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听着他们嘀咕,心想,老话讲得没错:十年河东,十年河西。谁能想到当年那个被全村嘲笑的李嫂,如今竟风光无限地回来了呢?
村口老槐树下,几个老头围着象棋凑热闹。烟卷燃着的火星忽明忽暗,像他们喉咙里咕噜咕噜的笑声。
“诶,李嫂真回来了?那个嫁到广州的?”
“可不,开的什么宝马奔驰的,比咱镇长的车还气派。”
“啧啧,当年那个扯着蓝布包袱离开的女人啊…”
我听着他们嘀咕,心想,老话讲得没错:十年河东,十年河西。谁能想到当年那个被全村嘲笑的李嫂,如今竟风光无限地回来了呢?
李嫂原名李秀兰,是我们小镇上的一朵奇葩,也是饭后茶余的谈资。她比我大五岁,我得喊她一声嫂子。在我小时候的记忆里,她长得挺俊,眼睛大大的,嘴角总是翘着,好像随时能笑出来。
二十年前,她嫁给了隔壁村的赵家老三——赵根生。那时候大家都说她有福气,因为赵家在我们这一带算是殷实人家。他们家有十几亩地,还养了几头牛,在那个年代能娶上媳妇的男人都不容易,何况赵根生人还老实。
可好景不长,婚后第二年,李嫂生了个儿子——小宝。孩子刚满月,赵根生就在山上砍柴时摔了下来,从此落下了病根。人是救回来了,可脑子却不太灵光了,医生说是颅内淤血,伤了脑子。赵根生从此变得有点痴呆,做事丢三落四,说话也不利索,有时还会突然发脾气摔东西。
村里人背后叫他”傻子赵三”。
李嫂没有嫌弃他,每天照顾他和孩子,还要下地干活。那时候,常能看见她背着孩子、扶着赵根生在村里的小路上走,额头上的汗水顺着脸颊流下来,衣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有时候我妈会叫我送点菜或者剩饭去他们家,我总能看见李嫂院子里晾着的洗得发白的旧衣服,和那口总是煮着草药的黑锅。
锅盖上搁着一个红漆剥落的铁勺,我记得那么清楚,因为每次去,那勺子都是歪着的,像是随时会掉下来,却从来没掉过。
日子就这么过了五年。那年,县城来了个开火锅店的老板,姓徐,是广州人。他来我们镇上寻山货,不知怎么就认识了李嫂。那徐老板四十多岁,谢顶的脑门上总是亮闪闪的,穿着我们这儿没见过的花衬衫,脖子上还挂着条金链子。
镇上立刻炸开了锅,流言像野草一样疯长。
“你们听说了吗?李嫂要跟那个广州佬跑了!”
“这女人心太狠了,丈夫成那样了还要抛弃人家。”
“可怜那个傻子和小孩啊…”
当时我刚上初中,对这些事懵懂无知,只记得有天放学路过李嫂家,看见她坐在门槛上发呆,面前地上摊着个蓝布包袱,里面装着几件洗得发白的衣服。她的儿子小宝蹲在旁边玩泥巴,小手沾满了泥,还往嘴里塞。
李嫂一把抓住孩子的手,轻声呵斥着什么,然后用自己的袖子给孩子擦嘴。她的头发被风吹乱了,一绺一绺地贴在脸上,显得特别憔悴。我们对视了一眼,她冲我笑了笑,那笑容里有种说不出的疲惫和无奈。
她没管地上的包袱,站起来进屋给我倒了杯水。
“上学回来啊?渴不渴?”
我接过杯子,发现那是个磕了边的搪瓷缸子,上面画着已经褪色的红花。
屋里很暗,窗户上贴着发黄的旧报纸。墙角摆着赵根生的药罐,旁边是一双沾满泥巴的解放鞋。灶台上放着半个切开的白菜,菜刀斜插在砧板上。
赵根生坐在床边,眼神空洞地看着窗外,嘴里念叨着什么,手里攥着一个小布老虎,那是小宝的玩具。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喝完水就离开了。
三天后,李嫂真的走了,只给赵家留了张纸条。小宝留给了赵家,由赵根生的父母带着。那张纸条我没见过,但全村都在传,说李嫂写道她会寄钱回来,等有出息了会回来接儿子。
没人相信她会回来。
赵根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天天在村子里游荡,嘴里喊着”秀兰”。他爹娘气得骂骂咧咧,但还是得照顾这个傻儿子和无辜的孙子。
日子就这么过去了。
第一年,李嫂真的寄钱回来了,一个厚厚的黄信封,里面是五百块钱。赵家老两口脸上挂不住,当着邮递员的面就说不要这个”不要脸女人”的钱。但最后还是收下了,毕竟家里还有个孙子要养。
第二年,寄来的钱变成了一千。信封里还有一张照片,是李嫂站在一栋高楼前的照片。她穿着一件红色的连衣裙,头发烫了卷,脸上画着淡妆,看起来比在村里时年轻了好几岁。
赵根生看到照片,一把抢过来贴在胸口,嘴里喊着:“秀兰回来了!秀兰回来了!”赵家老两口叹了口气,拿走了照片,但没舍得扔。
第三年,第四年…一直到第八年,每年都有钱寄回来,数目越来越大。后来听说那徐老板的火锅店越开越多,生意做到了广州、深圳好几个城市。他们还在香港买了房子。
小宝也慢慢长大了,从牙牙学语的孩子变成了小学生。他长得像他妈,眼睛大大的,嘴角也是上翘的。他很聪明,学习成绩一直不错。村里人看着他,总会想起他那个”狠心”的妈妈。
“这孩子,可惜了,被亲妈抛弃了。”
“唉,女人心,海底针啊。”
十年过去了,李嫂成了村里的传说,年轻点的姑娘们甚至不认识她,只听大人们讲起过这个”抛夫弃子”的女人。
赵根生的病情越来越重,从单纯的痴呆变成了经常癫痫发作。家里靠着儿媳妇寄来的钱,好歹能维持生计,还供着小宝上学。但赵家老两口对外却从不提这些钱的来源,只说是自己辛苦赚来的。
从第十年开始,李嫂再也没寄过钱来。赵家老两口埋怨她”发达了就忘本”,认定她是攀上了高枝,不会再管自己的儿子了。
我工作后回村的次数越来越少,只在过年时听村里人讲些闲话。小宝考上了市里的高中,是我们村几十年来第一个考上市重点高中的孩子。赵家老两口终于有了点笑容,尽管家里还有个不能自理的儿子。
去年过年,我又回了趟村。听说赵家老两口相继去世了,只剩下小宝和他那个痴呆的爹。小宝已经上大学了,放假回来看他爹。赵根生的病情更严重了,几乎认不出人来,只会坐在村口发呆,口水流到胸前的围兜上。
那天,我在村口碰见了他。他坐在一个塑料凳子上,旁边放着个褪色的红布包,里面装着他的药和一件备用的旧毛衣。他手里攥着一个褪色的布老虎——还是那个小宝小时候的玩具。
我叫了他一声”赵叔”,他抬头看我,眼睛里一片浑浊,似乎对我没有任何印象。但他忽然开口:“秀兰来了吗?”
声音沙哑得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勉强笑笑说:“会来的,会来的。”
他点点头,又低下头去摆弄那个布老虎。
就在前天,李嫂真的回来了。
她开着一辆黑色的轿车,车牌是广东的。下车的时候,她穿着一件驼色的大衣,头发盘得一丝不苟,手上戴着明晃晃的戒指。车后座下来一个年轻人,二十出头的样子,高高瘦瘦的,戴着副黑框眼镜,穿着城里大学生的打扮。
村里人都惊呆了,这不就是小宝吗?不对,小宝明明在家里照顾他爹呢。
很快,真相大白。下车的年轻人是李嫂和那个徐老板生的儿子——徐小明。而我们以为的”小宝”,实际上早就跟着李嫂去了广州,在那边上的学,如今已经在香港读大学了。
那赵家这些年照顾的是谁?
是赵根生兄弟家的孩子——赵小宝。两个孩子小时候长得像,加上赵根生自己都糊涂,赵家老两口年纪大了眼神不好,竟没认出这个孩子不是自己的亲孙子。
或者,他们其实认出来了,只是不愿意承认自己的亲孙子被带走了。
村里炸开了锅。
“这女人心太狠了,连亲生儿子都直接带走!”
“那她干嘛还寄钱回来?”
“装样子呗,良心过不去。”
李嫂没理会村里人的闲言碎语,直奔赵根生家。赵根生每天的固定习惯是坐在门口晒太阳,手里攥着那个布老虎。她一眼就认出了那个老旧的布老虎——那是她临走时亲手缝的,给儿子的礼物。
她站在赵根生面前,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
“根生,是我,秀兰啊。”
赵根生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盯着她看了好久,忽然笑了,露出几颗黄牙:“秀兰回来了!我就知道你会回来!”
他站起来,像个孩子一样扑到李嫂怀里。李嫂紧紧抱住他,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对不起,根生,对不起…”
她的儿子——现在应该叫徐小明了——站在一旁,眼圈也红了。
下午,我去看望他们。李嫂正在收拾赵根生的屋子。屋里还是老样子,墙上贴着发黄的福字,床头挂着一个褪色的全家福,是他们三口的合影。照片上的赵根生还算清醒,抱着小宝,李嫂站在一旁,笑得很腼腆。
“秀兰姐,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我找了个话题。
李嫂停下手中的活,叹了口气:“能怎么样?活着呗。”
她指了指床头的照片:“他那时候还能认人,知道这是他儿子。后来越来越严重了,我怕他…”
她没说下去,但我明白她的意思。她怕赵根生伤害小宝。
“我不是自私的人,”她忽然说,“村里人都骂我狠心,可谁知道我的苦?那时候根生常发病,有次差点把小宝从床上扔下去,说是魔鬼爬到了床上。我怕啊,我能怎么办?”
她的手无意识地摸着那个布老虎,声音轻得像是自言自语:“徐老板说能给我们娘俩一个家,我就…可我不是不要根生了,我这不是回来看他了吗?”
屋外,徐小明和赵根生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赵根生把自己的布老虎递给徐小明看,嘴里念叨着什么。徐小明点头微笑,时不时回应两句。他们像是父子,又像是两个孩子。
李嫂望着窗外,眼里有光:“小明是个好孩子,从小就懂事。我告诉他,他还有个爸爸在老家,他说长大了要回来看看。今天他放假,我就带他回来了。”
她收拾出一个破旧的纸盒,里面全是这些年小宝寄回来的明信片和照片。有香港的维多利亚港,有澳门的大三巴,甚至还有国外的埃菲尔铁塔。每张明信片背面都写着:“爸爸,我很好,你要照顾好自己。”
字迹从稚嫩到成熟,满满一盒子。
“他从没忘记过他爸爸,”李嫂轻声说,“每年暑假我都想带他回来看看,可又怕村里人说闲话,怕根生家里人为难他。今年小明非要回来,说再不回来怕见不到他爸爸最后一面。”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点点头。
傍晚,李嫂做了一桌子菜,都是赵根生以前爱吃的。赵根生像个孩子一样坐在桌前,眼巴巴地看着,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来。李嫂像照顾孩子一样,系上围兜,一口一口喂他吃。
徐小明也学着妈妈的样子,给赵根生夹菜,叫他”爸爸”。赵根生咧着嘴笑,眼睛眯成一条缝,看起来特别幸福。
那晚上,李嫂对我说,她准备把赵根生接到广州去。她和徐老板已经商量好了,给赵根生找最好的医院,最好的护工。徐老板这些年生意做大了,不差这点钱。
“我欠根生的,这辈子都还不完,”她说,“当初要不是他,我早饿死了。我家里人都不要我,是他从集市上把我背回来的。他对我好,我记着呢。”
我问她当年为什么要换孩子。
她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没换。是赵家人自己…他们恨我,不想认我的孩子。那个赵小宝,是赵根生兄弟的儿子,比我儿子大几个月。他们非说是我的儿子,我有什么办法?我不想伤害任何人,只能带着自己的孩子离开。”
她摇摇头,苦笑道:“我还以为赵家会把我寄回来的钱都给小宝用呢,结果他们把钱给了赵小宝。也好,那孩子无辜,能上大学也是好事。”
我想起赵家老两口常年的怨言,忽然明白了什么。也许他们早就知道真相,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
第二天一早,李嫂就安排好了一切。她请了镇上最好的救护车,把赵根生接到了县医院做全面检查。检查结果不太乐观,医生说赵根生的痴呆已经到了晚期,加上长期缺乏专业护理,身体各方面机能都在下降。
李嫂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流泪,然后擦干眼泪,开始联系广州的医院。
临走那天,前来送行的除了我,还有几个曾经跟李嫂要好的姐妹。村里大多数人还是对她有看法,躲得远远的,只在背后指指点点。
李嫂和徐小明把赵根生小心翼翼地扶上车,给他系好安全带。赵根生还是一脸茫然,但手里紧紧攥着那个布老虎,嘴里念叨着:“秀兰带我回家,秀兰带我回家。”
车子启动前,李嫂摇下车窗,对我说:“十五年了,我终于可以心安理得地带他回家了。谢谢你这些年对他的照顾。”
我摇摇头:“我没做什么,都是村里人看着他。”
她笑了笑:“我知道是谁照顾他。那些骂我的人,从来不会多给他一口饭吃。一个村子,人心都是透明的。”
车子缓缓驶出村口,消失在拐弯处。老槐树下,几个老头还在下象棋,烟卷的火星明明灭灭。
“李嫂真把赵根生接走了?”
“是啊,开的宝马车,听说要送他去广州最好的医院。”
“她以前不是抛弃他吗?怎么又…”
“谁知道呢,女人心,海底针啊。”
我听着他们的闲言碎语,心想:谁又能真正理解别人的苦呢?十五年前的那个傍晚,当李嫂坐在门槛上,看着那个蓝布包袱发呆时,她心里承受着怎样的煎熬,又是带着怎样的决心离开的,恐怕只有她自己知道吧。
临走前,李嫂在赵根生家的墙上挂了一幅新的全家福。照片上是赵根生坐在中间,李嫂和徐小明站在两旁,笑容灿烂。
照片下面,是李嫂亲手写的一句话:“无论走多远,家永远在这里。”
赵家院子里那棵老梨树已经开花了,白花一簇簇的,像是在欢送,也像是在欢迎。
来源:一颗柠檬绿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