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她的讣告主要讲述了两件事儿:其一,她是20世纪最伟大的见证者之一,二十世纪最高产的战地记者之一;其二,她曾是伟大文豪欧内斯特·海明威的第三任妻子。
玛莎·盖尔霍恩
海明威的第三任妻子
玛莎·盖尔霍恩
1998 年 2 月 15 日,玛莎·盖尔霍恩去世。
她的讣告主要讲述了两件事儿:其一,她是20世纪最伟大的见证者之一,二十世纪最高产的战地记者之一;其二,她曾是伟大文豪欧内斯特·海明威的第三任妻子。
好在玛莎已经死了,看不到这篇讣告,因为她极其不乐意提起海明威,“在遇到他之前,我就是个作家,之后我一干就是45年,我的人生不是任何人的注脚。”
这个容貌姣好的女人宁愿冒着枪林弹雨穿越火线,也不愿当海明威同床共枕的妻子……
让我们从头开始,讲述那一段很酷的、89年人生。
1 黄金巷
玛莎·盖尔霍恩
玛莎·埃利斯·盖尔霍恩,出生在一个知识分子家庭。
父亲乔治·盖尔霍恩是一位公开的进步人士,同时也是圣路易斯最富盛名的妇科医生。母亲埃德娜是全美妇女选民联盟的创始人之一,一生致力于种族平等,在种族隔离盛行的圣路易斯,盖尔霍恩家是少数几家欢迎黑人前来就餐的白人家庭之一。
年幼的玛莎·盖尔霍恩
7岁的玛莎就跟在母亲后面参加了为争取妇女选举权而举行的“黄金巷”集会。
玛莎永远忘不了那个阴雨天。圣路易斯体育馆的主干道两旁,约7000名盛装妇女撑着黄色阳伞,系着黄色绶带。队伍的末尾,七名身着白色衣服的妇女代表着支持妇女参政的州,大量身着灰黑衣服的妇女代表着不愿让步的州。她和另一个女童玛丽·陶西格穿着白色连衣裙,站在队伍的最前面。玛莎骄傲地挺起了胸膛,因为母亲说,她们代表未来的女性选民。
“黄金巷”集会
这场盛会在玛莎幼小心灵中种下了一颗种子。家里人来人往,玛莎羡慕地看着母亲极富感染力的演讲和挥斥方遒的的戏剧天赋,叹了口气。自己似乎没有遗传到埃德娜的长袖善舞,她觉得自己的脾气似乎有点太“刚烈”。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玛莎嘟囔着将摊在桌上的笔收了起来,写的诗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
幼时,玛莎就读于约翰·巴勒斯学校,这是她父母共同创办的学校。秉承对所有学生一视同仁的原则,不分性别,男女同校。
埃德娜·盖尔霍恩
1926 年,玛莎从约翰·巴勒斯学校毕业,进入费城郊外几英里的布林茅尔学院学习。她有几门课成绩不好,心思也不在学习上,1年后,她做出了一个决定:辍学,当记者。
说干就干,她给全美各地的报社写信,恳求他们给她一个机会,并且随信附上从高中就开始写的诗。没多久,纽约州奥尔巴尼《时代联盟报》给了她回复,玛莎得到了一份见习记者的工作。
玛莎·盖尔霍恩
工作辛苦,早出晚归对于玛莎来说甘之如饴。然而作为报社唯一的女记者,金发碧眼,年纪不足20岁,她不得不面对那些“醉酒”同事的骚扰。
性烈如火的玛莎选择举报上司性骚扰。
结局是玛莎被解雇。于是她扛着两个行李箱,一台打字机和七十五美元漂洋过海搬到巴黎,就像她的偶像海明威和菲茨杰拉德那样,找了一家最便宜的酒店安顿下来,寻求机会。
2 巴黎居
玛莎·盖尔霍恩
20世纪30年代的巴黎是全球创作者的“磁石”。
巴黎拥有世界级的博物馆、画廊、出版社、剧院、咖啡馆,对先锋艺术、实验文学、激进思想、生活方式的包容度极高。创作者们一来容易寻到展示作品的地方;二来可以结识同行,进行一场激烈的思想碰撞;三来出版商汇聚,千里马也得寻到伯乐才成。
玛莎·盖尔霍恩
最初,玛莎的日子非常艰苦。文字没人赏识,稿件投不出去,依靠家里寄来的津贴度日。面包、咖啡是生活的主要组成部分,偶尔接到零星翻译工作,拿到钱后,欢欢喜喜出门吃一顿“大餐”。
“那段时间,我活得像是下水道的老鼠。”
她在构思一部长篇小说,“我14岁时就开始意识到自己想写作,” 许多年后,玛莎在一次采访中说道。“在那之前,我一直如饥似渴地阅读。”
玛莎·盖尔霍恩
熟悉了巴黎的大街小巷后,玛莎开始为美国的报纸杂志撰写稿件,内容主要集中在艺术家们的生活,巴黎的咖啡馆文化,普通市民的日常穿搭等。虽然文字质朴了些,但观察视角独到,很受美国读者的欢迎,这才逐渐赚到些钱财。直到《纽约时报》巴黎分社给了她一个工作机会,玛莎这才有了稳定收入。
与此同时,年轻的金发女郎情窦初开,爱上了伯特兰·德·朱弗内尔。
伯特兰·德·朱弗内尔
伯特兰是法国香槟地区一个古老贵族家族的继承人,比玛莎大五岁,两人相遇时,他早已娶妻生子。
1930 年底,玛莎怀孕了。
“你不愿与我结婚吗?”玛莎问道。
“亲爱的,我很爱你,但我的妻子马塞尔拒绝结束我们虚假的婚姻。”伯特兰回答。
老年的伯特兰·德·朱弗内尔
玛莎回美国堕胎,伯特兰追到美国,尽管玛莎的父亲很不赞成女儿的这段关系,但玛莎还是跟着情人返回欧洲。
彼时欧洲大陆正处于激烈动荡期,法西斯主义的崛起、法国右翼势力抬头,鼻尖仿佛萦绕着二战的硝烟。玛莎满怀热情加入了一群年轻的法国和平主义者团体,他们反对战争,反对暴力。玛莎在给《纽约客》的文章中写道:贫困和热情是我们的共同点。我们人生的目标就是赶走那个明显在把我们拖入另一场战争的邪恶老头。我们相信,没有法德和解,欧洲就不可能实现和平。
玛莎·盖尔霍恩
1934年,玛莎以学生的身份游历德国,与希特勒青年团共处一周后,她的和平主义信仰彻底消亡。她看到街头暴力和种族压迫,她看到纳粹分子恣意烧毁书籍,她看到市民们对暴行视而不见,整个国家在白色暴政的压迫下寂静无声。
德国的恐怖氛围让我感到窒息,我忽然意识到记者不能仅停留在记录表面现象,我们需要揭露权力背后的压迫机制,我需要重新思考写作方向……
玛莎·盖尔霍恩
德国之行让玛莎从理想主义者变为现实的“剖析者”,彼时伯特兰继续为“法德和解”四处奔走,道不同不相为谋,玛莎与男人正式分手,她离开欧洲回到美国,思考未来。
3 海明威
因母亲和埃莉诺·罗斯福曾是布林莫尔学院校友关系,玛莎受邀到州长官邸共进晚餐,玛莎与埃莉诺相交甚欢,自此开始书信往来。
玛莎回到美国,恰逢哈里·霍普金斯创办联邦紧急救济管理署(FERA),25岁的她成为其中最年轻的一员。
埃莉诺·罗斯福
每天5美元补贴,玛莎从一个在经济大萧条冲击下落寞的城镇奔波到另一个。
北卡罗来纳州,“看起来身体上受到最大打击的是年轻女孩……我在一些工厂观察过她们,那里的工作负荷简直不人道。她们八个小时都不能休息;在一家工厂,她们告诉我,她们甚至抽不出时间穿过房间去饮水机取水;她们站着吃饭,眼睛盯着机器……我发现三个女人躺在厕所的水泥地上休息……”
马萨诸塞州,“人们裹着破布、破 鞋迎接冬天。营养不良的孩子们脸色苍白、消瘦不堪,他们失业的父亲心烦意乱,却无能为力,有时甚至希望他们都死掉……”
玛莎·盖尔霍恩
贫困、梅毒、饥饿、看不到曙光,亲眼目睹的东西比她此前脑海里勾勒的情况可怕太多。
玛莎拿不出统计数据,但她可以用文字,将那些通过她眼睛看到的、在绝望中挣扎的人们展现在读者面前。
在玛莎不知情的情况下,她的报道被递交到了埃莉诺手中。于是,在玛莎因为煽动爱达荷州失业工人暴乱而被FERA解雇之后,罗斯福夫妇邀请她到白宫与他们同住。玛莎写道:“那两个月里,房子里总是挤满了密友和有趣的人(亚历山大·伍尔科特、阿尔弗雷德·伦特、琳恩·方坦等),这是你能想到的最令人愉快、最随和、最有趣的地方之一。”
玛莎·盖尔霍恩
通过与这些金字塔尖人们的聊天,玛莎得以探究20世纪30年代女性通常不会讨论的话题,明确了未来之路:我希望我所写的东西能引起人们的注意,引发思考,并影响他们的后续决定。
1936 年末,玛莎的父亲去世,母亲带着几个孩子在佛罗里达共度圣诞。玛莎来到基韦斯特和他们会合,四个人在旅游景点闲逛,转进街角一间名叫“邋遢乔”的酒吧。
酒吧里人不多,玛莎一眼就看到角落中那位英俊的黑发男子,她认得他,欧内斯特·米勒·海明威。
欧内斯特·米勒·海明威
彼时海明威已经因《太阳照常升起》、《永别了,武器》等著作蜚声国际。热爱打猎、钓鱼的中年男人脱去年少的青涩,在金钱、权势的赞美中脱胎换骨,显出轩昂气宇。
最初,海明威以为玛莎和她弟弟是情侣,他单纯欣赏地看着眼前这位活力四射,双腿长而有力的女人,直到他们开始探讨文学、写作和国际政治时,他感觉到了灵魂的共震。
当说到西班牙内战时,海明威忍不住抱怨:“我的妻子不希望我前往战区。”玛莎却扬眉道:“我想去西班牙参与报道。”
玛莎与海明威
这句话挠到了海明威心坎里,他邀请盖尔霍恩家一起吃饭,将妻子儿女介绍给他们。
两人很快便发展出一段亦师亦友的感情。
4 西班牙
1937年2月27日,玛莎与海明威一同前往欧洲大陆。
3月初,玛莎徒步穿越安道尔边境抵达马德里。她以《克里尔》杂志记者身份进入西班牙,没有经费,全程都是玛莎自掏腰包。“法西斯主义在整个欧洲蔓延,我无法不参与其中。”
她多次冒着生命危险冲进前线,是少数几个报道马德里围城战的女性记者,也是唯一一名在现场报道特鲁埃尔战役的女记者。
欧内斯特·米勒·海明威
而且,当男人们专注于战略战术分析、前线阵地报道时,玛莎却将目光投向了战争中的普通人,尤其是妇女、儿童和老人。
将领、士兵、英雄,有无数双手为他们著书立传,而废墟中哭泣的女人,饥肠辘辘的孩子,在炮火中艰难求生的普通人,只有玛莎会将他们的悲伤与希望讲述给别人听。
聚焦战争,却不歌颂英雄,而是“从下往上”的将普通民众的生活展现出来。这个独特的视角成为她标志性的报道风格,也重新定义了战地新闻的标准。
玛莎·盖尔霍恩
玛莎的才华和勇气获得新闻周刊 《科利尔报》的认可,他们正式聘请她作为特派记者报道西班牙内战,如此一来,稳定的收入让她再无后顾之忧。
玛莎在佛罗里达酒店与海明威、罗伯特・卡帕等记者共同工作,1937 年,他们共同度过了那年圣诞。
没有枪炮声侵扰,在烤火鸡、香肠那熟悉的气味中,两个志同道合的男女在异国他乡水乳交融,不分彼此。
玛莎与海明威
然而,这段感情从一开始就如同天雷勾地火,一名记者将他们的结合称作:“韧钢和打火石的结合”。两人都脾气火爆,性格独立,不少人都觉得,他们俩大概也就能成就一段露水姻缘吧。
为“北美报业联盟”报道战争的海明威,给了女友不少信息资源支持。而“海明威女友”这一标签,却将玛莎圈进一个怪圈:
“她的名气和成就必然是来源于海明威的支持。”
"一个女孩儿不可能懂这些,必然是海明威在背后指导她。"
玛莎·盖尔霍恩
为了洗脱“污名”,玛莎不得不独自一人深入战区保持工作的独立性。她带着一个背包,口袋里揣着大约50美元,跟随经验丰富的战地记者们在西班牙奔波。她爱海明威,但她得证明一点:玛莎的成就完全通过自己努力得来。
1939年3月28日,马德里陷落,西班牙内战结束,玛莎和海明威回到美国。海明威打算与宝琳离婚,迎娶玛莎为妻。
5 爱与恨
宝琳·菲佛,海明威的第二任太太。
她先成了海明威第一任太太哈德莉的闺蜜,然后以朋友身份拜访海明威的家庭,最后趁着“闺蜜”忙于照顾孩子时爬上了海明威的床。
如今,海明威与年轻漂亮的玛莎擦出激情的火花,他的心和灵魂都落在 ”她是那年冬天西礁岛上风韵最别致的异乡客“ 身上,对宝琳再无眷恋。
海明威与第一任妻子哈德莉
“父亲刚给了我一大笔钱,你不是想买一条船吗?” 宝琳哀求道。
然而海明威头也不回地走了,他乘船去了古巴,住进哈瓦那的“两世界酒店”(Hotel Ambos Mundos)。不久后,玛莎来到古巴与他会合,他们租下了“守望塔农场”( Finca Vigía),并自费对其进行大规模翻修。
宝琳·菲佛
这是一栋乳白色的房子,房前有大棵的棕榈树和木棉树。两人在房子的两头写作,海明威将新作 《丧钟为谁而鸣》献给了玛莎,而玛莎则在完成西班牙见闻录:《受难的战场》。
“我会把我过大的鼻子、不整齐的嘴唇、过于伸出的耳朵修整好,把脸上的疣子和黑痔去掉以后再去见你。”宝琳神经质地照着丈夫新欢的模样,将满头黑发染成了金色。但郎心如铁,海明威还是坚定地离开了第二任妻子。
守望塔农场
离婚三周后,他迎娶了玛莎。
两人在夏延联合太平洋铁路的餐厅里举办了一场低调地婚礼,玛莎对婚姻很自信,她写信给埃莉诺·罗斯福:“欧内斯特和我天造地设,我们是天生一对。”
她坚信自己是理智地步入婚姻的,她完全了解丈夫,他们灵魂相似,兴趣相投,她会是海明威夫人,同时也是玛莎·盖尔霍恩。
玛莎与海明威
然而,两个性格强势的人想要和平相处并不那么容易,除非一方愿意妥协,愿意臣服。
玛莎是个事业心很强的女人,这样的女人嫁给一个被世人称为天才的男人对她的自尊心和自信心都是一场考验。
有时柔情似水,有时却暴躁非常,强悍有力与幼稚可恶在海明威身上交织出现,玛莎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了解他了。
玛莎与海明威
玛莎与海明威
1941年1月,玛莎和海明威结婚后不久,《科利尔报》派遣她前往中国,报道日本帝国主义的野心以及对周边国家的威胁。“我犯了一个错误,说服心不甘情不愿的新婚丈夫陪我去报道中国战事。我一直甜言蜜语,直到他沮丧地叹了口气,答应了。”
海明威去世17年后,玛莎出版《我与他人的游记》中曾有一篇题为《马先生的老虎》的文章中写到那一段经历:“那是我可耻的自私,我再也没有这样做过,以后的‘恐怖’之旅都是单独行动。”
6 在中国
当他们抵达香港,海明威立刻结识了一群当地的拳击手和警察,他们结伴去喝酒打拳,留下玛莎独自一人探索这座城市。很快,女记者迷失在这所富饶、令人震惊且错综复杂的充满着异域风情的城市里。
她看到了被送进工厂工作的小男孩儿,熟练为鸦片馆客人装烟斗的小女孩儿……“我茫然地四处走动,张大嘴巴,我从未如此快乐,只是略感疲惫。”
玛莎与海明威
接待者安排她乘坐飞机,在严寒中飞越中国大陆16个小时,从空中俯瞰饱经战火摧残的景象。“在此之前我与大多数西方国家一样,对此毫不关心,但现在我确定,这是西班牙战争的重演,一个自由无辜的国家遭到了野蛮霸道的独裁者的入侵。”
玛莎与海明威在中国
当他们进入中国腹地,糟糕的环境令玛莎的双手因脱皮真菌感染而剧痛。宾馆里,她躺在当作床的木板上,无力地拍打着蚊子,对面是”没心没肺“的海明威,正冲着她咧嘴微笑:“太晚了,你早该知道这趟旅途不易。”比身体的不适更令人沮丧的是,他们发现中国在与日本的战争中表现疲软,不仅仅是因为装备落后和战略失误,还因为其领导人蒋介石拿到美国的援助后,没有将这些援助用于国家利益,而是中饱私囊。
玛莎、海明威与余汉谋将军,中国重庆,1941 年
在重庆,玛莎和海明威受邀与将军及其夫人共进午餐,他们发现,将军住所的富丽堂皇与外面的贫困形成了鲜明对比。当玛莎鼓起勇气询问附近乞讨的麻风病人时,她得到的却是漠然的、毫不在意的目光。
而当她和海明威秘密地被带去会见中国共产党国际代表见面时,眼前的名叫周恩来的青年穿着破烂的制服,但他却是一位引人注目的人物,一位非常英俊的男人,有着“明亮而有趣的眼神”,以及令人无法抗拒的使命感。
玛莎、海明威与宋美龄,中国重庆,1941 年
“他是我在中国遇到的唯一一个真正的好人。”玛莎道:“但我知道我不可能去推广他的事业。美国对蒋介石的投入太大,以致《科利尔报》从未考虑过刊登‘直截了当的真相’。正如我不能写蒋介石政权的腐败一样,我也不能赞扬那些反抗蒋介石政权的人的正义性。”
海明威给了沮丧妻子一些安慰,“他给了我明智而富有同情心的建议,教我如何写出那份妥协的报告。”
玛莎与海明威
“好吧,这段旅行或许真的是一场疯狂蜜月。”玛莎无奈地道,但还是觉得非常难过。她写信给朋友:如今,只有非常年轻、非常愤世嫉俗、非常无知的人才能享受新闻写作的乐趣。我害怕,我心中的正直,我的写作已被玷污……
回到古巴后,更大的失望席卷而来,这一次,令她痛苦的是海明威。
7 杀破狼
老实说,海明威如同火山般喷薄而出的才华让玛莎感到震惊,也有些嫉妒。但当他们从中国回来后,男人与伙伴们沉迷于划船、打猎、钓鱼,几乎不动打字机,却又令她感到不悦。
如果玛莎胆敢问他是否有新作品在酝酿,海明威的反应异常激烈。
“你个自负的婊//子,竟然敢质疑我的作品。” 男人怒气冲冲地道,”我必须得提醒你我们两人文学声誉的差距,等你被虫子吃完很久,他们还会读我的作品!”
玛莎与海明威
玛莎与海明威
如果玛莎是海明威前头那两个更温柔顺从的妻子,便不会与他争执下去;如果玛莎是更细致入微的性格,或许能意识到海明威那些虚张声势的背后藏着对失败的恐惧。他的父亲因抑郁症自杀,而海明威强撑着不肯承认自己内心的软弱和黑暗。
他们吵架,他像“一条驯服的眼镜蛇”,她也一样脾气暴躁,有时甚至互相恐吓。玛莎开始怀疑这段婚姻是否正确:都说战争可怕,但战争让我更加充实,而婚姻让我脆弱。“因为当你同意‘磨平所有棱角,保持低调’时,你有时会迷失自己,迷失在内心深处。”
玛莎与海明威
珍珠港事件爆发后,玛莎提议前往欧洲,但海明威却不乐意,他打算在古巴建立一个类似西班牙内战时期马德里“第五纵队”的反间谍组织。
海明威从哈瓦那酒吧的朋友中成功招募了一支八人团队,并说服联邦调查局每月拨款500美元作为运营经费。该组织的正式名称叫做无友(Friendless),但绝大部分人都称之为:“骗子商店(Crook Shop)”。
玛莎·盖尔霍恩
随着骗子商店“接管”了守望塔农场,派对和饮酒聚会开始持续到凌晨。玛莎变得越来越不耐烦,与海明威的争吵也开始加剧。于是她独自离开,前往加勒比海,采访当地的战争准备。
这次旅程诸多不顺,她先是被飓风和暴雨困住,又因为晕船得厉害被独自丢在小岛上。在苏里南,她的手腕骨折了,还感染了登革热。
病痛之际,海明威温柔缱绻的信来到她身边,玛莎如同一个疲惫的孩子般回到海明威的身边。然而平顺的日子过不了多久,他们再次吵起来,海明威也变得越来越喜怒无常,越来越暴力。
欧内斯特·米勒·海明威
他们在从哈瓦那归家的路上大吵一架,因为海明威喝多了,却还非要开车。玛莎在暴怒中开着海明威心爱的林肯轿车撞在树上,然后她独自走回庄园,把海明威留在了那辆撞坏的车里。
1943年,玛莎再次离开海明威前往伦敦。
只要分开,他们就相互挂念,玛莎给丈夫写信:“你属于我……我们面前还有美好的未来。我会努力在老去时变得美丽,如果做不到,我会努力变得善良。我非常爱你。”
玛莎·盖尔霍恩
但只要聚在一起,他们就有吵不完的架。为了一切争吵,房子、写作、钱、海明威的猫。
海明威趁着玛莎睡觉时把她弄醒,大喊大叫,说她写的东西一无是处;玛莎则趁海明威酗酒,将他养的那群凶狠的公猫全部阉割。
海明威想要玛莎臣服,做他乖顺的妻子,玛莎却绝不允许任何人摆布她的人生,哪怕那个人是海明威。
1944年初夏,一切爱恨纠葛都将在此时落下帷幕。
8 诺曼底
玛莎决定去诺曼底采访,希望海明威与她一同前往。
结果,两人为此爆发了一场“战争”。玛莎指责欧内斯特酗酒、神志不清,而男人反唇相讥,骂她是个自私的妻子,道德伪君子,只因为贪图名利才去前线。
无奈,玛莎决定独行。
玛莎·盖尔霍恩
临走前给海明威留了一封信:若没有经历这一切我就回来,对你而言我将一无是处……如果我不过是给庄园建一座豪华的石墙,然后坐享其中,你根本不会爱我……我们会一起写书,一起欣赏秋天,在玉米地里散步,等待野鸡的出现,我们会过得很惬意。
然而海明威被愤怒冲昏了头脑,他联系《科利尔报》,说自己愿意前往诺曼底。当时,每家杂志或报纸只能派一名记者进入前线,《科利尔报》最终选择了名气更大的海明威。
玛莎、海明威与英格丽·褒曼
玛莎心若死灰,时间太紧了,她向英国政府申请记者资格却遭到拒绝,难道,真的要与诺曼底登陆失之交臂?海明威刚到伦敦就因车祸脑震荡住院,玛莎冲进来一句关心的话都没说,直接暴怒道:“我真没想到,你是个恃强凌弱的混蛋。我们完了,彻底完蛋了!”
说完,夺门而出。
玛莎没打算退出,1944年6月6日晚,在船队启程前往诺曼底之前,她站在码头上思索计划。这时,一队军人走近,“小姐,您在这里做什么?”
玛莎·盖尔霍恩在意大利战场
玛莎亮出了一枚过期的记者证。她镇定地指着视野中最大的物体——一艘侧面带有红十字的笨重白色医疗驳船道:“我奉命采访医疗军官。”
或许是她的态度太过冷静,军官行了个礼,让开通道。玛莎登上医疗船后,立刻把自己锁在僻静的卫生间。她在角落的地板上安顿下来,这才无法控制地浑身颤抖起来,因为一旦有人发现,她就会立刻被捕。玛莎从背包里掏出酒瓶灌下一口,她静静地等待着,直到黎明时分,船开始穿越海峡,忐忑不安的心才重新揣回肚子里。
罗伯特·F·萨金特拍摄的《通往地狱的出租车——再返回——进入死亡之颚》是诺曼底登陆最著名的照片之一
晕船晕得脸色发青的她走出了卫生间远远看去,数千艘驱逐舰、战列舰、攻击舰和运输舰组成了庞大的舰队沉默前行,空中部队升起,同时投下数千枚炸弹……
玛莎搭乘的船是第一艘抵达战场的医疗船。登陆艇靠岸后,她与医生和医护人员一起登上奥马哈海滩,不是以记者的身份,而是以担架员的身份跳进冰冷海浪中,紧随扫雷艇之后,抢救伤员。
玛莎·盖尔霍恩在战场
海明威乘坐的登陆艇在抵达奥马哈海滩前遭到敌方火力攻击,无奈掉头返航。数百名持证记者,都端着望远镜,安然坐在海峡里的舰艇上奋笔疾书。唯有玛莎,冒着枪林弹雨用眼睛记录着战争、鲜血和死亡。
几天后,海明威的报道出现在《科利尔报》的头版头条,而玛莎则因为违反军事条例被捕并被剥夺了战地记者资格。
但真相无法被掩盖,战场上有16万名男子,却只有一名女记者——玛莎·盖尔霍恩。
9 刀与兵
诺曼底登陆日之后,玛莎留在了欧洲,并成为1945年4月达豪集中营解放时第一批赶到现场的记者之一。
她与海明威此后只见过两次面:一次是 1944 年在巴黎偶遇,海明威身边已经另有新欢——一个名叫玛丽·威尔士的女人;另一次是在伦敦,双方商定离婚事宜,并于 1945 年底正式离婚。
海明威与第四任妻子玛丽·威尔士
在他们的婚姻濒临破裂之际,海明威说了很多难听的话。
海明威写诗骂她:“世界上有千千万万名叫玛莎的女仆,她们都那么乐于服从命令,盖尔霍恩挺可爱,可惜就是太野心勃勃了。”
“我希望玛莎·盖尔霍恩死掉,但我拒绝在她的葬礼上发言。”
欧内斯特·米勒·海明威
后来在巴黎一家酒吧里,面对一群朋友,海明威贬低了玛莎的成就,把她的阴//道比作热水袋松弛的瓶颈……他告诉朋友,他曾经扇了玛莎耳光,“因为女人只懂得残忍,像她这样傲慢的女人就应该受到额外的打击。”海明威洋洋得意地道。
鉴于海明威的声望和文坛地位,玛莎认为在两人分手后,她唯一可行的选择就是保持沉默。她只是写了封信给母亲:“海明威是个令人厌恶的人,再多的才华也无法遮盖这一点。”
玛莎与海明威
然而,作为唯一一个主动离开海明威的女人,无数采访者想从她这里拿到一手“资料”。但玛莎始终沉默以待,如果他们坚持追问,她就会把其扫地出门。
很多年后,玛莎在《我与他人的游记》中写到:在遇见UC时,我并非初出茅庐,已经发表过多篇文章。作为一名战地记者和小说家,我的人生不是任何人的注脚。
离婚后,玛莎就从海明威的生活里消失了,她完全拒绝谈论大文豪,即便在《我与他人的游记》中,她也只用“UC”来称呼他。直到1961年,玛莎收到海明威自杀的消息时,她沉默了很久,点了点头道:“我理解他自杀的原因。”
玛莎的《第82空降师:热点地区的主人》。该文章发表于1946年2月23日的《华盛顿邮报》
玛莎只回过古巴一次,那是在1986年,她完成尼加拉瓜工作后去了守望塔农场。心爱的木棉树被砍掉了,一切都已经变了模样。
在离开哈瓦那前,玛莎一边喝着朗姆酒,一边对朋友道:“古巴让我明白,我已经老了。”她微笑:“在海明威人生的电影里,我是恶棍,坏女孩。我选择扮演恶棍,而不是掩饰。” 她脸上显现出一抹回忆之色:“他曾发电报说,‘你是战地记者,还是我床上的妻子?’”
守望塔农场的客厅
“我以为自己可以拥有一切……记住,爱情会过去,唯有工作永存。”
10 在路上
离开海明威后,玛莎辗转于不同的恋情之间,大多时间都会与已婚男人相恋,然后一次又一次地厌倦,大步流星,将男人们抛在脑后。结过一次婚,最终以离婚告终,没有孩子。
1949年,玛莎从意大利孤儿院里收养了个男孩,取名乔治·亚历山大,她亲切地称他为“桑迪”。但,后来因忙于工作,与养子的感情并不亲近。
玛莎与收养的孩子桑迪(疑似)
1966年,玛莎·盖尔霍恩58岁,以职业标准来看,她已经到退休年纪。但她义无反顾地前往越南,担任战地记者,为伦敦报纸《卫报》报道战争。
她不参加新闻发布会,独自一人探访孤儿院、难民营和医院,将目光投注到那些骇人听闻的平民伤亡中去。
玛莎·盖尔霍恩,1978年,70岁
随后,玛莎发表了六篇文章,公开抗议越战。
“我想写越南人,写那些被人们遗忘了也是人的平民。我想谦逊地介绍他们,让大家明白我们正在摧毁谁……伤亡并非越共所为,而是美军的军事战术所致……”
文章对美国的越南政策毫不留情的鞭挞,以至于美国政府吊销了玛莎进入南越的许可。她被逐出教会,美国出版社不再出版她的作品,但玛莎毫无畏惧。
老年的玛莎·盖尔霍恩
在接下来的几年里,她继续报道战争和战争中的人们,“只要有机会,我就会关注战争。”
一位朋友曾写信问她是否害怕过,玛莎回信道:“不,我每分每秒都感到愤怒,对每件事都感到愤怒。”她告诉朋友,“我觉得这个世界在任何时候都糟糕透顶,”她说,“总会有那么一些人拼命地抗争,不让事情变得更糟,糟糕到令人无法忍受。”
一直在战场上行走的玛莎·盖尔霍恩见到过无数暴行,达豪集中营是她多年目睹暴行的顶峰。“纳粹摧毁了西方文明的希望。” 玛莎道:“我和其他人都必须适应这一新现实。”
暮年的玛莎·盖尔霍恩
1979 年,她过了 70 岁生日,但在接下来的十年里继续工作,报道中美洲内战、1989 年美国入侵巴拿马。
1990 年,82岁的玛莎挨家挨户走进巴拿马城的贫民窟,报道美国入侵造成的平民伤亡……
1991年海湾战争爆发,玛莎的行囊收拾到一半,但她颓然地丢下老花镜:”我年纪太大,无法亲临冲突现场了。“她叹息道。
1995年,她最后一次出国旅行去了巴西,报道街头儿童被杀害案件。旅行非常艰难,因为玛莎视力逐渐衰退,已经到了连自己手稿也无法阅读的程度。
老年的玛莎·盖尔霍恩
工作到筋疲力尽,报道到身体无法承受,写作到失明。大多数时候,玛莎独自一人游荡在地球上,她一生游历过53个国家,形容自己 “永远地流离失所——一个在地球上的旅行者”。
98年初,她向朋友坦白道:”我的问题有两个,第一,我的身体太老了,我再也无法做我想做的事情了。我几乎只能久坐不动,除非真的被绑在椅子上;第二,我很无聊。“
1998年情人节那天,她选择在伦敦的公寓里吞服氰化物胶囊自杀。
因为玛莎·盖尔霍恩以自杀的方式结束生命,许多人觉得她与海明威殊途同归。
我不这么认为。
晚年的玛莎被多种疾病困扰:严重的卵巢癌、心脏病、失败的白内障手术、听力严重下降、因摔倒导致髋部骨折……她在写给友人的信中抱怨:“我现在像个囚徒,连出门买一份报纸都做不到 —— 这不是我要的生活。”
玛莎·盖尔霍恩出席于 1946 年左右在纽约市西班牙难民援助办公室举行的新闻发布会
海湾战争爆发时,她试图以记者身份前往伊拉克,但因年龄与身体原因被多家媒体拒绝。
对于一个常年奔走在战场上的女人来说,这样的生活与死亡何异?
海明威通过酒精、药物对抗内心的黑暗部分,最后依然被黑暗吞噬。他用一把猎枪结束了绝望而失控的人生。
而玛莎・盖尔霍恩,在身体严重失能后,骄傲地选择死亡。“我宁愿选择有尊严地离开,也不要像个婴儿一样被喂食、被擦洗”。
欧内斯特·米勒·海明威
一个如同失控的列车,横冲直撞地脱轨而出;
一个行驶到老旧报废,挥挥手离开人生的舞台,又怎么会一样?
非要评价的话,玛莎·盖尔霍恩比欧内斯特·海明威更加“硬汉”。
玛莎·盖尔霍恩
用玛莎的一段话来结束本文,希望能给您稍许启发:
这个世界上有你想要做的事情,与你必须做的事情;有你以为的自己,与你在这样一个夜晚成为的自己。在马德里昏暗喧哗的街上,跟随着你的脚步,走向它应去的地方。去所有能去的地方,看遍一切,并试图感同身受。
我想要燃起对事物的热情,想要滋养我的心智,想要满世界旅行。我宁愿在黑暗和危险中拥有快乐,如同行走在刀锋上,也不愿迷失道路,忘记自己的本性。——玛莎·盖尔霍恩
来源:燊燊坔坔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