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尸首掉在房梁上摇摇晃晃,像极了成亲至今,他将我弃如敝履的样子。
终于,在贺绍之对我满腔的恨意下,我如了他的愿,悬梁自尽。
他将我的尸首晾在庭院中,放了爆⽵,敲锣打⿎地庆祝。
「这贱⼈一死,合该普天同庆!」
有人劝她应该将我尽快葬⼊祖坟。
贺绍之轻蔑⼀笑。
「她这样歹毒的女子,如何能进我贺家的祖坟?」
于是,他命人将我用草席一裹,扔到了城外荒野。
任由豺狼虎豹啃食,不过两日光景,我就已⼫⻣⽆存。
他恨我,是他以为是我执意嫁他,才害得他的⻘梅枉死。
娶我,也不过是为了羞辱我,更是为了逼死我。
他不屑去收我所剩无几的碎骨。
却在不久后,徒⼿刨⼟刨出了⾎,哭喊着让我回来。
1
在贺绍之⽆休无止的羞辱下,我终于死了。
夜深⼈静时,⼀条白绫结束了⽣命。
尸首掉在房梁上摇摇晃晃,像极了成亲至今,他将我弃如敝履的样子。
「死得好啊!」
贺绍之命人请了吹鼓手,刹那间,锣鼓喧天,鞭炮齐鸣。
即使我已经死了,他看我的眼神也像淬了毒。
鞭炮声与他的笑声同时响起,他血红的眼睛流着泪,将我晾在了庭院中任由日光暴晒。
我想,他此刻一定在想他青梅竹马的那个女子。
三年前,赐婚的圣旨下达,皇命不可违。
当日,他的青梅被卖入青楼折磨致死。
贺绍之不相信会有这么巧的事,认为是我撺掇我的太师父亲让皇帝赐婚。
那女子已是我的眼中钉,没了她,我便可顺利嫁到贺家。
于是,他叩谢皇恩,八抬大轿迎我进门。
却在洞房当日与我分房而睡,成亲数月我仍是完璧。
羞辱我,冷落我,连我的父亲他也不屑一顾。
终于,先皇驾崩,新皇继位加开恩科,贺绍之状元及第,光耀门楣。
父亲告老还乡,他是朝廷新贵,终于,贺绍之露出了真面目。
就在他要除掉我的前夜,我悬梁自尽,解了他的心头之恨。
得知我死去的消息时,贺绍之平静得可怕。
命小厮将我暴尸在庭院,直到尸首发出恶臭也不肯将我下葬。
「你个忘恩负义之徒,害死我姐姐!我姐姐是方家女,我要带走她!」
十六岁的弟弟冲进贺家想要带走我的尸首。
却被贺绍之一拳打到在地,又一脚将他踢得吐血。
「她已是贺家妇,与你方家何干?」
「那你为何要如此待她,理当葬入你家坟地才是!」
贺绍之轻蔑一笑。
说完,他命人将我用草席一裹,扔到了城外荒野。
父亲一病不起,弟弟年幼不能为我做主,我的尸首不过两日,便被豺狼虎豹啃食干净,尸骨无存。
贺绍之恨我,我知道。
但我却不知他恨我到了将我挫骨扬灰的地步。
看着自己只剩零星碎骨的尸体,我掩面痛哭。
早知如此,就不该在那年春日宴对他遥遥一见倾心。
他拎起倒地不起的弟弟的衣领,猩红的眸子满是轻蔑。
「方宁知死了,你方家的罪孽还没有还完,我要让你们方家家破人亡!」
我飘在半空,身躯一震,想不到贺绍之竟还不肯放过我家。
弟弟全身伤痕累累,每说一个字便喷出一口血沫。
「贺绍之,你毫无人性,你会后悔的!」
贺绍之背过身去,腰身挺得笔直:「我绝不后悔。」
他嫌恶地看了一眼我的尸首,甩甩衣袖大步离开。
弟弟满眼恨意却无可奈何,一口血喷出晕了过去。
「对不起......」
我流着泪道歉,深觉是自己的一念之差让弟弟受苦,家族蒙羞。
本想上前扶起弟弟,可身体却不由自主地跟在了贺绍之身后,回到了那个我曾生活两年的地方。
2
贺家祖上虽不富裕,但也有些根基,宅子却在城边偏僻处。
成亲时,我以为贺绍之喜欢幽静处,能看到不远处的山清水秀。
直到我心中委屈,走了好久也到不了家。
才知道这一切都是他有意为之。
毕竟我父亲彼时权倾朝野,只有绝了我去往娘家的路,贺绍之才能肆无忌惮地欺辱我。
如此一来,他的复仇计划才会事半功倍。
我跟在贺绍之身后,和他一起进了院子。
宅子里没有管家下人,连我的陪嫁侍女也早已被他发卖,家中全靠我一人打理。
他拿起茶壶到了一杯茶,却发现已经凉透了,以往每每他回来,我都会提前煮好热茶给他。
贺绍之嗤笑一声,声音中带着快意和解脱。
「方宁知,你总算是死了,真是大快人心!」
我眼眶一酸,上前朝他脸打了一个耳光。
他却感觉不到。
这个男人没有心。
我已经死了,他还用言语奚落我。
许是饿了,贺绍之走到厨房,看到灶台上的枣泥糕已经凉透,没有一丝热气。
这是他最爱吃的糕点。
每次我都亲自下厨为他做好,再端给他。
「官人,快点尝尝好不好吃。」
鸡汤是我早早做好的,我死的前一天晚上。
不知是哪来的怒气,贺绍之打翻了灶台上的碗,将枣泥糕也都扔在了地上。
为了让他喜欢我的手艺,我不辞辛劳地将每一颗红枣都剥了皮,去核,细细撵成泥,再过滤好几遍。
如今,我的心意被他如此践踏。
可见,他从未喜欢过我做的食物,那不过是他骗我的把戏。
贺绍之从厨房出来就一直紧锁着眉。
直到他走进内室,看着室内碧色的床帘和我满柜的青色和浅绿色的衣物。
那床帘我看到时非常喜欢,觉得颜色清新雅致。
贺绍之也难得露出笑容,说这是他最爱的颜色。
曾经我以为我们有了相同的喜好,殊不知,他的青梅名字就叫绿萼,苏绿萼。
大婚第二日,我问起了他曾经的婚约。
贺绍之将我的一缕碎发别在耳后,望向庭院处那一株株只剩叶子的绿萼花。
「她像外头的花一样,已经凋谢了。」
我心中一惊,随后轻轻抚摸着他的侧脸。
「官人,你现在有我了。」
「我们夫妻举案齐眉好好过日子,别难过。」
他别过头去侧身背对着我,身体微微颤抖。
我只认为这是他解不开的心结,他现在一定很难过。
心中默默发誓,日后要加倍对他好。
却不知,这是他隐忍的恨意,只是还不到发作的时候。
我给了他自己满腔的爱,却换来如今的下场,是我自作自受。
贺绍之在房间里坐了一炷香的时间,才恍惚地动了动身体。
他挪动步子,走到了偏厅。
我没有动,那个地方,即使我已经死了,却也不想再踏入一步。
3
不过是半盏茶的时间,偏厅里发出阵阵响动,像是瓷器掉落的声音。
我飘过去,看到的就是贺绍之满脸狰狞地砸着偏厅的东西,连椅子都断了腿。
「方宁知,你死也不死得干净一点,死了也要碍我的眼!」
我心里一紧,以为是他看到了我。
抬头,却看到了悬在房梁上的白绫,和被我踢倒的椅子。
宅子里没有下人,我一个人在夜里悄悄死去,原本是无人发现。
若不是贺绍之中了状元有了新的府邸,管家来收拾东西发现了我,我还不知道要吊在这里多久。
他只一味地糟蹋我的尸体泄愤,自然是忘了那条勒死我的白绫还在偏厅。
「方宁知,你这个贱人!」
贺绍之大吼一声,吓得我心脏一颤。
「我都死了为何还骂我……」
我嘟囔了一声,那条白绫太过晃眼,我不禁感觉喉咙处涌来阵阵疼痛。
贺绍之想去扯掉那条白绫。
可手刚触碰到就缩了回去。
我看到他的身体僵硬,那只手却哆嗦个不停。
叫来管家,他疯了一样大喊。
「那边还没有收拾妥当吗?一群废物,快点收拾好,我要搬过去!」
说完他又一脚踢翻了椅子,椅子被他踢掉了一条腿。
贺绍之一直是温文尔雅的,即使是做戏,他也从未如此失态。
等他走后,我飘到白绫前,没了之前的惧怕,我伸出手,晃动着那条白绫。
这是我早就准备好的,并不是临时起意。
当得知贺绍之娶我只是为了报复我,我心生绝望,准备了这条白绫。
只是当初没有勇气死,也是为了腹中不满两个月的小生命。
那是贺绍之一次醉酒后,我们有了夫妻之时。
却不曾想,只这一次,我就怀了孕。
自杀这次,是我已经厌世,再无留恋。
我想,我生的孩子,贺绍之也不会喜欢的。
与其让他来世上受罪,不如不曾来过。
「贺绍之......」
我轻声呢喃。
「若有一日,你知道她的死与我无关,你会不会后悔?」
只因新的府邸还未修缮完毕,贺绍之不得已只能留在这里。
他似乎一夜没睡,从内室出来,脸上已经有了轻微的胡茬。
我听到他命令管家和下人清空宅内的所有东西,我的衣物也被通通烧掉了。
但我相信他并不会任由这宅子废弃,毕竟,他心中那朵调令的花,就葬在宅后的山涧。
「绿萼,方宁知死了。」
贺绍之将一朵只剩叶子的绿萼花放在了那小小的土堆前。
我看到墓碑上刻的字:贺苏氏绿萼之墓。
这是我第一次来到这里,才知道,苏绿萼虽没有嫁给他,贺绍之却让她冠了自己的姓。
在他心里,苏绿萼才是他的妻子。
「我为你报仇了,你安息吧。」
贺绍之神情带着痴恋,呆坐在苏绿萼的墓前,直到黄昏,才浑浑噩噩地离开。
可是从我死后到现在,他只有最初短暂的开心。
如今他脸上虽看不出喜怒,但经常目光呆滞,没了神采。
我想,大概是他大仇得报,一时间有些空虚吧。
毕竟之前他依靠对我的恨意活着。
现在我死了,他没有了可以折磨的人,难免失落。
4
下山后,他没有回去,而是去了城郊一处破旧的小院。
这个院子看上去荒废已久,墙上爬满了青苔,满院的枯草。
「有人吗?」
贺绍之一边喊一边推开腐朽的木门。
他的声音在小院里显得格外突兀,叫了许久却一直无人应答。
喊了好几遍,一个老妇人从门外探头:「你找谁啊?」
然后发现,眼前锦袍束冠的男子已不再是当初那个一文不名的穷秀才。
「你是......」
老妇人不太敢认,贺绍之开口了。
「这户人家呢?」
「搬走了,哎,他妹妹也不算枉死,拿命换的银子够他娶好几房妻妾了。」
贺绍之眉头紧锁,似是无法理解老妇人话中的意思。
「你可知这家人搬去哪里了?」
「不知道,总归是离开这穷乡僻壤了,你到底是谁啊?」
老妇人有些不悦地看着贺绍之。
「我……这家女子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哦......」
老妇人拉长了音,眼中也带着一丝揶揄。
「你就是苏家那浪荡哥儿口中说的最好骗的无能秀才啊。」
「那苏家女子也是可惜了,摊上这么个黑心肝的哥哥,连她死了都要算计。」
我意识到不妙,猛地看向贺绍之。
贺绍之眼中布满血丝:「什么算计?你这是何意?」
老妇人似是不肯多说,摇摇头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贺绍之脚步飞快,眸色沉沉。
我只知道苏绿萼的死与我无关,如今看来,她的死另有隐情。
他没有回家,而是去了我家。
如今的太师府没有了曾经的往来宾客,连门口的落叶都无人打理。
弟弟见到他立刻冲出来,上来就是一拳。
「贺绍之,你居然还敢登门!」
接下了重重的一拳,贺绍之顾不得擦去嘴角的血,揪住弟弟的衣领。
「我无心与你争执,我只问你一句,方宁知与我的婚事究竟是怎么来的?」
弟弟对他怒目而视:「你说是怎么来的?天子赐婚,还能有假?」
贺绍之举起了拳头:「你最好跟我老实交代!」
弟弟梗着脖子:「你能奈我何?」
两人对峙上,谁都不让谁。
我在一旁看着心急如焚,生怕贺绍之会对我弟弟下死手。
就在这时,父亲苍老的声音响起,让我瞬间流下泪来。
5
「贺绍之,我虽以退隐,但也由不得你在我府上乱来!」
父亲头发白了许多,满眼的哀愁。
「你以为你为何两次秋闱都落榜?先皇知道你是个人才,却因毫无根基,无法在朝堂立足。」
「留下遗诏的同时也留下了帛书,新皇登基加开恩科,你是先皇保举的人!」
贺绍之连连后退。
「这……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父亲老泪纵横。
「先皇高瞻远瞩,想让你我两家联姻,让我护你周全,这才赐婚,不然以我当初的盛况,怎会让宁儿下嫁于你!」
「不料你虽然才华斐然,却心肠狠毒,逼得我宁儿求告无门,我也失了提携你的心思,这才告老还乡。」
贺绍之面色苍白,双眼空洞地摇着头,喃喃自语。
「不,怎会如此……」
「那绿萼究竟是为何而死?」
父亲一脸茫然。
「什么绿萼?」
这表情不似作假,也让贺绍之如遭雷击。
我也才知道,苏绿萼的死和先皇的赐婚真的就是个巧合。
与我无关,与我父亲也无关。
他贺绍之满腹经纶,却从未详查,就认定是我父亲利用自己的权利求得先皇赐婚。
而我为了除去眼前的威胁,逼得苏绿萼进了青楼死于非命。
一切的一切,不过是他个人的猜想。
从无证据。
贺绍之一边说着不相信,一边像被抽走了魂魄一样回到了宅子。
门口,一个郎中正往院里探,见到贺绍之,立刻行礼。
「状元郎,前几日夫人在我那里诊出喜脉,让我配出保胎药,老朽前来送药,恭贺状元郎添丁之喜!」
我怀孕的事贺绍之是不知道的。
因为次日清早,在发现与我同床共枕后,贺绍之大发雷霆,对我口出恶言。
成亲这么久,他对我虽没有体贴入微,但我们也算是相敬如宾。
我从没见过他对我发这么大的火。
虽不知为何,但也对他心生怨怼。
「官人,你我夫妻,为何要如此羞辱我?」
他将我推到一边,力道大得让我害怕。
「别叫我官人!你根本就不配做我的娘子!」
「这世上,只有绿萼一个人可以做我的娘子,你涌进腌臜手段嫁给了我,是个不折不扣的蛇蝎毒妇!」
一瞬间,我听到了自己心碎的声音。
也才知道,娶我,他并不情愿。
我盼望的夫妻举案齐眉,不过是镜花水月。
所以有孕了我也没有声张。
直到我打听到,苏绿萼死的当日,赐婚圣旨下达,才寒从脚起。
天下间竟有如此巧合的事。
怪不得成婚多日贺绍之也不曾与我行周公之礼,怪不得大喜之日他满脸寒霜。
一切的一切,他都以为是我们方家的阴谋。
我彻底绝望,不知如何面对他,更枉论与他共度余生。
6
那次吵架之后,贺绍之再也不装了。
他把我禁锢在这深宅大院,发卖了我的侍女,打发了所有下人,让我与外界断了联系。
每每喝了酒,他都会疯狂地辱骂我。
说要我赎罪,是我夺走了他心爱之人的性命。
想来,在多个夜深人静的夜晚,他都恨不得掐死我。
如今,我已如他所愿。
可是,他为何还是不高兴呢?
贺绍之看着郎中,脸色黑得仿佛可以滴出墨来。
甩给郎中一个银锭子,拿着药回到了房中。
愣愣地看着手中的药包,双手用力,越攥越紧。
然后我听到啪嗒一声,几滴豆大的泪珠滴在了药包上,晕开了一个圈。
他为什么哭?
他那么恨我,我死了他该高兴才对。
至于那个孩子,我心中有愧,可也不愿他来到这世上受苦。
碍眼的人都不在了,正如他最初说的,合该普天同庆才是。
良久,贺绍之哑着嗓子吩咐管家:
「苏家的苏麻子,就是天涯海角也得把他找到!」
他应该还是不信我父亲的话。
也可能是想听苏麻子亲口说出真相。
可为何要多此一举?
即使知道与我无关又能如何,我已经活不过来了。
不过半日,管家就找到了苏麻子。
他并没有搬去别处,而是在京城不错的地段买了宅子,还有了娇妻美妾。
贺绍之端坐在椅子上,冷声质问。
「苏麻子,你给我说清楚,绿萼的死到底是为什么!」
苏麻子畏惧贺绍之如今的身份,战战兢兢回答
「谁,谁知你真能高中状元,我....」
「我不过是不想让苏家断了香火,醉春楼愿意出五百两买走她,也算是她的造化……」
话音未落,贺绍之就将茶杯扔在了苏麻子脸上,当即流出了血。
「你丧尽天良!她是你亲妹妹,你竟敢如此糟蹋她!」
我在一旁冷眼旁观。
7
贺绍之家中败落,和同样穷苦的苏绿萼成了青梅竹马。
只是连续落榜,让苏麻子觉得他指望不上,才将苏绿萼卖给了青楼。
贺绍之对着苏麻子拳打脚踢,他受不住,才说了实话。
苏家虽然很穷,但苏绿萼却出落得亭亭玉立。
苏麻子不过是个吃酒赌钱的混混,哪怕是贫寒人家也不愿把女儿嫁他。
本来指望贺绍之能一举夺魁,他也好跟着沾光。
奈何两次秋闱都没中,苏麻子才想到了这个主意。
毕竟苏绿萼的年纪也不小了,老鸨愿出五百两已是奇迹,再拖下去就更卖不到高价了。
奈何苏绿萼是个烈女,任凭老鸨用尽各种手段也誓死不从。
这才被活活折磨死。
而苏麻子也展现出泼皮无赖那一套,在青楼又讹了一笔。
一切真相水落石出,贺绍之将苏麻子打了个半死之后,像丢了魂一样回了内室。
这一次,他原本平淡的表情终于出现了裂痕。
整个府邸都被清空得差不多,属于我的东西全都没有了。
唯有桌上的那包安胎药,让他始终记得我曾在这里生活过。
我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身形也淡了许多。
许是执念太深我才能留下,如今我洗刷了冤屈,什么执念都没了,自然不应该存在。
尘世间已经没有了我的存在,我看着越来越虚无的躯体,等待着下一世的轮回。
夜幕降临,贺绍之坐在餐桌前用膳,我静静地坐在旁边。
「宁儿。」
我突然听到他叫我。
呼吸有短暂的停止,才发现他手举着碗停在半空中。
以往他都会把碗递给我,我则是自然地接过,再给他盛上一碗汤。
然后细心地给他擦拭嘴角,拖着腮笑吟吟地看他把我做的食物全都吃光。
贺绍之举着碗呆滞了好一会儿,才默默将碗放下走进内室,抚摸着空空的床发呆。
我想他应该是开始不习惯没有我的日子了。
即使曾经他对我都是逢场作戏,但一起生活这么久,总是会有依赖。
他叫我,也是一种没经过思考的脱口而出,并不是对我的思念。
想通后,我就坐在窗边仰头看着月光。
今晚是我的头七,过了今晚,才是我们真正的告别。
8
贺绍之在床上呆坐了半个时辰,才慢慢躺下,佝偻着身体,冲着我曾经睡觉的方向。
说来唏嘘,成亲这么久,除了他喝醉的那一晚,我们从未同床共枕。
如今他主动躺在我的卧房里,我却已经不在了。
一阵风吹过,本来微微阖上的窗户突然被吹开,贺绍之猛地睁开了眼睛。
「谁?」
他忽地坐起,死死盯着那扇窗户。
已是晚秋,夜晚的风很凉,虽然我没有实体,但也被吹得一哆嗦。
贺绍之并没有害怕,他甚至有些兴奋,衣衫半解,鞋也没穿,光着脚冲到了床边。
「宁儿,是你吗?」
我看着他因为兴奋而有些泛红的脸,心中蔓延出一丝苦楚。
即便是我们新婚那几日,他对着我也没有这样的神情。
「宁儿,是你回来了吗?」
我无法回答他,可那扇窗户却被风吹得开了关,关了开,仿佛是在回应他。
果然,贺绍之眼睛都亮了,不顾仪态地冲到庭院里大喊:
「宁儿!我知道一定是你回来了!」
「你在哪?让我看看你好吗?」
漆黑静谧的夜,他一身白色绸缎里衣,发未束冠地站在那,比我更像鬼。
良久,风停了,窗户不动了,贺绍之也没有得到他想要的回应。
如同行尸走肉一般直挺挺地走回内室,仰面倒在床上。
袜子上沾满了土,头上还沾着几片树上飘落的落叶。
记得去年这个时候,他外出回来,头上也有几片落叶。
我笑着给他拿掉,他却把一片橙黄色的叶子插在了我头上。
「娘子国色天香,落叶做钗,竟也美得如仙子下凡。」
我被他这番情话羞得红了脸。
可也只是短短几句话的时间,他的戏演完了,又恢复到之前若即若离的样子。
偏偏那时候的我太过痴傻,竟以为那是他对我情难自持的表现。
往事不堪回首,我终是陷入这滚滚红尘,赔上了自己的一条命。
再看向床上,贺绍之还没有睡觉,睁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
「宁儿......」
他轻唤我的名字,又从床上坐起,摇摇晃晃地往外走。
却在经过我的梳妆镜前,身体歪了一下,碰倒了桌子,一个隐藏的抽屉掉了出来。
我的心瞬间拧成了一团,紧张得不知所措。
眼看着贺绍之就要捡起,我急忙扑了上去。
「不要!」
可我的身体从他身上穿了过去,我的声音他也听不到。
只能任由他打开里面的木盒。
一瞬间,我知道,这个秘密守不住了。
9
贺绍之皱着眉打开那个盒子。
第一个拿出来的,是一件婴儿肚兜,和一件没有做完的小衣服。
那时我刚刚知道怀孕,心中虽然对他有怨念,但对腹中的孩子却是期待的。
我天真地认为,有了孩子我们之间的矛盾就会解开。
那是和我们血脉相连的人。
于是我买了青色和碧色的绸缎剪裁衣服,因为不擅女红,那件肚兜被我做得歪歪扭扭。
贺绍之愣了一瞬,手攥紧那件小衣服,眼眶红了。
没多久,我就看到他用小衣服遮脸,蹲在地上,肩膀一耸一耸的。
再抬头,碧色的衣服上满是泪痕。
这是我没想到的。
他也会哭?不管是为了我还是为了那个未出世的孩子,我都是没想到的。
贺绍之哭过之后,又拿起盒子里的另一样东西。
是一枚向生花,三年前的春日宴上,京城公子闺秀去了许多人,贺绍之与我皆在场。
是太后送给闺秀们每人一只的。
贺绍之愣了一下,拿起这朵花仔细端详,然后紧锁眉头,后又恍然大悟。
他不知道的是,春日宴上,我对他一见倾心,却碍于自己是闺阁女子,不敢吐露情谊。
「原来你也在。」
贺绍之并不知道我早就对他芳心暗许,所以才在先皇赐婚后欢欢喜喜地下嫁。
他轻声呢喃后,拿出盒子里的最后一样东西,神情变得严肃认真,还带着一丝懊悔。
我的心也跟着紧张起来。
那是一张白色的手帕,上面是我用丝线绣的「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手帕包裹着的是用红绳系在一起的两缕头发。
我想,他肯定是没有注意到。
那日他酒醉睡在我房中,睡过去之后,我看着床单上的那抹红,忘记了刚才的疼痛,心里满是甜蜜。
然后悄悄起身,趁他熟睡之际,用剪子剪下了他鬓边的一缕头发。
也剪下了自己的,坐在床边,仔仔细细地用红绳绑在了一起。
然后拿出一张素帕,在烛光下绣上了那句诗,再小心翼翼地用素帕包住了头发。
那一晚,床头点燃的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蜡烛。
可我的洞房花烛,却在那一晚。
我重新剪了烛心,让它如同大婚当日的龙凤花烛一样,彻夜点燃。
我对未来生活的期许,和我即将到来的死期,都是在这一晚定下的。
10
这一方素帕和头发并不能代表什么,不过是我曾经的大梦一场。
贺绍之颤抖着手把东西全都放进木盒里,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此刻我无比懊悔。
早知道会被发现,就应该在死之前把它们全都烧了。
现在被他看到,他可能还在心里骂我痴傻。
这一晚,贺绍之没有睡觉。
就这样睁着眼到天明。
天亮后,管家来报,前几日送拜帖的人会在今日到访。
贺绍之如今是新科状元,又是前太师的乘龙快婿,无数人想过来攀附。
见到客人,对方向他行了个礼。
「状元公,咱们来给您贺喜了!如今你可是皇上面前的红人,入阁便是四品,可喜可贺啊!」
贺绍之一脸假笑,也隐藏不住他面上的疲惫。
入座后,几人寒暄一番,有人好奇地问起。
「状元公,你的那位夫人如今可好?」
我死得突然,又没有葬礼,这些人应当是不知道的。
贺绍之品了一口茶,嘴角扬起一抹笑。
「她很好,只是内院妇人,不方便见客罢了。」
这样面不改色地说谎,我都有些佩服他。
想来以他的心计,日后足以在朝堂站稳脚跟。
「尊夫人可是前太师的嫡女,大家闺秀,自当是很守规矩的。」
「如今你入阁,太师虽说已不在朝堂,但他的众多门生都在朝为官,状元公,日后定是要平步青云的。」
「还望状元公日后多多提携才是。」
听着他们的话,贺绍之的笑容淡了下去。
先帝和父亲的一番苦心,他终究是辜负了。
还搭上了我的性命,日后莫说平步青云,迎接他的,恐怕是无尽崎岖的艰难险阻了。
送走客人,贺绍之又变成了面无表情的样子,呆愣愣地走回内室想要换衣服。
我看着他眼睛停留在已经空了一大半的地方,随后朝外面大喊。
「来人!」
管家走进来,还没开口,就被贺绍之一把扯过来。
「夫人的衣物呢?还有那些首饰钗环,都去哪了?」
管家一脸懵:「主君不是说要清空这宅子里所有东西吗?」
一句话,贺绍之又冷静了下来。
11
可冷静了没一会儿,他又风风火火地冲出门。
「说,你们把东西扔哪里了?」
「烧,烧了......」
贺绍之脚步一顿,随后走得更快了。
「不可能,一定还有,我要去找,我要去找!」
于是,他走到了街上,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前方,嘴里听不清在嘀咕什么。
突然贺绍之眼睛亮了一下,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前方有一女子,穿的衣裙跟我一件青色的一模一样。
「你为何穿着宁儿的衣物?」
贺绍之上前一把拽住那女子,在对方惊恐的目光下大声质问。
那女子吓坏了,以为是哪里跑出来的疯子,没有说话低头想走。
可贺绍之却不管不顾地再次追上去,当街就开始扒那女子的衣衫。
「给我脱下来!宁儿的衣物为何在你身上!」
「撕拉」一声,外衫被扯掉。
那女子惊声尖叫,贺绍之这一举动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啊!你个登徒子,休要碰我!」
女子名节甚为重要,被当街如此羞辱,恐怕她今后都无法做人了。
可贺绍之却像失了智一样还在继续动手,巡街的捕快看到,硬生生把他拉开。
被拖走时,贺绍之还在高声叫喊。
「别碰我!那贱人穿着宁儿的衣服,我要给她脱下来!」
这件事已经闹到了县衙门。
贺绍之丧妻之事所有人都知道了。
一来因为他是新科状元,二来他是前太师的女婿,县令有所顾忌,草草了事后将他放了回去。
我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的模样。
却也大为不解。
让我死,这不是他一直梦寐以求的事吗?
他那么恨我,我死了对他来说不亚于登科及第。
为何他又要做出这一番痛心疾首的模样?
贺绍之一定不知道我魂魄还在人间,如此惺惺作态,倒有了几分真。
被放走后,贺绍之并未回家。
他一身狼狈,跌跌撞撞地跑到了扔我尸体的那片荒野。
那片地上,依稀可以看到斑驳的血迹。
是被野兽啃食过后的痕迹,还有零星几片碎骨。
贺绍之把我的碎骨塞进怀里,匍匐在地上,徒手刨着土。
「宁儿,方宁知!你回来,你回来啊!」
跟在他身后的管家吓坏了,去拉他,却被他推了个趔趄。
「大人,夫人已经仙逝了……」
「不!她根本就没死!」
说完不管不顾地继续去刨土,好像他掘地三尺,我就能活过来一样。
我在一旁冷眼看着,最初的酸楚已经消失,现在只觉得可笑。
他不是敲锣打鼓地庆祝我终于死了吗?
如今这副痛哭流涕的样子,是后悔了,还是想给自己曾经做过的恶事找借口?
就在这时,贺绍之身后忽然乌泱泱地站满一群衙役。
12
原来是被他当街扒衣服的女子不堪受辱,回家便自尽了。
家里闹到了县衙门,出了人命,县太爷也不好姑息了。
他直接上书奏请皇帝,直接下达了圣旨,贺绍之被下了狱。
我跟着他进了狱中,贺绍之似乎知道自己要面临什么,但却毫无惧色。
整个人已经变得有些疯癫,嘴里一直念着我的名字。
「宁儿……宁儿……」
本来我是没什么感觉的,但不知怎的,我原本轻盈的身体逐渐便实,竟然就这样出现在他面前。
「宁儿!」
贺绍之不可置信地擦了擦眼睛,见真的是我,他又是哭又是笑,想上前拉我,却又局促地收回手。
「宁儿, 你回来了?真好,真好……」
他擦了一把眼泪, 颤颤巍巍地从怀里拿出我的几片碎骨。
「我就知道, 我把你的尸骨都找到,你就能活过来了,可是只找到这么一点……」
我不想听他说这些, 看着他的眼睛,慢慢勾起嘴角。
「你后悔了是吗?」
贺绍之连连点头:「我后悔了宁儿, 我知道是我误会了你, 如今你回来了, 我定会用余生弥补你!」
我摇头「不用了, 我已经死了。」
「不!你没死!你现在好端端地站在我面前!」
他执迷不悟,一把抓住我的手给我跪了下来。
他说他爱我,他终于知道他爱我。
可是知道得太晚了,伤害已经造成。
他还说,他误会了我父亲的良苦用心, 也糟蹋了我的我的一片真心。
这些话,哪怕早一天说,我也会毫不犹豫地相信。
现在我信不信已经不重要了。
「可是贺绍之, 我不爱你了。」
说完这句,我的身体又变得轻盈,从实体慢慢变成虚无。
贺绍之跪在地上, 手臂伸得直直的,五指张开, 撕心裂肺地大喊「不要!宁儿!不要走!」
我没有走, 只是他再也看不到我了。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皇上圣旨下,贺绍之被判斩立决。
以他如今的盛况,这个判决重了些。
但我猜,新皇刚登记无法违背先皇的旨意,所以贺绍之成了状元。
但先皇保举的人未必会入新皇的眼,贺绍之的存在, 是新皇在朝堂的掣肘。
再加上我的父亲已经不是太师,我又已经死了。
贺绍之已经没有免死金牌了。
借着这个机会,新皇当然会毫不犹豫地铲除掉他。
刑场上, 新皇到底是顾念着先皇,没有将贺绍之五花大绑。
贺绍之看了看日头, 又看了看举起刀的刽子手, 从怀中掏出我的那一方素帕, 将我们的头发紧紧握在手里。
「宁儿,你不想见我没关系, 我去找你了。」
「我要告诉你,我爱你。」
「还有,对不起……」
刽子手手起刀落,贺绍之的人头落地。
场面过于血腥,可我却异常平静。
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看着我的方向。
「贺绍之,你永远见不到我了。」
我的身体慢慢升高, 从轻薄变成虚无,永远消失在了天地间。
此生、来生,再也不见了。
【全文完】
来源:星星藏于梦里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