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会议室里空气凝滞,飘浮着咖啡的焦苦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投影幕布上,一个个精心准备的选题方案被打上“需重新评估市场潜力”或“投资回报率存疑”的标签,黯然退场。
作者:付新民
一
会议室里空气凝滞,飘浮着咖啡的焦苦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投影幕布上,一个个精心准备的选题方案被打上“需重新评估市场潜力”或“投资回报率存疑”的标签,黯然退场。
“佳薇,你的意见呢?”吴总的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光亮的会议桌,目光扫向末尾的林佳薇。
林佳薇深吸一口气,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仿佛要为自己筑起一道防线。“我认为,张沛老师的新作《野草吟》依然值得全力投入。它的叙事实验性很强,是对乡土文学的一次深刻回溯,其文字背后…”
“文字背后,是预计首印五千册都难以消化的现实。”吴总温和地打断,语气里却毫无转圜余地,“佳薇,我知道你对文字的坚持。但‘启明文艺’不是慈善机构,我们文艺出版部连续三个季度的利润贡献率都是垫底。我们需要的是能引发话题、制造流量的书,是能上热搜、能带货的IP,而不是…嗯,曲高和寡的‘艺术品’。”
“‘艺术品’不该是贬义词,吴总。”林佳薇感到一阵无力,但仍试图争取,“如果我们都不为这样的作品发声,那还有谁会…”
“市场会做出选择。”吴总抬手止住了她的话头,语气依旧平和,却带着终结讨论的意味,“读者的选择,就是最真实的评价。《野草吟》的选题,暂时搁置。下一个。”
会议在一种微妙的压抑氛围中结束。同事们投来的目光有同情,有无奈,也有几分事不关己的淡漠。林佳薇坐在原地,笔记本上《野草吟》那几个字显得格外刺眼。窗外是都市的喧嚣,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目的阳光,这是一个信息爆炸、追求速朽的时代,而她仿佛是一个执拗地试图挽留潮水的异类。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打破了她沉郁的思绪。是程瑞。
她走到走廊尽头接通,电话那头传来他特有的、带着点书卷气的沉静声音:“佳薇,忙吗?”
“刚开完会,又一次‘阵亡’。”她苦笑。
“习惯了。”程瑞的声音里似乎带着一丝极淡的笑意,并非幸灾乐祸,而是一种同道中人的理解与默契。“跟你说个事。今天收到一批旧书,是一位刚过世的孤寡老人的遗产,社区工作人员处理时,知道我爱收旧书,就联系了我。东西不多,但里面有一部手稿…”
他顿了顿,声音里透出一种罕见的郑重:“我觉得…非同寻常。纸页很旧了,字是钢笔写的,很工整,但有一种…说不出的力量。你有空吗?最好亲自来看看。”
林佳薇的心莫名地被触动了一下。程瑞不是个容易激动的人,他用了“非同寻常”这个词,本身就意味着什么。她看了一眼时间:“好,我下班过来。”
二
“守夜人”书店藏在城市一条僻静的老街上,门脸不大,暖黄色的灯光从玻璃门里透出来,像黑夜海面上的一座灯塔。
推门进去,风铃轻响。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张、油墨和木头特有的混合气息,令人心安。书店里空间逼仄,书架顶天立地,书上堆着书,过道仅容一人通过。程瑞正坐在柜台后,就着一盏绿罩台灯,小心翼翼地翻阅着一叠厚厚的手稿。
看到林佳薇,他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亮了一下:“来了。”
“就是你电话里说的手稿?”林佳薇走过去,目光落在那叠泛黄的纸张上。纸张边缘已微微卷曲,蓝色的钢笔字迹清晰而倔强地排列着,标题是——《北方的河床》。作者:舒清远。一个完全陌生的名字。
“舒清远,八十岁去世,一生籍籍无名,只在地方小报发过几篇短文。这是他一生的心血。”程瑞将手稿轻轻推到她面前,“你看看开头。”
林佳薇在柜台边的高脚凳上坐下,手指拂过纸面,仿佛能感受到岁月沉淀的质感。她低下头,开始阅读。
开篇第一句就如冰冷的火焰,瞬间攫住了她的呼吸:
“北方的土地是贫瘠的,河床在冬天裸露着,像大地撕裂的伤口,沉默地承受着风沙与严寒。但人们不知道,在那干涸龟裂的表象之下,曾有怎样的暗流汹涌奔腾,又埋葬了多少未能说出口的故事。”
文字冷峻、克制,却蕴含着一种磅礴的诗意和巨大的悲悯。它描绘的是北方荒原上一个家族的变迁,笔触如刀,精准地剖开历史洪流中个体命运的沉浮与坚韧。没有煽情,没有矫饰,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真实和隐藏在真实之下、灼热的人文关怀。
林佳薇一页页地翻下去,忘记了时间,忘记了窗外世界的存在。她看到了非凡的想象力——将集体的苦难转化为一个个具体而微的生命史诗;她感受到了深刻的理想主义倾向——那并非空中楼阁,而是根植于泥土、在绝望中依然挣扎着向上的人性光輝。
台灯的灯光笼罩着她和这部沉默的手稿,仿佛为它们隔绝出了一个独立的时空。程瑞没有打扰她,只是安静地泡了一壶茶,放在她手边。
不知过了多久,林佳薇终于抬起头,眼眶有些发红,不是悲伤,而是某种被巨大美和力量冲击后的震动。她看向程瑞,声音有些沙哑:“这…这简直是…”
“瑰宝。”程瑞接上了她的话,眼神灼灼,“被时代彻底遗漏的瑰宝。我看了一下午,佳薇,我们可能发现了一位被埋没的大师。”
“不是可能,是一定!”林佳薇的情绪激动起来,她紧紧抓住手稿,仿佛怕它消失,“这种文字的重量,这种叙事的格局,对个体尊严的守护和书写…它不应该被埋没在旧书堆里!它应该被看见!”
“但在这样一个时代,谁来看见它?”程瑞的语气恢复了些许冷静,带着一丝隐忧。
“我们。”林佳薇毫不犹豫,目光坚定地看向程瑞,也像是在对自己宣告,“我们必须让它被看见。”
那一夜,“守夜人”书店的灯火亮了很久。两个文学的守望者,对着一位逝去老人的手稿,激动地低语、争辩、规划,仿佛在策划一场对抗整个浮躁时代的秘密行动。窗外车流无声滑过,而屋内,文字的微光正在重新被点燃。
三
第二天,“启明文艺”出版社,林佳薇的部门。
林佳薇将《北方的河床》手稿和一份精心准备的出版策划书放在了吴总面前。她尽可能用最简洁、最有说服力的语言,阐述了这部作品无可估量的文学价值和可能带来的长远声誉。
吴总耐着性子听完,手指翻动着薄薄的策划书,眉头越皱越紧。“舒清远?从来没听说过。去世了?八十岁?”他放下策划书,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佳薇,我很欣赏你对文学的熱情。但是,出版一个死人、而且是完全无名气的死人的书,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我们可能出版一部足以载入文学史的杰作。”林佳薇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缩。
“意味着商业自杀!”吴总加重了语气,“市场部评估过吗?目标读者是谁?营销点在哪里?‘文学价值’?这东西能换算成首印数吗?能换成预购销量吗?”
“有些价值不能仅仅用数字来衡量!”林佳薇争辩道,“出版的意义不仅仅是追逐利润,更在于发现和传承…”
“但出版社首先得活下去!”吴总打断她,“文艺部的情况你不是不知道。如果再出一本注定滞销的书,我这个总监很难做,你们部门明年预算会更难看。这个选题,风险太大,我不同意。”
冰冷的现实如同冷水浇头。林佳薇知道吴总的话有其现实的道理,但一想到《北方的河床》可能再次被尘封,她就感到一种窒息般的不甘。
她沉默了几秒钟,然后抬起头,眼神里有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吴总,如果我以我个人的职业声誉做担保呢?我愿意立军令状。这本书,我们只申请最低限度的起印量,营销预算我可以几乎不要,我自己想办法去推。如果最终销量达不到…达不到一个最低标准,我引咎辞职。”
办公室安静下来。吴总惊讶地看着她,似乎没料到她会如此坚持,甚至押上自己的前程。他审视了她片刻,手指再次敲了敲桌面。
“最低起印量,三千册。没有营销预算。编辑、校对、设计所有成本严格控制。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佳薇。”他终于松口,语气却更加沉重,“我希望你的判断是对的,为了这部…杰作,也为了你自己。”
“谢谢吴总。”林佳薇松了一口气,手心全是汗。她知道,这只是一场漫长战役的开始,而她,已经押上了所有。
她拿着那份沉甸甸的手稿走出总监办公室,感觉它仿佛有千钧重。这不仅是一位逝去老人的文学遗产,也是她对自己所坚信的文学理想的全部赌注。
理想主义的火焰,能否照亮这流量至上的幽暗时代?她不知道,但她必须试试。
四
《北方的河床》的出版过程,像一场寂静的默片。没有盛大的新书发布会,没有铺天盖地的宣传海报,甚至没有作者本人可以配合采访。它如同它描绘的那条北方河床,沉默而干涸地出现在了世人面前。
林佳薇倾注了全部心血。封面是她和设计师反复磋商的结果——最终选用了某种近似于北方土地干裂质感的灰褐色卡纸,只有书名和作者名是压凹的白色字体,素雅至极,甚至有些过于朴素,在琳琅满目的畅销书堆里毫不起眼。书脊薄得可怜。她写的序言,字斟句酌,试图用最精准的语言,为潜在的读者撬开一条理解舒清远文学世界缝隙,阐释其冷峻文字下蕴藏的“理想主义倾向”和磅礴的“人文关怀”。
书印出来了,三千册,带着新书特有的油墨清香。但它们大部分直接进入了出版社仓库的角落,沉默地堆叠着。少数被发往各大书店,也往往被放置在“新书推荐”书架最不起眼的底层,或者干脆淹没在“现当代文学”分类架的茫茫书海之中。
网络书店的上架更是石沉大海。没有作者简介,没有名人推荐,没有营销噱头,算法自然不会给它任何流量倾斜。评论区寥寥几条评论,显得格外刺眼:
“买了,看不懂,太压抑了。”
“文字好像有点东西,但节奏太慢了,看不下去。”
“这是小说?感觉像在看历史文献,退了。”
首周销量统计出来,是个令人绝望的数字。林佳薇看着那份销售报表,感觉心脏像是被那只报表上的数字紧紧攥住,透不过气来。一种深切的无力感席卷了她。难道吴总是对的?难道这个时代,真的容不下这样沉静而深刻的文字了吗?她所有的坚持和赌注,在冰冷的市场现实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和一厢情愿。
五
就在林佳薇几乎要被失望淹没的时候,程瑞的行动开始了。
“守夜人”书店的玻璃门上,贴出了一张手绘的海报,推荐语是程瑞亲自写的:“发现被遗忘的瑰宝——舒清远《北方的河床》,一部值得用灵魂阅读的北方史诗”。他将寥寥的几本书堆放在柜台最显眼的位置,对每一位走进书店的熟客,尤其是那些他判断有深度阅读品味的书友,不厌其烦地推荐。
同时,在他那个访客不多、但用户粘性极高的文学网站“回声”上,他发布了一篇长文。《于无声处听惊雷:荐舒清远遗作》。他没有进行过度文学化的吹捧,而是扎实地摘录了几段原文,分析了其叙事节奏、隐喻结构和文字背后那种撼人的冷静力量。他称舒清远为“中国的威廉·福克纳”,书写着“一片土地及其人民的深层记忆”。
“回声”的读者们,大多是远离主流喧嚣的深度文学爱好者。他们信任程瑞的眼光。这篇文章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虽然未能激起大众范围的波澜,却真的引发了一小圈真正的“回声”。
订单开始零星地出现在“守夜人”书店的网上渠道,也偶尔有读者在出版社官方网店下单。更重要的是,在“回声”网站的内部论坛和几个小众的文学微信群、豆瓣小组里,开始有人讨论这本书。
“刚读完《河床》,后劲太大了,最后一章我哭得不行。”
“那个关于‘冻土下的种子’的隐喻,简直绝了!”
“有没有人觉得舒老对女性角色的刻画,有一种沉默而强大的力量?”
这些讨论微小而分散,却充满了发现宝藏的兴奋和分享的热情。一部作品的生命,首先在于被阅读、被讨论。虽然这声音还很微弱,但种子已经播下。
而在这个过程中,程瑞注意到,网站后台有一个匿名的IP,反复阅读他那篇推荐文章,并且下载了他在文末附上的《河床》试读章节文档。他没有在意,只当是又一个被吸引的书友。
六
那个匿名的IP背后,正是那位在茅盾文学奖评审委员会中享有崇高声誉的泰斗级评论家——陈瀚文教授。他年事已高,平时深居简出,但保持着通过程瑞这类小众深度网站了解文学动态的习惯。程瑞的文章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让助手设法找来了一本《北方的河床》。起初,他只是抱着职业性的好奇翻阅,但很快,他就被彻底吸引,放下了手头所有工作。
一连数日,陈教授沉浸在舒清远构建的文学世界里。他越读越感到震惊。这种叙事的宏大与精微并存,这种对历史苦难既不回避也不煽情、而是将其升华为一种普遍人类境遇的笔力,这种在极端环境中依然熠熠生辉的人性尊严……他看到的不仅仅是一部优秀的小说,更是一种罕见的、厚重的文学品质。
深夜的书房里,台灯下。陈教授掩卷长思,内心澎湃。他拿起钢笔,在一张便笺上写下几行字:
“舒清远以其冷峻如磐石、又精准如手术刀的笔触,照亮了人类集体记忆中一个被遗忘的晦暗角落。这并非简单的地域书写,而是具有世界性意义的寓言。其作品展现了非凡的道德勇气和理想主义倾向——这不是廉价的乐观,而是根植于苦难、并对抗苦难的深刻力量。”
他意识到,这部作品的价值远远超出了当下国内文坛的普遍认知。它需要被更广泛地看见,需要被置于一个更广阔的坐标系中进行探讨。
他没有立即撰写公开评论,而是先给自己几位分散在世界各地、研究比较文学和汉学的顶尖学者朋友发去了邮件,强力推荐此书,并附上了自己初步的阅读笔记。他希望通过这种纯粹的、学术性的交流,先为这部杰作搭建起一座跨越语言和文化偏见的桥梁,让它真正内在的光芒,有机会被更多人辨识。
一场无声的接力,正在文学最核心的圈层里悄然开始。微弱的回声,正试图汇聚成更强的声浪。
来源:作家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