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早上7:42,城南老祠堂的木门开半扇,潮气从门缝里挤出来,混着陈香和霉粉味,让人鼻翼发痒。
我把保温壶拧紧,壶盖有点发涩,像我心里的那口气,卡着出不来。
早上7:42,城南老祠堂的木门开半扇,潮气从门缝里挤出来,混着陈香和霉粉味,让人鼻翼发痒。
我右手提着两袋纸,左肩挂着电脑包,胳膊勒出一道红印,雨夜之后的水泥地还凉着,鞋底踩出哧啦一声。
今天是族谱重修的第三次募捐公示,我是“赞助人名单第二页第5位”,这名号我背了三天。
我其实只想看到一个字,或者说两个字——“林则”。
对,林则,1986年生,城南“则源鲜肉档”合伙人,前几年转做社区团购冷链,勉强混口饭吃。
“林老板,来这么早?”门口的小堂弟林凯抓着扫把,扫把杆沾着灰,轻轻一拍就落下白粉,他抬眼又怯又笑。
我把两袋纸递过去,一袋是发票复印件和转账打印页,另一袋是我妈让带的点心,红糖糕沾了点水汽,有点塌。
“放桌上,别撒了。”我说,声音有点哑,像一晚没关的电扇。
我往里走,祠堂里面那盏长明灯亮着,猫眼一样的黄,隔着一层油垢,光不猛,但一直盯着你。
墙上新挂的“善款榜”发着亮光,打了冷光膜,名字一排排,我下意识找自己的名字。
没。
我眯着眼往下看,心里那口气“噌”一下窜起来又被我按住,汗从背里滲出来,T恤贴住脊背。
“喂——小则。”族长林世钦从后面出来,灰发油滑,衣领扣子扣到上面第二颗,手里夹着一份名单,纸边卷着。
他看我一眼,眼睛里像是掂了掂重量,又笑,“别急,别急,今天还没贴完,名单是按字辈和贡献排序,流程——你懂。”
我懂个鬼。
我把电脑包往长桌上一放,袋子里的纸抽呼啦一声扬起,我伸手按住,指尖摩擦纸面有粉感,我本能地把口气压低,“林叔,五十万,不算小数。”
“对啊,”他点头,嘴角往下压着,“也不算大数,别多心。”
我笑了,笑里有酸,“那怎么算大?一百万算不算?”
他没说话,眼神闪了一下,看向墙边的捐款箱,透明的亚克力,四个角磨得发白,里面躺着十几张红票,压着几张黄皱收据,角落里一个一元硬币闪了一下。
7:58,外面来人多了,胶鞋的吱呀,雨伞往地上一抖,门口湿了一片。
一阵冷风进来,吹过我手背上的汗,让我打了个冷噤,我看见牌子最下方有一条小字“名单最终解释权归族委会所有”。
我呼吸有点重,像爬了层楼梯,“解释权?那我五十万是买解释?”
林世钦咳了一声,抬手按按空中,“小则,不要这么冲,先坐,等会公示会开始,有事会说。”
我盯着他,想说“好”,嘴到“好”上又拐了一下,“算了,我站着。”
他转身给旁边的人使了个眼色,算是缓兵之计。
我脸上的笑收不住了,有点僵,嘴角硬。
8:10,公示会开始,敲木槌的声音混着扩音喇叭的啸叫,刺耳得像猫抓黑板。
前排坐着几个“德高望重”的叔伯,衣袖整齐,胸前挂着工作证,塑料边缘硌手的那种,一挪就哗啦作响。
我在右边站着,靠一根柱子,柱子边的墙皮发潮起泡,手指一碰就掉一片白粉,掉在鞋面上,变成斑点。
他们念了一串名字,从“贤”字辈开始,念到“恭”字辈,念到“则”字辈——我的心跟着动了一下。
“则宁,十万;则海,三十万;则成,五万;则……”停顿。
台上翻页的声音很大,很慢。
“……则义,二十万;则春,十万。”
没有我。
我嘴里像塞了一团棉,吐不出来,吸不进去,胸口堵着。
身旁有人哗啦拿手机拍榜单,我敏感地听到快门声连着三下、停一下、再两下,像抓着我的心拍。
我的手在电脑包里摸到发票复印件,八张,一张13892元的运输、两张冷柜租赁、一张平台服务费、三张捐赠收据,还有一张合作社的对账单,上面写了“林则 500,000”。
我真想把那张撕了,又怕撕了,就更“没证据”。
“喂——小则,你别吧啦那袋子了,纸灰到处飞。”林凯小声说,手指在桌边抠着,抠出来一条毛边木屑。
我点头,手停了,“我问一句——我名字在哪?”
“名单有流程,”林世钦拿起话筒,声音在喇叭里变得干脆,“外地发展子孙,不在祠堂常驻,按‘外迁名录’,另册。”
“另册?”我笑出声,笑声有点尖,我自己都嫌,压下,“另册是另册,名字该不会另掉吧。”
下面有窃窃私语,有人说“哎呦,这个年轻人脾气大”,有人说“捐是心意,不是买名”,还有人干脆眯着眼看戏。
我感到耳根发热,手心出汗,汗把小票磨起了毛边。
我努努力,把笑收住,背挺直,“五十万,我没求什么,只想给我爸一个名分。”
我爸的名字在上一代名册,被写成“林则华”,错了一个字,老辈说“照音写,不要挑剔”,我妈因为这个跟人干过两次架,架没赢,气倒回家吐了两回。
“名分要靠自己挣,不靠花钱。”台上一个叔伯,林家法,他说话慢条斯理,眼尾下垂,“旧规矩,不能乱。”
我咽口水,嗓子像被纸划了一道,“旧规矩我不懂,我懂平台规则,懂冷链超时赔付,懂社区团购的返利条款,我懂交了多少税,我这五十万,是真金白银,不是拿回扣。”
他眯眼,“讲这些做什么。”
我把手指伸出来,指甲边缘有一层黑,昨晚搬冷柜刮的,“我爸走的时候,我在外地送货,没赶回来,名单上写错一个字,没人去改,太忙,太忙——今天我来替他写对,这不行?”
有人回头看我,表情复杂,像看一个闯进旧戏台的新演员。
“等会再说。”林世钦切开话,“先把流程走完。”
我笑了笑,笑不出声音,“行,你们先走流程,我先去抽根烟。”
我往外走,手机在裤兜里震了一下,震到骨头上,我掏出来,是平台订单群,红字:“冷链配送超时2单,扣分3,连续12分禁单24小时。”
我手指一紧,屏幕抖了一下,屏保的裂纹从右上角蜿蜒下来,像冰裂,插进我的掌心。
“完了。”我小声说了一句,苦笑。
我走出祠堂,站在门槛外,抽出一根烟,打火机打了两下,没着;第三下着了,火苗小,风一吹就歪,我把手挡上,烟点着了,呛了一口。
我靠在柱子上,后背的汗遇到风,凉,心里却热得烫,像把水壶忘在炉子上。
我妈打电话来,手机震两下又停,我刚要接,挂了;又震两下,我接起,“喂?”
“则啊?名单贴了没?”她那头有油烟味和电视声,旁边有人喊着价,“八块八,八块八。”
“贴了。”我短。
“你爸的字?”
“还没。”
她沉默了三秒,“你别起冲,别冲——冲也没用。”
“我知道。”我把烟夹在指缝,烟灰掉在鞋面上,烫出一个小白点,“我不冲,我走流程。”
她叹气,“走就走。”她停顿两秒,又加一句,“别让人说你拿钱压人。”
“我哪能啊。”我笑,“我现在还被平台压着呢。”
我挂了电话,手机里闪出一个红点,私信,一个叫“城南微邻”的自媒体发来消息,“林老板,听说你捐族谱五十万?可以聊聊吗?”
我拇指悬着,没回。
祠堂里人声起伏,像锅里煮粥,咕噜咕噜,我把烟踩灭,脚底一压,烟头“吱——”一声,像小动物叫。
我进去,站回到刚才的位置。
他们念完了流程,开始自由发言。
我举手,手举在半空,露出手腕上那条淡淡的刀口,是去年切肉时候滑了刀留下的,我自己知道那切口有多疼。
“请说。”林世钦抬下巴。
我拿出那沓发票复印件,摊开在桌上,纸边不齐,像我的心,“我没有别的意思,我的钱,转了,单据在这,我要一个名,我爸的字更正一处,这两个诉求。”
“你这样是给族里出难题,”林家法慢悠悠,“重修族谱是大事,不是一个人的事,有程序,捐款是捐款,册名是册名,不混。”
“你们再说程序,我就要出笑。”我忍住,“程序是人定的,我也自有程序:如果今天不给说法,我把付款明细发群里,发到‘城南微邻’,发到朋友圈,发到社区团购三百人的群,看看程序怎么说。”
话一出,厅里安静两秒,随即嘘声起,“年轻人,别威胁人。”
“别动不动就上网。”
“打谁的脸呢。”
我知道这几句话来了,但我的肩松了半寸,因为我看到了他们眼神里的变化。怕舆论,是现在的规则之一。
林世钦敲一下桌,“别吵,小则有话,听。”
他看我,“你说发就发?你发完,你还在族谱里?你出一个新闻,换来多少个冷眼?”
我怔了下,被他这个“族谱里”卡了一下,又笑,“我不一定要你们族谱,我要个实在——不对,我要个公平一点的实在。”
风从门外吹进来,掀了一角名单,露出下一页的一角,我看到一个“林”字和一个“则”,眼睛一亮,再一看,是“则宇”,我心又沉下去。
我有点累,站了太久,腿开始酸,像冷柜搬太久之后的那种酸,慢慢爬。
“先吃饭吧,中午再说。”一个声音起,是负责后勤的林嫂,她两只手托着一个大保温桶,桶外有水珠,滴滴答答,地上湿了一条路。
我看着那条湿痕,忽然觉得,水往低处流,我也一直往低处走。
“好,中午再说。”我点头,收起纸,指尖被纸边划了一下,微刺,抬起来看,皮没破,就红了一条。
我转身要走,林凯追上来,压低声音,“哥,你真要发网上?”
我看他一眼,他眼睛有点慌,又有点兴奋,像看热闹,“我不是要搞你叔,我是要搞清楚。”
“他们肯定给你放另册,”他念叨,“另册也一样啊。”
“不一样,”我摇头,“另册是另册,大堂挂的那册是这一房的根,另册是树外的鸟窝,不一样。”
他咬嘴唇,“那你小心,他们会——”他没说完,手往后背挠了挠,挠出一片白屑。
“会什么?”我问。
“会说你不懂事。”
我笑,“早说了。”
中午我没留下吃饭,回了趟档口,冷柜风扇转得呼呼响,像有人喘粗气,冷凝水在边角结出一圈白霜,手指碰一下,冰麻。
合伙人赵志伟坐在砧板后,拿塑料袋套手,套了一半又退回来,塑料袋粉末弄得手心滑,他把手在围裙上蹭一蹭,抬头,“你回来了?群里炸了。”
我把包放在收银台边,收银台那盏猫灯刚好亮了一下,亮是亮,一碰就灭,“炸什么?”
“有人说你捐五十万,有人说你买名,有人说你是给我们这一房争气,”他咧嘴,“我挺你。”
“别挺,先把‘冻品到店’那两单补上,”我翻手机,“平台扣了我3分,我要把今天剩下的20单走完,不然明天禁单。”
“行。”他起身,“你看,有两个客户已经问了:你是不是要上电视?”
“上什么电视。”我笑,“别闹。”
我挽起袖子,拿起扫码枪,一扫就“嘀——”一声,枪头有延迟,得对准条码第二下才响,这枪用了两年,磨了。
12:37,我送完第三个小区,电梯钢索在井里吱呀,手推车的轮子卡到地砖缝里,差点翻,我“哎——”了一声,拽回来。
手机又震,“城南微邻:林老板,我们想做个‘族谱现代化’的小专题,你愿意接受采访吗?”
我停在8楼的走廊,墙角堆了几袋水泥,灰扑扑,包装上写着“P.O 42.5”,气味呛鼻,我犹豫三秒,回,“晚上。”
“好,晚上7点我们到你档口。”
我把手机塞回兜里,一转头,门开了一条缝,一个小孩探出头,手里抓着一个弹力球,球掉了,一下弹到我脚边,白,带蓝条纹。
我弯腰捡起来,递给他,他伸手接,手背上有一块粘糖,“谢谢叔叔。”
“别喊叔叔,”我笑,“喊哥。”
他抓球跑了,脚步哒哒,像隔壁做饭的锅铲敲锅沿。
我深吸一口气,继续送,太阳出了头,云缝剥出亮光,湿热一下起来,背上又湿了。
下午四点,我又回到祠堂,门口的木门这次开了两扇,里面更亮一些,人没上午多了,给人的感觉像饭后散步。
他们把名单又改了一版,‘另册’的牌子挂在右边,被半块红布遮着,我走过去,一把掀起红布,看到了“外迁子孙赞助榜”。
第一行,第一列——“林则 500,000”。
我站在那里,笑了笑,“我成了外迁。”
我脑子里跳出我爸的脸,他年轻时穿白背心,后背汗两片,踩在碎石路上,脚面扬起一层灰,他抬头冲我喊,“别怂。”
我吸了一下鼻子,鼻腔里是粉尘味,我“嗯”了一声,没有对象。
“满意了?”林世钦站在旁边,手背在衣角擦了一下,我不知道他在擦什么。
我侧头看他,“你满意吗?”
他眨了一下眼,片刻,“给你放另册,是对你的尊重。”
“那不放就不尊重?”我问,突然觉得问了废话,摆手,“算了。”
他也摆手,“你年轻,气盛。”
“我不是气盛,”我口气慢了一点,“我给你们做个提案。”
“什么提案?”他皱眉。
“族谱现代化。”我说,“外迁、外嫁、再婚、孤儿、无户籍,这些都可以有一个‘可搜索数据库’,名字、照片、线索;纸本一本,数据库一份;捐款对应项目,透明。”
他笑了一下,“你要搞IT?”
“我这破电脑也能搭个表单,”我笑,“不花你们钱,服务器我先租半年,一个月99。”
他没有立刻回,嘴角动了一下,好像要说“好”,又像要说“不用”。
“你这是要借这个——洗白自己?”一个声音插进来,语调很冲。
我扭头,是林则义,他衣服熨得很平,鞋子擦得亮,袖扣银色,“你捐了钱,不见名,急了,就提出改革,挺高尚。”他说“高尚”两个字的时候,尾音拉长,有一点刺。
我看着他,手指摩挲口袋里那把钥匙,钥匙边上齿磨得尖,“你想说什么就说。”
“我说你心机重。”他说,唇角一翻,“你看准了舆论场,借势。”
我笑了笑,点头,“你说得也不全错。”
“那就别装。”他上前一步,脚跟哒地一声,“装什么族里改革的先锋。”
我鼻子里“哼”了一下,没忍住,“你当年从这里拿了多少建房基金,建的房谁住呢?”
他脸色一冷,“你——”
“好了!”林世钦抬手,一巴掌拍在桌上,哗的一声,桌上的纸跳了下,“别吵,别吵。”
他看着我,眼神里多了一丝烦,“小则,别把事情搞大。”
我笑,轻,“我从来没想搞大,是你们不让我小。”
他哑了。
“晚上我有个小采访,”我收住,“你要不要参与?说说族谱的价值。”
他眼睛一眯,心里有算盘,“到你档口?”
“到我档口。”
“我去。”
我们对视两秒,谁也没动。
“我先走,晚上见。”我转身,胳膊上包带勒着,又红了。
我走到门口,路上遇到“林嫂”,她手里拎着一袋子菜,菜叶露出一点青,“小则,别生气,吃点饭就不生气。”
我笑,“谢谢嫂。”
她点点头,又侧头压低声音,“别在网上太冲,嘴上留点。”
“知道。”我点,真心的。
6:53,赵志伟把档口里的桌子擦了一遍又一遍,用一次性手套抹,抹完手上粘着粉,抓起抹布拍两下,粉末飞起来,他被呛了一口,“咳咳——”
“别紧张,”我拍他的肩,“就是聊聊。”
“你确定?”他把那盏猫灯关了又开,开了又关,“我怕你话多。”
“我话不多。”
“你刚才话就很多。”他笑。
7:07,“城南微邻”来了,两个年轻人,一个拿相机,另一个拿收音杆,杆上白色毛套像泡面,“你好,我们姓魏。”
“请坐。”我给他们拿了两瓶凉白开,瓶身起了细汗,放到桌上,水珠一滑,滴到了桌面,“小心滑。”
他们摆设备,咔哒咔哒,像要搭一个临时舞台。
7:19,林世钦来了,换了件淡蓝衬衣,袖子卷到手肘,露出一截灰毛,脚步稳。
“辛苦。”他往我这边点了一下。
采访开始,魏记者先问,“林老板,当初为什么捐五十万?”
我笑,“起因是一个错别字。”
摄像头红灯一亮一灭,我盯着那点光,“我爸的名字写错了,错了一个‘华’与‘骅’的区别,他活着时不计较,我妈计较,吵了两次,我妈输,我知道她心里憋着。”
“所以你想——”魏记者引导。
“我想给她一个交代。”我说,“五十万,是我两年攒的,是一半亲戚借的,一半我卖掉过年那台备用冷柜换来的,某种意义上是卖血。”
赵志伟在旁边轻咳,我知道他想接话“不是卖血,是卖命”,我看他一眼,他把话咽了。
“你们提到名册问题?”
“对。”我点,“他们说流程,他们说另册,我说透明。”
魏记者转向林世钦,“林叔,您怎么看?”
他挺了挺背,慢条斯理,“我们是按规矩做事,规矩不是我们这一届发明的,是祖上留下来的,有脉络,有秩序,不能因为一个人的情绪就乱。”
“可是时代变了。”魏记者下意识地说了一句。
“时代变了,根不变。”他接,“如果人人为了自己做调整,这谱就不是谱。”
我突然插了一句,“那你可以弄两层,根不变,枝可以再生。”
他看我一眼,“你现在这样,说话像他舅舅。”
我愣一下,笑,“我舅舅早就不在谱上。”
摄像停了一秒,又继续。
“我们想问,”魏记者换了个角度,“如果名册上没有写捐赠者的名字,会不会影响大家捐赠的积极性?”
他装作想了想,“不会,捐赠看的是心,不是脸。”
我忍不住,“那你们为什么做了个‘善款榜’挂墙上?”
他嘴角抽了一下,片刻,“这是激励措施。”
我笑了,笑得有点累,“激励是脸。”
赵志伟忍不住笑出声,又很快收住。
采访进行到一半,门外有人探头,是林凯,他手里拿着一个纸袋子,纸袋子底有油印,他怯怯,“哥,有人要找你。”
“谁?”
“王所长。”他咽口唾沫,“民政所那个。”
魏记者眼睛一亮,摄像往门口挪了一下,“可以让他进吗?”
“请。”我心里咯噔一下,明白了点什么。
王所长进来,脸上的肉软,笑容却紧,像风干腊肉,“正在聊?”
“坐。”我给他递了一瓶水。
“不了不了,我一会儿还有个会。”他看了眼镜头,笑容更紧,“今天来,一是看看你们,二是提醒一句:捐赠行为要依法依规,公开透明最好,但不要造成社会对立。”
他看着我,更意味深长,“年轻人,理性。”
我点头,心里却“啧”了一声,“我们在找理性。”
他又看了林世钦,“世钦兄,按规矩也是按法律,不能有利益输送打着传统的名头。”
林世钦呵呵笑,“我们清清白白。”
“最好。”王所长停顿,“另外,镇里最近要评‘文明家风’试点户,林氏这边是重点,我们希望顺利推进。”
我听懂了,他是来打预防针,顺带提醒权衡。
“谢谢。”我说,“我们配合。”
他走时,和摄像机擦肩,他下意识闪了一下,笑一僵。
摄像机继续录,空气变得紧,“今天内容很多,我们晚上十点发,先给你们看初稿。”魏记者说。
“行。”我点。
采访结束,设备拆了,桌子上留下两个水圈,我用抹布擦掉,抹布半干不干,擦不净,留了一层水印。
9:13,后台来消息,“你账号评论量涨了47条”。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成了“账号”,前几个月为了社区团购搞活动,注册了个“则源鲜肉”号,平时发视频,二三十个赞。
赵志伟把手机递给我,“你看。”
“林老板,是不是被欺负了?”
“别怕,我们支持你。”
“又来一个买名的。”
“传统到底要不要改?”
“聪明。”还有人丢了一个“狗头”的表情,轻轻的嘲。
我看了几条,没回,手指在屏上滑了一下,滑过了一个裂纹,指腹被硌了一下,心也被硌了一下。
10:02,我接到一个陌生电话,铃响两声被掐断,紧接着又打来,我接,“喂?”
“你是林则?”声音女,带点鼻音。
“我是。”
“我是‘城南大V’后台,看到你事情,想约一个直播互助?”她语速很快,“我们这边有资源,你出点成本,我们帮你上热点。”
我笑了一声,“成本多少?”
“看套餐,3880、6880、10880,10880可以保证上本地热,视频播放量一夜过十万。”
我“哦——”了一声,一种疲惫从后背往上爬,“不用,谢谢。”
“你别这样,我们是帮你维权。”
“我不需要你们的维权方式。”我挂了。
手机又震,“平台:因连续扣分累计12分,禁单24小时,恢复时间:明日10:02。”
我把手机平放在桌上,盯着那一条红字看了十秒,一种没力气的无力感从脚底往上涌,我把椅子往后一拖,桌脚在地上划出一道牙印,嘶地一声。
“休息一下,喝水。”赵志伟递给我保温壶,壶外的红漆掉了一块,露出里面的金属,“别把自己逼得太紧。”
“我还可以去城北市场拉货,”我咬一下牙,“不能等。”
“你被禁单了。”他提醒。
我“嗯”,放下杯子,“那我就去找‘另册’。”
“你疯了。”他笑着骂,“你今晚还不歇。”
“不歇。”我把桌上的东西收拾一下,“我去把‘另册’拍清楚,至少让人知道‘另册’是一块什么布。”
“别惹事。”他低声。
“我知道。”我知道,又不全知道。
我拿着手机,回祠堂。
夜里11:03,祠堂还亮着,灯管发出微微的嗡声,像蚊子在耳边绕,空气里有香的烟味和湿木头味,我走进去,里面有三个人,林凯、林家法、还有一个我叫不出名字的长辈。
“这么晚?”林家法皱眉,“你来干嘛?”
“拍照。”我说,抬手晃了晃手机,“拍另册。”
他眼睛一翻,“不许拍。”
我笑,“公共场合,公开公示,为什么不让拍?你们下午还有自媒体来拍。”
“那是正经媒体。”他说,“你这个是营销号。”
我被他说笑了,“我卖猪肉啊。”
他“哼”了一声,走过来,伸手想挡我,我后退半步,脚后跟撞到台阶,踉跄一下,手扶住柱子,手心摸到的是潮,滑。
“别动手,别动手。”我举着手机,“你拦我也没用。”
林凯左右看,紧张,“家法叔,别动手,摄像头拍着。”
“什么摄像头?”他一愣,抬头看了一圈那几个黑眼睛,皮笑,“拍就拍。”
我贴近那块“另册”,把名字一个个拍下来,镜头里反光,字有点糊,我调整角度,手臂举久了酸,手在微微抖,拍出来的照片有点歪。
拍完,我转身,“谢谢。”
“你这是破坏族风。”林家法冷。
我笑,“族风不破,我走了。”
回到家,凌晨0:12,我把照片一张张整理,调整亮度,画红圈,圈出“另册”的标题,圈出“最终解释权归族委会”,打上时间,“2025-05-18 23:19”。
我想了想,一个字,一个字地打,“五十万,另册;我爸,一个错字。”
我手停在键盘上,指尖那点纸口又隐隐刺,我把这行字删了,换成了更软一点的,“我也许不懂你们的规矩,但我懂疼。”
我把一组图发到了“则源鲜肉”,标题是“另册是另册,不是另一本正常的书。”
发出去,心跳了一下,像有个绳头拉着。
两分钟,有四个赞;五分钟,十二个;十五分钟,评论破百;四十分钟,私信里多了两条不友好,“黑”了两句祖宗,我删了,封了。
1:07,我妈发来一句,“早点睡。”
我回,“好。”
我躺在床上,电风扇“嗒——嗒——”转,一圈有一声,像老爷机,我闭眼,脑子里却是墙上那块红布,布边起毛,毛边有灰。
我睡着了,梦见我站在祠堂门口,门上那只铜环被我扯下来,掉在地上,响了一声,像敲锣,响过之后,不知道要干嘛。
核心句:别拿“另册”当安慰,那是把人推到门外的词。
第二天7:26,我被手机震醒,评论“999+”,私信“47条”,其中有一条是“请保留证据,我们律师可以帮助你免费维权”。
我坐起来,背还粘着汗,窗外的光是灰的,像天没完全醒,我素手摸了床头,摸到那瓶白花油,拧开,凉凉的气味一冲,我的脑子清了点。
赵志伟给我发语音,“哥,火了。”
“别火。”我回。
“真的火了,城南热搜第3,话题‘另册是不是歧视’。”
我头皮紧了一下,手指不自觉地去抓,抓到一点皮屑,我“啧”一声,“准备好,我们要接电话。”我知道今天可能会有人找。
7:48,真的来了。电话响起来,第一个是我表姐,她直接问,“你要把我们搞成全网笑话?”
我笑,没声音,“我不想搞谁,我就想让他们改个字。”
她一顿,“一句话这么难?”
“难啊。”我说,“你不在里面,你不知道,那个字像钉子,钉进了墙。”
她长叹,“你不怕以后回乡没人理你?”
“怕。”我承认,“但我更怕我妈老了,连一个字都不敢提。”
她沉默一下,“你自己看着办。”
8:03,一个姓陈的律师加我,“我是公益律师,我们团队可以提供法律支持,你捐赠协议有吗?”
我给他发了电子转账记录和捐赠收据,“但没有明文写‘上榜’,只有‘用于族谱修缮’。”
他回,“没写就难,但不是没办法,至少可以要求公开透明的标准。”末尾又加一个“另外,你有录音吗?”
我打开手机里昨晚采访的录音,发了一段他要的“另册解释”。他回了一个“收到”。
8:29,王所长给我发消息,“小林,今天镇里要开个协调会,你能来吗?9:30。”
“可以。”我回,心里松了一口气,至少有个场子,能讲点明白。
9:07,我把头发在洗手间用冷水打湿,随便抹了点啫喱,穿了件干净的衬衫,蓝白格子,袖口有一颗掉线,洗手台边的瓷砖有一道裂缝,里面黑黑的,怎么刷都刷不掉。
我把收据装进文件袋,把手机电量充到92%,出门,电梯又是那种吱呀声,楼道里有一股榴莲味,是隔壁网红水果店的,他们喜欢酸甜混着冰水味。
9:28,我到镇政府的多功能会议室,门口贴着“家风建设座谈会”,空调在门上方呼呼吹,冷风往下砸,砸到脖颈上,起了一层小疙瘩。
里面坐了十几人,除去我、林世钦、王所长,还有妇联、宣传办、一个看起来是镇领导的,戴了一枚党徽,红的,在胸口一闪一闪。
“人到齐了?”领导看一圈,“开始。”
王所长先说,“最近网上对‘另册’看法不一致,我们想听听各方意见。”
领导转向我,笑容标准,“小林,你先说。”
我把文件袋放到桌上,手展开,掌心微微出汗,纸面沾了一层潮,我清清嗓,“我说三个事:捐赠的目的、名册的公正、流程的提供。”
“第一,我捐是为改一个字;第二,我要名字不在另册;第三,我提议做一个电子数据库,便于查询和更新。”
我说“电子数据库”的时候,说得很轻,怕他们听不懂,或者听懂了但不想懂。
领导点头,“很好,年轻人有思路。”
林世钦慢慢抬起手,像课堂上要发言的小学生,“我们不是不给名,我们是按规矩,另册不是歧视,是分类。”
“分类有高低。”我说,“另册在厅右角,红布遮着,主册在正中,金边框,灯直照。”我顿了一下,尽量不用词锋,“你们觉得没有等级,外人看了有。”
妇联代表插一句,“我看了你发的图,另册的字体也小一号。”
我心里一笑,没笑出来,觉得这姐算是“配角高光”。
林世钦微僵,“这是印刷厂的问题。”
领导轻咳一声,挡住笑,“世钦同志,大家现在的关注点,不是捐款谁多谁少,是规则是否尊重所有人。”
“我们尊重。”他嘴硬。
“那改一个字呢?”我问。
“可以。”他脱口而出,又立刻补,“但是要走流程。”
“多久?”我追。
“最少一个月。”他看了一眼王所长,像找援军。
王所长赶紧接,“档案变更要走程序,我可以帮忙催。”
“我妈等了十年。”我压住声音,“再等一个月,她还能等。”
领导敲了敲桌,语气正经,“另册的问题,我建议这样:一,立即把‘另册’和主册合并展示;二,公开捐赠明细和用途;三,建立在线查询系统,由镇里提供技术支持。”
我心里“咚”一下,没料到他直接给出三点方案,还是我想要的方向。
林世钦脸上僵和笑之间断了一秒,最后挤出笑,“我们积极配合。”
王所长眼睛动了一下,给了我一个“稳”的眼神。
“至于网上舆情,”宣传办的人说话了,“我们希望理性讨论,不要辱骂,不要制造对立,我们会引导。”
我点头,心里松开,又绷紧一点,“谢谢。”
会后,林世钦把我扯到一边,眼睛里有一种疲惫,是我第一次在他眼里看到的,“小则,你也给你叔留点面子。”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他也不容易,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我没要你下不来台,”我笑,“晚上我可以发一条,和解的那种。”
他点了一下头,缓了一下,低声,“谢谢。”
走出会议室,楼道凉,我看着墙上挂着的宣传画,蓝底白字,“家风正,民风淳”,突然想笑。也不是笑,是一种“嗯哼”。
11:40,我在楼下的粉店吃了碗粉,辣子超标,汗从额头往下流,调动了身体的血流,感觉活过来了。
手机震,“城南微邻”发来初稿,“我们打算用这个标题:‘五十万另册,传统与现代的拉扯’。”
我看了看,提了两个小建议,把“买名”改为“争名”,把“怒怼”改为“质问”,他们回了个“OK”。
13:20,文章发出,半小时内阅读破万,评论区像炸锅,“另册是什么历史产物?”“传统怎么适配现在?”“钱和名的边界在哪?”
其中一个评论让我停住,“我爸的名字也被写错了三十年,没人改,我也不敢说。”
我抬头看窗外,阳光刺得眼睛眯起来,我心里默了一句,“不是你不敢,是他们不让。”
下午我去看我妈,她住在老单元房,楼道有一种混合味,尿味、消毒水味、还有油渣味,我每次都屏一口气,一步两级上。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碎花衬衫,脖子里戴着一个塑料珠子手串,是寺里拿的,红的发粉,闪烁,“来了?”
“来了。”我拎着一袋水果,提手勒得手上两道凹,手心被撑起一圈汗,“妈,事情有眉目了。”
她眼睛一亮,泪花噌就起来,我赶紧笑,“别哗啦,妈。”
她一巴掌轻轻拍我手背,“别讲口头语。”
“好。”我坐下,把水果放在桌上,桌面有一圈水渍,是她摆花瓶留下的,我拿纸擦,她拿过来自己擦,“我来。”
“他们同意把另册合并主册,还给爸改字。”我边讲边观察她,她眼角的纹路因为笑往上扬了一点,又因为担心往下坠了一点。
她深深吸气,鼻翼抖了一下,“那就行。”
“但,需要一个月。”
她点头,“等。”她抿嘴,“十年都等了。”
我鼻酸了一下,赶快把眼睛往窗外挪,“妈,你吃饭了没?”
她说还没,我打开饭盒,是我从档口打包的红烧肉和青菜,油有点多,她吃两筷子,放下,我明白,她在节制。我夹起一块肉给她,她摇头,我夹回来放嘴里,肉有点腥,我咀嚼两下,咽下去,感觉油直接往胃里砸。
“你别老演给我看。”她忽然说,“你难受就说。”
我咽了一下,笑,“我怕我说了,你更难受。”
她也笑,“我难受是我的,你不欠。”
我点头,突然觉得肩上轻了一点,“妈,你骂我两句。”
她真骂,“你今天太冲,语气差。”
我“是。”
“你把别人逼到墙角,有时候会反噬。”
“知道了。”我是真的听进去。
她最后说,“你别把事情做绝,留一道门。”
我点头,那句话像被刻在我背上,“留一道门。”
核心句:谈判不是撞墙,是找门。
第三天早上8:12,我正在档口剁排骨,砧板被我剁得都有一个小凹,砧刀刀口有个裂痕,每剁一次就“咔嗒”一声,忽然门口阴了一下影子。
我抬头,看到林世钦,穿着深色短袖,手里空着,两只手交叠握着,像学校里道歉的小学生。
他站了一秒,开口,“小则——”
我把刀放下,手往围裙上擦,走出来,“叔。”
他深吸一口气,眼睛里一瞬间的尴尬和有点上了年纪的羞,“对不起。”
我愣了一下,我没想到他会当众在这档口里说这三个字,一瞬间我喉咙卡住。
赵志伟在后面瞪大眼,嘴里“哇”了一句又咽了回去,悄悄地把猫灯关掉,可能怕气氛被那灯打断。
“我错了,”林世钦继续,“另册这事,我考虑不周,脸放在规矩前面,把人放在字后面。”他嘴唇微颤,“对不起。”
我没喊“没事”,也没故作大方,就是点头,“谢谢你。”
他接着说,“我们昨晚开会,从祖训里找到一条‘远近一体’的,我也不知道以前怎么没看见,或者——看见了没拿出来。”
我笑了一下,“现在拿出来就行。”
他伸手,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小纸,纸是发黄的,边角软,“这是你爸名册的变更申请,我签了,请你签字。”
我接过纸,纸的触感软,有一股墨味,淡淡的,我拿笔,签,“林则”,两笔一顿,手有一点抖,但稳。
签完,我把笔递他,他没接,摆手,“你的。”
他在那儿站了一秒,像要说什么,又改口,“下午来祠堂一趟,我们想让你讲一下那个——电子的。”
“数据库。”我笑。
“对,数据库。”他吐字不清,笑着,“我舌头硬。”
“我来。”我说。
他这才松口气,长出一口气,像终于把一块石头从胸口挪下去,其实那石头可能只是移动了一下,“饭要不要吃?”
“你请?”我笑。
“我请。”他笑,露出牙齿,牙缝里有一点菜渣,他伸舌头顶了顶,没顶出来,尴尬地咳一声。
“别,晚上我请。”我说,“我想我妈在。”
他“好。”转身又停,“谢谢。”
他走后,赵志伟从后面冒出来,整个人像容光焕发,“牛逼。”
我瞪他,他收,“对不起。帅。”
我笑,砧刀一落,“咔——”,刀口又陷进那个凹,“别吹,干活。”
网上那篇报道在第四天有了一个新的转向,评论里出现了一条顶起的“林族长登门致歉”,配了一张模糊照片,是把我档口侧面拍进去的,照片角落里猫灯反光,笑得像在拍戏,评论突然变温,“原来是可以谈的。”
我的私信里又多了几条,“我们村也是另册,怎么破?”“我爸那年也没赶上改字……”
我开始一个一个回,“聚焦目标,改字。然后再讨论别的。”又附上一句,“留一道门,不是给别人,是给自己。”
下午,我去了祠堂,他们把“另册”的牌子撤掉了,右边的红布也收起来,墙上留了四个钉眼,钉眼黑黑的,像四颗眼睛在盯人看。
我把笔记本电脑拿出来,摆在长桌上,插电,电线老了,插头有点松,我用胶带缠了两圈,强迫症一样地替自己找平衡。
“数据库怎么做?”林凯很好奇,头凑过来,眼睛发亮。
“先做表格,”我说,“名字,出生,迁出地,父母,配偶,备注,改动记录,谁改谁审核,留痕。”
林世钦点头,认真听,仿佛他真的变成了一个学生,“这个叫可追溯?”
“对,可追溯。”我笑,“还要备份,一份在祠堂,一份在镇里。”
王所长也来了,手里拿着一本本子,翻开,有三条记录,“我们可以用镇里的公共云,暂时不收费。”
“太好了。”我真心。
配置数据库的过程中,我遇到一个小阻碍,网断了,祠堂这边的Wifi是隔壁学校的,接着就时不时掉线,我伸手往窗边凑,手机热点开了,流量显示“7.84G”,我心里算了一下,月底够不够用。
林凯忽然说,“哥,我手机有流量,给你开。”
我看着他,心里暖了一下,“不用,我开就可以。”然后我又加一句,“谢谢。”
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挠的地方掉了几片白屑,“我没帮上什么忙,总得做点。”
“你帮了。”我说,“那晚你没让他动手。”
他愣一下,笑。
我用了两小时,搭了一个初步的系统,简单、但能用,界面丑,但清晰,一行一行填写,我把我爸那条本来错的字更正了,在“备注”栏里写上“2025-05-19更正,原‘华’误。”
我妈来祠堂的时候,正好看到我把这条保存,她站在门口,手抠着衣角,手指有点颤,“存了吗?”
“存了。”我笑得很用力,“云端也存了。”
她点了点头,眼里有水,我走过去,站在她身边,让她看到那个字在屏幕上,黑黑的,清清楚楚,她长出一口气,那口气像压了十年,今天终于出了头。
“好,这就行。”她说。
“这就行。”我点头。
我回头看到林世钦,他在旁边静静地看,眼神里有一种复杂的东西,像是松、像是怕、像是被推着往前走。他走到我面前,轻声,“谢谢你让我们走到这一步。”
“不是我,是时间。”我说,“我只是推了一下。”
那天晚上,我们在祠堂里吃了饭,简单的,几盘菜,几瓶啤酒,塑料杯,碰杯的时候发出清脆的、轻飘的“叮”,不是沉沉的杯声,但也有气氛。
林家法举杯,对我说,“小则,是我说错了。”
我停了一秒,笑,“过去的事,过去了。”
他点头,又低声补一句,“你舅舅的事,我也有责任。”
这话像一刀从很远的过去挪到了现在,刀刃没有太锋利,但还是开了一个口,我没接,只是点头,“嗯。”
饭后,我和我妈回家,她走在我前面,步子轻,像年轻了几岁,我笑,她回头,“笑什么。”
“你走路像年轻人。”
她“哼”,嘴角上扬。
我背后手机震,我拿起,是“城南微邻”的二次报道,“改革从另册开始”,我点开看,末尾有一句话,“年轻人逼着传统合规,传统给了年轻人一个‘谢谢’。”
我笑了一下,发了一条朋友圈,“我捐族谱五十万没有名字,三天后族长登门说对不起;我妈说,这就够了。”
评论里,有人留下了一句,“这才是我们要的面子。”
我点了一个赞,关屏。
故事并没有结束,数据库上线之后,陆陆续续有人来登记,有人拿着皱掉的出生证明,有人拿着发黄的结婚证,有人拿着一张泛黄的黑白像,说“这是我爷”。
我们把一条条录入,留痕,备份,谁都不敢再随便写错字。
我也从这件事里学习到另一个“规则”:在这个时代,规则不是凭空降下的,是被一次次事件抠出来的,像我手指抠墙皮,掉下来粉,露出下面更硬的层。
我知道我不可能每次都赢,也不可能每次都有“登门道歉”,但至少这一次,我给我妈一个可以拿出来给别人看的证明。
那天晚上,店里忙完已经是22:47,我把卷帘门拉到半腰,外面的风带着潮,路灯的光打在水泥地上,反着一点光,我坐在台阶上,点了一根烟,吸了一口,咳了一下,笑,嗓子痛,“活着嘛,就是这么个意思。”
有个小孩停在我面前,抱着一个空矿泉水瓶,瓶口被咬扁了,“叔叔,你捐钱做善事吗?”
我看着他,想了两秒,笑,“我捐过,我也要回过。”他眨眼,“能这样?”
“能。”我说,“看你怎么要。”
他“哦”,跑了。
这一切看起来像一个世纪的小事,但对于我们这种小人物来说,就是全部那口气的出口。
我把烟头摁在台阶边,灭了,抬头看了一眼那个新被钉上的“告示”:三天后,族里将举行“合一谱”仪式,欢迎外迁子孙回家。
我不知道会有几个人回来,我也不知道这会不会变成下一次争议的开端,但我知道,我妈会坐在前排,手里拿着我的手,手心温暖,有一点汗,我会轻轻地把那汗一抹,笑。
核心句:面子是要给的,字是要认的,规矩是要改的。
往后的一周,出现了几个插曲。
一个是林则义,他找我,说想参与数据库的建设,语气不再硬,有一点绕,“我有个表弟在做软件,他可以优化界面。”
我看他,“好啊。”
他松了一口气,又试探,“但,有个小条件。”
我笑,“你说。”
“你能把网上那篇文章——删吗?”他说出“删”这个字的时候,眼神有点躲。
“删不了,”我说,“那不是我一个人能删的东西,而且,不必删。”
他嘴角抽了一下,脸上的肉轻轻抖了两下,“那你至少能发一条——表明我们已经改了。”
“我会。”我说。
他走时,回头,“兄弟,别记仇。”
我笑,“不,我记事。”
另一个是王所长,他打电话来,“小林,镇里上面很满意我们这次的处理,你的数据库,我们可能要推广到另外两个村,先让你做一个方案。”
我接,“可以。”
他在那头笑,“你要收钱的。”
我也笑,“收一点。”
他笑得更欢,“这不叫买名,这叫服务。”
我那一刻觉得,人和人之间可以因为一个词换一下位置:买名,服务;另册,合一。
第三个插曲是我妈,她忽然说想去祠堂站两天志愿者,帮人登记,她戴了一个小蓝袖章,看起来像一个小学生,我笑,“妈,你这心大。”
她白我一眼,“你爸的字正了,我该在那儿坐坐。”
她坐在登记桌后,拿一支笔,握得牢,手指侧面磨出了一点茧,她认真地一个一个写,看一个人的眼,就像在看他是家里哪个枝头的叶,轻轻地认他。
我看她的背影,背挺直,我想到她十年,抬头看着墙上的那个错字,没哭,也没闹,只是把头发盘好,去烧香,回来擦桌子,把日子凑下去。
她值得一个正字,我把这个念头在心里又说了一遍。
一个中午,来了一位陌生的老头,拿着一张很旧的纸,纸边爬了霉点,他说他叫“林某某”,上世纪五十年代从这个村迁走,后来在别的地方成家,他站在我们桌前,手指有点抖,眼圈湿,“我能回吗?”
我妈眼圈也湿了,“能。”
我在数据库里给他建了一个新条目,备注写:“2025-05-23,回。”
这个“回”字打出来的时候,我脑子里闪过很多人,我知道别人看不到这个“回”的分量,但我知道。
网上也有坏的声音,但它们在这几天变小了,或者说,变得像淹没在大量普通的生活声里。
有人发了他们自家的婚宴视频,有人发了孩子学骑车,有人晒了菜地里的黄瓜,有人骂快递慢,我看着这些,觉得我们不过是在一个巨大的菜市场里吵了一架,然后卖菜还是要卖,讨价还是要还价,日子照走。
我的档口生意也因为这件事好了一点,来买肉的人会笑着说,“支持你”,然后多买一斤排骨,或者把找开的7元钱说“不要了”,我都会坚持找回去,“支持是支持,钱是钱。”
有人会被我这样说笑出声,有人会愣一秒,但都会接住,拿钱,笑。
平台的淘宝客服给我打电话,“我们看到你是本地热的事情,我们联合‘品质商家’给你一个扶持位,曝光量有提升,条件是——”她往下念了一串,我们最后谈成了一个折中,宣推3天,平台抽成暂时不变,我感觉像在跟一个看不见的机械系统谈判,也有意思。
我变得会配合一些东西,也变得敢说“不”。
我在白板上写下一个小目标:“一个月内完成初版数据库录入500条;半年内建立联动机制;一年内再不要出现错字不改的事。”
我在下面画了一个小猪,给它加了一个笑脸。
我想起那个纸口在我的手指上的刺,已经没有了,皮肤长回来了。我也把电脑包边缘磨破的那一道缝,用胶带贴了一层,又贴了一层,贴得丑,但实用。我们的小生活就是这么贴来贴去的。
最后这一天,天色阴,我们去祠堂参加“合一谱”仪式,来了很多人,外地的,外嫁的,孩子跑来跑去,笑声像乒乓球碰桌面,弹来弹去。
台上,林世钦拿着话筒,声音还是那个有点油的嗓子,但没有了那股紧,反而松,“感谢大家参与,我们今天合一,不是合掉差异,是合规矩。”他看了我一眼,我点头,他又加一句,“感谢林则。”
台下有掌声,我抬手,压了压,示意不要往我身上聚光,我没那么大脸。
那时,我看到墙角那个原来挂“另册”的位置,空了,像拔掉了一颗烂牙,空了,但是也在长肉。
仪式结束,有人说要让我们合影,我站在角落,笑,两个孩子挤到我前面,抢镜,我侧身让出来,孩子笑得前仰后合,我笑,“你们别倒。”
我妈站在我身边,她的手轻轻贴过来,我握住,手心热,我把那热握到我心里,一点一点地放下。
回家路上,风从河边吹来,带着水汽,吹动了电线,电线“嗡——嗡——”的响,我觉得今天适合睡个足觉,不去想那些评论,不去回那些消息,把自己放下。
回到家,我把保温壶放在桌上,拧开,倒出来一杯水,水的蒸汽往上冒,我把手靠过去,烫的,我笑,活着,就是要烫一下才知道有感觉。
核心句:我们不是摧毁老墙,是在老墙上开一扇门。
过了一个月,我爸的名字在纸质族谱上也改对了,那一刻我和我妈一起翻到了那一页,灯光照着纸,纸上墨黑、边白,我妈哭了,我没劝,她哭就哭,我握着她的肩,肩骨不再像从前那样瘦,稍微有肉。
我在备注旁加了一句“改正缘由:家人坚持”,笔划轻轻。我在心里说,“爸,你看。”
晚上我回档口,打开那盏猫灯,它亮了又灭,灭了我轻轻拍一下,它又亮了,我不再嫌它,我知道它的毛病在哪里,拍一下可以亮,这就是生活。
我给赵志伟转了他应得的那份,他笑,笑得眼睛眯成一道缝,“哥,我们赚的不多,但——不亏。”
“不亏。”我重复。
“你妈呢?”他问。
“睡了。”我说。
我们都笑。
我把卷帘门拉下,有一点笨,链子咔咔响,外面的夜风有一点咸,有一点甜,我感觉这个城市在我掌心里活着,我也活着。
我坐回来,打开电脑,打开数据库,屏幕上最后一条,是“林某某,回”,我把它复制贴在白板上,贴了一个小笑脸,关了电脑。
我在码字的时候,手机又震,“城南微邻”的新消息,“我们在做一个‘规则如何被普通人改动’的大系列,你愿意做第一期吗?”
我想了两秒,回,“可以。”
我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
但我也知道,至少一次,我们没有拿好心做借口,我们盯的是账本,也盯住了人。
核心句:不要拿“祖训”遮羞,规矩如果遮住人,那它就该被掀开。
来源:小蔚观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