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世人皆知,太傅何心隐与他父母指婚的原配,虽无深情,却也相安无事地度过了二十年。
世人皆知,太傅何心隐与他父母指婚的原配,虽无深情,却也相安无事地度过了二十年。
只因夫人争气,将三个孩子都教养成才,个个出类拔萃。
长子何孝逸步入仕途,官运亨通;次子何峻远投身军旅,少年得封侯爵;小女儿何元容精通医术,悬壶济世,声名远播。
所有人都羡慕地说:“太傅命真好啊!”
然而,当孩子们得知父亲为了一个旧人,竟将母亲独自留在雨中时,他们看向太傅的目光渐渐变得疏远。
三个孩子异口同声地劝母亲和离:
“孩儿们给您再找一个值得托付的人吧!”
廊下,几道人影匆匆而过。
“母亲!”
侍女撩开门帘,我正扶着案几喝药,看到三个儿女急匆匆地奔进来。不等我开口,他们便围上来,满是担忧地询问我的病情。
长子何孝逸刚从官署赶来,俯身接过药碗,轻声问道:“母亲身体可好些了?”
“请的是哪位大夫,吃了什么药?为何不叫女儿回来?”小女何元容秀眉紧蹙,已开始为我诊脉。
次子何峻远被挤到后面,一时心急,脱口而出:“你整日里在江湖上奔波,要是专等你回来,母亲还不知道要病成什么样!”
何元容斜睨了他一眼,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满:“侯爷倒是每日在京城里悠闲度日,难道就不知道母亲已经病了好几天了吗?”
兄妹俩互不相让,大眼瞪小眼。
“要吵就给我出去吵,别让母亲为你们操心。”最终还是何孝逸摆出了兄长的威严,制止了他们的争执。
我的三个儿女,平日里分开时比谁都懂事,可一旦聚在一起,就仿佛回到了童年,三言两语间都是想争得我的关注和喜爱。
我无奈地望着他们,笑了笑:“是我吩咐下面的人,不要惊扰你们。不过是受了些风寒,吃几副药就好了。”
可他们的神情依然没有放松,当听到侍女说是前几日淋了雨才病倒的,三人的表情不约而同地凝滞了。
那正是父亲为了一个女人,将我独自留在雨中的那天。入春后的第一场暴雨,来得急切而猛烈。
那日休沐,我与何心隐一同去道观。
儿女们都已到了适婚的年纪,我想为他们求得一段良缘和一世平安。
何心隐显得心不在焉,目光频频投向那棵挂满红绳的菩提树,似乎在追忆着什么。
我没有在意他的失神,只是虔诚地祈祷着。
下山时,原本晴朗的天空突然乌云密布,狂风呼啸,转瞬间便下起了倾盆大雨。
我们一行人被困在半山腰的亭子里,只有一位送行的小道童递给了我一把油纸伞。
我与何心隐共撑一把伞,倒是刚刚好。
但意外却在此刻降临。
何心隐看到了不远处的一对母女,执意要将伞让给她们。
那位妇人看起来弱不禁风,身姿如弱柳扶风般纤弱,而她身旁的女儿,即便年纪尚轻,也难掩年轻时的绝美容貌。
我认出了她。
当年,何心隐为了她甚至不惜以绝食相逼,差点就能娶到她。听说她是东风巷张屠户家的女儿,生母不详。
后来,这位张娘子三嫁三丧夫,日子过得并不顺遂,也算是个可怜人。
我看着她们母女二人苍白的脸色,心想不过是一把伞,送了也就送了,等会儿再让小厮下山去买几 把上来即可。
然而就在我思忖的片刻,张娘子泪眼婆娑地望了何心隐两眼,突然捂着心口,瘫软在地。
她身旁的女孩哭着向何心隐求助:“大人,求您救救我母亲吧!”
何心隐见我一时愣住,猛地夺过我手中的伞,语气有些重:“不过是一把伞,你也舍不得吗?你又不是抢她的,难道还差这几 把伞吗?”
说着,他撑开伞,快步上前,也许是心里着急,险些滑倒。接着他不顾男女之防,将张娘子背了起来。
我远远地望着,那女孩为他们撑着伞,三人紧密地在大雨泥泞中前行,朝着道观方向而去。
是啊,一把伞,勉强能遮住三个人,可怎么又能容得下四个人呢?
那天运气不好,雨下得太大,山下没有卖伞的商贩。
我独自在雨中,淋了很久。
这些小事原本没必要和孩子们提及。
可自小服侍我的李妈妈心疼我,又是个护短的,私下里将这些事都告诉了他们。
“何必说呢,反而让他们和自己的父亲置气。”我靠在床头,轻轻叹息,“尤其是二郎和容儿,最近都不去请安,父子关系变得疏远了。”
李妈妈将暖炉塞进我的被褥,心疼地嘟囔着:“哎哟我的夫人,您这打落牙齿和血吞的性子也该改改了。如今几个哥儿姐儿都有出息了,有人能为您撑腰,哪怕只是把这么些年受的委屈说一说,也好啊。”
听到这番话,我怔怔地出神。
清晨,万籁俱寂,透过窗户,细雨如雪丝般纷飞,又如白发般苍凉。在这寒冷的春天,连房梁上都没有栖息的燕子。
我低头若有所思地抚摸着腰间的发丝,轻声说道:“景惠,我老了……”
话未说完,李妈妈就急着反驳:“夫人说什么呢,您才四十出头,何况谁见了您不夸您保养得宜,容貌几十年都没变过呢!”
我缓缓地笑了。
这些年,她总是在我梳妆时悄悄地为我拔下白发,藏在袖子里,变着花样为我挑选精致华贵的衣裳。
我握住李妈妈的手,言辞清晰而冷静。
“我们一起长大,我明白你心疼我。可再怎么难熬,也熬过二十年了。孩子们正值大好前程,他们需要何家这棵大树作为依靠,更需要清清白白的名声。
“这么多年,为了那个女人,我和他夫妻情分已尽,若是再伤了父子情分,传出去,岂不是又要成为一场笑话?”
李妈妈垂眸,无言地叹了口气。
这时,有侍女进来,低声禀报:“夫人,二少爷和三姑娘来了,说有急事。”
我点了点头,让她稍候,然后让李妈妈为我梳妆,遮盖住病容,理好衣裳,端坐在堂前,这才让两个孩子进来。
两人立在堂下,一扫前几日的阴郁神情,笑着拜见:“母亲!”
他们仪表出众,风姿卓越,让我感到十分欣慰,笑着问他们有什么急事。
兄妹俩似乎事先商量好了一样,异口同声地说:
“母亲,您和离吧!”
两人惊奇地对视一眼,随即争先恐后地说:“我的师父很好!”
接着,又是异口同声地嫌弃对方的师父:
“你师父?!”
我原本温和的笑容渐渐凝固,听着堂下两个孩子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辩。
“我的师父陆璨将军,金戈铁马,功绩彪炳千秋!”何峻远用力竖起大拇指。
“不过是个莽夫罢了!”何元容不屑地冷笑,“我的师父左春鹤乃当世神医,悬壶济世,心怀苍生!”
何峻远继续争辩:“陆璨是一品军侯,官职比你师父大!”
何元容高傲地扬起她秀雅的下巴:“左春鹤早年就被陛下征召入京,官位钱财任他挑选,只是他不在乎罢了!”
她眼珠一转,胸有成竹地补充道:“更何况,我师父和母亲青梅竹马,心性相投,师父至今都没有娶妻呢!”
何峻远一时语塞,半晌,他咬了咬牙,豁出去般将心里的话都喊了出来。
“我的师父陆璨将军,暗中倾慕您多年,还藏着您的画像。当初若不是因为打仗错过了,他甚至都谋划好了要来抢亲!”
话音刚落,堂中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呆若木鸡,李妈妈张大嘴巴,仿佛能塞下两个鸡蛋。
我脑袋里嗡嗡作响,余光瞥见何孝逸掀帘进来,如见救星,虚弱地朝他伸手:“大郎,大郎回来了……快,快管管你这两个弟弟妹妹……”
何孝逸先上前扶住我的手,接着居高临下地扫了两个小的。他们怕兄长更甚于父亲,都委屈地低下了头。
“母亲,他们确实太胡闹了。”何孝逸清冷的声音带着一丝宽慰。
我松了一口气。幸好我的大儿子没有被带坏。
谁知下一刻,就听我这位向来克己复礼的好大儿慢条斯理地接话道:
“那两人都配不上母亲。要和离再找个值得托付的人,还得是孩儿的先生。他连中三元,无妻无妾,洁身自好。
“孩儿的仕途,都是先生看在母亲的份上,为了让母亲顺心,他甚至不惜丢了官位,也要为孩儿铺平前程。
“母亲,您还记得他吗?
“太和二年那场曲江宴上,那位接到您飞掷而来的芍药,戴在鬓间,姓沈的状元郎。”
我的指尖微微一颤,眼底光芒微动。
沈二。
我怎么会不记得。
但……
“夫人!”
前院急匆匆跑来的侍女神情慌张,打断了我的思绪。只听她结结巴巴地说:“主、主君带了张氏母女回府,说、说要安置她们!”
何峻远一听,凤目怒睁,撸起袖子就往前院冲。
“父亲真是老糊涂了!”
等孝逸和元容扶着我到前院时,二郎已经和他的父亲争得面红耳赤。
“她一个没有名分的女人,凭什么进府?”
何心隐上前两步,挡住怯生生的张氏母女,脸色冷峻地盯着二郎:“就凭她是我的旧人,而我是何府的主人。你在外面再如何风光跋扈,在这里也轮不到你做主。”
二郎高大挺拔的身躯早已超过了父亲,但他从小就是何心隐最疼爱的孩子,性子养得张扬,心里与父亲也最亲近。
年幼时,他听过何心隐无数次将他高高举起,骄傲地唤他为何家的“凤凰”。可现在为了一个外人,何心隐竟然斥责他“跋扈”。
二郎显然受到了伤害,满脸的难以置信。
“父亲?”
何心隐偏过头,清肃的容貌如磐石般坚硬。
他的目光正好与檐下的我相遇。
我轻轻抬手,拦住想要前去为二郎争辩的元容,四平八稳地望着何心隐。
“你当真要她入府?”
何心隐道:“当真。”
“好。”我的眉毛都没有抬一下,淡然地说道,“外家的女子进府,无非就是几个名分。一为妾,需从角门抬入。妾所生的子女又与我无血缘关系,当由族人商议放养出府……”
话还未说完,张氏女脸色雪白,紧紧揪住张氏的衣袖:“娘,我不要。”
“淑儿不是妾。”何心隐语气加重。
“那便为奴了?”我微微一笑,“婢女进府,生杀予夺皆听从主母,主君不干涉内宅之事。如此,主君可以安心处理公务,将她们交给我吧。”
张氏凄然地仰视着何心隐,显然不愿为奴,更不愿落在我手里。
何心隐官居太傅高位,从不操心内宅琐事。大到田庄店铺的经营,小到宴席的迎来送往,官家士族的人情往来,他都永远两袖清风,不问俗事。可他偏偏又最注重规矩,我将这些条例规矩搬出来,他也无话可说。
但我还是小瞧了他对张氏的感情。以为这么多年过去,流云飞星般,再痛彻心扉的遗憾也该只剩下一点浮光掠影了。
可我又哪里能懂得“情”这个字的厉害呢?
即便人生已过大半,何心隐依然有豁出去为心上人争得一隅庇护的意气。那些深藏心底、无奈封锁的不甘,终于在看到心上人过得不好时,以一种忍无可忍的方式爆发了出来。
“为奴为妾?呵呵。”他笑着,眼底却渐渐生出寒意,望着我,“你好大的威风啊。”
他不再看儿女们的神情,拂袖径直朝着另一边大步走去,扬声唤来随身小厮。
“书琴,收拾东西!她们既然进不了府,我也不进了,套车!去东山那处别业!”
院子里的人面面相觑,都看着我的脸色行事。
直到何心隐再次怒吼命令,他们才回过神来,四散而去。
寒风四起,吹落院中的海棠花,纷纷如雨。
好好一个完整的家,竟有了鸟兽散、各投他林的预兆。
我隐在袖中的手指,深深地掐进了掌心。
不必宣扬,京城百姓对达官贵人的“风花雪月”自有一番敏锐的嗅觉。
何太傅为旧情怒奔出府。此等荒唐事,很快就传得满城风雨,让众人瞠目结舌。
就连久病隐居在家的兄长,也派人来问我,出了什么事。
我本想如往常一样隐瞒敷衍过去,怎奈元容憋了一肚子气,添油加醋地向舅母大说了一通。第二天,兄长就强令我过府一叙。
俗话说,不畏慈父,只畏严兄。
父母去世得早,兄长刘寂自小管我管得极严,唯恐我行差踏错一步。直到我嫁了人,表面上看着将何家治理得井井有条,兄长才放下心来。
年前兄长出征摔下马,新伤旧伤一齐复发,至今病卧在床。我不愿让他再多操一丝心,因此每次见面都装作神采奕奕,隐瞒了许多事情。
“若不是容儿告诉我,你还想瞒我多久?”兄长见我向来不愿躺在床上,硬撑着坐在椅子上,掩着袖子虚弱地咳了两声。
屋子里的人都被他遣散了。我上前轻拍他的后背,递过温热的茶水,蹙眉担忧道:“左神医不是说开了春就会好吗?哥哥怎么瞧着更消瘦了?”
兄长强忍着咳意,拂开我的手:“我是问你!先回答我的问题,何心隐是不是要抬那女子进门?”
“没有的事。”我紧揪着袖子,垂眸道:“他也是要脸面的人。”
“脸面?”兄长嗤笑一声,“二十多年前他为那女子绝食时就没有脸面了。”
说着,兄长脸色一冷:“成亲时,他口口声声向我承诺他已忘了那女子,何家人也百般保证不会让任何一个女子进府动摇你的地位。没想到,这才几年,眼看我病了,拿不起刀,他们就想欺负你!”他重重地咳了起来。
不等我慌张细看,他飞快地擦拭干净嘴角,将手帕塞进袖中。
他撑着扶手,垂头推我:“去,你回去,此事我自会让他给你一个交代。”
看着他这副样子,我眼中含着清泪,摇头道:“哥哥你别管了,此事我心里有数,你先养好身体……”
兄长打断我的话:“你心里何时有数?分明就是一个‘忍’字!”
他见我不走,重重地用手杖敲击地面,发出沉闷的响声。
“哭哭啼啼做什么,回去!回去告诉他,刘家的人还没死光呢!”
我回到府中,元容默默地跟在我身后,过了半晌,她声音低落地说:“母亲,我不是故意告诉舅舅,让他生气的……”
我敛眸走路,黯然地摇了摇头:“不怪你。”
元容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依然是十六岁女孩的清脆与天真。
“母亲,我只是想让您知道,您不只有舅舅一个靠山,我和哥哥们都长大了。小时候您护着我们,如今我们也能护着您了。
“之前我们让您和离,不是胡言乱语。父亲几十年的心,从来都没有放在这个家里。不管您操持这个家、抚养我们有多累,他都视为理所当然。
“虽说子不言父过,但父亲的行为实在让我寒心。这几日我和哥哥们专门去查,才知道几十年来,父亲一直和张氏有书信往来。”
我猛地一怔,回头望着她。
“他缺席母亲的生辰,险些忘记大哥的及冠礼,好几次借口公务繁忙,不为二哥送行出征,还常常因为我是个女孩儿不该满江湖行医而故意冷落我。可张氏母女的每一个重要时刻,他都没有错过。
“去年我及笄时,祖母去世前留给我的那支绿梅簪,父亲说在库房里丢失了。可是那天,我分明在张氏女儿的头上看见了那支簪子。”
元容抬眼,眼中满是失望和对我的心疼。
“母亲,他对我和哥哥们尚且如此,从前对您是不是更坏呢?”
走过海棠树下,落花沾着雨水,粘在鞋底。我的心也随着雨滴落地,重重地、重重地沉了下去,泥泞不堪。
自那日之后,兄长的病情急转直下,愈发沉重。
别说为我出头撑腰,他连坐起身来与我说句话的气力都已全无。我心头日日揪着,频繁往返于何府与兄长家之间,倒是因此无暇顾及何心隐与张氏的那些闲言碎语,倒也算是一种解脱。
这一天,我从兄长府上归来,天色已经彻底暗下,宅邸的高墙内弥漫着潮湿的雾气。
忽地,我听见竹林中有人语声,便停住脚步,示意李妈妈熄灭灯笼,自己则悄然提步向前。
春夜寂静,院中的石灯散发着昏黄的光。
两个相对而立的人影,初看之下竟是如此相似。走近了些才辨认出来,原来是孝逸与何心隐。父子俩长相颇为神似,都有一双细长而薄的眼眸,不同的是,何心隐的眼尾略微下垂,显得多了几分多情与寡断。
何心隐不知说了些什么,孝逸一直沉默不语。过了好久,他才开口,问向他的父亲:“这件事,母亲她知道吗?”
何心隐的眉眼在灯火明灭间,晃出一道淡漠的影子:“你母亲为你舅舅的病操劳得不见人影,哪有闲工夫管家里的事。”
孝逸闻言,轻笑一声。
“所以,父亲就私自定下了孩儿与张氏女的婚事,这算是为母亲分忧了?”
婚事?我躲在假山后面,震惊地看向何心隐。
“淑儿没有儿子,两位丈夫又相继离世,身边只剩下这么一个女儿。”何心隐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怜惜,“眼下也只有我能帮衬她一二了。”
孝逸静静说道:“父亲可真是个活菩萨,不惜用儿子一辈子的幸福去帮衬一个外人。”
何心隐眉头紧锁:“这是什么话!那孩子虽出身贫寒了些,但品性被淑儿教养得极好。你为官才几年,难道也学得和那些嫌贫爱富的势利小人一样?我让你娶她,也是想教你为官做人都需立足清流的道理!”
林间的云雀受到惊吓,扑棱着翅膀高飞远去。
“父亲现在才想起来教儿子道理?可惜太晚了。”
孝逸的声音很轻,却透着柔和的疏离。
“儿子从启蒙到科举求学,每一步都是母亲在为我谋划。
寒冬腊月,她为我添衣暖手,酷暑炎天,她为我打扇擦汗。天下哪里有好老师,她费尽心思上下打点也要为我求来。她从不要求我将来能如何回报她,而是总担心为我做得还不够好。”
何心隐看着似乎有些愣神。
“那些时候,父亲又在哪里呢?”
孝逸侧过脸,“大家都说何家有福气,父亲命好,有祖辈积德庇佑,这才让几个子孙个个出落得有出息,连陛下都赞叹咱们何家门庭遍生芝兰玉树。”
孝逸感叹地一笑:“他们不知道,没有母亲,我和弟弟妹妹什么都不是。”
“就连婚事,她也从不催促,只要儿子喜欢就好……”
说到这里,孝逸的语气陡然变得尖锐,“可父亲明明知道张氏是母亲心中的一根刺,还想让儿子在舅舅病重这个节骨眼上娶张氏女,这难道是要儿子亲手往母亲心口上捅刀子吗!”
这一番话,说得何心隐哑口无言。
无论是作为丈夫,还是作为父亲,他都做得太失职了。
还有什么可辩驳的呢?
父子俩就这样僵持着。我默默地示意李妈妈离开。
快走到主院时,我终于忍不住踉跄了一下,仓皇地扶住湖边的太湖石。
“夫人!”李妈妈连忙上前搀扶住我。
我低垂着眼,盯着湖中漆黑冰冷的水光,久久凝视,直到鼻头发酸无法抑制,眼前蒙上一层泪光。
“景惠,你知道吗,我一直以为哪怕他再不在乎我,至少也会分出一点真心对待他的孩子们……可刚才,你听到了,他为了那个女人,何家的名声,孩子们的未来,他都不要了,全都赔了出去……全都不要了……”
“夫人……”
李妈妈忍着泪花拉住我,哽咽道,“您自从上次淋雨后身子就一直很虚弱,又为将军的病操心。您先顾好自己吧,这些事,以后咱们慢慢来,啊。”
“不,不能再慢慢来了。”我缓缓用力地抓住李妈妈的手。
兄长刚病重,何心隐就打起了孝逸的主意,有那对母女在,日后还不知要掀起多大的风浪。
有些事情,必须做个了断。
我稳住心神,让李妈妈找出彩礼、嫁妆的清单,以及近年来田庄铺子的各项账册。
没想到,下定决心要和离时,最忙碌的竟是手中的算盘。
几十年的田铺财产算来算去,足足耗费了三个整夜。
而夫妻情分算清的时刻,却只有那么一瞬间。
那日,在祠堂内,有族人与儿女作证,小厮拿着长长的和离单子一直念到了黄昏。我和何心隐分坐两侧,从头到尾没有说过一句话。
到了这把年纪还闹和离,确实罕见。
外面的流言传得沸沸扬扬,都说何心隐为了一个寡妇,逼走了自己的正妻。
起初,何家的亲戚们都来劝我,请求我念在故去的公公婆母的情分上,保全何家的声名。
他们说:“何必闹到这一步,您如今儿女双全,又有诰命加身,就算外面那女子再得宠,有家规在前,何家也绝不会同意让她入府。”
何家不同意,那何心隐呢?
我还是何家主母的时候,他就敢瞒着我私自把张氏女许给大郎。若我有个三长两短,日后孩子们的前程岂不是任由他摆布?
一想到我在前面夙兴夜寐地操持这个家,何心隐却在后面悄悄地拿好处去贴补张氏,我就恶心得直犯反胃。
亲戚们见我立场坚定,又去找三个孩子说理。
谁知碰到的钉子比在我这里还要硬。
孝逸表面上和颜悦色地打着太极,暗地里却找了不少官场上的朋友为我出谋划策分家产。
要不是我苦口婆心劝说日后何家最终还是他们三兄妹的,他简直要把何家搬空了。
峻远从小就不耐烦听那些叔叔婶婶的唠叨,加上他身材高大,一身从尸山血海中拼杀出来的气势。
他只需拎着剑站在我面前,两眼一斜,那些讨人嫌又多嘴的人便只敢悻悻地离开。
至于元容,她似乎觉得哥哥们出的力气还不够。
她写信把云游在外的师父请来,一门心思要治好她那位说一不二的暴脾气舅舅的病,好为我再添一座有力的靠山。
那天晚上,我在门外,看着他们打开各自院里的库房,将多年来的赏赐和积蓄全都摆出来。
元容一边挑选一边说:“这个给母亲。”
又从哥哥们的箱子里挑:“这个也给母亲。”
峻远都懒得挑,直接叫人到时全部抬到我那里,还有些不放心,问他大哥:“够吗?哥你确定把家里大部分值钱的东西都算给母亲了?”
孝逸挑眉:“那是当然,我都把先生请来帮忙了。当年户部缺钱缺成那副穷鬼样子,他都能从老尚书口袋里敲竹杠,支援你在边郡打胡人。更别说这次还是为了母亲和离分家产,先生两晚上没睡都精神奕奕呢。”
烛光与月光交织,汇聚成一幕暖融融的画面。我原本尚有些忐忑不安的心情,忽然就安定了下来。
还有什么可犹豫不决的呢?
昔年幼小纤弱的孩子们,如今都已平安长大。就算往后没有我,他们彼此扶持,也不会轻易被人欺负。
有失必有得。上天给了我一段错误的姻缘,却又赐予我三个珍宝。此生已知足。
和离的过程比我想象中要顺利得多。
何心隐对和离单子上那些从他府里流出的真金白银毫无异议。他看上去很平静,甚至有些恍惚。大概是高兴吧。
毕竟这次没有了父母的阻拦,也没有了正妻碍眼,凭借他如今身居的高位,若他非要娶张氏,族里人又能拿他如何呢?无非是再给外人增添几段闲言碎语罢了。
我不再多想,最后一次望向这个困了我二十多年的宅邸。
李妈妈陪在我身边,忽然说道:“姑娘,您还记得您刚嫁进来,盖着盖头下马车时,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吗?”
我疑惑地看着李妈妈。那么久的事,早已淡忘了。
李妈妈却记得清清楚楚:“那也是春天,黄昏时分下着细雨。姑娘那时才十五岁,刚及笄,胆子很小。您伸出手扶着我,那手冰冷,连牙齿都在打颤。您说——
“‘景惠,路好黑啊,我怕……’”
李妈妈突然眼眶泛红,含着泪笑道:“如今可算走出来了,姑娘再也不用害怕天黑了。”
我怔愣在原地。感觉有一阵风吹来,草木簌簌作响,仿佛是天地迟来的叹息。
……
太和二年的季春。兄长说,他有一位同窗好友,是当科的探花,姓何。
兄长抚摸着我茫然的脸庞,手里是陛下急诏出征的圣旨。“他家世好,人也重情义,虽然有过一段与他人的过往,但都过去了。早早为你找个托付,哥哥出征才能安心。”
我明明是迟疑的,眼前闪过的是曲江宴上,那位接过我投掷的芍药,戴在发鬓间的少年郎。但看着兄长年轻却疲惫的眼睛,我下意识地乖顺点头。
兄长笑了。“好姑娘,你放心,他若敢负你,哥哥远在天边也会赶回来揍他。”
……
然后,二十六年便这样过去了。
平康十年的暮春,我搬离了何府。
这一年,我四十有余。
孝逸为我寻了一处颇为宽敞的府邸,依山傍水,两岸遍植桃杏,一阵风吹来,落英缤纷。
“母亲喜欢花,后院还有一大片芍药呢。”
我边走边感叹,笑着说:“真难为你找到了这么个精致巧妙的地方。”
孝逸眉眼柔和:“这不算什么,日后等儿子在官场上站稳脚跟,就找个机会外放,最好是江南,到时带母亲去那边居住。”
“好,哪里都好。”我微微笑着,拍了拍他的手背。
正走着,我们来到一处水岸,岸上有一座拱桥,桥上背对着我们站着一位身穿青衣广袖的清瘦男子。
怎么还有旁人?我看向孝逸。
孝逸装作没看见我的目光,仰头看天:“哎呀,这个时辰了,我该回部里处理公务了。”
说着,孝逸作揖笑道:“母亲,刚好这宅子就是先生的旧宅,他比儿子更熟悉这里,儿子晚些时候再来。”
我诧异地睁大了眼睛:“大郎你……”
孝逸一边优雅地后退,一边飞快地嘱咐道:“母亲就定下这宅子了啊,要是阿远和容儿再给您介绍别的,您可千万别去,儿子钱都交了。”
说完,他跑得比兔子还快,转眼间就不见了人影。
这几个小混蛋。原来是牵红线当月老的心思还没散呢。
我无奈地杵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水岸上的人。
青衣男子缓缓回身,鬓发乌黑,眼眸如同秋水般清澈。他一如往昔,修长的指尖拨弄着一枝娇艳的芍药花,轻轻地朝我颔首。
沈知年。
真的是他。
不知沉默了多久,我才开口。
“不过是看个宅子的小事,竟劳烦先生您拨冗相陪,是我家大郎太唐突了。”
沈知年摇了摇头:“夫人客气了,我不过是一介闲人,平日里在家也不过是看看花游游水,荒废光阴罢了。”
我便想起他早已辞官。
之前听孝逸说,当时孝逸刚入官场,还不懂得做官要圆滑通融的道理,耿直得罪了上级,被使了许多绊子,举步维艰。
而那时何心隐因为家世清贵,自恃清高,在东宫专门为太子讲学,不理俗务,六部的那些弯弯绕绕根本不清楚。
何况父子同朝为官本就引人注目,他不屑于与那些蝇营狗苟的小人打交道,担心因为伸手帮儿子而受到台谏弹劾。
沈知年则不同,寒门出身的他从翰林为官时就一直扎根实事。因为出身的不易,他更懂得关系网的重要性,在官场上混得更开。作为孝逸科举时的先生,沈知年可谓尽心尽力。后来他因为好几次不留后手地庇护孝逸,被同僚抓住了把柄,索性便辞了官,将这么多年在朝中交好的人情全都送给了孝逸。
要知道,那时他可谓风光无限,在内阁眼看着就是下一任首辅。他声名传天下,却只收孝逸一个学生。名为师生,情似父子。
这个人,真的太好了。
我余光看着他依旧乌黑的鬓发,挺拔端正的身躯,岁月对他格外宽厚,让他这么多年还如天上的月亮一般清亮。
再看我自己呢。
春光将湖面照得清澈,映出我单薄的面容,鬓间有一缕银白再也藏不住,狡猾地钻出来,刺痛了我的眼睛。
一出神,脚下险些被鹅卵石滑倒。
“夫人小心。”
沈知年隔着袖子轻轻地捉住我的手臂,眼底有纵容的笑意。
我猛地拉开我们之间的距离,后退了两步。这个举动失礼,仿佛是刻意疏远。
沈知年僵了僵手,有些慌乱:“我、我冒犯了,夫人……”
我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提着裙子往门口走去。
离开时,李妈妈掀开马车车帘,忧虑地对我说:“沈先生还站在门口呢,脸色好苍白,姑娘,您和他在桥上说了什么?”
什么都没说。
我颓然地靠着车壁。什么也不必说。到头来……还是没有勇气。
兄长的病情有了很大好转。
听闻我与何家的婚事已了,他久久沉默,最终长叹一声:“是为兄害了你啊!”
“不,不是兄长的错……”我刚想宽慰,他便打断了我,语气中满是悔恨:“要不是我当初看走了眼,你怎会经受这些磨难。”
他重重地拍了一下大腿,懊恼不已。
“唉!想当初,沈家二郎其实比何家更早向你提亲!”
我惊讶地抬起眼。
兄长接着说:“只是我看他当时父母双亡,家底单薄,不如何家根基深厚。我在军中出生入死,时刻悬着性命,唯恐哪天我不在了,他护不住你,谁曾想……唉!全都是我的过错!”
我呆呆地坐在原地,思绪混乱。
兄长越说越是自责,心中怒火翻涌,一脚踹开凳子,从墙上取下那柄大刀,猛地推门而出:“娘的,老子这就去找姓何的算账!”
嫂嫂正要推门而入,被他这副模样吓了一跳:“哎!你上哪儿去?饭不吃了?”
“吃个屁,早就气饱了!”兄长一副要去拼命的架势,怒气冲冲地奔向了何府。
嫂嫂无奈地翻了个白眼:“又犯老毛病了。”
随即,她换上一副柔和的表情,轻声细语地对我说:“令娴,来,咱们多吃些。”
“哦,好。”我仍旧沉浸在沈知年曾向我提亲的震惊中,捧着空碗,傻傻地咬着筷子。
嫂嫂见我这副样子,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低声感慨:“真是同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兄妹,行事都这么古怪。”
大约一个时辰后,兄长提着刀回来了,神情却变得有些古怪。
嫂嫂挑眉看了看他身后,问道:“不是要去杀人吗?何心隐的人头呢?”
兄长摇了摇头,放下刀,坐下来,脸上竟带着一丝幸灾乐祸:“算了,先不急,你的好日子还在后头,他何心隐的倒霉日子才刚刚开始呢。”
这话是什么意思?
兄长解释道:“他现在正在官府里,为了外面养的那个女人,惹了一身官司!”
兄长说得一点没错,何心隐的霉运真的接踵而至。
听说,我和离的消息刚传出去,张氏就急不可耐地央求他迎娶自己。
谁知何心隐并没有这个心思,他表示,只是为了旧日情谊,才为张氏母女提供一个安身之所。
他将张氏母女安置在东山的别院里,给了她们不少银钱。自己依旧每天下朝后回何府,即便儿女对他态度冷淡,他也能忍受,只是再也不去东山别院了。
何心隐的举动可把张氏急坏了。
最初,她还能温柔体贴地前来送汤送衣,后来见何心隐无动于衷,竟唆使女儿以药物手段勾引大郎。大郎发现后,毫不留情地让人将那女子扔进了池塘,他自己也连续多日住在衙门里,不肯回家。
府里被闹得鸡飞狗跳,没有主母打理,管家送来的账本堆积如山,何心隐忙完朝政,又要处理家务事,烦得焦头烂额。
“有一次,父亲忙得晕头转向,上朝时鞋子都穿反了,真是丢尽了颜面!”元容掩着嘴,吃吃地笑着。
我无奈地看向她:“你呀。”
元容鼓着腮帮子,不满地说:“父亲不亲身经历,就不知道母亲这些年有多辛苦!而且!父亲竟把那种女人当成心上人,他真是瞎了眼!”
她凑上前来,眼睛里闪烁着光芒:“母亲您可知道,那个女人之前的三个丈夫是怎么死的吗?”
我回答:“听说都是病死的。”
“那可不对!”元容说,“那几天,二哥哥发现那个女人行事焦躁反常,仿佛不嫁给父亲就是死路一条。二哥哥心中起了疑,便让大哥派人去查那个女子的老家。谁知,他们遇到一位仵作,得知那三个丈夫的死因颇有蹊跷。”
那位仵作说,那两年张氏竟然连续“克死”了三任丈夫,所以他印象非常深刻。验尸时有县官从中作梗,遮遮掩掩,仵作无法细致检验,只好草草下葬。
而且那三家人多年来也一直心存怀疑,那三位丈夫的情况都差不多,平日里从未生过大病,只因相貌丑陋,虽家境富裕,却一直找不到中意的媳妇。
直到张氏出现,将他们哄得神魂颠倒,为她散尽家财。临死前,遗书上还特意叮嘱,不让张氏守寡,任由她改嫁。
听到这里,我不禁毛骨悚然。
难道,那些人的死,都是张氏所为……
元容接着说:“何止呢!那个张氏还与县官勾结,将那三家人以莫须有的罪名告进了牢里,关了好些年。直到最近那个县官因别的事被言官弹劾,这些往事才公之于众。”
元容抿了抿嘴:“昨天,大理寺的人都找到府上来抓人了,张氏还抱着父亲的腿痛哭流涕,求他救她呢。”
原来如此,这才是她为何如此急切地想要嫁入何府的原因。从前,她以为有那个县官为她遮风挡雨,便觉得何心隐这样的大官,更能保护她一辈子免遭报应。
可她哪里知道,她之所以能在何心隐心中占据一席之地,全靠那一抹纯洁无辜的幻影。
如今,她亲手打破了这个幻影,将血淋淋的现实摆在何心隐面前。以何心隐的清高品性,他是宁愿将那颗曾怜惜过她的心挖出来,也绝不会为她而玷污自己的双手。
事情正如我所料。何心隐看着那些铁证如山的诉状,一言不发。在官府衙门前,他凝视着张氏。她如同往日般可怜楚楚地抓着他的衣袖,而这一次,她眼底的恐惧是真的,绝望,也是真的。
可何心隐大概再也不愿去看她了。
他抽出旁边护卫的佩刀,寒光一闪,干净利落地挥下。张氏惊愕地睁大了双眼,那抓着他衣袖的手骤然分开。与她,一刀两断。
不远处,我让元容放下了车帘。元容觉得还没看够,撒娇央求我再多留一会儿。
“母亲,难道您不觉得痛快吗?哥哥们因为公务繁忙,错过了这场面,都觉得十分可惜呢。”
我怜爱地望着女儿,想起自己在这个年纪时,也觉得怨恨一定要宣泄,恩仇一定要分明。
有时候被何心隐气得咬牙切齿,偷偷在他的官服内侧绣上乌龟,看着他衣冠楚楚地穿着去上朝,心里不知笑了多少回。
但现在,当一切都结束时,我却发现自己对他已经无话可说了。
又是一场细雨,雾气蒙蒙地飘落下来。
何心隐那总是挺得笔直的背影,似乎有些佝偻。他没有带伞。
这一次,轮到他被雨淋湿了。
当何府的三个孩子各自找到意中人并成婚后,他们依然没有放弃为母亲的后院物色一位良人。
当然,人选还是那几个。
他们的母亲刘令娴不胜其烦,索性趁着天气晴朗的好时节,避到江南去了。
为此,大公子何孝逸对他的先生多有“抱怨”。
“先生,您之前‘扮猪吃老虎’,之后又‘以退为进’,可眼下似乎都没有获胜的迹象啊。”
棋盘上,一枚白子悠悠落下。执棋的手修长如玉,沈知年神情从容:“棋局尚未结束,胜负还未可知。”
何孝逸并不看好,叹了口气:“我那两个弟弟妹妹的师父们可都虎视眈眈呢,先生您再等下去,母亲可又要和您错过了。”
沈知年指尖轻抚着棋子,目光掠过何府庭院里栽种的芍药,有些出神。
他想起多年前的曲江宴,他一身红袍策马,被许多姑 娘 们抛来的鲜花和发钗砸得有些烦闷。正想快些穿过石桥时,怀里忽然多了一朵娇艳的芍药。
他抬头看去,是一位正抿唇娇笑的小姑娘。
春日的暖阳下,她的眼睛是那样的明亮,刹那间,天地都黯然失色,唯有她一人光彩夺目。
后来,他们擦肩而过。他打听到她的夫家非常显赫,他便想,定是自己当时还不够显赫,姑娘的兄长才不愿让她这颗明珠蒙尘。
于是他发奋图强,甚至迎合了许多他厌恶的小人。可当他爬到高位,参加贵族宴会时,看到她和她的夫君,那个男人只顾着大步向前,甚至都不肯放慢脚步扶一扶已经怀有身孕的她。
沈知年远远看着,心如刀绞。
他没有立场上前去扶她,只好转而扶持她的孩子。他想,至少将来她的儿子有出息了,她也能在夫家有立足的底气。
仅仅如此,能为心上人做些事,他便已觉得很满足了。
棋子落盘的声音响起,沈知年回过神,回答道:“从前,她从未为自己选择过。出嫁是兄长选的,婚后的人生是夫君决定的。以后无论她选择什么,只要她能自由自在,肆意欢笑,我便觉得一切都好。”
他只是……不愿再看到那双明亮的眼睛蒙上尘埃了。
何孝逸闻言愣了许久。忽然,他又听到先生话锋一转,温润的笑容里暗藏威胁。
“——不过,你小子从我这儿拿了这么多好处,为师也不要求太多。日后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得让我葬在你母亲身边,可明白了?”
何孝逸嘴角抽了抽,心想,他亲生父亲都没这个待遇呢。
他的父亲何心隐当年经历那件事后便辞官归隐,住在前妻常待的院子里,将那些芍药花视若珍宝地养着,仿佛在弥补着什么。
但退隐的日子并不好过。何心隐好几次半夜从心悸中醒来,身边空荡荡的。他无法入睡,觉得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被生生挖走了。
前妻的旧物,除了那些芍药花,都不见了。他只好翻出从前前妻为他做的一件官服,紧紧地抱在怀里,眉间因失落而紧锁,就这样睡了过去。
谁知,第二天他醒来后便开始吐血,几位太医都束手无策,诊不出病因。
二郎何峻远甚至都准备好了棺材。
结果没过几天,他又不再吐血了,虽然时常感到心悸疼痛,却也找不到缘由。但终究是无碍的。
只不过,那一头曾经与前妻相伴相拥的乌黑长发,从此便全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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