定加倍还你。”

那些话，像一根根针，扎在我的心上。

我妥协了。

我把那张存着八万块的银行卡，寄回了家。

我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

可我忘了，人的贪欲，是没有尽头的。

“妈，我……我没钱了。”电话这头，我的声音有些干涩。

“怎么会没钱呢？你不是上个月刚发了奖金吗？你王阿姨的女儿都跟我说了，说你们公司效益好，奖金都发好几万呢！”

我王阿姨的女儿，和我一个公司，不同部门。

我忽然觉得一阵恶心。

原来我的生活，在他们眼里，是完全透明的，随时可以被拿来算计。

“妈，那是项目奖金，要还之前欠的信用卡，还要交房租，真的没剩下多少。”

“能剩多少是多少啊！你哥这里就差五万了，五万！你随便凑凑，不就有了吗？”

随便凑凑？

她说得多么轻巧。

她不知道，为了这个项目，我加了多少个通宵的班。

她不知道，我为了省钱，每天自己带饭，已经很久没买过一件新衣服了。

“妈，我真的没有。”我的语气冷了下来。

电话那头沉默了。

良久，传来我妈压抑的哭声。

“林玥，你现在是翅膀硬了，觉得我们在嘉兴的爸妈是累赘了是不是？我怎么就养了你这么个铁石心肠的女儿啊……”

又是这样。

一言不合，就是亲情绑架。

我疲惫地挂了电话，看着窗外嘉兴的万家灯火，第一次感觉不到一丝温暖。

这个家，对我而言，或许早就是一个牢笼了。

三

国庆节，我还是回家了。

踏进家门的那一刻，气氛就有些不对劲。

我哥林强坐在沙发上抽烟，看见我，眼皮都没抬一下。

他旁边的沙发上，坐着他的女朋友，小敏，正低头玩着手机。

我妈在厨房里忙活，看见我，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玥玥回来啦，快坐，饭马上就好。”

我爸给我倒了杯水，欲言又止地看了我好几眼。

一顿饭，吃得食不知味。

饭桌上，没有人说话，只有碗筷碰撞的清脆声响，和林强时不时发出的啧嘴声。

终于，我妈放下了筷子。

“玥玥，电话里跟你说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我看着她，也放下了筷ز。

“妈，我说过了，我没钱。”

“啪！”

林强把筷子重重地拍在桌上，吓了所有人一跳。

“没钱？你在嘉兴一个月挣一万多，你说你没钱？你骗鬼呢！”

他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瞪着我。

“林玥，我告诉你，今天这个钱，你拿也得拿，不拿也得拿！这是你作为妹妹的义务！”

他女朋友小敏也阴阳怪气地开了口。

“就是啊，小玥，我们家强子可是你亲哥。他过得好了，你脸上不也有光吗？再说了，你一个女孩子，存那么多钱干嘛，以后还不是要便宜了别人家。”

我气得发抖。

“我的钱，是我辛辛苦苦挣来的，我想怎么花就怎么花！跟你有什么关系？什么叫便宜了别人家？我花的每一分钱，都是我自己的！”

“你的？你吃我们家的，喝我们家的，把你养这么大，现在跟我们算你的我的了？”我妈也激动起来，指着我的鼻子，“没有我们，哪有你的今天！现在家里需要你，你倒好，一毛不拔！”

“我哪有白吃白喝？”我再也忍不住了，积压了多年的委屈和愤怒，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从我上大学开始，我就没问家里要过一分钱！我的学费是助学贷款，生活费是我自己兼职挣的！工作以后，我每个月给家里打三千块钱，过年过节的红包、你们的生日礼物，我哪一样少了？”

“三年前，哥买房，你们说差八万，我二话不说，把我的全部积蓄都给了你们！那是我准备给自己买个小窝的钱！你们说过会还，还了吗？”

“现在，又要五万！你们当我是印钞机吗？”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带着哭腔。

我爸低着头，一个劲地抽着烟，整个客厅烟雾缭绕。

我妈被我问得哑口无言，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林强却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了毛。

“你吼什么吼！给家里拿点钱不是应该的吗？我是你哥！长兄如父你懂不懂！爸妈养你不容易，你现在出息了，就想翻脸不认人了？”

“我告诉你，今天这五万块钱，你必须给我！不然，我让你在嘉兴也待不下去！”

他开始口不择言地威胁我。

我看着他那副丑恶的嘴脸，只觉得一阵反胃。

这就是我的亲哥哥。

一个只知道索取，毫无感恩之心的寄生虫。

“我没有钱。”我一字一句地重复道，眼神冰冷。

“你再说一遍！”

“我说，我、没、有、钱。”

四

我的话音刚落，林强就疯了一样冲向我的房间。

我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哐当”一声巨响。

等我冲进去，看到的就是文章开头的那一幕。

我的笔记本电脑，被他高高举起，然后狠狠地砸在了地上。

那是我的命。

我所有的文案、方案、资料，都在里面。

那一瞬间，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然后，是滔天的愤怒。

“林强！”

我尖叫着，像一头发疯的母狮，冲过去就要跟他拼命。

我妈死死地抱住我。

“玥玥！你干什么！你要打死你哥吗！”

她的力气大得惊人，我被她箍得动弹不得。

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林强，那个毁了我一切的男人，还在那里叫嚣。

“砸了又怎么样！一个破电脑而已！谁让你不给钱！你要是早点把钱拿出来，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他甚至觉得，他砸我的电脑，是我的错。

我看着我妈，她的眼里没有一丝对我的心疼，全是护着她宝贝儿子的紧张。

我再看我爸，他终于掐灭了烟，站了起来，嘴巴张了张，却只是说了一句。

“好了，都少说两句吧……一家人，闹成这样像什么话。”

一家人？

我环顾四周。

一个蛮不讲理的哥哥。

一个重男轻女的母亲。

一个懦弱无能的父亲。

这就是我的一家人。

我忽然觉得，我这么多年的忍耐和付出，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我的心，在那一刻，彻底死了。

我不再挣扎，任由我妈抱着。

我的眼泪，也流干了。

我用一种从未有过的平静语气，对我妈说：“放开我。”

我妈愣了一下，似乎被我冰冷的眼神吓到了。

她下意识地松开了手。

我走到那堆电脑的残骸面前，蹲了下来。

我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那破碎的屏幕，就像在告别一位老朋友。

然后，我站起身，转向他们。

我的目光，依次扫过我哥，我妈，和我爸。

“林强，”我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你砸了我的电脑，这是故意损害他人财物。”

“这台电脑，我买的时候是一万两千八，有发票。里面的资料，是我工作的全部心血，包括我正在跟进的一个价值五十万的项目方案，这些都有记录。它的价值，远超五千元。”

“根据《刑法》第二百七十五条，故意毁坏公私财物，数额较大或者有其他严重情节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罚金；数额巨大或者有其他特别严重情节的，处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

我的话，让他们所有人都愣住了。

林强脸上的嚣张，凝固了。

他大概没想到，一向温顺的我，会跟他讲法律。

“你……你吓唬谁呢！”他色厉内荏地喊道。

“我是不是吓唬你，你试试就知道了。”我冷冷地看着他，“我现在就可以报警。”

“你敢！”我妈尖叫起来，“你要把你亲哥送进监狱吗？你的心怎么这么狠啊！”

“狠？”我转向她，笑了，“妈，到底是谁狠？”

“从小到大，你们是怎么对我的，又是怎么对他的，你们心里没数吗？”

“我工作以后，给家里的钱，加上这次的八万，零零总总加起来，超过十五万了。我养活了自己，还贴补了家里。我尽到了我作为女儿的责任。”

“而他呢？”我指着林强，“他为这个家做过什么？除了啃老，他还会干什么？你们把他养成了一个废物，现在还要拉着我一起陪葬！”

“你们懒，不愿意学习和努力，只想躺着赚钱！”

“你们贪，不知满足，榨干了父母，还要来榨干我！”

“你们蠢，以为血缘就是可以无限索取的令牌，以为哭闹和撒泼就能解决一切问题！”

我每说一句，他们的脸色就白一分。

“我告诉你们，从今天起，这个家，我不会再给一分钱。”

“这台电脑的钱，一万两千八，一分都不能少，你必须赔给我。还有我里面的资料损失，我会找专业机构评估，到时候一并算给你。”

“你要是不给，我们就法庭上见。”

我说完，整个客厅死一般的寂静。

我爸的烟，掉在了地上，他浑然不觉。

我妈张着嘴，像是第一次认识我这个女儿。

林强更是面如土色，嘴唇都在发抖。

他横，是因为他知道我心软，知道爸妈会护着他。

但他没想到，我会跟他来硬的。

五

对峙，并没有持续太久。

因为他们发现，我是认真的。

我拿出手机，作势就要拨打110。

“别！”我爸第一个反应过来，冲过来按住我的手，“玥玥，别报警！有话好好说，别让你哥……别让你哥……”

他“你哥”了半天，也说不出什么好话来。

“好好说？”我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失望，“爸，事情到这个地步，还有什么好说的？他砸我电脑的时候，你在哪里？妈护着他骂我的时候，你又在哪里？现在我要报警了，你出来做好人了？”

我爸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他一辈子老实懦弱，被我妈压得死死的，在家里没有任何话语权。

我知道他或许对我心存愧疚，但他的愧疚，廉价得一文不值。

“钱……钱我们赔。”他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你拿什么赔？”我妈立刻跳了起来，“家里的钱都给你儿子买房了，哪还有钱赔给她！”

她转向我，又开始哭天抢地。

“林玥啊，你就非要逼死我们才甘心吗？那可是你亲哥啊！你就不能看在我的面子上，饶他这一次吗？”

“面子？”我冷笑，“你的面子，就是看着他砸我的饭碗，然后让我算了？”

“妈，我最后说一次。钱，必须赔。不然，就报警。”

我的态度，坚决得没有一丝回旋的余地。

我知道，一旦我这次心软，以后只会有无穷无尽的麻烦。

我必须一次性，把他们打怕。

林强看着我，眼神里有恐惧，有怨毒，但更多的是不甘。

他大概想不通，那个从小被他呼来喝去、逆来顺受的妹妹，怎么就突然变成了这样。

最终，是我爸拍了板。

“赔！我们赔！”

他转身进了房间，没一会儿，拿出一个陈旧的信封，里面是几张折得整整齐齐的存单。

“这是我跟你妈的养老钱，本来是留着应急的……你先拿着。”

我看着那几张存单，心里五味杂陈。

我知道，这可能是他们最后的体己钱了。

但我没有伸手去接。

“这不是你们的钱，是他的。”我指着林强，“谁弄坏的，谁赔。他一个三十岁的男人，总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了。”

“他哪有钱啊！”我妈哭喊道。

“没钱可以去挣。”我看着林强，一字一顿地说，“打工，送外卖，总能挣到。我给他一个月的时间，一万两千八，打到我卡上。不然，我就去法院起诉。”

说完，我不再理会他们的反应，转身回了自己那个乱七八糟的房间。

我把还能用的东西，简单地收拾进行李箱。

衣服，证件，还有那张我存着最后一点生活费的银行卡。

这个家，我一秒钟都不想再待下去了。

我拉着行李箱走出房间的时候，他们三个人，还像雕塑一样愣在客厅里。

我没有跟他们说再见。

我径直走到门口，打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我眯了眯眼，感觉像是获得了新生。

身后，传来我妈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林玥！你这个没良心的白眼狼！我没有你这个女儿！”

我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我拿出手机，找到我妈的微信，按下了删除键。

然后是爸爸，哥哥。

我把所有和这个家有关的联系方式，都删得一干二净。

从此以后，阳关道，独木桥，我们各走各的。

六

我没有回嘉兴。

那个我奋斗了三年的城市，此刻也让我觉得窒息。

我拉着行李箱，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

去哪里呢？

我不知道。

天地之大，我好像没有一个可以去的地方。

我在路边的长椅上坐了下来，打开手机，点开了一个旅游APP。

我想找一个地方，一个离家很远很远的地方。

一个没有人认识我，可以让我重新开始的地方。

我的手指在屏幕上胡乱地滑动着。

最后，一个地名，跳进了我的视线。

——武威。

甘肃，武威。

一个听起来就充满了历史沧桑感和距离感的名字。

我点进去，看了看网上的介绍和评价。

很多人说，那是个落后、荒凉、风沙大的地方。

交通不便，经济落后，远不如江南的繁华和精致。

“劝退”、“别去”、“没什么好玩的”……类似的评价比比皆是。

可我看着那些照片，那些广袤的戈壁，雄伟的雪山，古老的石窟，心里却涌起一股莫名的向往。

或许，正因为它的荒凉和遥远，才适合现在的我。

我需要一片足够广阔的天地，来安放我这颗破碎不堪的心。

我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订了去兰州的机票，然后再从兰州转车去武威。

最近的一班飞机，就在三小时后。

我站起身，拉着行李箱，走向机场大巴的站点。

就在我准备上车的时候，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一条短信，来自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点开。

“玥玥，别走。是爸对不起你。”

是我爸。

他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我的手机号。

看着那短短的一行字，我的眼眶，又一次湿润了。

但，也仅仅是湿润而已。

对不起？

一句对不起，就能抹去二十多年的不公和伤害吗？

一句对不起，就能让我的电脑复原，让我的人生回到正轨吗？

不能。

迟来的歉意，比草都轻贱。

我关掉手机，把卡拔了出来，随手扔进了路边的垃圾桶。

然后，我头也不回地，踏上了开往机场的大巴。

再见了，嘉兴。

再见了，我那可悲的过去。

武威，我来了。

七

从湿润温婉的江南，到干燥辽阔的西北，跨越的不仅仅是两千多公里的距离。

飞机降落在兰州中川机场，我走出航站楼的那一刻，一股干燥而凛冽的风，夹杂着黄土的气息，扑面而来。

天，是那种纯粹的、不含一丝杂质的湛蓝，高远得让人心悸。

这和我熟悉的、总是灰蒙蒙的江南天空，完全不同。

我没有在兰州停留，直接坐上了去武威的动车。

火车在广袤的平原上飞驰，窗外的景象，从城市的高楼大厦，逐渐变成了连绵的黄土地和稀疏的村庄。

远方，是巍峨的祁连山脉，山顶上覆盖着皑皑白雪，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那一刻，我心里所有的委屈、愤怒和不甘，仿佛都被这无边的辽阔给稀释了。

抵达武威的时候，已经是傍晚。

夕阳的余晖，给这座古老的城市，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火车站不大，甚至有些陈旧，但很干净。

我拖着行李箱，走出车站，打了一辆出租车。

“师傅，去市区，找个干净点的酒店。”

“好嘞！”司机师傅是个爽朗的中年男人，一口地道的西北普通话，“姑娘，来旅游的？”

“嗯。”我点了点头。

“我们武威好地方啊！历史悠久，凉州词你听过吧？‘葡萄美酒夜光杯’，说的就是我们这儿！”

他很健谈，一路上给我介绍着武威的风土人情。

从鸠摩罗什，到西夏古碑，再到雷台汉墓。

我静静地听着，偶尔应和一两句。

车窗外，城市的夜景，远没有嘉兴的璀璨夺目。

街道不宽，楼房不高，霓虹灯也有些稀疏。

但这里有一种独特的、安宁的气质。

行人不紧不慢地走着，脸上带着一种闲适的表情。

没有行色匆匆的压迫感，也没有纸醉金迷的浮躁。

我找了一家看起来还不错的酒店住下。

洗了个热水澡，躺在柔软的大床上，我才感觉自己是真的活过来了。

这半个月的压抑和疲惫，仿佛都被热水冲刷干净了。

我拿出新买的手机，登陆了我的社交账号。

上面有几十条未读消息。

有同事关心地问我为什么突然联系不上了。

有朋友问我国庆假期过得怎么样。

我一一回复，只说自己出来旅游散心了，手机坏了刚换新的。

关于家里的事，我一个字都没有提。

那是我的伤疤，我不想揭开给任何人看。

我也不想博取任何人的同情。

未来的路，我要自己走。

八

在武威的第一天，我没有去任何景点。

我睡到了自然醒，然后在酒店附近找了一家小店，吃了一碗牛肉面。

那味道，和江南的完全不同。

汤头浓郁，面条筋道，上面铺着大片的牛肉和雪白的萝卜，再撒上一把翠绿的香菜和一勺红亮的辣子。

我吃得酣畅淋漓，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一碗面下肚，整个人都暖和了起来。

吃完饭，我开始在城里闲逛。

武威的城区不大，我没有坐车，就用脚一步一步地丈量着这座城市。

我走过南城门，抚摸着那饱经风霜的古老城墙。

我逛了文庙，在庄严肃穆的大成殿前，感受着儒家文化的厚重。

我去了大云寺，看了那口据说是西夏时期留下来的古钟。

这里的节奏很慢。

老人们在公园里下棋、唱戏，孩子们在广场上放风筝、追逐嬉戏。

街边的茶馆里，坐满了喝着三泡台、聊着天的本地人。

我找了一家茶馆坐下，也要了一杯三泡台。

红枣、桂圆、枸杞、冰糖，用滚烫的水冲泡，一股清甜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

我学着旁边的大爷，用盖碗撇去浮沫，轻轻地啜了一口。

茶香和果香在口中交融，暖意从喉咙一直流淌到胃里。

我看着窗外来来往往的人群，忽然觉得，那些关于“落后”、“荒凉”的评价，是多么的片面和傲慢。

一座城市的价值，难道只能用GDP和高楼大厦来衡量吗？

这种悠闲、安逸、不内卷的生活状态，不也是一种宝贵的财富吗？

至少在此刻，它治愈了我。

九

接下来的几天，我租了一辆车，开始探索武威周边的风景。

我去了雷台汉墓，亲眼看到了那座闻名遐迩的“马踏飞燕”的出土地。

虽然真品在省博物馆，但站在这片土地上，依然能感受到大汉王朝的雄浑与自信。

我去了天梯山石窟，那里的山路崎岖，石窟也因修建水库而被淹没了大半。

但当我看到那尊端坐在水中央的、高达二十八米的唐代大佛时，依然被深深地震撼了。

它那么安详，那么慈悲，仿佛千百年来，就一直那样静静地注视着这片土地的沧海桑田。

我还开车去了民勤。

车子行驶在沙漠公路上，两边是无垠的沙海，和顽强生长的梭梭树。

我看到了传说中的“大漠落日圆”。

那颗巨大而滚烫的火球，一点一点地沉入沙海的尽头，将整个天空和大地，都染成了浓烈的橘红色。

壮美，苍凉，又充满了生命的力量。

那一刻，我站在沙漠里，任凭风吹乱我的头发，忽然就想通了很多事。

和这广阔的天地相比，我那些所谓的痛苦和伤害，是多么的渺小。

林强也好，我妈也好，他们不过是我生命中的一段插曲。

他们可以伤害我，但不能定义我。

我的未来，掌握在我自己手里。

我的人生，不应该被仇恨和怨怼填满。

我应该像这些梭梭树一样，无论环境多么恶劣，都要努力地扎根，顽强地生长。

十

在武威的最后一天，我决定去一个特别的地方。

——白塔寺。

那里是元代“凉州会盟”的旧址，是西藏正式纳入中国版图的历史见证。

寺庙在距离市区二十多公里的地方，有些偏远。

我去的时候，游客很少。

整个寺院，显得格外宁静。

我缓步走在寺中，看着那些历经七百多年风雨的白塔，心里充满了敬畏。

在一个偏殿里，我遇到了一位正在打扫的喇嘛。

他年纪不大，看起来很淳朴，见我进来，对我友好地笑了笑。

我们简单地聊了几句。

他问我从哪里来。

我说，嘉兴。

他想了想，说：“很远的地方。”

我说是的。

他问我，为什么会一个人来这么远的地方。

我沉默了片刻，说：“心里有些事，想不通，出来走走。”

他听了，没有追问，只是指了指殿里供奉的佛像，对我说：

“施主，你看。佛像总是微笑着的。”

“世间的苦，比天上的星星还多。但只要心里有光，就不会觉得黑。”

心里有光，就不会觉得黑。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瞬间击中了我的内心。

是啊。

我为什么要让那些不堪的人和事，熄灭我心里的光呢？

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我还有很多事要做，还有很多路要走。

我不能一直沉浸在过去的阴影里。

我向那位喇嘛，深深地鞠了一躬。

“谢谢您，师傅，我明白了。”

他回了我一个和善的微笑。

走出白塔寺的时候，我的脚步，前所未有的轻快。

心里的那块大石头，好像被彻底搬开了。

十一

回到市区，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不想回嘉兴了。

那个地方，承载了太多不愉快的回忆。

我想留在武威。

至少，先在这里生活一段时间。

这个念头一出来，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一个在江南水乡长大的女孩子，要留在一座西北的戈壁小城？

这听起来，有些疯狂。

但我知道，这个决定，是我遵从内心的选择。

我喜欢这里的辽阔，喜欢这里的安宁，喜欢这里淳朴的人。

更重要的是，在这里，我感觉自己是自由的。

我开始着手准备。

首先是工作。

我的专业是文案策划，这是一个不太受地域限制的职业。

我在网上搜索了一下，发现武威本地虽然没有太多对口的岗位，但有很多发展文旅产业的公司和工作室。

我做了一份新的简历，重点突出了我之前做过的几个文旅项目策划案。

然后，我开始在网上投递。

同时，我也开始找房子。

武威的房价，和嘉兴比起来，简直是白菜价。

我用手里剩下的一点钱，租下了一个一室一厅的小公寓。

房子不大，但很干净，阳光充足。

我买了一些简单的家具和生活用品，把这个小小的空间，布置成了我喜欢的样子。

当我躺在属于自己的床上，看着窗外武威的星空时，我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和安心。

这里，才是我真正的家。

十二

生活，渐渐步入了正轨。

很快，我收到了一家本地文旅公司的面试通知。

公司的老板，是一个三十多岁的本地人，很有想法，想把武威的旅游资源，通过新媒体的方式推广出去。

我们聊得很投机。

他很欣赏我来自一线城市的策划经验和视野。

我也很看好武威文旅产业的潜力。

我们一拍即合。

我顺利地入职了。

新的工作，充满了挑战，但也很有趣。

我带着团队，重新梳理了武威的旅游线路，策划了一系列的线上推广活动。

我们拍短视频，做直播，写推文。

我把我在武威的亲身感受，都融入到了文案里。

我告诉大家，这里不仅有厚重的历史，还有壮美的自然风光。

这里不仅有凉州词里的葡萄美酒，还有热情好客的西北人民。

我们的推广，取得了一些效果。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关注到这座被低估了的城市。

公司的业绩，也蒸蒸日上。

我拿到了转正后的第一笔工资。

虽然比在嘉兴时少了一些，但在这里，我的生活成本也低了很多。

更重要的是，我每天都过得很充实，很快乐。

我有了新的朋友，新的圈子。

周末，我们会一起去爬山，去沙漠露营，去附近的村庄里吃地道的农家菜。

我学会了喝三泡台，也爱上了吃手抓羊肉。

我的口音，甚至都带上了一点西北的味道。

我好像，正在慢慢地，变成一个武威人。

十三

有一天，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迟疑而又熟悉的声音。

“……玥玥？”

是林强。

我的心，猛地一沉。

我不知道他从哪里搞到了我的新号码。

我下意识地就想挂掉电话。

“你别挂！”他急急地说道，“我就说几句话！”

我握着手机，没有说话。

“那个……电脑的钱，我打给你了。”他小声说，“一万两千八，一分没少。”

我有些意外。

我以为，他会一直赖下去。

“还有，”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对不起。”

这三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让我觉得无比的讽刺。

“我……我知道错了。那天是我混蛋，我不该砸你的电脑，更不该说那些混账话。”

“你走了以后，爸大病了一场。妈也天天哭，说对不起你。”

“小敏……也跟我吹了。她说，看我对我亲妹妹那个样子，就知道我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哭腔。

“玥玥，你回来吧，好不好？家里不能没有你。”

我静静地听着。

心里，却毫无波澜。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如果不是我决绝地离开，如果不是我让他们知道我不是好欺负的，他们会反省吗？

不会。

他们只会变本加厉地压榨我。

“林强，”我平静地开口，“钱我收到了。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至于回去，”我顿了顿，看着窗外湛蓝的天空，“我不会回去了。”

“为什么！你还在生我们的气吗？”

“不。”我摇了摇头，虽然他看不见，“我不生气了。我只是，找到了我想要的生活。”

“在这里，我过得很好。有自己的工作，有自己的朋友，有自己的家。”

“我不想再回到过去了。”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最后，只传来他一声压抑的哽咽。

“……那你，照顾好自己。”

“你也是。”

说完，我挂了电话。

然后，我把他拉进了黑名单。

有些关系，破了就是破了，再也回不去了。

原谅，是我的慈悲。

但重蹈覆辙，是我的愚蠢。

十四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冬天。

武威下了第一场雪。

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很快就把整个城市，都变成了一个银装素裹的童话世界。

我站在公寓的窗前，看着窗外的雪景，心里一片宁静。

手机响了一下，是微信消息。

是我在嘉兴时最好的一个闺蜜发来的。

她给我发了一张截图，是一篇旅游公众号的推文。

标题是：《别再去武威了！一座让你失望的西北小城！》

文章里，把武威贬得一无是处。

说它城市破旧，景点坑人，交通不便，毫无特色。

闺蜜发来一个愤怒的表情。

“这人胡说八道！武威明明那么好！”

她前段时间来武威找我玩了几天，对这里赞不绝口。

我看着那篇推文，笑了笑。

我回复她：“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对于那个作者来说，武威或许真的让他失望了。

因为他想要的，是繁华，是精致，是和国际接轨的现代化。

而这些，武威确实给不了他。

但对于我来说，武威给我的，是那些东西无法替代的。

它给了我一片可以自由呼吸的天地。

它给了我一个可以重新开始的机会。

它治愈了我内心的创伤，让我找回了自己。

就像网上很多人对它的评价一样，充满了偏见和误解。

但只有真正来过这里，生活在这里的人，才知道它的好。

它就像一杯醇厚的酒，初尝或许有些辛辣，但细细品味，才能感受到那悠长的回甘。

我打开电脑，登陆了我的社交账号，想了想，敲下了这样一行字。

我是嘉兴人，去了趟甘肃武威，不吹不黑，武威比网上评价的还要好。

因为在这里，我找到了那个丢失已久的，真正的自己。

发出去之后，我关掉电脑，穿上厚厚的外套，准备出门去雪地里走走。

手机又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武威本地号码。

我接了起来。

“喂，你好。”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清朗而温和的男声，带着一丝笑意。

“你好，请问是林玥女士吗？我是白塔寺的……你还记得我吗？”

我的心，漏跳了一拍。

是那个喇嘛吗？不对，声音听起来很年轻。

“你是……”

“我是那天在白塔寺，跟你说‘心里有光，就不会觉得黑’的那个人的……朋友。”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我叫陈默，是一名文物修复师，那天是去寺里帮忙。我们见过一面。”

我努力地回想了一下。

好像，是有那么一个穿着冲锋衣的年轻人，跟喇嘛一起在整理经书。

当时我心烦意乱，没有太注意。

“你好，我记得。”

“那就好。”他松了口气的样子，“我……我从寺里的师傅那里，要到了你的联系方式，希望没有打扰到你。”

“没有，请问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的，我看到你公司做的那些推广了，非常棒。我手上有一些关于武威历史的老照片和资料，我觉得，或许对你们的文案创作会有帮助。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一起喝杯咖啡，聊一聊？”

他的声音，真诚而又带着一丝小心的期待。

窗外的雪，还在下。

我看着玻璃上自己映出的笑脸，轻声说：

“好啊。”

来源：聪慧小鱼N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