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老方今天的早餐只卖了一半就收摊了。村头的石榴树开始落花,他骑着三轮经过时,几片花瓣落在车筐里还剩的油条上。他瞥了一眼,没有拿掉。
老方今天的早餐只卖了一半就收摊了。村头的石榴树开始落花,他骑着三轮经过时,几片花瓣落在车筐里还剩的油条上。他瞥了一眼,没有拿掉。
“怪了,老方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村口的理发店老板娘叼着根牙签,站在门口拍了拍围裙上的头发。
“是啊,平时都要卖到九点多的。”烟摊的瘸腿张也抬头看了一眼,顺手把烟盒底下垫着的《致富经》又往里推了推,封面已经被茶水泡得发皱。
老方推着三轮车穿过村子的主路。他记得上回走这条路还是去年冬天,那会儿丫头放寒假回来,非要拽着他去镇上照相馆拍照。那张照片现在就插在他三轮车的把手上,塑料膜已经有些发黄。
“爷爷,你乱骑车,人家拍的照片都糊了。”照片里的丫头嘟着嘴埋怨,但还是搂着他的脖子。那是他们唯一一张合影。
家门口的小狗阿黄跑过来嗅了嗅筐里的油条,老方没有像往常一样赶它走。他从筐里掏出两根油条,掰碎了喂给阿黄。
“吃吧,今天是好日子。”
屋里还是老样子,四十多平的土坯房,进门就能看到全部。左边是老方的床,右边是丫头的,虽然丫头已经三年没回来住过了。床头还贴着她初中时的奖状,“三好学生”几个字被老方用透明胶重新贴过,但还是有些发黄。
老方把电风扇打开,又觉得声音太大,调到了最小档。他从床底下拖出一个蓝色的塑料箱,箱子上贴着”老方早点”的牛皮纸,已经被磨得只剩下一半。箱子里装的不是早点工具,而是一沓信件和照片。
老方的儿子和儿媳妇在丫头五岁那年出了车祸。那时候他们刚从村里出去,去县城做小生意,说是等站稳脚跟就把丫头接过去。结果那天雨太大,山路太滑。
电话是派出所打来的。老方记得当时他正在给丫头编蚂蚱笼子,竹条编到一半被电话打断,就再也没完成过。
丫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在院子里追蝴蝶。老方蹲在地上,看着她跑来跑去的小身影,第一次感到了无力。
“爷爷,你眼睛里进沙子啦?”丫头问他。
他点点头,说是的,风太大了。
村里人都说,老方五十多岁带个小孙女不容易,送到镇上福利院算了。老方没吭声,第二天就用家里仅有的积蓄买了辆二手三轮车,在县城学了十天包子油条,回来就在村口摆了个早餐摊。
开始的日子很难熬。老方半夜两点就起床和面发面,四点出门去摆摊,天黑了才回家。有时候困得站着都能睡着,手上的面粉糊成了一层厚茧。
丫头刚上小学那会儿,屋里没人照看,老方就把她背到摊位上。一个木箱子当桌子,丫头就坐在箱子上写作业,等着上学的时间。
“丫头,吃个包子。”老方总会给她留一个最大的肉包子。
丫头摇头:“爷爷,你吃吧,我不饿。”
老方知道她是心疼钱,就故意说:“这个卖不出去了,放到明天就坏了,不吃白不吃。”
丫头这才接过来,小口小口咬着,像只小松鼠。
她很聪明,小学三年级就能帮着算账了。老方给她买了个计算器,她却很少用,总是在心里暗暗计算。有时候顾客多了,她也会帮着递油条、找零钱,动作麻利得让人忘了她只是个孩子。
丫头上初中那年,学校离家有十里地。老方每天四点多煮好早餐,然后就骑三轮送丫头去学校。
冬天的清晨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老方的三轮车前灯早就坏了,他就在把手上绑了个手电筒。丫头坐在后面,背着书包,缩在他的大棉袄里。那个破旧的三轮车在坑洼的乡村土路上颠簸着,走走停停。
“爷爷,我自己骑自行车去就行了。”丫头不止一次这样说。
老方总是笑笑:“你好好念书就行,别管这些。”
那几年,村里人都知道凌晨五点的山路上会有个骑三轮的老人,车筐里装着热气腾腾的早点,后座上坐着个女孩子。有时候路上会遇到同样早起的农民,老方就会给他们让个路,顺便递上一根热乎的油条。
“老方,你咋不给丫头买个自行车呢?”
“等有钱了就买。”老方总这么回答,但口袋里的钱却总是优先用在丫头的学费和生活费上。
丫头成绩一直很好,初中毕业就被县重点高中录取了。那年暑假,老方特意带她去县城照了相,还买了个相框放在家里。
“爷爷,我考上重点高中了,以后能考大学吗?”丫头问他。
老方点点头:“能,肯定能。”
可他心里却打起了退堂鼓。高中要住校,学费加生活费一年就要七八千。这些年靠卖早点,他存下了一些钱,但离供丫头上大学还差得远。
第二天清早,丫头发现爷爷的三轮车不见了。再往后几天,她看到爷爷骑着一辆崭新的三轮车回来,车上还多了个保温箱。
“爷爷,你换车了?”
老方咧嘴一笑,露出几颗黄牙:“嗯,新车跑得快,能多卖几家早点。”
丫头后来才知道,爷爷把家里唯一值钱的东西——奶奶留下的金戒指卖了,换了这辆车和设备。
高中三年,老方再也没有送丫头上过学。他把早餐生意扩大了,除了村口固定摊位,还沿着县道送早餐到几个工地和小工厂。每天天不亮就出门,直到中午才回来。那三年,老方像是老了十岁,背也驼了,手上的茧子厚得能剥下来一层。
丫头上高三那年冬天,老方得了肺炎,差点没挺过来。住院那会儿,老方最担心的不是自己的病,而是丫头听到消息会分心。
“别告诉丫头,她马上高考了,别让她分心。”他对来医院看他的邻居说。
出院那天,医生叮嘱他要好好休息,别再风吹日晒。老方点点头,第二天一早又骑着三轮出门了。
“老方,你这是要命啊。”邻居见了直摇头。
老方笑笑:“丫头马上就高考了,这几个月挺一挺就过去了。”
高考前一个月,老方把存了三年的钱都取了出来,数了又数,刚好一万二。他知道这些钱不够丫头上四年大学,但至少够第一年的学费了。
“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他自言自语道。
高考那天,老方破天荒地没出门卖早点。他穿上唯一一件干净的衬衫,站在学校门口等着丫头。
“爷爷,你怎么来了?”丫头惊讶地问。
老方憨笑着:“来给你加油啊。”
他其实是怕丫头紧张,想在考场外面守着。那两天,老方就坐在学校对面的小店里,一坐就是一整天。店老板认识他,给他倒了杯茶,他也不喝,就那么干坐着,眼睛盯着考场大门。
高考结束那天,丫头出来时脸色不太好。老方心里咯噔一下:“考得不好?”
丫头点点头,又摇摇头:“还行吧,就是最后一科时间不够用。”
回家路上,老方骑得特别慢,生怕颠到了丫头。
“爷爷,我想考北大。”丫头突然说。
老方愣了一下,北大他知道,那是最好的大学。丫头从小就聪明,要不是家里条件不好,早就该出去见见世面了。
“好啊,你要是想考,就一定能考上。”老方拍拍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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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成绩出来那天,老方正在摊位上忙活。丫头骑着自行车风风火火地冲过来,差点撞到一位正在买油条的顾客。
“爷爷!爷爷!我考上了!我考上北大了!”
老方手一抖,滚烫的油溅到了手背上,他却像没感觉一样,呆呆地看着丫头。
“真的?真的考上了?”
丫头点点头,眼泪都出来了:“真的,录取通知书已经在路上了。”
周围的顾客都围上来祝贺,有人甚至掏钱要请客。老方站在那里,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眼角却湿湿的。
“爷爷,你怎么哭了?”丫头问。
“没事,风太大了,眼睛进沙子了。”和十几年前一样的回答。
开学前一周,老方带着丫头去了趟县城,在银行开了个卡,把这些年攒的钱都存了进去。
“丫头,这卡你拿着,里面有两万块钱,够你第一年用的了。”
丫头摇摇头:“爷爷,我申请了助学金和勤工俭学,学校已经说可以了,这钱你留着养老吧。”
老方还是把卡塞到了她手里:“拿着,万一有急用呢。”
送丫头去火车站那天,老方破例没有出门卖早点。他把三轮车擦得锃亮,载着丫头和简单的行李,慢慢悠悠地往县城火车站骑去。
一路上,老方给丫头讲了很多注意事项:北京冷,要多穿衣服;吃饭要按时,不要省钱吃泡面;有事就给家里打电话,别一个人憋着……
丫头一直点头,眼睛却一直看着路边的风景,像是要把这些记在心里。
到了站台,老方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包,递给丫头。
“这是啥?”丫头问。
“你奶奶的戒指,我一直留着,本来想等你结婚的时候给你的,现在提前给你戴着吧。”
丫头打开一看,愣住了:“爷爷,你不是把戒指卖了换三轮车了吗?”
老方挠挠头:“那是骗你的,我舍不得卖,那三轮车是我攒钱买的。”
丫头哭了,抱住老方:“爷爷,我以后一定好好孝顺你。”
老方拍拍她的背:“好好念书就是对爷爷最大的孝顺了。”
火车开动时,老方站在站台上,看着车窗里的丫头越来越远。他想挥手,却发现手里还攥着那个装戒指的小布包。
丫头忘记拿走了。
丫头走后,老方的生活没什么变化,依旧是半夜起来做早点,天亮出门卖。只是摊位旁边多了个小板凳,丫头小时候坐过的那个,现在没人坐了。
村里人都知道老方的孙女考上了北大,见了他都要夸上几句。老方每次都笑得合不拢嘴,但从不多说丫头在学校的事情,有人问起,就说:“挺好的,学习呢。”
其实老方很想念丫头。丫头走后半个月,他就换了个新手机,会发微信了。每天早上卖完早点,他第一件事就是给丫头发消息,问她吃了没,冷不冷。有时候丫头忙,回得晚,他就一遍遍刷新页面,生怕错过回复。
丫头大一那年寒假没回家。她在北京找了份家教工作,说是攒钱买礼物。老方有些失望,但没说什么,只在电话里一遍遍叮嘱她注意安全。
大二暑假,丫头回来了,但只待了三天就走了,说是学校有科研项目。老方也不多问,把奶奶的戒指给了她,丫头这回记得带走了。
大三那年,老方收到了一笔钱,整整三万,是丫头打来的。电话里丫头说是她勤工俭学攒的,要老方买些好东西补补身体。
老方没舍得花,全都存起来了。
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老方早早地收了摊,回家换上了那件已经有些发黄的衬衫,是丫头上高中时给他买的。他又从床底下拿出那个蓝色塑料箱,从里面找出一张纸,小心翼翼地抚平上面的褶皱。
那是丫头的大学毕业证复印件,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北京大学”几个大字。
丫头大学毕业后留在了北京,在一家大公司工作。公司待遇很好,丫头每个月都往家里寄钱,隔三差五地寄些补品。老方都收着,却舍不得用,只在过年过节才拿出一样来尝尝。
今天寄来的不是钱也不是补品,而是一张纸——房产证复印件。丫头在县城买了套房子,说是给老方养老用的。
“爷爷,我这个月回去,咱们一起去看看新房子,你以后就住那里,不用再起早贪黑卖早点了。”丫头在电话里说。
老方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看着天边的夕阳,心里像灌了蜜一样甜。他知道,丫头这是要接他过去享清福了。
风吹过来,院子里的石榴花瓣飘落在他的膝上。他拿起来看了看,轻轻地放在那张房产证复印件上。
“这丫头,真是长大了。”
阿黄不知何时趴在了他脚边,老方弯腰摸了摸它的头:“阿黄,以后你也跟我一起去住新房子。”
远处传来了汽车的喇叭声,老方抬头看去,一辆白色小轿车停在了村口。车门打开,一个穿着白衬衫的年轻女孩跳了下来,向这边跑来。
“爷爷!我回来啦!”
老方站起身,眯着眼看了好一会儿,才确定那真的是他的丫头。他想跑过去,却发现腿有些不听使唤,只能站在那里,傻傻地笑着。
丫头跑到面前,一把抱住了他:“爷爷,我回来接你了。”
老方这才注意到,丫头的衬衫口袋上别着一枚小小的徽章——北京大学的校徽。
“丫头,你瘦了。”这是老方说的第一句话。
丫头笑了:“爷爷,我胖了五斤呢,是你老花眼了。”
阿黄认出了丫头,欢快地在她脚边转来转去。丫头蹲下来摸了摸它的头,然后拉着老方的手往屋里走:“爷爷,咱们收拾一下东西,明天就去新房子看看。”
老方点点头,心里想着明天还要不要出去卖早点。
“对了,爷爷,我公司同事都说想尝尝你的早点,明天你教教我怎么做吧,我要学会了带回北京去。”
老方愣了一下,然后笑了:“好,爷爷教你。”
夕阳的余晖照在老方脸上,那些深深的皱纹里仿佛都盛满了金色的光芒。
丫头拿出手机,拉着老方站在院子里的石榴树下:“爷爷,咱们拍张照吧,就当是纪念。”
老方点点头,挺直了一直弯着的腰,笑着看向镜头。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三十年前,那个还能扛起丫头的壮年。
“爷爷,笑一个!”
照片里,老人和年轻女孩肩并肩站着,背后是一树盛开的石榴花,还有一辆老旧的三轮车。
来源:清爽溪流ikhZi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