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柴德赓日记》1964年7月2日日记有一条谈到刘乃和《旧五代史》点校:“午前至陈乃乾先生处……乃乾先生谓未阅《五代史校稿》前,不知乃和有此能耐,既见稿本,不胜敬佩。”陈乃乾,浙江海宁人,1896年生,曾就学东吴大学国文系,擅版本目录之学,精于古籍校勘,此时任职
潮新闻客户端 周维强
《柴德赓日记》1964年7月2日日记有一条谈到刘乃和《旧五代史》点校:“午前至陈乃乾先生处……乃乾先生谓未阅《五代史校稿》前,不知乃和有此能耐,既见稿本,不胜敬佩。”陈乃乾,浙江海宁人,1896年生,曾就学东吴大学国文系,擅版本目录之学,精于古籍校勘,此时任职中华书局编审。中华书局组织点校二十四史,陈垣先生负责“新旧五代史”,做《旧五代史》点校的是刘乃和。
陈乃乾的这个评鉴,道出了刘乃和先生的学术之所专精处:古文献整理研究。刘乃和40年代初中期师从陈垣读研究生,研究生论文做的是《史征》,考证《三国演义》的史源,深得陈垣学问的真传。只是后来直到陈垣先生去世,一直都在做陈垣的秘书和学术助手,她把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整理校勘出版陈垣学术著述以及其他的诸如代陈垣复信、起草各种文书等事务上了。她自己的这部《史征》一直未能改定付梓。陈乃乾的这个评鉴,也在事实上说明了刘乃和50年代至70年代初的一个主要的工作方面。
刘乃和,史学家、文献学家。
刘乃和研究生论文,初名《三国演义与正史》,写作过程中更名为《三国演义史征》。陈垣先生题署论文封面。
收录于《柴德赓来往书信集》(商务印书馆2018年6月版)里的刘乃和致柴德赓书信35通,其中明确说到陈垣著述校勘出版的有7封。刘乃和写给柴德赓的信,抬头均为“青峰师”或“青峰吾师”;称陈垣则是或“校长”或“老师”或“校座”或“夫子”或“老夫子”等等不一。
1956年1月14日刘乃和致柴德赓信说到陈垣《二十史朔闰表》重印事:“今晚作书,主要内容就是校长《朔闰表》最近已付影印,其中有些许修改,记得您那里也有一些记载,中间有处需研究者,希望您赶快写来,尚来得及更正,以使得此书更为精确,如迟几天,就不能赶上了,恳切地希望您赶紧写出来为要。”柴德赓17日收到刘乃和信,当天日记写道:“得乃和书,言援师《廿史朔闰表》将重印,问余是否记得书中错误?真不记得也。”柴德赓日记记载第二天即回信刘乃和。
1月20日刘乃和致信柴德赓,信的最后是“《中国佛教史籍概论》已印好,并已寄上”。《中国佛教史籍概论》1955年12月科学出版社出版。柴德赓25日记仅记录“得刘乃和……一书”,“一书”应该是指书信,没有写到收陈垣《中国佛教史籍概论》。26日日记记载“晨得援师寄书一扎,即交纪庸先生收”,没写明哪些书,25日日记记录:“援师来示:‘来示说,贵友爱读吾书,至为荣幸,惜《佛教考》《胡注表微》均阙,惟《道教考》《僧诤记》尚有数本,谨检赠……’”“贵友”应该就是纪庸了,列出的书名里也未见《佛教史籍概论》。
3月16日刘乃和写给柴德赓的信里说“近来我课也没上……正在复查《史讳举例》,估计再有两星期到三月底,或可有完的可能”。
9月8日刘乃和致柴德赓信,说及陈垣著述重印所需稿纸的样式和数量:“所印稿纸,今晚忘带回样子,现拆下一张,但是红格,老师喜欢你的纸那样得蓝格或绿格,样式仍像励耘书屋原式,刻板一个,先印一刀纸(要好毛边),印后即请将版寄来,需款多少,是否要先寄去?能争取快些最好,因如能早些寄来,《日知录》即可等用此纸,越快越妙。”陈垣对自己著述的印制,有自己的喜好,他1949年之前,都是自己请人刻字雕版印刷并线装,总名“励耘书屋丛刻”。但保留至今的柴德赓日记,1956年8月之后仅存9月6日、11日、27日、11月10日、14日这几天;不详柴德赓的回信内容。刘乃和信中说及的《日知录》未知是否指陈垣的《日知录》校注稿。
1957年6月27日刘乃和写信给柴德赓,说及陈垣《史讳举例》校对:“连日来,会多事多,到处约老师发言,写稿,访问的也多,《史讳举例》校样又来了,因此忙得很……”柴德赓保留下来的日记,1957年5月以后的都是做检查之类的,几无其他内容。
9月9日刘乃和写给柴德赓的信里,说及《励耘书屋丛刻》用纸和《通鉴胡注表微》《史讳举例》的校对:“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期望您给办一下。《励耘书屋丛刻》最近虽然印了一些,但是现在北京没有印线装书的纸张。连史纸,白色的,有没有论篓卖的。如果实在没有,毛边纸是否容易买,多大的张?多少钱一刀,多少钱一篓?可以邮寄否?希望您切实问好,急来信告知。这是很重要的事情。如果苏州没有,外地有无办法?因为要书的很多,而没有纸就没有来源,老师也很着急,如需要样子,速告我即寄上。”“《表微》二校已送出,《讳例》二校即将毕,都是好事。”但柴德赓保留下来的日记,未见有1957年9月7日至17日之间的,故未能知柴德赓如何做了这些事。
1961年8月15日刘乃和写给柴德赓的信里说及陈垣《中西回史日历》校对:“今日交出《中西回》校稿,可望十日出书,今晚稍松一口气,因写此信。”柴德赓8月19日日记:“午饭后忽然思归……五时到家。阅……刘乃和来书。”柴德赓17日至无锡太湖饭店休养,19日“忽然思归”,遂返回苏州。
保留至今的这些信件,里面可以看出刘乃和对老师陈垣著述的校对、出版事情的上心,如1956年1月14日信请柴德赓“赶快写来”“校长《朔闰表》……有处需研究者……以使得此书更为精确”,1957年9月9日信里称《励耘书屋丛刻》用纸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校对完成陈垣的书稿“稍松一口气”。这也可以稍稍看出刘乃和在做陈垣的学术助手期间所投入的心力了。还可以再引一条材料证明刘乃和校勘陈垣著作所下的功夫。邱瑞中编、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5月出版的《刘乃和百年诞辰纪念专辑(1918-2018)》,上册第452页影印了《史讳举例》校勘的一页,邱瑞中在这一页上写的说明有云:“《史讳举例》,1928年著,为纪念钱大昕诞辰二百周年,成书仓促,引书不慎,无卷数,刘乃和将引文一一核对原书,正其谬误,补出卷数,标点全书,付科学出版社排印。原木刻本剜补一新……”邱瑞中写的这段文字,前半部分主要来自陈垣1955年12月写的《重印后记》:“是书为一九二八年纪念钱竹汀先生诞生二百周年而作,当时急于成书,引书概未注卷数,引文又未加引号,读者以为憾。今本系刘君迺和校本,刘君于本书用力至深,曾将全部引文一一检对原书,正其谬误,其须加卷数及引号者并加注卷数引号。今特用其本重印,以便读者。”《史讳举例》校勘这条材料,既见证了刘乃和的用心,也说明了刘乃和古文献的专业修养。
陈垣的学术,可以视作乾嘉学风的集大成,所以用心校勘陈垣的著述,事实上也是有益于自己学问的提升的,只是这样的提升,这样的学问的积累,在没有著述或讲学表现出来时,外人也就无从知晓。这个背景下,我们再来看本文开头引用的柴德赓日记里陈乃乾对刘乃和的评鉴,也就了然了。
刘乃和做陈垣学术助手的同时,也仍在做教学和写论文,只是不能把时间和精力都注入在这上面。
1955年11月29日刘乃和写给柴德赓的信里,说自己被系里指定“作了一次观摩教学”,那时系里拟在本学期中西史各指定一人作观摩教学,那天白寿彝、何兹全、赵光贤正在办公室里商量这事,刘乃和刚好走进这间办公室,赵光贤就手指刘乃和“就是她吧”,这就定下了中国史观摩教学的人选。刘乃和信里说自己“硬着头皮”去上了课,讲《史记》以及其中的《伯夷列传》,“听课时校长也去了”,系里老师去听课的多达“十六人”。第二天是评议会,“结果得到出席人还算不错的评论”,“赵贞信先生……说我这几年进步是惊人的”,赵贞信是历史系教授。刘乃和信里继续写道:“会上意见也各有不同看法,有争论,意见我已全部记下,总是我今后教课的很宝贵的参考……总之,这次差堪告慰,未负所期,今后更要加强努力,才能进一步提高教学。”
柴德赓明白刘乃和学术助手工作的强度(刘乃和1957年6月27日致柴德赓的信里就有这样的话:“……我工作的情况,想吾师当尽知,劳动强度恐非一般所能担荷……”),所以也很上心刘乃和论文的撰著,若有约稿,总是会先想到刘乃和,让刘乃和有可能把学问外显出来;看到刘乃和著述发表,或得到学术同仁的肯定,也是满心替刘乃和高兴。
1961年4月24日柴德赓日记写道:“《光明日报》有乃和《浡泥国王碑》一文,浡泥王碑文见《明文衡》,然郑鹤声《郑和遗事汇编》已记此文,晚致书乃和言之。”接下来日记里柴德赓又写道:“乃和文在谈搜集史料方法,有启发。”这是能体会刘乃和写这篇文章的用意和意义。7月24日日记:“昨《人民日报》载乃和《关于册府元龟》一文。
柴德赓1962年12月13日日记:“阅乃和《人民日报》前四史文,与通电话,想见其笑容满面也。”刘乃和这篇发表在《人民日报》学术研究版上的前四史文,应该是《“前四史”及其新校点本》。二十四史里,前四史是最先启动点校的,遵最高领导人1958年9月指示,中华书局当年即组织专家开展工作,1959年7月出版《史记》点校本,12月出版点校本《三国志》,1962年出版《汉书》点校本,出齐《后汉书》点校本则已经到了1965年。柴德赓此前10月22日日记有云:“下午入城,至能仁寺,为乃和阅文稿,改定数处,余则润色文字,无大更动。”能仁寺,指能仁寺街,刘乃和家所在街区。柴德赓日记中所讲“为乃和阅文稿”,指的应该就是这篇学术文章。柴德赓12月13日看了刘乃和发表在《人民日报》学术研究版上的这篇论文,就打电话给刘乃和,想象刘乃和也必是“笑容满面”,这也是自己心底里替刘乃和高兴了。
1964年柴德赓被借调北京,与刘乃和分别点校“新旧五代史”,刘点校“旧史”,柴点校“新史”,陈垣先生总其事。这年7月7日日记:“周修强来电话催稿,并嘱写《五代史介绍》,细思此事当让乃和出头,不必由余为之。”周修强系《人民日报》学术研究版编辑,所催稿为《通鉴编纂体例》。9月8日日记:“周修强来电话催《通鉴编纂体例》稿,又促余为《五代史提要》,余仍推举乃和。”柴德赓为此电话刘乃和,日记里写道:乃和“则云老师近将送至《师大学报》与《文物》两文已付排,又抽回,意谓学术批判正进行,不欲多发表文字,且学习再说……”刘乃和因此而有顾虑。但柴德赓不同意这个想法,他在日记里接着写道:“……然于百家争鸣中默尔不言,则未能完全同意,果人人如此,学术何由而进步?”虽然由于一些客观上的因素,刘乃和没有接下来这个题目,但柴德赓关心刘乃和学术文章的撰著,这也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了。
柴德赓日记里还有一条记录,尤其可见出柴德赓乐意听到刘乃和学术文章受到肯定的信息。邓广铭当时在编《光明日报·史学版》,1962年10月23日日记:邓广铭“示我张苑峰《胡书之碣》一文,乃庾信家庙碑中语,历来注家无解,因乃和《三国两孔明》文启发,断定胡书乃胡孔昭书,谓蓄疑四十年,今始冰释”。张苑峰,张政烺,1912年生,山东人,北京大学历史系毕业。刘乃和,1918年生,天津人,辅仁大学历史系毕业,陈垣的研究生。刘乃和对三国时史料做过切实的研究,《三国两孔明》一文应该是她三国史料研究中的一个收获,先于张政烺文刊发于《光明日报·史学版》。邓广铭对柴德赓说了这事,柴德赓写进当天的日记,这可以表明柴德赓对刘乃和学术文章撰述有多么的关切了。
刘乃和当时出于一些顾虑没有接受柴德赓让她写《五代史介绍》这个文章,不表示她就因此离开了学术研究。刘乃和一直对学术保持了兴趣并作持续的深入研究,也始终关注着柴德赓的学术研究。刘乃和甚至还叮嘱柴德赓不要露锋芒,这是1955年11月29日信里说的话:“听说你被邀请为政协委员,并选为常委,真是令人高兴,这里先向你庆贺,有机会你要请吃一块糖了。但是千请沉着冷静,不露锋芒,你怪我直言吗?”柴德赓日记里也多有看到刘乃和论文即写信或电话刘乃和的记录。1961年7月2日柴德赓日记“乃和来书,言《北京日报》6月26日发表《老教师的喜悦》一文,语及不材,且云耀平已寄来。”4日收到长子柴耀平信和这期报纸,日记里写道:“《北京日报》文是以记者诸友琼记述方式写的,援师谈及江苏师范学院历史系主任为三十年前学生,亦是三十多年好朋友云云。阅之深受感动,沉入回忆之中,即致援师一函。”这两段日记虽不是谈学术论文事,但可见出陈门师徒之间感情的深厚了。陈垣和他的两个弟子柴德赓、刘乃和之间的纯净美好的学术关联,柴德赓和他的学生刘乃和之间的纯净美好的学术关联,堪称学林佳话了。不知道今日高校里某些为了让能自己的学生多给自己廉价或无偿打工,故意延迟学生毕业的导师,看了这些故事,会作何感想。
刘乃和或许是女性的缘故,对于外显自己的学问,可能不是有太强的欲望,她的世俗功利性也不强。她在做陈垣学术助手以及之后传承发扬陈垣的学术、在“青峰师”身后为“青峰师”学术著作的整理编辑出版等等这些方面,付出了很大的心力。她的《旧五代史》点校,柴德赓在日记里记录了陈乃乾给出的极高评鉴,然终因各种干扰而未能在她自己手上完成。她个人的学术著述也仅有《励耘承学录》等几种不太厚的书出版。然而她的历史学、文献学的真知,融汇进了她的著述和她的讲学,让我们读的和听的都很受益——这也再次证明,书的价值和书的厚薄没有关系。对刘乃和精深学问的评述,不是这篇札记所能承担的。且允许我引录傅杰兄2012年为刘乃和身后出版的《中国历史上的纪年》单行本写的“出版说明”里的一段话:“作者既得陈垣真传,对年代学有全面的把握,又对相关问题有普遍的关注,故能在这样有限的篇幅里,从最基本的常识到最微妙的关节,都给了我们明晰、精到的指点。”如果把这段话里面的“年代学”换成“历史文献学”,微调若干词,我以为也是的恰切。
刘乃和先生1997年12月10日写诗《赞书》,最后两句是:“每当客至言谈处,羡我书斋日日春。”看到刘乃和在书房里会客或读写的照片,背后的定制木头书箱装载线装二十四史,明亮的房间,古朴的书箱,我总会想起这两句诗。
2025年9月5日初稿,6-7日修改,杭州西溪风情居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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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钱江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