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家隔壁有棵歪脖子槐树,年年春天开花,飘香一条街。树下总坐着小武的妈妈,一年四季守在那儿卖煮玉米。夏天的时候她会在塑料凳子下面压一块凉席,方便乘凉。冬天则穿着那件沾了煤球灰的军绿棉袄,一坐就是一整天。
我家隔壁有棵歪脖子槐树,年年春天开花,飘香一条街。树下总坐着小武的妈妈,一年四季守在那儿卖煮玉米。夏天的时候她会在塑料凳子下面压一块凉席,方便乘凉。冬天则穿着那件沾了煤球灰的军绿棉袄,一坐就是一整天。
小武是我表弟,比我小六岁。他爸早年塌了一半煤窑里,丢下母子俩。小武妈妈硬是靠卖煮玉米把儿子供到高中毕业,左手指头上有道疤,据说是年轻时被玉米秸割的,伤口愈合后留下一道白印。
我和媳妇住县城,离小武家有四十多分钟车程。婆婆不喜欢住楼房,说上厕所晚上要摸黑爬起来,怕磕着碰着。早些年我们去接她住几天,每次不到三天就吵着要回去。后来干脆放弃,逢年过节再看望她。
那年小武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
“三叔,咋办嘛,我对着卷子就发懵。”小武那阵个子刚窜上来,高高瘦瘦,跟鹤似的站在我面前。书包挎在肩上,背带已经松得不行,一边垂到屁股那里。
我手里提着猪头肉,那时候农村讲究男女授受不亲,过年我和媳妇带礼物回来,肉都是我提,媳妇拎着水果和点心。不知怎的,鬼使神差,我掏出钱包给了小武五百块。
“这几年姑不容易,你别乱花钱,好好想想以后干啥。”
小武接过钱,脑袋点得跟啄米似的。
没成想,过了俩礼拜,小武妈就来我家说儿子不见了。这丢的也太快了,我心想。
大街小巷贴寻人启事,结果发小老杨在东莞钢材市场遇见了小武。得知小武去打工了,小武妈先是捶胸顿足骂了他个狗血喷头,嚎了半宿,然后第二天照常去煮玉米。
小武走后,我隔三差五去看望姑姑。尤其夏天经过她那儿,总会买根玉米,钱一塞她兜里就走,不然她非还我不可。等我走远了,回头瞄一眼,她总在偷偷塞钱给旁边几个衣衫褴褛的留守儿童。让他们多拿玉米,有时候还从保温桶里翻出一个卤蛋。
“小武咋样?”我问她。
“可好嘞!”她笑得合不拢嘴。“在大公司上班,戴眼镜打电脑,特别体面!”
其实谁都知道,小武就是普通建筑工,每天扛钢管,风吹日晒的。村里去东莞的人多,谁没见过谁啊。不过大家都当不知道,免得戳破小武妈妈的美梦。
最让人心疼的是,每次快过年,小武妈就在街上四处打听:快递要几天能到?顺丰贵不贵?谁有网购经验啊?
她是盼着儿子寄钱回来。
讲真,八年时间,小武一分钱没寄过。一开始会打电话,说老板黑心拖欠工资。后来连电话都少了,一个月能来一个,时间都掐得很准,每月二十号小武妈拿退休金那天。对了,小武妈以前在公社食堂洗过碗,后来食堂散了,每月有一百八十块退休金。
记得六年前,小武妈突然住院了。
那天我在市场挑西红柿,媳妇打来电话:“卫生院说小武妈半夜晕倒了,是送玉米的大顺发现的,人这会儿还没醒。”
飞奔到县医院,见到小武妈的第一眼我蒙了。她头上绑着纱布,左边眼角有淤青。护士说是昏倒时磕到检查台角上的。但最吓人的是她苍白的脸色,像是被抽干了血。医生诊断结果:肝癌晚期。
“联系上小武没?”我望着她紧闭的双眼。
“打了七八个,没人接。”媳妇答道。
我又掏出手机,翻出小武的号码,拨了出去。嘟嘟几声后被挂断了。
“三叔?”几分钟后小武回过来,背景声音嘈杂得很。“我这正忙着呢,咋了?”
我没吭声,把电话递给媳妇,不想跟这臭小子说话。
“小武,你妈住院了,大夫说情况不太好。”媳妇声音轻柔,不像我那样戾气重。
电话那头沉默了十来秒,然后传来小武急促的声音:“具体啥情况?严重不严重啊?嫂子你别吓我!”
“肝癌。”媳妇只说了这两个字,电话那头,小武倒吸一口凉气。
“我…我这边手头有点紧,工钱还没结。过两天…过两天我就回去。”
然而,一等就是一个月。小武妈出院了,回到那棵槐树下继续卖玉米。她倔得很,坚持不住我家,说街坊邻居都在这儿,一辈子住惯了,哪能说走就走。
“我去城里多不自在,你们小两口忙,再说锅碗瓢盆都在家放着呢。”
这我信。姑姑的搪瓷缸子都用了三十多年,边上缺了口,还非不换。说是这口喝水有味道,新的不适应。
“小武说让您安心养病,他很快就能攒够钱回来照顾您。”每次探望,我都假传圣旨安慰她。
小武妈信,她眨巴着浑浊的眼睛,手里攥着不知道第几次染黑的布鞋,笑着点头。
“我知道我儿孝顺,就是不想他操心。我好着呢!”
就这样,小武妈支撑了两年。期间做过一次化疗,花光了她的养老金和我东拼西凑的一万多块钱。刚出院那会儿,小武妈的头发掉得差不多了,她愣是花二百块钱去县城照了张证件照,说是要寄给小武看。
“让他知道他妈还精神着呢!”
照片里,她戴着顶鲜红的假发套,涂了口红,笑得格外灿烂。照片拿回来后,她没寄出去,而是插在门框上的全家福旁边。那张全家福是小武爸还在世时照的,小武才四五岁的样子。
姑姑去世的那天,我正在县城卖鸡蛋。手机没电了,晚上回去才听说的消息。当天早上,她煮好一锅玉米,给守摊子的大顺留了张条子:“肚子不舒服,先回去躺会儿。”
大顺后来说,条子是用一张银行卡业务回执背面写的,字歪歪扭扭。
再没人见过她活着的样子。邻居傍晚见她家炊烟不起,进去一看,人已经走了。盖着那床洗得发白的蓝花布被子,床头放着一部老式翻盖手机和一个塑料袋,袋子里有个红布包。
警察和医生赶来后,确认是癌症并发症导致的死亡,没有任何外力干预痕迹。
村支书通知不上小武,最后找了远房亲戚,凑了钱把小武妈下葬了。一切从简,连个像样的墓碑都没有,就在村后山上挖了坑,放了下去。
我和媳妇回来得晚,守灵那会儿看到小武妈安详的脸,有种说不出的平静。屋里乱七八糟,药瓶子摆了一桌子。墙上挂着已经发黄的小武小学毕业照,塑料框边缘结了一层厚厚的灰。
临走前,村支书把那个红布包递给我:“户口本和存折都在这儿,小武回来让他来找我。”
我接过布包,随手塞进了上衣口袋。
日子还得过,转眼又是四年。小武那么久没消息,大家都以为他可能早就转行做别的去了,或者在外面成家立业,忘了这个穷山沟。
没想到,就在今年清明前一天,小武真的回来了。
那天下着毛毛雨,我刚从地里回来,裤腿上沾满了泥点子。老远就看到家门口停着一辆出租车,还以为是城里来收购土鸡蛋的。走近一看,一个戴眼镜的瘦高个子靠在门边,手插裤兜,眼神游离地看着附近的老槐树。
我没认出来,直到他喊了一声:“三叔。”
声音沙哑但熟悉,我才猛地意识到是小武。他变了很多,不再是当年那个鹤立鸡群的毛头小子。脸上有了沧桑感,眼睛下面的黑眼圈很重,胡子拉碴的,看起来很久没好好休息了。
“咋突然回来了?”我心里憋着一股火,但又不好发作。
“听说…我妈…小顺告诉我的。”他吞吞吐吐,眼神飘忽不定。
我冷笑一声,推开门让他进屋。媳妇看到是小武,眼睛瞪得溜圆,赶紧去厨房张罗饭菜。
“你妈都走了四年了,今儿个想起来了?”我没好气地说。
小武一屁股坐在板凳上,双手捂住脸,肩膀开始抽动。这是我第一次见他哭,无声无息,只有肩膀的抖动出卖了他。
“叔,我对不起我妈。”他的声音从指缝间漏出来。
我翻箱倒柜找出那个红布包,都快被我忘了。这些年,每次想起来要给小武,又不知道该寄到哪里去。包已经有点脏了,但里面的户口本和存折还是完好的。
“你妈留给你的。存折和户口本。”我把红布包摔在桌上。
小武愣住了,慢慢地抬起头。他的脸上已经有了胡茬,鼻头红红的,眼睛布满血丝。这样的小武让我感到陌生又有些说不出的心疼。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红布包,先是拿出发黄的户口本,手指轻轻抚过他妈妈那一页。然后,他拿出了那本农村信用社的存折。
翻开第一页,小武整个人石化了。
我凑过去看,顿时也惊得说不出话来。
从小武走后第一年开始,存折上每月都有一笔固定的进账:一千元。几乎没有任何支出,除了偶尔的几笔医药费。八年间,存进去八万多,取出来不到一万。
最后一笔存款日期,正是小武妈去世前三天。
小武翻到最后一页,一张对折的纸掉了出来。那张纸已经泛黄,但能看出是银行的业务回执单。背面是小武妈写的一行字,歪歪扭扭,像是用尽了所有力气:
“儿啊,妈不是存钱的料,你那么辛苦挣的钱,妈都给你存着。”
原来,那些年,小武一直在寄钱回来。而他妈妈谎称儿子不寄钱,是不想让村里人知道,免得别人惦记她手里有钱。她自己也舍不得花,宁可住猪圈似的屋子,宁可吃馊了的剩菜,也要把儿子的每一分钱都存起来。
小武手里捏着存折,泪水大滴大滴地砸在桌子上。
“我每个月寄生活费,妈总说够了够了…我以为她不缺钱…我…”他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那天晚上,小武喝醉了,躺在我家的土炕上,抱着那本存折喃喃自语:“妈,我回来了…我回来了…”
次日清明,小武带了一捆玉米,去了村后山。
我陪他一起去的。路上,小武讲了这些年的经历。他在东莞没干多久,就去了深圳。先是在建筑工地,后来进了电子厂,再后来去了物流公司开叉车。他没说为什么不回来,但我猜他是害怕面对生病的母亲,怕自己没本事照顾她。
来到小武妈的坟前,我才发现已经有人在这里插了几支野花。据村里人说,每逢初一十五,总有人来扫墓,放一小把糖果。大家猜是小武妈经常接济的那几个留守儿童。
小武跪在坟前,把玉米一个个摆好。他手里捧着一本新存折。
“妈,我把您的钱全部取出来,换了个新存折。这钱我一分都不会花,留着给您修墓碑。以后,我会天天来看您…我不走了…”
回程的路上,我们路过小武家那间老屋。门锁已经生锈,窗户上的报纸都褪色了。槐树依然在那里,只是再没有人坐在树下卖玉米了。
小武站在树下,看着那把已经锈迹斑斑的小板凳,久久不愿离去。
我知道,他心里有太多来不及说的话,有太多未完成的承诺。但生活就是这样,给你机会的同时,也让你承受无法弥补的遗憾。
那天晚上,我翻开小武妈的存折看了整整一夜。
每一笔存款后面,仿佛都有小武妈打开信封的喜悦,有她瞒着所有人偷偷跑去银行的背影,有她数着钱时脸上的皱纹和笑容。而这一切,都是为了替不成器的儿子攒下一份家当。
如今,小武住在县城,开了家小超市。货架最显眼的位置,永远摆着一盘热气腾腾的煮玉米。每当有人夸玉米好吃,他就会笑着说:“这是我妈的手艺,我只是学着做而已。”
日子一天天过去,小武的超市生意越来越好。他把小武妈的坟从山上迁到了公墓,立了一块大理石墓碑。碑上刻着”慈母张氏之墓”,背面是小武亲手写的一段话:“儿不孝,让您操劳一生。今生未能尽孝,来世愿做您膝下儿。”
每到玉米成熟的季节,我路过小武的超市,总能闻到那熟悉的香气。时光荏苒,物是人非,唯有那份母子情深,永远定格在了小小存折的一笔笔数字里。
来源:才子撩情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