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飞机引擎的轰鸣声像一只巨大的手,攥住了整个世界。草地的清香混杂着航空燃油特有的、略带甜腻的刺鼻气味,在闷热的空气里浮动。我能感觉到聚酯纤维制成的跳伞服紧紧贴在皮肤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布料摩擦的细微声响,像砂纸在打磨我紧绷的神经。
飞机引擎的轰鸣声像一只巨大的手,攥住了整个世界。草地的清香混杂着航空燃油特有的、略带甜腻的刺鼻气味,在闷热的空气里浮动。我能感觉到聚酯纤维制成的跳伞服紧紧贴在皮肤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布料摩擦的细微声响,像砂纸在打磨我紧绷的神经。
阳光很好,好得有些不真实。它把停机坪照得一片煞白,晃得人睁不开眼。我下意识地眯起眼睛,看到远处地平线上蒸腾的热浪,让景物都微微扭曲,如同隔着一层水波。
“准备好了吗?”陈凯走过来,揽住我的肩膀。他的声音隔着头盔,听起来有些沉闷,但语气里的兴奋是 unmistakable 的。他总是这样,对一切极限运动都抱有近乎孩童般的热情。我甚至能想象出他头盔下面那张挂着爽朗笑容的脸,眉梢眼角都洋溢着期待。
我点点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嗯,有点紧张。”
“别怕,有教练在呢。再说,我也会一直陪着你。”他拍了拍我的背,掌心的热度透过几层衣物传递过来,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重量。我侧过头,看到他头盔上贴着我们一起选的卡通贴纸,一只傻乎乎的柴犬,正对着我笑。
那一瞬间,心底那点因为初次跳伞而升起的恐慌,似乎被这熟悉的温度和图案抚平了。是啊,有什么好怕的呢?这是陈凯期盼了很久的结婚纪念日礼物,我们为此专程飞到这个以极限运动闻名的小岛。从计划到成行,每一个环节都充满了他的心血和期待。我不能在这个时候扫他的兴。
教练是个皮肤黝黑的本地人,名叫Leo,牙齿很白,笑容很有感染力。他正在最后一遍检查我们身上的装备,一边检查一边用不太流利的中文说着注意事项:“放轻松,待会儿就像小鸟一样,张开手臂……对,就这样,感受风……”
他拍了拍我背后的伞包,那个沉甸甸的、寄托着我全部希望的东西。它像一个巨大的龟壳,把我牢牢固定住。Leo竖起一个大拇指,然后转向陈凯,重复着同样的检查流程。
我们是这一批最后一组登机的。前面几对情侣和朋友已经说说笑笑地走向那架看起来有些年头的螺旋桨小飞机。飞机的舱门开着,像一个黑洞洞的嘴。
“走了,老婆。”陈凯拉起我的手,他的手心有些潮湿,不知道是热的,还是他也有些紧张。
我跟在他身后,每一步都感觉像是踩在棉花上。跳伞服的裤腿很宽,走路时发出“沙沙”的声响。我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努力调整着呼吸。一、二、三……吸气,呼气。
就在我们快要走到舷梯旁时,我忽然感觉自己的衣角被轻轻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拽了一下。
那力道很小,小到我以为是风吹的。但我还是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回过头。
身后空荡荡的,只有被风吹拂的草地。
“怎么了?”陈凯也停下来,回头看我。
“没什么,”我摇摇头,觉得自己大概是神经过敏了,“好像被什么东西勾了一下。”
我正准备转身继续走,眼角的余光却瞥见停机坪旁边的一排蓝色塑料座椅下面,露出了一角小小的、沾着泥土的白色运动鞋。
紧接着,那只鞋飞快地缩了回去。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那不是幻觉。
我装作整理鞋带,蹲下身子,同时不动声色地朝座椅的方向瞥了一眼。一个看起来约莫七八岁的小男孩正躲在椅子后面,只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紧张地看着我。
他的眼神里没有孩童常见的好奇或顽皮,而是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混杂着焦急和害怕的情绪。
他看到我在看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又不敢出声。
“快点,飞机要起飞了。”陈凯在前面催促道。Leo也站在舷梯上,微笑着朝我们招手。
我站起身,对陈凯说:“等一下,我好像掉了东西。”
说着,我慢慢朝那排座椅走过去。我的动作很自然,像是在寻找一枚耳环或者别的什么小饰物。陈凯没有怀疑,只是站在原地,有些不耐烦地跺了跺脚。
随着我走近,那个小男孩把自己缩得更紧了,像一只受惊的小动物。
我走到他面前,再次蹲下,压低声音,用尽可能柔和的语气问:“小朋友,你是在叫我吗?”
他看着我,又飞快地瞥了一眼远处的陈凯和Leo,然后用力地点了点头。他的小脸涨得通红,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怎么了?”我问。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从椅子后面钻了出来,飞快地跑到我身边,用他小小的身体挡住来自陈-凯方向的视线。然后,他以一种近乎耳语的音量,把嘴凑到我的耳边,滚烫的气息喷在我的皮肤上。
他说的话很短,也很清晰,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冰冷的子弹,瞬间击穿了飞机引擎的轰鸣、夏日的蝉鸣和我所有感官的屏障,直直地钉入我的大脑深处。
他说:“姐姐,他们绑住了你的开伞绳。”
说完,他甚至没等我做出任何反应,就立刻像兔子一样转身跑掉了,飞快地消失在候机厅的另一端,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我的一个幻觉。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我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的声音,咚、咚、咚,每一声都沉重得像是要砸穿我的肋骨。我能感觉到额角的冷汗瞬间冒了出来,顺着脸颊滑落,痒痒的,但我却连抬手去擦的力气都没有。
绑住了我的开伞绳。
这几个字在我脑海里反复回响,盘旋,尖啸。
什么意思?
是小孩子的恶作剧吗?可他那双眼睛里的恐惧,那种不顾一切也要把话告诉我的急切,怎么可能是装出来的?
我僵硬地蹲在原地,感觉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四肢,手脚冰凉得吓人。远处的陈凯还在等着我,他的身影在晃眼的阳光下显得有些模糊。那个熟悉的、我爱了五年的男人。
“还没好吗?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他的声音穿过热浪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催促。
我深吸一口气,那股混着燃油和青草的味道此刻闻起来却像是一种危险的信号。我逼着自己站起来,逼着自己转过身,朝他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找到了,我们走吧。”我说。我的声音在发抖,我自己都能听见。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完那短短几十米的距离的。我的双腿像是灌了铅,每一步都异常沉重。我的目光无法控制地落在我背后的伞包上。那个本该是我的“护身符”的东西,此刻却像一座冰冷的坟墓,沉甸甸地压在我的背上。
开伞绳。主伞的开伞绳。通常是一个握把,拉动它,引导伞就会弹出,然后拉开主伞。如果它被“绑住”了……
我的脑子里闪过教练在地面训练时讲解的画面。他用一根绳子演示,如果这里打个结,或者用什么东西缠绕住,你就无法用正常的力气拉开它。在高空那种失重和高速下坠的环境里,任何一秒的犹豫和延误都可能是致命的。
当然,还有备用伞。但是……如果有人处心积虑地想让主伞失灵,他们会放过备-用伞吗?
我的目光越过陈凯,落在他身后的教练Leo身上。Leo依然保持着他那招牌式的、阳光灿烂的笑容,洁白的牙齿在黝黑的皮肤映衬下,显得格外醒目。可现在,那笑容在我看来,却像是一张精心绘制的面具,面具背后藏着无法言说的恶意。
“他们”。
小男孩说的是“他们”。不是“他”。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
登上飞机的时候,我的手脚都在不受控制地轻微颤抖。陈凯扶了我一把,关切地问:“真的这么紧张?脸都白了。要不,我们下次再跳?”
他的语气听起来那么真诚,那么体贴。如果不是刚才那个孩子的警告,我一定会被他此刻的温柔所打动,会觉得自己的紧张是多么小题大做。
但现在,他的每一个字,每一个关切的眼神,都像是在我心上划开一道新的口子。
我摇了摇头,声音嘶哑:“没事,就是……第一次,有点兴奋。”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我怕他从我的眼神里看出那份已经满溢出来的恐惧和怀疑。
飞机内部很狭窄,只有两排对着的简陋座位。我和陈凯面对面坐着,我们的膝盖几乎要碰到一起。Leo坐在我旁边,另一个我不认识的、负责带陈凯的教练坐在陈凯旁边。螺旋桨开始加速旋转,整个机舱都剧烈地抖动起来,巨大的噪音淹没了一切。
我把头靠在冰冷的机舱壁上,闭上了眼睛。
我的大脑在飞速运转。
为什么?
陈凯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们结婚五年,从大学校园里的情侣,到步入社会,一起打拼,我们一直是别人眼中的模范夫妻。他温柔、体贴,事业有成,对我几乎是百依百顺。我们上个月才刚刚付了新房的首付,那套带着大阳台的房子,我还计划着要在阳台上种满我喜欢的栀子花。
我的思绪像一团乱麻,无数个过去的片段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
我想起半年前,他突然很积极地要给我买一份高额的意外险。当时他说:“我们现在是家庭了,要为彼此负责。万一有什么意外,也能给对方留个保障。”
我当时还取笑他,说他是不是电视剧看多了,净想些有的没的。他只是笑了笑,然后拉着我的手,在投保单的受益人那一栏,一笔一划地写下了他的名字:陈凯。
那份保单的复印件,现在就静静地躺在我们卧室床头柜的抽屉里。保额是三百万。
我又想起大概三个月前,我们因为一件小事吵架。起因是他背着我,把他名下的一笔理财产品转给了他父母。我并不是在意那笔钱,而是觉得他不尊重我,没有把我当成一家人。
那是我第一次对他发那么大的火。我质问他:“你到底有没有把我当成你的妻子?我们的未来规划里,到底有没有我?”
他沉默了很久,没有像往常一样哄我,只是低着头,一遍遍地用手指摩挲着手机屏幕。最后,他抬起头,眼睛里布满血丝,说:“我只是想给他们留条后路。我压力很大。”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如此疲惫和脆弱的样子。我的心一下子就软了。我抱着他,跟他说对不起,说我不该逼他。那件事后来就不了了之。现在想来,他当时摩挲手机的动作,是不是在计算着什么?他眼里的疲惫,真的是因为工作压力吗?
还有这次旅行。
是我提议想去海岛度假,但他却指定了这里。他说他查了攻略,这里是“跳伞圣地”,一辈子一定要体验一次。他用一种我无法拒绝的热情和期待,说服了我这个有轻微恐高症的人,陪他一起“飞翔”。
从预定机票酒店,到联系这家跳伞俱乐部,所有的事情都是他一手包办的。我乐得清闲,只当是他为我准备的又一次惊喜。
我甚至记得,昨天晚上,他一边帮我收拾行李,一边哼着歌。我问他什么事这么开心。
他说:“因为明天,我们就要一起飞上天空了。那将是我们生命中最难忘的一天。”
最难忘的一天。
是啊,如果我从万米高空坠落,变成一滩无法辨认的血肉,对于他来说,这确实会是“最难忘”的一天。
一个完美的意外。一个悲痛欲绝的丈夫。一笔巨额的保险金。
所有的碎片,在那个小男孩一句话的催化下,瞬间拼凑出了一幅狰狞而完整的图画。
冷。
刺骨的寒意从我的尾椎骨一路向上,窜到我的头顶。明明是盛夏,我却感觉自己像是掉进了冰窟。我忍不住抱紧了双臂,但那股寒意是从身体内部散发出来的,怎么也无法抵御。
飞机在爬升。透过小小的舷窗,我能看到地面上的房子和树木变得越来越小,像沙盘上的模型。大片的绿色田野和蓝色的海洋在视野里铺展开来,美得令人心悸。
可我无心欣赏。
我必须想办法自救。
我不能跳。绝对不能跳。
但是,我该怎么做?
直接说我不想跳了?
我偷偷掀起眼皮,飞快地瞥了一眼对面。陈凯正兴奋地跟他的教练比划着什么,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而坐在我身边的Leo,看似在闭目养神,但他的手却一直放在我的伞包附近,那个姿势,与其说是在放松,不如说是在“看管”。
如果我现在突然说不跳了,会发生什么?
陈凯会怎么说?他会“体贴”地劝我不要紧张,还是会和Leo一起,用某种方式“帮助”我完成这次跳伞?比如,在舱门口,给我一个“意外”的推力?
我不敢赌。
在这狭小的、与世隔绝的机舱里,他们是两个人,而我只有一个。我没有任何胜算。
假装心脏病发作?或者别的突发疾病?
这是目前看来最可行的方法。一个突发急病的游客,总不能再把她推出机舱吧?飞机会因此返航,我就可以回到地面,回到有人的地方。只要到了地面,我就安全了。
我开始在脑海里预演。心脏病发作是什么样子的?呼吸困难,胸口剧痛,脸色发白,浑身冷汗……
我现在的状态,倒是有几分相似。
我悄悄地、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着机舱里的每一个人。陈凯和他的教练在低声交谈,另一个飞行员在专心驾驶。Leo……Leo的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了,正透过头盔的面罩,一瞬不瞬地看着我。
他的眼神很平静,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那不是一个教练看待紧张学员的眼神,那是一种审视,一种评估,像是在看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
我的心猛地一沉。他发现了我的异样。
我不能再等了。
我必须立刻行动。
我张开嘴,准备发出痛苦的呻-吟,但就在这时,飞机突然剧烈地颠簸了一下。机舱里所有人的身体都跟着晃动起来。
是气流。
Leo的身体因为颠簸,朝我的方向倾斜过来。他的手臂“不经意”地碰到了我的手臂。
隔着两层跳伞服,我依然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肌肉瞬间绷紧了。那是一种充满了力量和威胁的紧绷。
同时,一个冰冷的、带着金属质感的东西,隔着衣物,轻轻地抵在了我的腰侧。
我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我不用低头看,也知道那是什么。
那是一把刀。
Leo的头盔离我很近,我甚至能闻到他呼吸里淡淡的烟草味。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毒蛇吐信,精准地钻进我的耳朵里,盖过了飞机的轰鸣。
“别耍花样。不然,在掉下去之前,你会先尝到别的苦头。”
他的中文说得异常流利,完全不像之前在地面上那种磕磕巴巴的样子。
我的身体彻底僵住了。
我所有的计划,所有的侥G幸,在这一刻被那冰冷的触感和淬了毒的话语击得粉碎。
他们连后路都想好了。如果我敢反抗,他们不介意在空中就解决我。
绝望。
一种前所未有的、密不透风的绝望,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我看向对面的陈凯。
他似乎对这边发生的一切毫无察觉,依然在兴致勃勃地看着窗外的云海。阳光透过舷窗照在他的侧脸上,给他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他看起来还是那么英俊,那么温柔。
我的丈夫。
那个曾经在我生病时,整夜不睡守在我床边的人。
那个曾经在我工作受挫时,抱着我说“没关系,我养你”的人。
那个曾经在无数个清晨,为我挤好牙膏,做好早餐的人。
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我的眼睛开始发酸,视线变得模糊。我看到那些我们一起经历过的、甜蜜的过往,像电影快放一样在眼前闪过。那些画面曾经是我生命中最珍贵的宝藏,但现在,它们都变成了最锋利的刀片,一片片地凌迟着我的心。
是我看错了他,还是他伪装得太好?
或许,从一开始,我就只是他精心挑选的猎物。他所有的温柔和爱意,都只是为了今天,为了这场“完美”的意外,所做的铺垫。
飞机还在不断爬升。
8000英尺……9000英尺……10000英尺……
机舱里的高度计上,数字在无情地跳动。
我知道,时间不多了。
当飞机到达预定高度,舱门打开的那一刻,就是我的死期。
我不能坐以待毙。
我的大脑在缺氧和恐惧的双重压迫下,反而进入了一种异常冷静的状态。
既然无法避免跳出机舱,那我就只能在跳出去之后,寻找生机。
开伞绳。
主伞的开伞绳被绑住了。
备用伞呢?
我悄悄地移动了一下身体,试图去感受备用伞的位置和状态。备用伞的拉环通常在胸前或者腹部的另一侧,以区别于主伞。
我的动作很微小,但Leo立刻就察觉到了。抵在我腰间的刀,又往里送了一分。
“我劝你老实点。”他再次警告道。
我不敢再动了。
但是,他的警告,反而让我确认了一件事。
如果备用伞也被动了手脚,他根本不必如此紧张。他之所以警告我,恰恰说明,备-用伞,可能还是好的。
这是他们计划里的一个漏洞。
或许在他们看来,一个第一次跳伞的、惊慌失措的女人,在发现主伞无法打开时,根本没有时间,也没有能力去思考和寻找备用伞。高空坠落的恐惧和失重感,足以摧毁一个人的所有理智。
他们算好了一切,却算漏了那个不知名的、勇敢的小男孩。
也算漏了,一个女人在绝境中求生的意志。
这是我唯一的希望。
我必须在主伞失灵后,以最快的速度,找到并拉开备用伞。
我开始在脑海里疯狂回忆地面训练时,教练讲解的关于备用伞的一切。
备用伞由专业的、持证的叠伞员折叠,并且有严格的检查和更换周期。它的开伞-装置通常是银色的,而主伞是彩色的,以便区分。拉环的位置……我记得教练说过,就在右侧胸前的位置。对,就是这里。
我用眼角的余光,飞快地扫了一眼自己的胸前。
在跳伞服的拉链旁边,我看到了。一个银色的、小小的金属拉环,静静地躺在那里。
它看起来那么不起眼,但此刻,它是我通往人间的光。
我闭上眼睛,在心里一遍遍地模拟着动作。
跳出机舱,保持身体平衡,尝试拉动主伞开伞绳,失败,然后,毫不犹豫地,用右手去拉动胸前的备用伞拉环。
一定要快。一定要准。
我没有第二次机会。
“准备!”
驾驶舱传来了飞行员的声音。
机舱的尾门,开始缓缓地、伴随着“嘎吱”的声响打开。
一股强大的气流瞬间涌了进来,像一只无形的手,要把人硬生生从机舱里拽出去。风声尖锐得像是在撕裂空气,震耳欲聋。
蔚蓝的天空和洁白的云层,毫无保留地展现在我面前。
地面已经看不清了,只有一片朦胧的、深浅不一的色块。
我感觉自己像是一只被关在笼子里,即将被扔向天空的鸟。
陈凯的教练已经移动到了门口,对他做着最后的指示。陈凯回过头,朝我比了一个“加油”的手势。他的眼睛在风中眯成一条缝,笑容依旧灿烂。
然后,他和他-的教练,纵身一跃,瞬间就消失在了我的视野里。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没有激起任何波澜。
现在,轮到我了。
Leo拍了拍我的肩膀,示意我移动到舱门口。
抵在我腰间的刀,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收了回去。或许他觉得,到了这一步,我已经没有任何反抗的可能了。
我的双腿发软,几乎是挪过去的。每一步,都像是在走向断头台。
我站在舱门口,向下望去。
无尽的虚空。
风疯狂地灌进我的头盔,吹得我几乎无法呼吸。失重的感觉开始侵袭我的身体,我的胃在翻江倒海。
Leo站在我身后,他的身体紧紧地贴着我。作为一个双人跳伞的教练,这是标准的姿势。但对我来说,这是一种致命的捆绑。
“还记得吗?像小鸟一样,张开手臂。”他的声音就在我耳后响起,带着一丝戏谑的笑意。
我没有回答。我只是死死地盯着前方那片无垠的蓝色。
我的人生,我的爱恨,我所有的一切,都将在几秒钟后,在这片蓝色中做一个了断。
“三!”
“二!”
“一!”
在他喊出“一”的瞬间,一股巨大的力量从我背后传来。
我被推出了机舱。
身体失重的感觉在一瞬间达到了顶峰。天旋地转。我分不清上下左右,整个世界都在我眼前疯狂地旋转。风声像无数把刀子,刮在我的脸上,我的身体上。
下坠。
我正在以每小时近两百公里的速度,向着地球坠落。
我努力控制住自己的身体,按照训练时学的那样,张开四肢,让身体形成一个“X”型,以增加空气阻力,稳定姿态。
几秒钟后,旋转停止了。我终于可以看清眼前的景象了。
我在云层之上。脚下是棉花糖一样柔软洁白的云朵,头顶是万里无云的湛蓝天空。太阳的光芒有些刺眼。
Leo就在我身后,像一个影子一样控制着我们的姿态。
我能感觉到他在我背后,摸索着什么。
他在找主伞的开伞绳。
找到了。
我感觉到他用力地拉了一下。
一下。
两下。
伞包没有任何反应。
我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拉动绳索时,那股被“绑住”的、生涩的阻力。
他停顿了一下。
似乎在确认这个结果。
然后,我感觉到他的一只手,离开了伞包,开始向我的胸前探过来。
他的目标,是我的备用伞。
我的心跳几乎停止了。
他要亲手毁掉我最后的一线生机!
我不能让他得逞!
就在他的手即将触碰到我胸前那个银色拉环的瞬间,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猛地弓起了身体!
这是一个完全违反了跳伞安全姿势的动作。我们的身体瞬间失去了平衡,再次开始在空中剧烈地翻滚起来。
“你干什么!”
我在狂风中,隐约听到了Leo气急败坏的吼声。
我没有理会他。
在剧烈的翻滚中,我只有一个目标——用我的右手,抓住那个救命的拉环。
我的手在空中胡乱地挥舞着,一次次地和拉环擦肩而过。风的阻力大得惊人,每一个动作都异常艰难。
Leo在我身后,试图重新控制住我的身体。他的手臂像铁钳一样箍着我,另一只手也在和我争夺那个拉环的控制权。
我们就像两只在蛛网中殊死搏斗的昆虫,在万米高空中,进行着一场无人知晓的、生与死的较量。
我的肺因为缺氧和用力,开始火辣辣地疼。我的眼前阵阵发黑。
但我不能放弃。
我想起了那个小男孩的眼神。
我想起了父母斑白的头发。
我想起了我还未完成的梦想。
我不想死。
我不想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在一个我爱过的男人的阴谋里。
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瞬间充满了我的四肢百骸。
在又一次剧烈的翻滚中,当我的身体短暂地恢复正面朝下姿态的一刹那,我的右手,终于,准确无误地,抓住了那个冰冷的、银色的金属拉环!
我毫不犹豫,用尽我此生最大的力气,猛地向外一扯!
“刺啦——”
一声轻微的、但却如同天籁般的声响。
我感觉到背后的伞包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拽开。
一朵小小的、白色的引导伞,从伞包里弹射而出,瞬间被风灌满。
紧接着,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大力量,猛地向上一扯!
我的身体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地拽住,下坠的速度瞬间锐减。
备用伞,打开了!
因为开伞时的巨大冲击力和我们之前不稳定的姿态,我和Leo的身体在空中被甩得异常狼狈。我甚至听到了一声骨头错位的、令人牙酸的“咔哒”声。
不知道是我的,还是他的。
但这些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我活下来了。
白色的伞花,在湛蓝的天空中,像一朵盛开的、巨大的蒲公英。
我大口大口地呼吸着高空中稀薄而冰冷的空气,眼泪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瞬间又被狂风吹干。
我低头向下看。
地面离我们越来越近。我已经能看清海岸线的轮廓,和沙滩上星星点点的人影。
我看到另一朵彩色的降落伞,正在我的斜下方不远处。
是陈凯。
他似乎也看到了我,看到了我头顶那朵本不该出现的、白色的备-用伞。
他愣住了。
即使隔着很远的距离,我似乎也能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错愕和不敢置信。
他计划好了一切。他算好了一切。
他以为他会看到一场“意外”。
但他看到的,却是一个从地狱里爬回来的、复仇的幽灵。
我看着他,隔着数百米的距离,隔着生与死的距离。
我慢慢地,慢慢地,举起了我的手。
对着他,比出了一个中指。
然后,我拉动降落伞的操纵绳,控制着方向,朝着远离他的、人烟最稠密的沙滩,飞了过去。
落地的时候,我的姿态非常狼狈,整个人都摔倒在柔软的沙滩上。
但沙子的触感是那么真实,那么温暖。
劫后余生的巨大喜悦和后怕,让我浑身发软,躺在沙滩上,一动也不想动。
我身后的Leo,发出了痛苦的呻吟。他的一条腿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扭曲着,显然是在刚才开伞的冲击中断掉了。
几个在沙滩上晒太阳的游客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问我怎么了。
我没有回答他们。
我只是挣扎着,从伞具的束缚中解脱出来,然后踉踉跄跄地朝着海岸警卫站的方向跑去。
我一边跑,一边回头看。
陈凯的降落伞,落在了离我很远的一片礁石区。
他解开伞具,站在礁石上,遥遥地望着我。
阳光在他的身后,给他镶上了一道金边。
他的脸上,再也没有了那种阳光灿烂的笑容。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阴鸷而冰冷的表情。
我知道,我们的战争,才刚刚开始。
但这一次,我不会再害怕了。
警察局里的冷气开得很足,吹得我裸露在外的胳膊上起了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一个女警官递给我一杯冒着热气的纸杯,里面是甜得发腻的热可可。
“喝点吧,会好受一些。”她的声音很温柔。
我道了声谢,双手捧着纸杯,让那股热意渗透进我冰冷的指尖。我的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那不是因为冷,而是巨大的恐惧和愤怒在消退后,留下的后遗症。
我的丈夫,陈凯,还有那个名叫Leo的跳伞教练,此刻就在隔壁的审讯室里。而我,作为这起蓄意谋杀未遂案的唯一受害人和证人,正在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那段如同噩梦般的经历。
从那个小男孩的警告开始,到万米高空中那场惊心动魄的生死搏斗。
“你说,是一个小男孩提醒了你?”负责问话的男警官,一个看起来经验丰富的中年人,皱着眉头,再次确认道。
“是的。”我点头,“一个大约七八岁的男孩,白色的运动鞋上沾着泥。”我努力回忆着那个孩子的每一个细节,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却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我们已经派人去机场调取监控了,但是……”警官面露难色,“事发地点的角度比较偏,而且当时人来人往,要找到一个特征不明显的孩子,有点困难。”
我的心沉了一下。如果找不到那个孩子,我的证词会不会显得很无力?一个凭空出现的、无法证实的“警告”,听起来确实有点像是我因为过度紧张而产生的幻觉。
“但是,”警官话锋一转,“我们检查了你的伞具。”
他从一个证物袋里,拿出了一截被剪断的绳子,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
那是一根彩色的、很粗的尼龙绳。是主伞的开伞绳。
在绳子的一端,我看到了一个被勒得很紧、几乎已经嵌进绳子纤维里的、用透明胶带缠绕的死结。
“法医专家说,这种绑法非常专业。从外面看,几乎看不出异常,但它足以让一个成年男性用尽全力也无法拉开。透明胶带的使用,是为了防止绳结在运输或走动中意外松脱。这绝对是蓄意的。”
警官的语气很平静,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敲在我的心上。
物证。
这是铁一样的物证。
“Leo已经承认了。”女警官补充道,“他的腿断了,需要立刻手术,所以心理防线崩溃得很快。他承认是陈凯花钱雇他这么做的。事成之后,陈凯会分给他五十万。”
五十万。
为了五十万,他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把我从一万英尺的高空推下去。
而我的丈夫,我的陈凯,他为了那三百万的保险金,又愿意付出什么呢?
我的眼泪又一次涌了上来,但我强行忍住了。现在不是软弱的时候。
“陈凯呢?他承认了吗?”我问,声音嘶哑。
男警官摇了摇头:“他什么都不说。他坚持声称这是一个意外,是跳伞俱乐部装备老化导致的故障。他甚至反过来指责俱乐部,说要起诉他们。”
我冷笑了一声。
到了这个时候,他还在演。
他大概以为,只要他死不承认,只要Leo的证词没有旁证,他就还有翻盘的机会。他以为我拿他没办法。
“警官,”我抬起头,直视着对方的眼睛,“我想,我有一些东西,可以让他开口。”
一个小时后,我回到了我和陈凯住了五年的家。
这里的一切都和我离开时一模一样。玄关处还放着他没来得及换下的拖鞋,客厅的茶几上还摆着我看到一半的书,阳台上的栀子花开得正盛,满室清香。
这里曾经是我最温暖的港湾,但现在,它让我感觉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牢笼。
两个警员陪着我,按照我的指示,在书房里找到了我们的台式电脑。
电脑有开机密码。是我的生日。
多么讽刺。
我熟练地输入密码,进入桌面。桌面背景是我们去海边拍的合影,照片上的我们笑得那么开心。
我点开一个加密的文件夹。这个文件夹是我无意中发现的,当时我问陈凯是什么,他只说是些公司内部的保密文件,让我不要乱动。
我曾经尊重他的隐私,从未想过去窥探。但现在,我没有了任何顾忌。
我尝试了几个我们之间有纪念意义的数字作为密码,都失败了。
最后,我鬼使神差地,输入了一串数字。
那是他初恋女友的生日。
文件夹,应声而开。
里面没有公司的保密文件。
只有一个个分门别类的子文件夹,标题是不同的年份和项目名称。
点开最近的一个,里面全是各种财务报表、银行流水和投资协议的扫描件。
我不是专业的财务人员,很多东西我都看不懂。但我能看懂那些红色的、代表亏损的数字。我也能看懂那些盖着法院公章的、关于债务纠纷的传票。
陈凯的公司,早就已经是一个空壳子了。
他不仅赔光了我们所有的积蓄,还以各种名义,在外面欠下了巨额的、我根本无法想象的债务。那些债务的数额,足以让我们这辈子都无法翻身。
在其中一个文件夹里,我甚至发现了一份他伪造的我签名的贷款合同。贷款的日期,就在我们出发来这个海岛的前一个星期。
我的手开始发抖。
我一直以为我们是在为美好的未来共同奋斗。我努力工作,省吃俭用,把大部分收入都交给他,让他去“投资”,去实现他的“创业梦想”。
我以为他是一个上进的、有担当的好男人。
原来,我只是一个被蒙在鼓里的、可笑的提款机。
而当这个提款机快要被榨干的时候,他就想到了一个一劳永逸的、把我的剩余价值全部变现的方法——我的死亡。
在文件夹的最深处,我找到了一个视频文件。
文件名是“Plan B”。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我点开了它。
视频的画面有些昏暗,似乎是在一个酒店房间里,用手机偷拍的。
画面里有两个人。
一个是陈凯。
另一个,是Leo。
视频里,陈凯递给Leo一个厚厚的信封,然后压低声音说:“事情就按我们商量好的办。记住,一定要做得像个意外。她的伞,你亲自去处理,不要让任何人碰。”
Leo接过信封,掂了掂,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放心,陈先生。我做这个,是专业的。保证她开了主伞也跟没开一样。至于备用伞……”
陈凯打断了他:“备用伞不用管。一个第一次跳伞的女人,吓都吓傻了,根本想不起来还有备用伞。就算她想起来,也没有那个时间。从她发现主伞打不开,到摔在地上,只有十几秒。这十几秒,是她一生中最绝望的十几秒。”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讨论今天的天气。
我的血液,一寸寸地冷了下去。
视频的最后,陈-凯抬起头,对着镜头,也就是对着当时正在拍摄的Leo,露出了一个笑容。
他说:“等拿到保险金,五十万就是你的。剩下的,够我还清债务,还能在另一个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和一个新的人?”Leo调侃道。
陈凯笑了,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那个笑容,和我记忆中他无数次的笑容重叠在一起。
温柔的、宠溺的、爽朗的……
但此刻,这个笑容在我看来,却比魔鬼还要可怖。
我关掉了视频,身体向后靠在冰冷的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一切都结束了。
当警察把这段视频,连同那些债务文件,一起摆在陈凯面前时,他那副从容镇定的面具,终于寸寸碎裂。
我没有再见他。我只是听说,他瘫坐在审讯室里,目光呆滞,一言不发,像一尊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灵魂的雕像。
等待他的,将是法律的严惩。
而我,在处理完所有后续事宜后,独自一人,再次来到了那个机场。
我找到了那天值班的工作人员,向他们描述了那个小男孩的模样。
幸运的是,一个地勤人员想了起来。
“哦,你说的是不是杰米?他妈妈是咱们这儿的清洁工。那孩子放假了没事做,就喜欢在候机厅附近玩。”
在她的指引下,我在机场的一个角落里,找到了那个小男孩。
他正坐在一小堆行李车上,晃荡着两条腿,手里拿着一架玩具飞机。
看到我,他愣了一下,然后立刻从行李车上跳了下来,眼神里带着一丝警惕和不安。
我慢慢地走到他面前,蹲下身,和他平视。
“谢谢你。”我说。
我的声音有些哽咽。千言万语,最后只汇成了这三个字。
他看着我,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慢慢褪去了警惕,涌上一种孩子气的、不好意思的羞涩。
“我妈妈说,不能随便跟陌生人说话。”他小声说。
“你妈妈说得对。”我努力朝他微笑,“但是,你救了我的命。”
“我……我看到那个人,鬼鬼祟祟地在弄你的伞包。”他断断续续地说,“我爸爸以前也是跳伞教练。他说,伞包是生命,除了自己和检查员,谁也不能碰。我觉得那个人很奇怪,所以……”
所以,他就用他小小的、勇敢的方式,拯救了一个素不相识的、濒临死亡的生命。
我从口袋里,拿出了我为他准备的礼物。
一架崭新的、做工非常精致的飞机模型。比他手里的那架,要大得多,也漂亮得多。
“送给你。”我说,“谢谢你,我的小英雄。”
他看着那架飞机模型,眼睛里闪烁着渴望的光芒,但却没有伸手去接。
他抬起头,看着我,很认真地问:“姐姐,你以后还敢坐飞机吗?”
我愣住了。
我还敢吗?
经历了这一切,我还能毫无芥蒂地,把自己的生命,交托给一片云,一架机器,和一个陌生人吗?
我看着他清澈的、不含一丝杂质的眼睛。
然后,我笑了。
是发自内心的、轻松的笑。
“敢啊。”我说,“因为我知道,这个世界上,虽然有像他们那样的坏人,但也有像你这样的好人。而且,我还知道,最重要的,不是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
我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他的头。
“而是要相信,就算所有人都放弃了你,你也不能放弃你自己。就算开伞绳被绑住了,也要记得,你的手里,还握着最后的希望。”
我把飞机模型塞进他的怀里,站起身,最后看了他一眼,然后转身,向着阳光下的候机大厅走去。
我订了最近一班回家的机票。
我的新生活,也要开始了。
这一次,我将为自己而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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