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年暴雨,我村后山塌了,王家沟的泥石流冲垮了三户人家。王家沟之前早有裂缝,村长让那片的人都搬了,就小峰爸妈不搬,说山脚下的板栗树是爷爷种的,离不得。
这事还得从老王收养小峰说起。
那年暴雨,我村后山塌了,王家沟的泥石流冲垮了三户人家。王家沟之前早有裂缝,村长让那片的人都搬了,就小峰爸妈不搬,说山脚下的板栗树是爷爷种的,离不得。
小峰爸妈就那一个娃,爸妈走的那夜,小峰正好在镇上姥姥家住,躲过一劫。
姥姥是寡妇,岁数大了,腿脚也不好,邻居背了小峰回村,说是要送福利院去。恰巧老王路过,二话没说把人领回了家。当时大伙都不明白,就记得老王那天穿着去年那件咖啡色的西装,还在口袋上别了个发黄的向日葵胸针。
那年老王刚从砖窑下岗,媳妇嫌他没出息,带着她娘家陪嫁的那套铁锅铁铲跑了,差点没把老王给整垮。
村里人起先都看不上老王,觉得他是光棍汉,带不好小孩。我记得我婆婆还说过:“那老东西连自己媳妇都管不住,能照顾好孩子?”这话传到老王耳朵里,他也不恼,只是笑笑说:“人活一辈子,总得对得起良心。”
小峰刚到老王家那会儿,整宿整宿地哭,问他想啥,他也不说话,就抱着一个褪了色的小黄鸭,眼泪汪汪地看着窗外。
老王那时候打零工,早出晚归,没空看孩子。我们村刘婶刚好在家带孙子,就让小峰白天去她家玩。刘婶说小峰那会儿总趴在她院墙上看路,一听到拖拉机声音就跑出去,问他干嘛,他说:“爸爸妈妈说他们去县城打工就回来。”
后来我问过小峰还记不记得这事,他摇头说不记得了。但我知道他记得,因为他书包上至今还挂着那只发黄的小黄鸭,洗得掉色了,一只眼睛也没了,但他舍不得扔。
老王不识字,但他硬是逼着自己学会了小学课本上的字,好辅导小峰功课。记得村小那次家长会,老王穿着那件补了三次的蓝格子衬衫去了,衣服是洗得发白,但熨得笔挺。听完回来,掏出个发黄的小本子,上面密密麻麻记着老师说的话,有些字写错了,旁边又用红笔重新描了一遍。
小峰上初中那年,老王在县城找了个工地当保安,工资不高,但能定时回家。小峰每次放学回来,总会先到村口的老槐树下等,远远看见老王骑着那辆老旧的二八自行车回来,车后座上常常绑着一袋子菜。
我家娃跟小峰同班,有次放学路上,我看见小峰在学校后墙那拣别人扔的铅笔头。我悄悄跟老王提了这事,老王第二天就去县城文具店,买了一盒崭新的彩色铅笔送给小峰。小峰后来跟我娃说,那是他收到的第一份礼物,一直舍不得用,放在床头的铁皮小盒里,时不时拿出来看看。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村里人渐渐也不说老王的闲话了。小峰懂事,学习好,还帮老王种了院子里的一小块菜地,黄瓜、西红柿长得特别好。老王常把多余的菜分给左邻右舍,说是小峰种的,格外有滋味。
去年小峰考上了省城的大学,全村老少都高兴,连平日不苟言笑的村长都破例在祠堂摆了一桌酒,大伙儿都来捧场。老王喝得脸通红,一遍遍地说:“有出息,有出息。”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
小峰刚开学没两个月,老王接到学校电话,说小峰总是发烧,去医院一查,白血病。
这消息传回村里,炸开了锅。
老王一夜白了头。卖了家里值钱的东西,借遍了能借的人,还是差一大截。治疗费对普通人家来说就是个无底洞,更何况小峰需要骨髓移植,得先找到合适的配型。老王自己去配了,不合适。
那天老王在村委会的大喇叭里广播这事,声音哑得不成样子,跟喉咙里塞了把沙子似的。
“乡亲们,俺对不起小峰爸妈,没把娃照顾好。谁能帮忙验个血,看配不配型,救救孩子…”
村委会那个大喇叭是有毛病的,老王说话中间还夹杂着沙沙的电流声,听着更叫人心里发堵。
第二天早上,天蒙蒙亮,我骑着摩托车经过村口的老槐树,看见一个弯腰驼背的身影。走近一瞧,是老李家的瘸腿大爷,拄着拐杖往村医疗站的方向挪。
我问他:“大爷,这么早干嘛去?”
他没停下,喘着粗气说:“去验血。”
医疗站七点才开门。我到的时候,居然已经排了二十来号人。后面的人陆陆续续来了,有的还带着小板凳,有的提着热水瓶。连一向跟老王不对付的刘麻子也来了,手里还拎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两个肉包子,递给老王说是让他垫垫肚子。
老王蹲在医疗站门口的台阶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手抖得点不着火,还是旁边正在哺乳期的小芳嫂子帮他点的。我知道老王平时舍不得抽烟,那包皱巴巴的红塔山估计是他口袋里攒了好久的。
七点刚到,医疗站的张医生来开门,看见这么多人,愣了一下,问:“这是咋了?”
大伙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没说话。倒是老王站起来,声音沙哑:“大夫,都是来验血的,看能不能给小峰配上型。”
张医生叹了口气:“我这儿只能采血,不能做配型鉴定,还得送县医院去。”
我们村那医疗站条件简陋,一次性采血管不够用,张医生急得直跺脚。村长二话不说,骑着他那辆旧摩托就往镇上赶,说去卫生院再拿一些回来。
人排成长龙,从医疗站门口一直排到了村口的槐树下。我认出来,有城里回来探亲的,有跟老王平时不怎么说话的,甚至还有隔壁村的。大家都静静地排着,像是赶集,又不像。没人大声喧哗,偶尔说两句,也是压低了声音。
最让我记忆深刻的是刘婶的二儿子,他从小就跟小峰不对付,初中时还因为打架被叫过家长。这次他居然排在第一个,从县里赶回来的,衣服还没换,领子上沾着工地的灰。
轮到我验血的时候,看见老王在一旁摆了个小桌子,上面放着一本发黄的登记簿,是村委会选举用剩下的。每个人验完血,就在上面写下名字、联系方式。有些老人不识字,就按手印。
到中午的时候,已经有八十多人验了血。村长从自家拉来一口大锅,几个妇女炒了几个大盘菜,煮了一大锅粥。说是给大家填填肚子,省得饿着。锅是去年村里办丧事剩下的,有点漏,底下垫了块塑料布,时不时得有人去添火,火苗蹿得老高,但粥煮得很香。
人越聚越多,有人说村里的电线杆上贴了告示,周边几个村的人也都知道了。
中午稍微歇了一会儿,下午又开始。到天黑,采血的人突破了一百五。
老王那天没怎么说话,就是不停地给大家鞠躬,鞠得腰都直不起来了。
我记得有个从城里来的姑娘,穿着时髦,戴着墨镜,应该是没吃早饭,抽完血差点晕倒。老王赶紧扶她坐下,从兜里掏出一块皱巴巴的糖往她手里塞,那糖纸都跟糖黏在一起了,剥都剥不开。
到第二天下午,名单上已经有188个名字了。老王说这已经超出了他的想象,县医院都惊动了,派了专人来村里接这批血样。
后来我听张医生说,他干了这么多年医生,从没见过这种阵仗。县医院原本只答应做50个样本的配型,看到这么多人踊跃,院长特批全部检测。
结果出来那天,我在地里干活,听见村委会的大喇叭又响了,村长亲自宣布,在这188人中,找到了3个初步配型相符的!得进一步检测才能确定。
那三人是:常年在外打工的李大奎、我们村的年轻教师小周,还有一个居然是刘婶的二儿子,就是那个曾经跟小峰打过架的。
小峰最终跟刘婶二儿子的骨髓配型成功率最高。
刘婶二儿子二话没说,办了长假,从工地赶回来。我记得那天他来村委会签字,穿着件格子衬衫,头发理得很短,看上去精神了不少。有人问他怕不怕,他嘿嘿一笑:“怕啥?不就抽点骨髓吗?小峰那小子欠我一顿揍,得好好的回来接着挨。”
手术那天,老王守在手术室外面,手里捏着一个破旧的钱包,里面放着小峰小时候的照片。照片已经泛黄,边缘都磨毛了,但能看出是小峰刚来老王家时照的,小脸蛋皱着,不情不愿的样子。
我送了些吃的去医院,看见老王对着墙角的垃圾桶蹲着,不知道在捡什么。走近一看,原来是捡掉在地上的一张纸,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几个字:“爸,我会好起来的。”
那天我回去的路上,路过村口的老槐树,看见树下站了好多人,都在等消息。平时从来不串门的杨奶奶也在,握着佛珠念念有词。问她在干啥,她说:“给小峰和小刘求平安。”
三个月后,小峰回村了。
瘦了一大圈,但眼睛亮得很。老王推着他坐的轮椅,走在村里的土路上,路两边站满了人。村里办过最大的丧事也没有这么多人。大家手里拿着各种各样的东西,有的是自家种的新鲜蔬菜,有的是刚出炉的馒头,还有人拿着自家养的鸡蛋。
老王家那天门槛都要被踩平了,人来人往的。小峰坐在院子里的轮椅上,脸上带着笑,有些腼腆地跟每个人道谢。
刘婶二儿子也来了,还带着工地上的工友。他走到小峰面前,憋了半天,从兜里掏出一包皱巴巴的奶糖,说是工地食堂阿姨硬塞给他的,特别甜。小峰接过来,两人大眼瞪小眼,谁也没说话,但都笑了。
后来的事大家都知道了。小峰的病情逐渐稳定,虽然还需要定期复查,但医生说希望很大。他休学一年在家养病,闲着没事就跟老王一起收拾那块菜地,种了一院子的向日葵,特别好看。
今年春天,小峰回学校上课了。临走前,他拉着我的手,让我多照顾老王。说是怕老王一个人孤单,让我们村里人多去他家坐坐。
我问小峰毕业有什么打算,他说想当医生,因为他欠太多人情,得还。
前几天,老王收到了小峰的信,说是他参与了一个白血病患者互助小组,还认识了一个和他情况差不多的姑娘,两人互相鼓励。老王看完信,偷偷抹了眼泪,但嘴上笑得见牙不见眼。
他给我看信的时候,我注意到他戴上了那个发黄的向日葵胸针,别在洗得发白的衬衫上。
“小峰那娃有出息,”老王捋着花白的胡子说,“等他大学毕业,我得给他把媳妇儿娶回来。”
我笑他:“你咋知道人家姑娘愿意嫁到咱们这小山沟里来?”
老王挺直了腰板:“俺们村188个人都愿意为他验血配型,还有啥姑娘会不愿意?”
说完,他对着门口的那株最高的向日葵咧嘴笑了。
阳光洒在他布满褶皱的脸上,照得人有些睁不开眼。背后墙上挂着小峰去年画的一幅画,是一棵老槐树,树下站着许多小人,有高有矮,有胖有瘦,却都抬着头,朝着同一个方向望去。
我突然明白,这就是我们村的样子。
那些平日里为一亩三分地争得头红脸赤的邻居,那些见面连招呼都懒得打的街坊,原来心里都装着彼此。只是平时没机会表达,或者不好意思表达罢了。
就像那个破旧的大喇叭,平时只会播报无聊的政策和俗气的歌曲,关键时刻却能传递出最温暖的声音。
小峰的病,像是一块石头,投进了我们村平静的水面,激起了层层波澜,却也照出了水下多年来默默生长的水草和鱼群。
回家路上,我经过村口的老槐树,发现树干上钉了个小木牌,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几个字:“感谢188位好心人。”
我知道是谁写的。
也知道这块牌子会一直留在那里,直到老槐树老去,直到我们村的孩子长大,开始问起这个故事。
而我们,会一遍又一遍地讲给他们听。
来源:一遍真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