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并排的两口枯井,如历史的眼眸,深邃凝视80余年前的峥嵘岁月:烽火连天之中,恩施这片鄂西崇山峻岭之间的土地,在民族存亡之际,毅然扛起了保存教育文脉的重任,成为战火中不屈的文化堡垒。
在恩施市三孔桥社区沙湾路怡馨苑小区,黑瓦红漆的裕壁亭静默伫立,掩映于现代高楼之间。
亭内,两口枯井被妥善保护、封存。井旁矗立的黑底金字石碑,无声诉说着此地不凡的身份——湖北省立医学院旧址。
静立于居民小区的裕壁亭。(全媒体记者李徐祎 摄)
抗日战争时期,留德博士朱裕壁受命于危难之间,来到战时国民党湖北省政府临时省会恩施,创办了这所湖北省第一所医科专业学府。
那并排的两口枯井,如历史的眼眸,深邃凝视80余年前的峥嵘岁月:烽火连天之中,恩施这片鄂西崇山峻岭之间的土地,在民族存亡之际,毅然扛起了保存教育文脉的重任,成为战火中不屈的文化堡垒。
流亡师生——
在艰难中挺立民族脊梁
1938年,武汉告急。
据《恩施抗战文化丛书》第三册《恩施抗战时期的教育纪实》记载,为保全民族教育根本,武汉6所高校向安全地带迁移。其中,湖北农业专科学校迁至恩施五峰山。
同时,省教育厅颁布《湖北省公私立中等以上学校联合设立办法》,将省内47所省立、市立、私立中等以上学校合并为“湖北省立联合中等以上学校”,简称“湖北联中”,原有各校分别组合为22所分校,其中迁入恩施的有20所。1940年6月,宜昌失守,局势再度紧张,巴东境内7所联中分校再度内移,其余多校亦经多次迁移、重组。
师生们背负书卷、简易行囊,怀着对知识的虔诚与山河破碎的痛楚,向恩施艰难进发。山险水急,敌机轰鸣,他们以脚步丈量国土的崎岖,以意志书写民族的坚韧。
抵达恩施之后,课堂设在简陋的民房、祠堂,甚至露天山野。没有电灯,桐油灯盏便是唯一的光源。州政协编撰的《鄂西文史资料》第二辑中,《回忆抗日时期的湖北联中》一文写道:
当时学习条件虽然很差,但同学们学习情绪却很高。每日清晨在吹起床号以前,山头林间即已书声琅琅。晚自习照明,学校没有统一设备,全由学生自理……几种照明的植物油中,以桐油价钱最便宜,且又耐点,只是亮度最差,而且烟雾最大,每次晚自习下来,鼻孔都吸进一层黑烟,拿洗脸毛巾往鼻孔一钻,顿时现出两个黑印。在这样的恶劣条件下,深夜子时埋头油灯之下的仍不乏其人,常在学校训导员的数次催促以后才怅然离开教室。许多学生就在这样的油灯下写出了一篇篇学术论文。
80余年前,战时恩施的校园生活,刻满了诸如这般困苦的印记。曾经都市中的学子,如今在茅棚草舍之间如饥似渴汲取知识。
恩施,这座昔日的偏远山城,在战火中成为湖北乃至华中地区教育的“诺亚方舟”,一个完整的战时教育体系于此艰难建立,奇迹般地支撑起湖北教育的命脉。
艰难创学——
在战火淬炼下的生命火种
让我们将目光再度投向裕壁亭。
朱裕壁,1903年生于湖北宜都,早年留学德国哥廷根大学,获医学博士学位。心怀报国之志,他立志在家乡创办医学院,培育医护人才,振兴民族健康事业。1942年,他应邀赴恩施,创办湖北医学院。
时局艰难,办学尤为不易。朱裕壁率领师生自力更生、团结奋斗。至今犹存的两口老井,便是当年师生亲手开凿的。《鄂西文史资料》第十七辑中收录了朱裕壁自述文章《创建湖北医学院的前前后后》,文中这样写道:
我们来后首先挖了两口水井,做起了美观的护栏和井台,井水经过砂石层过滤,清澈如镜,味道甘甜。为此,当时的省教育厅长张伯瑾还特地题赠了‘双清’二字,表示赞赏。其次,利用当地出产的山石,开成石条,按照中国古典建筑风格修了一些新校舍。还清整铺平出一大块空地当做操场,四周栽树,尽量美化环境……”
师资问题也颇费周折,我想虽然医学院条件很差,但是还要尽可能开齐所有功课,让学生学到应该掌握的知识,不让学生们白白浪费几年好光阴;但要开齐几十门功课,必须想方设法去找老师……”
为办好学校,每年我还要跑趟重庆,从英、美大使馆索取最新的教学参考资料。我还记得,英国大使馆的李约瑟(国际著名的研究中国科技史的专家)送给我一台显微镜,我连同从德国带回的一台一起捐给了学校。”
湖北医学院在旧中国走过的,是一条坎坷不平的道路。所幸的是,经过全体师生的努力奋斗,为国家、为湖北造就了一大批具有真才实学的医务人才,为改变湖北医学教育事业及医疗卫生水平落后的面貌,作出了应有的贡献。就个人来说,也实现了毕生的志愿。”
裕壁亭的两口枯井。(全媒体记者李徐祎 摄)
战后,湖北医学院几经辗转,最终汇入今日的武汉大学医学部。至今,每年夏季,仍有武大医学生回到这里,瞻仰旧址,缅怀朱裕壁先生,重温《医学生誓词》。
而湖北医学院,并非恩施战时唯一的高等学府。
1940年,国民党湖北省政府发布《新湖北建设计划大纲》,计划创办“湖北大学”,下设工、农、教育、医四学院。同年,原湖北农业专科学校改组为湖北省立农学院,校址金子坝;1941年,湖北农专五峰山原址改设湖北省立教育学院;1943年,湖北省立医学院于沙湾成立,湖北省立工学院也于金子坝奠基。
4所学院的建立,不论其过程多么艰难、结局是否完全达到预期,它们真实地存在过、奋斗过,不仅深刻影响了恩施的文化进程,更为湖北乃至国家的教育事业发展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汇聚星火——
跨越时空的精神传承
在建始县长梁乡,一座砖石木混合结构的4层老楼依然伫立。外墙斑驳,泥色可见,它是抗战时期建始县“湖北省立第一小学”旧址,2021年被列入湖北省第八批省级文物保护单位。
踏上吱呀作响的木楼梯,仿佛仍能听见80多年前的读书声,穿越时空,回荡至今。
1938年,随着国民党湖北省政府西迁,一批武汉小学教师和教学设备亦转移至恩施。政府鉴于贫困地区教育落后,将外来师资与本地基础整合,成立49所省立小学。其中第七行政督察区(恩施)共设18所,分布于八县市,建始县“湖北省立第一小学”即为其中之一。后续又因机关职员子弟和失学儿童增多,增设多所附属小学。
这批省立小学的建立,极大提升了恩施初等教育质量,也推动了幼儿教育与女子教育的发展。外来教师带来的新知识、新方法与新思潮,深刻影响了本地师生,恩施的义务教育实现质的飞跃。
在这片烽火暂未延及的土地上,教育的脉搏重新顽强跳动。它如寒夜中的篝火,不仅照亮少年求知的眼眸,更向世界宣告:战火可以摧毁城池,却永远无法摧毁一个民族于危难中传承文明、守护尊严的决心。
抗战的烽烟逐渐散去,恩施这座战时教育堡垒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然而,那段弦歌不辍的岁月,已深深镌刻于这片土地的集体记忆之中,熔铸为恩施人乃至民族精神的重要底色。
原湖北医学院遗址。(资料图)
朱裕壁的精神血脉,并未因时光流逝而淡去,而是一直焕发出新的光芒。朱裕壁的女儿朱宜萱和女婿李德仁——两位在各自领域卓有成就的学者,以另一种方式延续着朱裕壁的医学理想与教育情怀。
李德仁,中国科学院院士、中国工程院院士,我国测绘遥感领域的泰斗;朱宜萱,武汉大学教授、遥感信息工程专家。夫妇二人虽未直接从事医学工作,却始终铭记朱裕壁“为医学育人才、为民族储栋梁”的初心。他们不仅多次回到恩施寻根,瞻仰沙湾旧址,更以实际行动推动医学教育发展。
自2005年起,李德仁夫妇将个人所获的国家级科技奖励金、院士津贴等积蓄慷慨捐出,设立“朱裕壁医学奖”,旨在奖励在医学研究、临床医疗和医学教育领域作出突出贡献的杰出人才,特别是青年学者。这一奖项不仅是对朱裕壁创办湖北医学院艰辛历程的深切缅怀,更是对医学精神的有力弘扬。
每当获奖者从他们手中接过证书,仿佛完成了一场跨越时空的对话——抗战年代里筚路蓝缕的开拓精神,与新时代勇攀科学高峰的创新意识,在此刻交汇相融。李德仁曾说:“岳父一生最看重两件事:一是医学,二是教育。我们希望通过这个奖项,让他的精神在下一代医学工作者身上延续下去。”
朱宜萱也多次表示:“父亲在那样艰难的条件下都要坚持办学,我们现在条件好了,更应该为培养医学人才尽一份力。”夫妇二人的善举,不仅推动了医学进步,更点亮了无数青年学子的求学之路。
静立裕壁亭中,记者仿佛看见了那些在烽火中坚守讲台的身影,那些在桐油灯下苦读的面庞,那些义无反顾奔赴前线的青年——他们共同书写了一部于毁灭中寻找希望、在断裂处接续文脉的壮丽史诗。
教育不只是在承平之年传播知识,更是在危亡之际保存文明;它不仅是对知识的传授,更是一个民族在至暗时刻向内寻找光明的力量。
裕壁亭下的枯井,曾映照过一代人清癯而坚定的面容,如今依然映照着我们来时的路。它提醒我们:有些火种,一旦点燃,便永不熄灭;有些精神,一经铸成,便永存后世。
来源:韵韵课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