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海宁陈乃乾先生是我学习古籍版本知识和鉴别版本技能的老师。我从老师学到的,不只是版本学,还有那目录学、索引学、整理古籍和影印古籍的规划和方法等等种类繁多的本事,在我后来的工作中都深深显示了老师的影响。
陈乃乾(1896-1971)
海宁陈乃乾先生是我学习古籍版本知识和鉴别版本技能的老师。我从老师学到的,不只是版本学,还有那目录学、索引学、整理古籍和影印古籍的规划和方法等等种类繁多的本事,在我后来的工作中都深深显示了老师的影响。
虽则我学习得非常之差,算不了是老师的一个好学生。可是老师对我是很钟爱的,循循善诱,多方嘉掖,使我今天回忆起这位勤勤恳恳、忠心耿耿为祖国宝贵的文献遗产做了一世搜辑、保存、整理、传播工作的老学者,又是那样一位爱护培养后学的可敬的老师,在他的晚年遭遇“十年动乱”的残酷折磨,去世在僻远的地方、暗淡的环境中,不禁心摧欲裂。傅璇琮学兄在今年初给我的书简说:“乃乾先生在中华书局工作期间(1958—1966),琮曾多次求教,得蒙教诲奖誉,至今印象甚深。晚年遭十年浩劫,老死于浙东之偏僻山村,一代学人,沦落至此,令人感叹!”可见凡对老师有接触的后学,都有相同的感觉和情怀。于是激发了我执起秃笔,在泪眼模糊之中,写下点滴对老师的回忆。
阮芸台(元)的《十三经注疏附校勘记》中华书局出版
我是在一九二九年十七岁时拜陈老为业师的。他本是我爸爸和伯伯(怀琛先生和朴安先生)的至交,我本执子侄之礼。但我年幼之时学习四书、五经,是奉命读书,无志于学,所以也没有设想要拜这样一位亲近的学者长辈为老师。十六岁那年,就读于武进顾惕生(实)老师教课的一所学校,老先生教我读《汉书·艺文志》(是用他写的《讲疏》做课本),不知怎样一下子引起了我做乾嘉学派考证之学的兴趣,爸爸就命我圈读《汉学师承记》,伯伯教我学古文字学和校勘学。兴趣越来越浓厚,路子似乎越走越宽广。读阮芸台(元)的《十三经注疏校勘记》,注意到他率领的校勘班子是利用了那么多的不同版本互勘异同,发现问题,就明白要校理古籍,不掌握版本学和记熟每种古籍的版本情况是不行的。我父亲有两大间藏书,我那时自己的小书房里也购置了好些图书,于量不为不多,可就是并没有版本价值的旧版书。爸爸的藏书里有一部商务印书馆印的《四部丛刊》,他老人家是读书的内容,我却“如获至宝”地把这部“网罗善本,景印留真”的大丛书作为揣摩版本学的津逮。爸爸不大赞成,常用章实斋(学诚)批评黄荛圃(丕烈)搞的是“横通”之学来告诫我。他老人家当然不会花钱去买版本书。我是靠爸妈给的零用钱撙节下来买些书,只好买点通行本。伯伯家的藏书比我家多三倍到四倍,四部书籍粗备,最多的是文字学一类的书,但也不以版本为重点。可陈老先生不这样,他家的版本书可多啦,汗牛充栋。客堂间里四壁净是高高的书架,从楼梯到楼上,也全是旧本书籍。于是我虔诚拜老世伯为师,一是求其指点,二是贪能多得感性认识。那时我伯伯和一些学者朋友们组织了一个学术团体,叫做“中国学会”,陈老是会员,我也忝为小会员。学会每一两个月有一次集会,借此机缘得以饱聆老师宿儒的高论。陈老谈版本之学,以其经验,别有一番心得,使人心折,亦令我钦佩无已。他反对“玩物丧志”,但主实际效用。说版本之学不定是宋元珍本、名钞宝册,只是要从实际的校勘价值与是否逸书、足本而定。因而他不菲薄明刻,更不藐视清刻。那时明版书传世尚多,像南浔藏家刘氏嘉业堂可以拿出五、七万册来,清刻本更不在话下,不像如今把“善本书”的时代下限拉得宽宽的,但在半个世纪之前,陈老就提出这个见解,那是卓越之论。他以过手经眼的明、清刻本稀见厪有之书影印公世,就说明了他的主张,而且是通过实践来验证的。
三十年代末,他得到清嘉庆间刻本承德孙凤埔(冯翼)辑录的《经典集林》三十种,以私人之力,把它影印了出来。这本是孙刻《问经堂丛书》的一部分,可是后来传本的《问经堂丛书》都没有这《经典集林》三十种,因为这个仅及百年的刻本,流传得却非常之稀少,名贵何让宋刻元椠。以至现在国家图书馆收藏的嘉庆原刻本《问经堂丛书》,都要用陈老慎初堂影印的两册《经典集林》来补足。而且更重要的是,《经典集林》里辑录的古逸书,种数不多,而极精审,其中的向、歆《七略·别录》尤佳。因为是专科的辑录,犹如长洲余仲林(萧客)《古经解钩沉》、巴陵方谦钧《小学汇函》之专精,与历城马竹吾(国翰)的《玉函山房辑佚书》、甘泉黄右原(奭)的《汉学堂丛书》搞“大哄咙”式的辑逸书、多而不精者迥异。我就爱这个印本。初印出时,老师送了一本给我,我宝若珍异。“一·二八”战火中失去,后又买到一部,再在“八一三”战争中失掉。后来好容易再得到的,十年浩劫我坐牢的时候又亡失了,如今简策俄空,仪型亦丧,扼腕长叹!
中华书局影印《永乐大典》
老师在负责中华书局影印组的岁月中,规划影印出版了许多重要的古籍,包括《永乐大典》之类。同时,他还是贯彻他重视清刻稀见而有巨大学术价值的书籍。例如,他久思影印传世的嘉庆刻本金谿王仁甫(谟)辑《汉唐地理书钞》在这个时期实现了,就给历史地理学界提供了一部重大的文献材料。版本、版本,一定要讲求宋、元版本,才算是版本学吗?当然,老师也是重视宋版元椠的,例如他曾手录宋椠《汉书》残本十四卷,以作校勘之资。老师精通版本三昧,基于见多识广。后来我思索了一个问题:要什么样的条件才能见得多呢?似乎无非是两条:一是当上了国家图书馆善本部的典藏人员,还有要么是做了贩卖古书的书贾。我觉得很奇怪,海宁现代出了两位版本大家,赵斐云(万里)先生是依赖于前一个条件,我的陈老师却从事过书业,一般说来,书贾经眼的书是特多,但是书贾自己并不做学问。老师是个踏踏实实做学问的人,所以他早年的一段经历,只能说是“隐于书贾”吧。
可正是因为这样,他经眼的版本书真多呵。如同老师在一九三〇年自叙所言:“乌乎,二十年来,若四明沈氏(德寿)、独山莫氏(友芝)、江阴缪氏(荃孙)诸家之藏,先后星散,无一不经吾眼。事后追维,恍同梦影。”当年老师参加上海古书流通处、中国书店,经营书业,故江南巨家藏书趸批流散,都经吾师之目。时我年幼,不知其详。迨从老师问业,值扬州吴氏(引孙)测海楼藏书求售,为北帮书业富晋书社购定,而当地书商起妒,造谣说富晋实代日本所购。人们儆于世纪之初,日本岩崎爵士辇金易去皕宋楼藏书,捆载以东之事,哗然禁止运出扬州,当时在书林闹得满天星斗。富晋主人大伤脑筋,请陈老师设法斡旋,剖析真象。恰好我伯父那时任江苏省民政厅长,案件系属主管,经陈老伯自沪去镇江(当时省会所在)阐明内情。我伯父说:“如其流出国外,自应在国境截留。如其在国内流通,那有在省境、县境设卡阻拦之理?”据理批文,一言而定。吴氏之书五百八十九箱,遂在一九三〇年岁杪运抵上海。富晋主人王氏,不欲再运北京出售,就在上海设立富晋书社分店,此为北帮书业在上海书林插足之始。测海楼书中的旧刻善本,老师为记行格、序跋、藏印,辑成《测海楼旧本书目》四卷,于一九三二年二月印刊。我父亲为题辞云:陈君吾旧友,廿载客他乡。生计同余拙,丹铅让汝长。艺林司品鉴,书国识兴亡。测海编斯志,堪为旧籍光。这首五律,也神传了陈老之为人。他并不长袖善舞,始终是个穷书生。过手善本珍籍,他也很想长留手边,但为衣食所困,也终于不能保守。对于他来说,是很伤心的事。
我们听了这样的故事,也会好生难受。三十年代之末,老师连续收得松江府旧志两种,一是《(正德)金山卫志》,一是《(嘉靖)上海县志》,都是历来以为失传的地志,府、县修志者久未见矣。老师掌珠在握,宝爱之情,盖可知也。他曾说:“余作客兹邦,寒暑廿更,披卷怀想,情逾故土。”怎不令他对此两种秘籍分外珍惜呢?然而寒士生涯,不能设想的路也终于被迫着要走。为此他曾发出沉痛的慨叹心声说:每劳三旬九食之忧,何以保此绝无仅有之书?
虽然如此,老师还是有“广厦千万间”的襟怀。他是我们出版行业的老前辈。他得到了有用的珍本秘籍,总是千方百计醵金把它们印布出来,传到广泛的学者手里。或是影印,以存真款;或是排版,以节纸幅。在他手里,为古籍寿世良多,为读者造福不浅。他为痛爱这两种稀见的松江府旧志,在易手之前,留下摄影,旋向好友筹集经费组织了“传真社”,把它们影印了出来,题名为《松江府属旧志两种》,所印只百部之多。即此影印之本,今亦成为珍本矣。方印出时,陈老赠送了我爸爸一部。“八一三”时,我家再遭敌寇之灾,遂亦无存,思之惘然。二十年代到三十年代,老师以私人之力印布之古籍,除前述之《经典集林》、《(嘉靖)上海县志》、《(正德)金山卫志》外,尚有《百一庐金石丛书(十种)》、《清代学术丛书》、《周秦诸子斠注(十种)》、《〈邓析子〉五种合帙》、《〈慎子〉三种合帙》、《元四家集》、《沈刻四妇人集》、《古佚小说丛刊(初集)》、《曲苑(十四种)》等外,又辑印海宁王先生《观堂遗墨》,以所得清初查东山(继佐)《钓业》手稿印入《古书丛刊·丁集》。老师书斋命名,先有“慎初堂”,后又有“共读楼”。子路曰:“愿车马,衣轻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论语·公冶长》)老师则珍籍与天下共之。当然,“共读”也还有个狭义的解释,那是如同赵明诚、李清照之雅事。老师既于搜集、整理、影印、刊布古籍之工作积累了丰富的经验,至全国解放之后,岿然鲁殿灵光。所以当国家建立了古籍刊行的专业出版社——中华书局,就礼聘老师入京,主持影印组的工作。
建国之初,古典文献的出版工作,北有古籍出版社(北京),南有古典文学出版社(上海)。后来,毛主席对出版工作规划的指示中有过这么一条,大意是说,过去有很大影响的两家书店,商务印书馆和中华书局,这两块招牌还是应当保留,顾名思义,中华就搞祖国古典,商务就摘洋古典(西洋哲社名著的译本)。这之后,北京的古籍出版社就合并入中华书局,上海的古典文学出版社合并入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那时我已在中华上编的编辑部工作。北中华则决心要把陈老师调晋首都,老师提出的要走就要把藏书一起带走的要求,被一口答允,包了一节车皮全部运京。以我所知,这样的事例,除了历史研究所对顾颉刚老师的照顾外,只有这一例。
陈老师自己,也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愿意离开住了将近五十年的第二故乡——上海,去那对于他体质并不很适应的北京,而且决心终老于斯。为的是,他热爱古籍出版工作,相信党。他感觉到,在旧社会里半个世纪的个人奋斗,只能作出那么点成绩;到新社会里,在党的领导下,依靠社会主义国家的力量,就是能够大有作为,大光祖国的宝贵文化遗产。所以,老师毅然下了那么大的决心。对于我来说,是依依惜别。老师在上海,可以常常就近请教。尔后就要有一千几百公里的鸟飞距离。列车已把老师的图书拉离上海,老师同师母摒挡随身行李也就要赴京了,我最后去老师沪寓话别。这一夕话,像是订了个师徒公约。我恳切请求老师要在百忙之中,抽暇常给我通讯指教,让我能把工作干好。特别是这时上编领导命我兼理南方的影印业务(从五八年到六〇年,大约有两年多时间是兼挑着这个任务),由于毫无经验,十分胆怯,非老师照应不可。这天,我还请问了老师,该影印些什么书才好。老师提出了《启祯两朝遗诗》那个选题。这部由长洲陈皇士(济生)辑刻的晚明重要文献(他写的诗人小传尤为可贵),由于遭清廷的禁毁,流传绝稀,有亦不全。一部足本还是老师在半个世纪以前给上海南洋中学图书馆收集到的(这所中学是我爸爸的母校,是太老师王培荪私人创办的中学,与公立的南洋模范中学有别),老师为此还详加考订,写了《启祯两朝遗诗考》一帙。因为原书部头大,老师心心念念欲加以印布而未能如愿,今望以国家出版社之力使能传世。我将此意汇报了上编领导陈向平同志(向老在十年动乱中备遭迫害,折磨致死,至一九八〇年始昭雪追悼),向平同志立即批准,遂连同陈老的考订,一并影印问世,为治晚明历史者所亟亟称道。那一晚,陈老也向我作了吩咐,说是他欣赏我写的“书志”,去京后影印古籍,有适于我写“书志”的,要我草拟《前言》或《出版说明》。老师总是这样提携和鼓励我,使我敢于斗胆弄笔。方我始拜师座之时,值老师与师母陶夫人合编之《室名索引》成书付印,就命我撰序。那时我是一个伢儿,怎敢鸦涂,致使佛头著粪?谦辞未遑,终蒙印载在初刊线装本中。此情此景,犹在眼前。北中华影印元至顺刻本《事林广记》,为最早的有插图之类书,亦属绝无仅有的珍籍,老师驰书命我撰写《前言》,具名刊载。又通过局方公函,命编影印本七百三十卷的《永乐大典》之引书索引,由于当时工作十分繁重,未承所命,至今耿耿,愧对亡师。
《室名别号索引》陈乃乾 编
老师归仙之日,我陷狱中。老伴每月得一探监,会见时间不逾十分钟,左右又有监守。算是能够看看亲人,问问孩子们安好,什么讯息也没法传达。山中七日,世上千年。四凶既歼,抱残生归,逐渐闻知亲密师友们的遭遇,有非我所能想象者。我虽残病,犹属大幸。如老世伯、老上级徐公森玉以九旬高龄仍死非其命,敬爱的学长王有三(重民)竟在观堂先生沉湖的湖畔茅屋中自经去世,使人心肝欲摧!而五十年来视我如子侄、教育关怀无不至之世伯陈老师的惨戚末景,更使我闻而脏腑俱裂。似我幸生,何足以赎?今日命笔,聊抒追怀,杂乱无章,也不知道能够说明点什么。好在老师的为人、行文,皎然在世,他一生尽瘁为祖国文化遗产作出的多方面贡献:网罗发现秘册,刊布、校理、考订了那么多的文史要籍,勤劳地编成许多工具书如《室名别号索引》、《清代碑传文通检》等等,至今并且长期为学人们所利用、所赞赏,老师会永久活在学人们的心版上。
一九八一年三月十日扶病写于淞滨四平楼上海隅文库(《回忆中华书局·上编》,中华书局,1987)
来源:思想与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