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村里的广播喇叭响了三遍,我才从老槐树下的躺椅上爬起来。夏天的午后太热了,连蝉鸣都懒洋洋的。“各位村民注意,小郑超市今天到了新鲜西瓜,冰镇的,一块钱一斤,欢迎大家来购买…”
村里的广播喇叭响了三遍,我才从老槐树下的躺椅上爬起来。夏天的午后太热了,连蝉鸣都懒洋洋的。“各位村民注意,小郑超市今天到了新鲜西瓜,冰镇的,一块钱一斤,欢迎大家来购买…”
我摸了摸口袋里皱巴巴的烟盒,抖出最后一根烟,空盒子随手塞进了裤兜。这个习惯我改不掉,家里抽屉里塞满了空烟盒,上个月翻出一个,里面居然还有一张2014年的彩票,我还当宝贝似的拿去核对了半天。
“磊哥!”
我转过头,看到村口站着一个年轻人,黑色T恤,牛仔裤,背着个双肩包,帽檐压得很低。路口那棵歪脖子杨树的影子正好罩在他身上,我一时看不清他的脸。
“哪位啊?”我眯着眼问。
“我是阿强啊,表弟!”
我愣了一下,赶紧迎上去。他摘下帽子,果然是阿强,只是比十年前结实多了,皮肤也黑了不少。
“你小子可算回来了!”我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
“想给你个惊喜。”他嘿嘿一笑,还是那副憨样。
我领着他往家走,路上碰到赵婶在井边洗衣服,她抬头看了我们一眼,然后又低下头去搓衣服。我知道她肯定认出了阿强,晚上全村都会知道他回来了。
“吃了没?家里还有中午剩的红烧肉。”我掏出钥匙开门。
“吃过了,在镇上下车就吃了碗面。”
我家的院子不大,但比十年前好多了。当年就一间平房,现在加盖了两层小楼,虽然只有我和老婆住,但每年过年孩子们回来,总算不挤了。门口那棵枇杷树是我五年前栽的,现在已经长得挺壮实,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从来不结果。
进了屋,阿强放下背包,从里面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盒子。
“磊哥,这是给你的。”
“啥好东西这么郑重?”我笑着接过来。
盒子不大,上面落了一层薄灰,看样子是封存了很久。我掀开盖子,里面是一本黑色封皮的笔记本,有些发黄的纸页。
“这是…”
“我的日记。”阿强突然变得有些局促,“从上大学开始写的。”
我疑惑地翻开第一页,上面是歪歪扭扭的字迹: “2013年9月1日,晴。今天终于到了大学报到。如果不是磊哥,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坐在这间宿舍里…”
我心里一颤,继续往后翻。
“…磊哥又打电话来问我生活费够不够。其实我知道他家里也不富裕,去年才翻新了房子,二楼还没装修。他没说,但我听村里人讲,他为了给我凑学费,把准备给儿子买的电动车钱都拿出来了…”
我喉咙有些发紧,抬头看了一眼阿强,他正低着头摆弄茶几上的烟灰缸——那是个用啤酒瓶底做的简易烟灰缸,上面还有一个烧焦的小洞,是我某天喝多了,烟头没掐灭留下的。
“你小子,写这些干嘛?”我的声音有些哑。
“翻到后面。”他示意我继续看。
我随意翻到中间的一页:
“…听说磊哥家的老母鸡被偷了,那是留着下个月给他儿子过生日用的。他没声张,反而安慰邻居说可能是只野狗干的。其实村里谁不知道是谁偷的?就是磊哥不想把事情闹大…”
记忆中那只花母鸡又出现在我眼前,那年儿子十岁生日,我答应给他炖只鸡。结果前一天晚上,鸡就不见了。我知道是王老五家那个整天游手好闲的小子干的,但他家里情况也不好,父亲常年卧病在床,我也就没去追究。
翻到更后面:
“…听说磊哥去县城打工了,在建筑工地当小工。他一直说自己是做生意的,其实村里人都知道他是去搬砖。去年膝盖摔伤了,到现在走路还有点跛…”
我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右膝,阴天就会隐隐作痛。那次从脚手架上摔下来,差点没站起来。
“你小子打听得挺细啊。”我半开玩笑地说。
“不是我打听的。”阿强终于抬起头,眼睛有些发红,“是村里人主动告诉我的。每次我放假回来,他们都会说,‘你磊哥又帮了谁谁家’,‘你磊哥修了村口那段路’…”
我笑了笑,“他们净瞎说。那段路是镇里出钱修的。”
阿强摇摇头,从背包里拿出一张折叠得很小的纸,打开是一张转账记录,上面写着我的名字和一笔一万五千元的转账,收款方是县建设局。
我愣住了。那是七年前的事了,村口那段路年年被雨水冲刷得坑坑洼洼,孩子们上学总是摔跤。我找到镇长,他说没有预算,如果村民能自筹一部分,镇里可以出剩下的。那时候我刚从县城工地回来,攒了点钱,就出了这笔。
“你怎么会有这个?”
“李镇长给我的。”阿强轻声说,“大四那年我在政府实习,他知道我是咱村的,就提起这事。”
我有些不自在地站起来,从冰箱里拿出两瓶啤酒。
“喝点?”
阿强点点头,接过啤酒。瓶盖是那种要用开瓶器的,但我家的开瓶器不知道哪去了,我习惯用打火机底部顶开。刚要递给阿强,发现他已经用牙咬开了瓶盖。
“你什么时候学会这个的?”我有些惊讶。
“大学里学的。”阿强笑了笑,“有次宿舍联谊,开瓶器找不到了,我同学就这么教我的。”
我点点头,一口气喝了半瓶。阿强却只是小口抿着。
“磊哥,你知道吗,这些年我一直在想,等我有出息了,一定要好好报答你。”
“报答什么?那点钱算什么。”我摆摆手,“再说,你这不是出息了吗?听说在深圳一家什么公司当工程师,月薪好几万呢。”
阿强笑了,“没那么夸张。但也还行。”
他停顿了一下,“但不管我赚多少,都还不了你给我的。”
“你小子今天是怎么了?大老远跑回来就为这事?”我有些不自在,“那四万块当年也是你姨父的意思。他要是在世,肯定比我还高兴看到你有今天。”
阿强的父亲,也就是我小姨夫,十三年前因肺癌去世了。那时阿强刚上高三,家里一贫如洗。小姨改嫁后,阿强就跟着奶奶生活。高考那年,他考了全村最高分,可家里拿不出学费。我刚好那几年收成不错,就和老婆商量,拿出四万块钱供他上大学。
“不只是那四万。”阿强摇摇头,继续翻着日记本,找到一页递给我看:
“…大三那年冬天特别冷,我的羽绒服破了个洞,棉絮往外漏。磊哥知道后,下个月生活费里多了一千块,说是奶奶让他转交的。后来放假回家,我才知道奶奶根本没有钱,是磊哥自己掏的…”
我想起来了,那年确实格外冷。我打电话问阿强近况,他说挺好的,但我听出来他在发抖。后来旁敲侧击才知道他的羽绒服坏了,但他不好意思开口。
“那有什么,都是小事。”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阿强继续往后翻,指着另一段:
“…今天宿舍聚餐,大家都在谈论自己的家人。有人问我为什么总提磊哥,我说他不是我亲哥,是我表哥。他们都很惊讶,说按我的描述,还以为是一起长大的亲兄弟…”
我笑了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和阿强年龄差了十几岁,小时候也没怎么一起玩过,直到他父亲去世后,我才开始多关照他。
“再看这里。”阿强又翻到一页:
“…毕业时想买套西装去面试,磊哥寄来两千块。他在信里说自己生意越做越大,让我别担心钱的事。可我回村探亲时,看到他还在地里种田,手上的茧比以前更厚了…”
我下意识地把双手藏到桌子底下。那几年确实不太景气,建筑工地活少了,我就回村种田,顺便在镇上跑个体力活。阿强考上研究生后,花销更大了,我不想让他分心,总是说自己生意不错。
院子里突然传来自行车的声音,我透过窗户看到老婆回来了,背后的筐里装满了菜。
“你看,你嫂子回来了。”我站起身,有些庆幸这场谈话被打断。
“磊哥。”阿强叫住我,“最后一页,你一定要看。”
我有些迟疑地接过日记本,翻到最后一页:
“2023年3月15日,晴。今天公司通知我被派往美国分公司工作,为期三年。临行前,我决定把这本记录磊哥故事的日记带给他看。这些年,每次回村,我都会偷偷记下村里人告诉我的关于磊哥的事:
他怎么在我上学那年卖掉了新买的摩托车; 他怎么在自家房顶漏雨的情况下,先去帮助五保户老张头修缮房子; 他怎么在集市上看到我奶奶买不起那条鱼,偷偷塞钱给鱼贩让他降价; 他怎么把自己分到的责任田一半转租给了残疾的李大爷,却只收了象征性的租金…
这些故事,磊哥从来不说,但村里每个人都记得。在我眼里,他不是什么大老板,不是什么成功人士,但他是我这辈子最想成为的那种人。
磊哥,谢谢你。不只是为了那四万块钱,更是为了你教会我,人这一辈子,要怎么做一个真正的好人。”
我的眼眶湿润了,视线变得模糊。老婆推门进来,看到这场景,愣在了门口。
“阿强?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她惊喜地问,然后疑惑地看着我,“你这是怎么了?”
我摇摇头,使劲眨了眨眼睛,胡乱抹了一把脸。
“没事,沙子迷眼了。”
阿强站起来帮我老婆提菜,两人说笑着进了厨房。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手里还攥着那本日记。窗外,我种的那棵不结果的枇杷树在风中轻轻摇晃,叶子沙沙作响,好像在与谁对话。
我突然想起来,儿子前几天打电话说,他女朋友怀孕了,想回来办婚礼。他问我需要什么帮助,我说不用,村里这点事我能搞定。现在想想,或许我应该告诉他,让他帮忙张罗张罗,毕竟我这把老骨头,确实有些吃力了。
我翻开日记的扉页,那里有一行小字,是后来添加的: “人这一辈子,没什么比能帮助别人更值得骄傲的事了。——磊哥常说”
奇怪,我不记得自己说过这话,但听起来确实像是我会说的。
老婆在厨房里喊我去摘几个辣椒,我把日记本轻轻合上,放在茶几上。站起身时,膝盖又疼了一下,但我没在意。推开后院的门,午后的阳光正好,辣椒架上挂满了红红绿绿的辣椒,像是一个个小灯笼。
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那棵枇杷树从来不结果——因为我栽的时候,把它放在了最阴凉的角落,怕它晒着。原来它需要的恰恰是阳光啊。
厨房里传来阿强和老婆的笑声,我听到阿强正在说我年轻时的糗事。我笑着摇摇头,低头去摘辣椒。
“磊哥,多摘点,我今晚多吃两碗!”阿强的声音从厨房里传出来。
“知道了!”我大声回应,心里突然充满了说不出的满足感。
就像那本日记里说的,人这辈子,没什么比能帮助别人更值得骄傲的事了。而我最骄傲的,是十年前借给表弟的那四万块钱,让他有机会走出村子,看到更大的世界。
至于他记录的那些事,那都是些不值一提的小事。换了村里任何一个人,大概都会这么做吧。
来源:一颗柠檬绿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