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陈峰正低头用一把小银勺,仔细地刮着苹果泥。勺子和果肉摩擦,发出沙沙的轻响,这是这间屋子里,此刻唯一的声响。
引子
“我们离婚吧。”林薇说。
她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谈论今天的天气,或者晚餐想吃什么。
陈峰正低头用一把小银勺,仔细地刮着苹果泥。勺子和果肉摩擦,发出沙沙的轻响,这是这间屋子里,此刻唯一的声响。
他没有抬头,只是“嗯”了一声。
林薇似乎对这个反应有些意外,她准备好的一肚子话,那些关于疲惫、关于未来、关于“我们之间早就没有了爱情”的论述,瞬间都堵在了喉咙里。
她看着他,看着他专注的侧脸,看着他手背上因为用力而微微凸起的青筋。
那双手,十五年前,也曾为她拨开人群,为她弹奏吉他,为她戴上戒指。
现在,它只用来做饭、洗衣、翻身、拍背,以及刮苹果泥。
“你听到了吗?我说,离婚。”她忍不住重复了一遍,语气加重了些。
“听到了。”陈峰终于停下了动作。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餐桌,落在林薇身上。他的眼神很深,像一口古井,不起波澜,却也望不见底。
“好。”他说。
一个字。
没有追问,没有挽留,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惊讶。
就好像,他已经等这句话,等了很久。
林薇的心,猛地一沉。
第一章 十五年的重量
清晨五点半,天光还未挣脱地平线的束缚,城市依然沉睡在灰蓝色的薄雾里。
陈峰的生物钟比闹钟更准时。
他悄无声息地起床,身体的每一个关节都像是生了锈的零件,在移动时发出细微的酸痛抗议。
他没有开灯,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光,熟练地穿上衣服,走进厨房。
淘米,下锅,设定好煮粥的时间。然后是准备今天要用的药。
白色的,黄色的,红色的胶囊,一片一片,按照时间和剂量,被精准地分装进小小的药盒里。这个动作,他重复了五千多次,闭着眼睛都不会出错。
做完这一切,他才走进主卧旁边的那个房间。
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混杂着药味、消毒水和老人身体的特殊气味。陈峰早已习惯,他的嗅觉系统似乎已经自动屏蔽了这种常人难以忍受的刺鼻。
床上躺着一个瘦骨嶙峋的老人,是他的岳母。
她的呼吸很轻,像一根随时会断的蛛丝,在空气中微弱地起伏。
陈峰走到床边,弯下腰,先是探了探岳母的鼻息,又摸了摸她的额头。一切正常。
他拿起放在床头的吸痰器,打开开关,嗡嗡的声响在寂静的清晨里显得格外突兀。他轻柔地将岳母的头侧过来,熟练地将吸管伸进她的喉咙。
老人无意识地呛咳了两声,浑浊的痰液顺着管子被吸进储液瓶。
这是每天清晨的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一个仪式。
十五年了。
从岳母第一次中风瘫痪在床开始,这样的日子,就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精准而单调地运转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那时候,林薇哭着对他说:“我不能没有妈妈。”
他说:“别怕,有我。”
一个承诺,就是十五年。
他放弃了公司外派晋升的机会,辞去了需要频繁出差的工作,换了一份薪水减半但时间自由的闲职。
他学会了护理,比专业的护工更细心。喂饭、擦身、处理大小便、预防褥疮……他成了半个医生,半个护士。
这个家,渐渐地,从两个人的世界,变成了一个以岳母为中心旋转的星球。而他,是那颗沉默的、提供引力的恒星。
林薇呢?
最初的几年,她也曾尽心尽力。但日复一日的琐碎和绝望,像砂纸一样,慢慢磨掉了她的耐心和精力。
她的事业越来越成功,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
她会带回来昂贵的营养品,请来最好的康复医生,但她待在那个房间里的时间,却越来越短。
她受不了那股味道,也受不了母亲毫无反应的眼神。
她说:“我看见妈妈这样,心里就堵得慌,我受不了。”
陈峰理解。
所以他从不抱怨,一个人扛下了所有。
他只是觉得,这个家,越来越空,也越来越安静。
他和林薇之间的话,也越来越少。
从最初的无话不谈,到后来的相对无言,再到如今,一天也说不上三句话。
一句是早上出门前的“我走了”。
一句是晚上回家后的“我回来了”。
还有一句,是深夜里,她疲惫地翻个身,背对着他,含糊不清的“晚安”。
他们的夫妻生活,更是早在多年前就画上了休止符。
那张双人床,中间像是隔着一条冰冷的银河。
他知道,他们的婚姻,早就生了重病,比岳母的病还要重,因为它无药可医。
所以,当昨天林薇说出“离婚”那两个字时,他一点也不意外。
那颗悬在头顶多年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终于落了下来。
他甚至,感到了一丝解脱。
天色渐渐亮了。
陈峰给岳母擦洗完身体,换上干净的衣物和床单,然后将她抱到轮椅上,推到阳台边。
初秋的阳光,带着一丝凉意,温柔地洒在老人毫无生气的脸上。
陈峰回到厨房,粥已经熬得软糯粘稠。
他盛出一碗,用勺子舀起,吹凉,然后一勺一勺地,喂进岳令的嘴里。
整个过程,安静而缓慢。
就像一部被按了慢放键的黑白默片。
直到手机响起,打破了这份宁静。
是林薇发来的短信:“下午三点,民政局门口见。身份证户口本都带齐。”
陈服看着手机屏幕,手指在键盘上悬停了片刻,最终只回了一个字。
“好。”
第二章 镜中裂痕
林薇坐在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里,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红木桌面。
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将她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射在光洁如镜的地板上。
她是一个成功的女人。
三十九岁,上市公司区域总监,手下带着一个几十人的团队,年薪是陈峰的十几倍。
她妆容精致,衣着考究,浑身上下都散发着精英阶层的自信与干练。
任何人看到她,都会觉得她拥有着完美的人生。
只有她自己知道,那面光鲜亮丽的镜子上,早已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
而最大的那道裂痕,就是她的婚姻。
提出离婚,不是一时冲动。
这个念头,像一颗种子,早在几年前就已埋下,在无数个孤独的夜晚和无声的争吵中,悄然生根发芽,如今已长成一棵她再也无法忽视的大树。
导火索是上周的结婚纪念日。
她难得地推掉了所有应酬,提前下班,去了一家他们年轻时最喜欢去的西餐厅,订了最好的位置。
她甚至买了一条新裙子,做了新的发型。
她想,或许,他们可以试着找回一点曾经的感觉。
她给陈峰发信息:“今晚七点,在‘老地方’等你,我们庆祝一下。”
陈峰过了很久才回复:“妈今天情况不太好,有点低烧,我走不开。”
那一瞬间,林薇感觉自己精心堆砌起来的所有期待,轰然倒塌。
又是这样。
永远是这样。
“妈”这个字,就像一个魔咒,横亘在他们夫妻之间,吸走了所有的阳光、空气和温情。
她不死心,又发了一条:“就两个小时,我让护工过去替你一下。”
陈峰的回复很快:“护工没我细心,我不放心。”
林薇盯着那句“我不放心”,忽然笑了起来。
是啊,他不放心。
他对一个瘫痪在床、毫无知觉的老人,比对她这个活生生的妻子,要“放心”得多。
那天晚上,她一个人坐在餐厅里,点了一份牛排,一瓶红酒。
周围都是成双成对的情侣,甜蜜的笑语像一根根针,扎在她的耳膜上。
她喝了很多酒,回到家时,已经快午夜了。
陈峰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没有开灯,只有岳母房间里透出的一线光亮,勾勒出他疲惫的剪影。
他听见开门声,站了起来,语气里带着一丝担忧:“怎么喝这么多?”
林薇借着酒劲,所有的委屈和愤怒,在那一刻,彻底爆发。
“我为什么喝酒?陈峰,你问我为什么喝酒?”
“今天是什么日子,你忘了吗?我们的结婚纪念日!十六周年!”
“这十六年,不,这十五年!我过的是什么日子?我没有丈夫!我的丈夫,成了我妈的全职保姆!”
她的声音尖利而颤抖,在空旷的客厅里回荡。
陈峰沉默地站着,任由她的指责像暴雨一样砸在自己身上。
“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你有多久没买过一件新衣服了?你有多久没跟朋友出去聚会了?你的世界里,除了我妈的屎尿屁,还剩下什么?”
“我努力工作,拼命赚钱,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让我们过上好日子!不是为了让你心安理得地放弃自己的人生,守着一个植物人!”
“我们之间,早就完了,你知不知道!”
她吼出最后一句,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
陈峰上前一步,想扶她。
她却像被蝎子蜇了一下,猛地甩开他的手,厉声喝道:“别碰我!”
他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那只手上,还残留着药膏的气味。
林薇看着他,看着他那张被岁月和辛劳刻下痕迹的脸,忽然觉得无比陌生。
她记忆里的那个少年,那个会抱着吉他对她唱情歌,眼睛里有星星的少年,早就死了。
死在了这十五年漫长而绝望的时光里。
那一晚,他们分房睡了。
接下来的几天,是前所未有的冷战。
林薇在公司里雷厉风行,处理着上千万的合同,回到家,却连跟他说一句话的力气都没有。
她终于下定决心。
必须结束了。
再这样下去,她会疯掉。她的人生,不能就这么被拖进一个无底的泥潭里。
她以为,提出离婚时,会有一场歇斯底里的争吵。
她甚至准备好了说辞,如何分割财产,如何安置母亲。
她想,他一定会不同意,会指责她无情无义,会用十五年的付出来道德绑架她。
可她万万没有想到,他会那么平静。
一个“好”字,就将她所有的准备,击得粉碎。
那份平静,比任何激烈的反应,都更让她感到心慌。
就好像,他不是在放弃一段十六年的婚姻。
而是在扔掉一件,早就穿旧了的衣服。
桌面上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助理发来的提醒:“林总,下午两点的会,对方已经到了。”
林薇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纷乱的思绪都压了下去。
她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套装,脸上重新挂上了职业而完美的笑容。
镜子里,那个女强人又回来了。
只是,没人看到,镜子背后的那些裂痕,又加深了几分。
第三章 最后一根稻草
下午三点,民政局门口。
秋日的阳光有些刺眼,晒在人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林薇提前了十分钟到。
她穿着一身黑色的职业套装,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看起来像要去参加一场商业谈判,而不是结束自己的婚姻。
陈峰准时出现。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夹克,一条普通的牛仔裤,脚上是一双运动鞋。
他看起来有些憔悴,眼下有淡淡的黑眼圈,但眼神却异常平静。
两人没有多余的交流,甚至连一个眼神的交汇都没有。
他们一前一后地走进大厅,取号,排队,像两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等待的时候,林薇的手机响个不停。
有下属请示工作的,有客户询问合作的。她压低声音,言简意赅地处理着一件又一件的公事。
陈峰就坐在她旁边,安安静静地,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袋,里面装着他们所有的证件。
他没有看她,目光落在对面墙上“家庭和睦”的宣传海报上,有些出神。
终于,叫到了他们的号码。
工作人员是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女人,她公式化地看了他们一眼,问道:“两位是自愿离婚吗?”
“是。”林薇抢先回答,声音清晰而坚定。
陈峰也跟着点了点头。
“离婚的原因想好了吗?”
“感情破裂。”林薇再次说道。
陈峰依旧没有说话,只是默认。
工作人员显然见惯了这种场面,她不再多问,开始低头处理文件。
“财产分割协议带了吗?”
“带了。”林薇从自己的名牌手袋里,拿出早就请律师拟好的协议书,推了过去。
“房子归我,车子归他。存款一人一半。我自愿放弃其他所有夫妻共同财产的分割,并且,我会一次性支付他一百万,作为补偿。”
她的话,说得很快,像是在背诵早已烂熟于心的台词。
她觉得,自己已经仁至义尽。
这套市中心的房子,价值近千万。她放弃了大部分存款,还额外给他一百万。
这足以让他后半生衣食无忧,也足以偿还他这十五年的付出了吧。
她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陈峰。
他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
工作人员拿起协议书,看了一眼,又抬头看向陈峰,问道:“男方同意吗?”
陈峰终于开口了。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很久没有说过话一样。
“我不同意。”
林薇的心猛地一跳。
她就知道,他不会这么轻易放手。他果然还是要用这十五年来要挟她。
她的脸色沉了下来,正准备开口,却听到陈峰继续说道。
“房子,是我们一起买的,婚后财产,应该一人一半。”
“车子,是你买给我的,我不能要。”
“存款,也一人一半。”
“至于那一百万补偿,我更不能要。”
他从牛皮纸袋里,也拿出了一份文件,推到工作人员面前。
“这是我拟的协议,你看一下。”
林薇愣住了。
她拿过那份协议,A4纸上,是她熟悉的、陈峰那笔清秀的字迹。
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
一、夫妻双方感情确已破裂,自愿离婚。
二、婚后房产,位于XX路XX小区XX号,出售后房款一人一半。
三、婚后存款,共计XX元,一人一半。
四、婚后车辆,归女方所有。
五、双方无其他财产纠纷。
落款处,还没有签名。
他的分割方案,比她的,要“公平”得多。
他几乎是净身出户。
林薇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她完全无法理解。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疯了吗?
工作人员显然也有些意外,她看看这份手写的协议,又看看林薇那份打印精美的协议,问道:“那……以哪份为准?”
“以他的为准。”林薇几乎是脱口而出。
她感觉自己的脸颊在发烫。
相比于陈峰的坦荡,她那份自以为“仁至义尽”的协议,显得如此可笑,充满了高高在上的施舍意味。
陈峰看了她一眼,那是今天,他第一次正眼看她。
眼神里,没有嘲讽,没有怨恨,只有一种让她看不懂的、深沉的平静。
“那就按照男方的协议来吧。”工作人员说道,开始在电脑上录入信息。
接下来的流程,快得有些不真实。
填表,签字,按手印。
当两本红色的结婚证,被换成两本崭新的、墨绿色的离婚证时,林薇依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工作人员将离婚证递给他们,说了一句:“好了。”
结束了。
十六年的婚姻,在这样一个平淡无奇的下午,以一种近乎荒谬的平静,画上了句号。
走出民政局,外面的阳光依旧晃眼。
陈峰停下脚步,对林薇说:“我回去收拾东西,会尽快搬走。”
“房子……我会联系中介,尽快卖掉。”林薇的声音有些干涩。
“好。”陈峰点点头。
他转身,就要离开。
“陈峰!”林薇忍不住叫住了他。
他回过头。
“我妈……”林薇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我妈……怎么办?”
这才是她最关心,也最害怕面对的问题。
她可以没有丈夫,但不能没有妈妈。
虽然她很少去照顾,但她知道,只要陈峰在,妈妈就在。那个家,就还在。
她设想过无数种方案。
把他和妈妈一起留在那个房子里,她每个月支付高昂的费用。
或者,把妈妈送到最好的疗养院。
她有钱,她可以解决所有问题。
陈峰看着她,眼神里终于有了一丝波动。
那是一种,类似于怜悯的情绪。
“你放心。”
他淡淡地说。
“她是我妈。我照顾了十五年,以后,也会继续照顾下去。”
说完,他转过身,没有再回头,一步一步地,走进了刺眼的阳光里。
他的背影,有些佝偻,却又透着一种决绝的挺拔。
林薇站在原地,看着他越走越远,直到消失在人海里。
她手里紧紧攥着那本墨绿色的离婚证,棱角硌得她手心生疼。
心里,却空得可怕。
第四章 斩断
陈峰回到那个被称之为“家”的地方。
钥匙插进锁孔,转动,发出“咔哒”一声。
这声音,他听了十几年,从未觉得有什么不同。但今天,它听起来,却像是某种枷锁被打开的声响。
屋子里很安静。
岳母正在轮椅上睡着了,身上盖着一条薄薄的毯子,呼吸平稳。
陈峰走过去,替她掖了掖毯角。
阳光从阳台斜射进来,在她布满皱纹和老年斑的脸上,投下一片斑驳的光影。
这张脸,陈峰看了十五年。
比看自己父母的脸,看得还要多。
他有时候会想,如果十五年前,生病的不是岳母,而是自己的父母,林薇会像他一样,不离不弃地照顾吗?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他便掐灭了。
没有意义。
生活没有如果。
他走进卧室,拿出两个早就准备好的行李箱。
他的东西不多。
几件换洗的衣服,几本他一直没时间看的书,还有书桌抽屉里,一个上了锁的旧木盒。
他打开木盒,里面是他和林薇年轻时的照片。
照片上的他们,笑得灿烂。
在大学的草坪上,在拥挤的绿皮火车上,在他们第一个租来的、只有十平米的小房间里。
那时候,他们什么都没有,却又像拥有了全世界。
陈峰一张一张地看过去,指尖轻轻地抚过照片上林薇年轻的脸庞。
他的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笑意。
他曾经,是那么那么地爱她。
爱到可以为她放弃一切。
可爱情,到底是什么呢?
是年少时的激情与火花,还是中年后的平淡与相守?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当他日复一日地,为另一个人擦拭身体,处理污秽,将自己的时间和生命,完全捆绑在病床前时,那种名为“爱情”的东西,就像沙漏里的沙子,一点一点,被消磨干净了。
剩下的,是亲情,是责任,是承诺。
是一种,深入骨髓的习惯。
他小心翼翼地将照片收好,放进行李箱。
然后,他开始收拾岳母的东西。
她的衣物,她的药品,她用惯了的杯子和毛巾。
这些东西,比他自己的,要多得多。
他收拾得很仔细,每一样都分门别类地装好。
整个过程,他异常冷静,动作有条不紊。
没有愤怒,没有悲伤。
心,像一口枯井。
当林薇提出离婚,当他平静地答应时,他知道,有些东西,必须被彻底斩断。
他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守着这个空壳般的家,守着一个名存实亡的婚姻,去照顾她的母亲。
这不公平。
对他,对林薇,都不公平。
林薇想要自由,想要开始新的生活。
他给不了她想要的爱情,但他可以给她想要的自由。
而他自己,也需要一条新的出路。
他不能再以“林薇丈夫”的身份,去承担这份没有尽头的责任。
他要斩断的,不仅仅是和林薇的婚姻关系。
更是这十五年来,捆绑在他身上的,那份沉重的、以爱之名开始,最终却演变成枷锁的道德责任。
所以,他必须带走岳母。
这是他对那个善良的老人,最后的承诺。
也是他对这段逝去的婚姻,最后的交代。
从此以后,他照顾她,不再是因为她是他的“岳母”。
而是因为,她是一个需要他照顾的病人,一个他已经照顾了十五年的亲人。
这和林薇,再无关系。
他早已为自己和岳母,找好了新的住处。
一个离医院很近的老小区,一楼,带一个小院子。租金不贵,但很清静。
他卖掉了自己多年前用私房钱投资的一只股票,加上这些年攒下的一些钱,足够支付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的开销。
他已经为未来,铺好了路。
一条,没有林薇的路。
傍晚时分,搬家公司的车来了。
陈峰的东西不多,一个小时就全部装上了车。
最后,他小心翼翼地将岳母抱上车,用安全带固定好轮椅。
他回头,最后看了一眼这个他住了十几年的房子。
客厅的墙上,还挂着他们的结婚照。
照片上,林薇笑靥如花,依偎在他身旁。
陈峰的目光,在照片上停留了几秒钟。
然后,他决然地转过身,关上了门。
门,发出沉闷的声响。
像是一声,悠长的叹息。
第五章 空屋
林薇是在第二天晚上,才回到那个家的。
昨天办完离婚手续后,她没有勇气立刻回来面对这一切。
她在酒店住了一晚,用疯狂的工作,来麻痹自己那颗空洞的心。
她签了一份大合同,为公司拿下了本年度最重要的一个项目。
庆功宴上,她端着酒杯,游刃有余地穿梭在客户和同事之间,笑容得体,言辞优雅。
所有人都向她祝贺,夸她能力出众,前途无量。
她一杯接一杯地喝酒,直到胃里传来灼烧般的疼痛,才找了个借口,提前离场。
司机将她送到楼下。
她站在熟悉的单元门口,抬头向上望去。
家里的窗户,一片漆黑。
没有像往常一样,为她留一盏温暖的灯。
林薇的心,没来由地一紧。
她安慰自己,陈峰应该是在照顾妈妈,没空开灯。
她深吸一口气,走进电梯,按下楼层。
电梯门打开,她走到家门口,拿出钥匙。
手,竟然有些颤抖。
钥匙插进锁孔,她却犹豫了,迟迟没有转动。
她在害怕什么?
她不知道。
最终,她还是一咬牙,打开了门。
迎接她的,不是熟悉的药味,也不是客厅里昏黄的灯光。
而是一片,死寂的黑暗和空旷。
她摸索着墙壁,按下了开关。
啪嗒。
客厅的灯亮了。
那一瞬间,林薇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整个客厅,空空荡荡。
沙发,茶几,电视柜,餐桌……所有她熟悉的家具,全都不见了。
只剩下光秃秃的地板,和四面苍白的墙壁。
墙上,那个挂着他们结婚照的地方,只留下一个孤独的钉子印。
仿佛在嘲笑她那段,已经逝去的婚姻。
林薇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她踉跄着冲进卧室。
空的。
那张他们睡了十几年的双人床,衣柜,梳妆台,全都不见了。
她又冲进书房。
空的。
书桌,书柜,电脑……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
最后,她颤抖着,推开了母亲的房门。
里面,同样是空的。
病床,轮椅,各种医疗器械,堆积如山的药品……所有和母亲有关的东西,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就好像,这里从来没有人居住过一样。
整个房子,大得像一个空旷的回音谷。
她的脚步声,在房间里回荡,显得那么孤单,那么刺耳。
陈峰走了。
他不仅自己走了。
他还带走了这个家里,所有属于他的,属于他们的,甚至属于她母亲的痕迹。
他把这个“家”,彻底地,还给了她。
一个,只剩下钢筋水泥的空壳。
林薇的腿一软,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
她环顾着这个陌生的、空无一物的“家”,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和失落,像潮水一样,将她瞬间淹没。
她一直以为,她要的,是摆脱这段令人窒息的婚姻,是摆脱那个需要无尽付出的病人和那个为此放弃了一切的丈夫。
她以为,只要离了婚,她就能获得自由和新生。
可直到此刻,她才发现,她错了。
陈峰带走的,不是那些冰冷的家具。
而是这个家,最后的一丝烟火气。
是他十五年来,日复一日的守护,才让这个地方,勉强维持着一个“家”的形态。
而她,亲手,将这一切,都推开了。
她忽然想起陈峰最后说的那句话。
“她是我妈。我照顾了十五年,以后,也会继续照顾下去。”
他说的,是“他妈”。
而不是,“你妈”。
从他们离婚的那一刻起,那个躺在病床上的老人,就只是他的责任了。
和她林薇,再无关系。
他用这种最决绝,最彻底的方式,斩断了他们之间,最后的一丝牵连。
林薇蜷缩在空旷的客厅中央,冰冷的寒意,从地板,传到她的四肢百骸。
她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
哭声,在空荡荡的房间里,久久回荡。
第六章 未言之实
接下来的几天,林薇活在一种浑浑噩噩的状态里。
她第一次,请了长假。
她把自己关在那间空房子里,哪里也不去。
她疯狂地给陈峰打电话,手机里传来的,永远是那个冰冷的、机械的女声:“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她去他以前的公司找他,前台告诉她,陈先生早在半年前就办了离职。
她去问他们共同的朋友,所有人都惊讶于他们离婚的消息,但没人知道陈峰去了哪里。
他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带着她的母亲,从她的世界里,彻底消失了。
林薇从未感到如此无助。
她习惯了掌控一切。
掌控自己的事业,掌控自己的生活。
可现在,她发现,自己唯一失控的,就是她最想找回的东西。
绝望之下,她想到了一个最笨,也最无奈的办法。
她雇了私家侦探。
她把陈峰的照片,她母亲的照片,交给了那个戴着鸭舌帽的男人。
她告诉他:“多少钱都可以,只要能找到他们。”
等待的日子,是漫长的煎熬。
空荡荡的房子,像一个巨大的牢笼。
每当夜深人静,她都能听到自己孤独的心跳声。
她开始失眠,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她开始回忆。
回忆起,她和陈峰的过去。
她想起,大学时,他为了给她买一条她喜欢的裙子,去食堂吃了整整一个月的馒头。
她想起,她刚工作时,被上司刁难,哭着跑回家,他抱着她,笨拙地安慰她:“别怕,大不了我养你。”
她想起,母亲第一次中风时,她吓得六神无主,是他,镇定地打急救电话,办理住院手续,在病床前守了三天三夜。
那些被她遗忘在记忆角落里的,温暖的碎片,如今,却像一把把锋利的刀子,反复切割着她的心脏。
她一直以为,是母亲的病,毁了他们的爱情。
现在她才明白,不是的。
是她自己。
是她的自私,她的逃避,她的理所当然。
她心安理得地享受着陈峰的付出,却又鄙夷他为此放弃了事业和追求。
她一边依赖着他为这个家筑起的避风港,一边又嫌弃这个港湾,不够光鲜亮丽。
她把他所有的好,都当成了习惯。
直到失去,她才追悔莫及。
一个星期后,私家侦探打来了电话。
“林小姐,人找到了。”
林薇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侦探给了她一个地址。
是城郊的一个老旧小区。
林薇按照地址,立刻开车赶了过去。
那是一个她从未涉足过的地方。
楼房破旧,墙皮剥落,狭窄的过道里,堆满了杂物。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
她简直无法想象,陈峰和她的母亲,会住在这种地方。
她找到了那个门牌号。
是一楼,还带着一个小小的,杂草丛生的院子。
她站在门口,犹豫了很久,才终于鼓起勇气,抬手敲了敲门。
门,很快就开了。
开门的,不是陈峰。
而是一个看起来五十多岁,很朴实的阿姨。
“你找谁?”阿姨警惕地看着她。
“我……我找陈峰。”林薇的声音有些发抖。
“哦,你是陈先生的……?”
“我是他……以前的家人。”林薇不知道该如何定义自己的身份。
阿姨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眼神里有些复杂。
“他不在,出去买菜了。你进来等吧。”
阿姨侧身让她进去。
房间很小,一室一厅,陈设简单,但收拾得非常干净。
客厅的窗边,放着一张病床。
她的母亲,就躺在那张床上。
她看起来,比在家里的时候,精神要好一些。
身上穿着干净的衣服,头发梳理得很整齐,脸上也没有了那种长期卧床的灰败之气。
一个穿着护工服的年轻女孩,正在给她按摩腿脚。
林薇的眼眶,瞬间就红了。
“陈先生真是个好人啊。”开门的阿姨给她倒了杯水,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我是这里的社区网格员。陈先生刚搬来的时候,就来社区报备了,说家里有重病老人,需要特殊关照。”
“他一个人,把老太太照顾得无微不至。每天定时定量喂饭喂药,擦身按摩,比亲儿子还亲。”
“他还怕自己一个人忙不过来,又花钱请了一个白班护工,和一个做饭的钟点工,就是我。”
“他说,老太太身体不好,住在一楼,空气好,接地气。院子里的草,他准备等天好了,就拔了,种上些花,让老太太每天都能看见。”
“我活了这么大岁数,就没见过这么孝顺的儿子。”
阿姨的每一句话,都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林薇的心上。
她一直以为,陈峰带走母亲,是为了报复她,是为了让她愧疚。
她甚至恶意地揣测,他会为了省钱,让母亲过得很辛苦。
可她看到的,却是比在那个所谓的“家”里,更周到,更用心的照顾。
他不是在惩罚她。
他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继续着他的承诺。
一个,与她无关的承诺。
这时,林薇注意到,客厅的桌子上,放着一个打开的木盒。
正是她熟悉的,陈峰那个上了锁的旧木盒。
里面,是他们的照片。
只是,所有的合照,都被分开了。
有她的单人照,也有他的单人照。
在照片的旁边,放着一本摊开的日记。
林薇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
日记本的纸页已经泛黄,上面的字迹,是陈峰的。
她翻开的那一页,写着日期,是五年前。
“今天,是薇薇的生日。她升职了,很高兴。晚上和同事去庆祝,喝了很多酒才回来。我给她煮了醒酒汤,她没喝,说太烫了。其实,我已经吹凉了。”
“我给她准备了生日礼物,是一条她看了很久的项链。我攒了三个月的钱。但是,没送出去。她太累了,回来就睡了。”
“看着她熟睡的脸,我忽然觉得,我们离得好远。”
“这几年,我好像把所有的力气,都用在了照顾妈身上。我忽略了她。我知道。可我停不下来。”
“有时候我觉得,我照顾的,不仅仅是妈,更是我们这段婚姻。只要妈还在,只要我还在照顾她,我们的家,就还是一个家。薇薇,就不会离开我。”
“我是不是很自私?”
林薇的眼泪,一滴一滴,砸在了日记本上,洇开了一片模糊的墨迹。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他知道她的委屈,知道她的疲惫,知道他们之间,渐行渐远。
他不是不爱了。
他只是,用一种笨拙的、沉默的方式,试图维系着这个早已千疮百孔的家。
而她,却用最残忍的方式,打碎了他最后的幻想。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了钥匙开门的声音。
陈峰,回来了。
第七章 山谷回音
陈峰提着一个菜篮子,推门进来。
当他看到站在客厅里的林薇时,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的脸上,闪过一丝惊讶,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仿佛,她只是一个,不期而遇的陌生人。
“你怎么来了?”他问,语气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
“我……”林薇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像是被棉花堵住了一样,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看着他。
不过短短十几天,他好像又瘦了一些,也黑了一些。
但他的眼神,却比以前亮了。
那是一种,卸下了千斤重担后的,轻松和坦然。
“陈先生,这位女士说是你以前的家人。”做饭的阿姨走过来说道。
陈峰点点头:“王阿姨,你先去忙吧。”
他又对那个年轻的护工说:“小李,你带阿姨去院子里透透气。”
护工应了一声,熟练地将病床摇起,推着老人,走出了房门。
很快,屋子里,只剩下陈峰和林薇两个人。
空气,安静得可怕。
“你……过得好吗?”林薇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而沙哑。
“挺好的。”陈峰将菜篮子放到厨房,开始整理里面的蔬菜,“这里很安静,离菜市场和医院都近,很方便。”
他在说他的新生活。
一个,没有她的新生活。
林薇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揪住。
“为什么?”她忍不住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把所有东西都搬走,拉黑我的电话,换掉工作……你是在恨我吗?”
陈峰洗菜的手,顿了一下。
他关掉水龙头,转过身,靠在厨房的门框上,看着她。
“我不恨你。”
他摇了摇头,很认真地说。
“林薇,我从来没有恨过你。”
“我只是……累了。”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块巨石,压在林薇的心口。
“这十五年,我守着那个家,守着妈,也守着你。我以为,只要我一直守着,一切就都还在。”
“但那天,你提出离婚,我忽然就想明白了。”
“我们早就不是一路人了。你拼命地往前飞,飞得越来越高。而我,被困在原地,早就跟不上你的脚步了。”
“是我拖累了你。放你走,对你,对我,都是一种解脱。”
“我搬走所有的东西,不是为了报复,也不是为了让你难过。”
“我只是想,做个了断。”
“把属于我的,属于我们过去的东西,都带走。把那个房子,那个你用尽心力换来的、象征着你成功的地方,完完整整地,还给你。”
“从此以后,你过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他的话,说得很平静,没有一丝一毫的指责。
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锥子,深深地扎进林薇的心里。
她宁愿他骂她,恨她,指责她无情无义。
也好过,像现在这样,被他如此“体谅”地,彻底排除在他的世界之外。
“那妈妈呢?”林薇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她也是我的妈妈!你凭什么,不让我见她?”
陈峰看着她,眼神里,第一次流露出一丝疲惫和悲哀。
“林薇,你真的想见她吗?”
“这几年,你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每次回来,你在她房间里,待过十分钟吗?”
“你受不了那个味道,你害怕看到她毫无生气的样子。你把她,当成了一个负担。”
“而我,把她当成了我的生活。”
“我们离婚了。我没有义务,再替你承担这个‘负担’了。但我放不下她,她就像我的亲人。所以,我带她走。”
“以后,我会照顾她,直到她走完最后一段路。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与你无关。”
“我没有不让你见她。只是希望你明白,从今往后,你看望她,是以一个‘女儿’的身份,而不是把我当成一个理所当然的‘中间人’。”
陈峰的话,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林薇一直不愿承认的、那层自私而虚伪的外衣。
她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泣不成声。
是啊。
她有什么资格,来质问他?
她才是那个,最早的逃兵。
陈峰没有安慰她。
他只是静静地站着,等她哭完。
许久,林薇才止住哭声,她擦干眼泪,站起身。
“对不起。”
她看着他,用尽全身的力气,说出了这三个字。
“还有……谢谢你。”
谢谢你,这十五年的付出。
谢谢你,替我承担了,我本该承担的一切。
也谢谢你,用最决绝的方式,让我看清了自己。
陈峰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化作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回去吧。”他说,“天不早了。”
这是在下逐客令了。
林薇知道,他们之间,再也回不去了。
她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小小的、却充满生活气息的房间。
然后,她转过身,一步一步地,走了出去。
院子里,那个年轻的护工,正推着她的母亲,在夕阳下散步。
秋日的阳光,将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林薇的母亲,似乎是感觉到了什么,头微微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丝模糊不清的声响。
林薇的脚步,顿住了。
她多想,像陈峰一样,走上前,握住母亲那双干枯的手。
可是,她不敢。
她和母亲之间,隔着的,是十五年的光阴,和一颗,再也无法被原谅的、愧疚的心。
她终于,还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身后,是她亲手摧毁的,再也回不去的家。
而前方,是她自己选择的,一条孤独而漫长的路。
山谷里,空空荡荡。
她喊出的声音,再也,听不到任何回音。
来源:小南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