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的母家定国将军府,一早派人传话来,要我以幼帝之名封我父亲陆江为异姓王。
我是个冲喜的皇后。
一入宫就把皇帝冲死了。
我写下赐婚圣旨,妄图把死对头帝师弄进后宫,做我的姘头。
帝师拿着圣旨逼近。
「皇后娘娘,您当年说要与臣拼个你死我活,至死方休。」
「如今这般,何解?」
我咽了口唾沫:「在床榻上,也能死去活来……」
1
我是个冲喜的皇后。
嫁给老皇帝不过两月,就把他冲死了。
我十九岁荣升太后。
幼帝年方三岁,朝中大臣恐我牝鸡司晨,打算杀了我。
他们冲入御书房时,我正握着幼帝的手写圣旨。
我的母家定国将军府,一早派人传话来,要我以幼帝之名封我父亲陆江为异姓王。
若我不照做,他们就掘了我娘的坟。
御书房乌泱泱涌入一堆人。
礼部尚书指着桌上的圣旨大吼一声:「她想左右朝政!死罪!」
我被他吓得手一抖。
一滴墨落下。
却未污了圣旨。
一只修长的手提前覆于其上,接住了墨汁。
我抬头,对上帝师云在青疏离淡漠的眼。
他一向目力极佳,想来是看见了圣旨上的内容,这才上前遮掩。
这是一道赐婚的圣旨。
明黄的绫锦上,「云在青」三个字,墨迹未干。
我自己的名儿没来得及写,但心思已是昭然若揭。
那边礼部尚书还在痛斥外戚干政,云在青已面不改色地将圣旨卷起。
他淡淡道:「不过是小儿涂鸦,尚书大人莫要惊慌。」
尚书犹自愤怒:「那她也不能进御书房擅动御笔啊!」
有人附和:「将军府必拿她的太后身份生事,我看还是杀了好。」
「杀了?谁杀,你杀啊?你连鸡都不敢杀!」
御书房内的大臣,多是拥帝派的文臣。
和手握兵权意图谋反的大将军对上,一时也有些犯怵。
于是有人提议,先将我关入天牢。
以我为质,还可与陆江谈判一二。
「既如此……」
云在青一开口,全场噤声。
御书房内唯余他清泠泠的嗓音:「既如此,便将太后关入云府。」
众大臣:「?」
云在青耳尖微红,一字一句道:「由我亲自看管。」
如今拥帝派以云在青为首,都指望着他和陆家对抗,他既开口,众人皆无异议。
我有异议,但我不敢说。
三年前我曾放下狠话要与云在青你死我活,不死不休。
如今这情形,很显然我是要死的那个。
我心情复杂。
不过人既然目前还活着,还是得为自己谋求生路。
云在青手背上的墨痕扎眼,我赶紧拿出手帕替他擦拭。
小指不慎碰到了他的皮肤。
只那一瞬,云在青立即往后避开。
他眼眸低垂,难辨神色:「不敢劳烦太后娘娘。」
……献殷勤失败。
云在青带我回府,将我安排在云府别院中。
不置一词就要离开。
我喊住他。
「哎……」
夜色溶溶,云在青回首。
背脊挺拔如松柏,目光沉沉似落霜。
我抿唇:「能不能将那圣旨还我?」反正也未曾盖章,是道废旨。
他紧绷着的肩膀一松,垂眼道:「娘娘,恕臣不能遵旨。」
他一口一个娘娘,尊敬又讽刺。
誓要与我划清界限。
我知道,当初那个事事皆应允我的少年,不在了。
2
被关入云府后,日日都有人在暗中窥视我。
我疑心是将军府怕我倒戈,派人来杀我了,害怕了一阵儿,却又无事发生。
一日,我在院子里晒太阳,天上忽然飘来几只色彩斑斓的风筝。
其中最大的一只,画了大雁逐日,栩栩如生。
我似有所感,扭头看向围墙。
那边传来一声呼唤:「小雁儿,哎哟——」
一人翻过墙头应声落地。
他动作有些迟缓,落地滚了一圈才爬起来,一见我立刻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小雁儿,好久不见!」
是秦漱阳。
他是先帝最小的弟弟,之前一直在边疆从军。
先帝崩逝前急召他回京,留下遗诏封他为摄政王,命他辅佐幼帝。
多年未见,秦漱阳却不生疏,乐呵呵道:「我一回京就听说你被云子鸿这厮关起来了,料是会十分无聊,所以让人放了几只风筝给你瞧。你看这风筝好看吗?」
我替他拍去爬墙沾染的灰尘,想起他少时总陪我放风筝玩,心中一暖:「很是好看。」
「好看就行。」秦漱阳咧嘴,手捂着肩膀道,「雁儿啊,说起来如今朝中主张杀你的大臣可不在少数啊。」
我叹气。
我是将军府出来的太后,那些文臣们巴不得我喝水都被噎死。
秦漱阳学着我叹气,又倏尔展颜:「不过你别怕,我有办法。」
我不由也牵起嘴角:「什么办法?」
「你嫁给我,只要不做太后,远离朝政,他们便没理由杀你了!」
倒真是个路子,只是野了点儿。
我哭笑不得:「理论上来说,我现在可是你皇嫂。」
才嫁皇帝,又马上成了摄政王妃,我都不知道史书会如何写我。
秦漱阳一脸痛心疾首:「难道你想嫁云子鸿那个负心汉?」
我心虚:「我哪有……」
那圣旨不是还没写完吗?不作数的。
何况,我和云在青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只是年少的我妄图一搏,而如今的我已经认命。
秦漱阳眼珠子转了几圈,弯腰一把将我扛起。
「既然你不想嫁云在青,我这就带你回摄政王府,明日我们便成亲!」
我惊叫:「漱阳你放我下来!有人——」
已是午时,云老太太该来找我了。
云在青常年不近女色,老太太一直以为他要断袖了,那日知我入了云府,她激动得老泪纵横,直道祖宗保佑,从此日日都要来与我说话。
果然,一阵疾步声传来。
「你要娶谁!」
随着一声呵斥,秦漱阳脑袋上遭了凤头杖一记重击。
云老太太展臂挡住房门:
「臭小子,你又来撬我孙子墙角!」
她是看着秦漱阳长大的,秦漱阳不敢还手,但敢顶嘴:「我就撬!不是,什么叫又?」
云老太太作势要再打,秦漱阳放下我,干脆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他嗷嗷干嚎起来:「为何我做了摄政王,在你们面前还是没有半点威严!」
「我还带着伤呢!你们就这样对待病号吗?呜呜呜呜……」
云老太太不理会他,将我上下仔细看过,喜滋滋道:「好孩子,没伤着吧?」
「阿青不在家,我可得把他媳妇儿给看住了。」
我听得直冒冷汗,这要是让云在青听见了可怎么好:「老太太,子鸿……云公子,他对我并无情谊,您误会了。」
老太太蹙眉:「我怎会误会,这臭小子只是不好意思承认,他书房里还有你——」
话音未落,便被人打断了。
「祖母。」
风铃轻响,云在青掀起竹帘入室。
他未换外袍就来了这里,想来是担心老太太徒增我妄念。
秦漱阳一见他就如炸了毛的狸奴般龇牙咧嘴:「云在青,你把小雁儿关在家里,其心可诛!」
云在青淡淡道:「哦?」
秦漱阳挡在我和他之间:「你想近水楼台先得月,抢在我前头和她好!」
云在青眉峰微挑,没有反驳:「我就是,你待如何?」
秦漱阳气得直蹦:「你不要脸!你当年都差点儿和朗华公主成亲了,你一个二婚男人,如何敢娶小雁儿!?」
云在青不着痕迹地瞥我一眼:「我与朗华公主之事,先帝已下旨作废,并未成礼。」
「可朗华确实心悦于你,你们的婚约也是事实!」
云在青沉声打断他:「漱阳,朗华的事你知道缘由。想想我们的计划,莫再胡闹了。」
也不知他们俩有何计划,听了云在青这句,秦漱阳终于闭了嘴,骂骂咧咧地走了。
临走还安慰我:「小雁儿你宽心,我绝不会让那些酸儒伤你半分!」
云老太太不一会儿也被云在青哄走了。
见她离开,他看向我:「她刚才说的话,娘娘莫要当真。」
我点点头。
「不过——」
我抬眸。
云在青侧过头,视线落向窗外的竹林疏影,缓声道:「老太太年纪大了,总盼着我成家。若她再来同你说些我心悦于你、要你做孙媳妇的话,还望你不要反驳。」
他的话音很轻,却一字一句重重落在我心上。
明知他是出于孝道,可我浑身的血却因这句话沸腾不止。
我低声应了,痛恨自己的无耻。
云在青在我对面落座。
他看起来心事重重,目光落在窗棂上,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
自重聚后,我们总是近在咫尺又相隔万里。
半晌。
我无法忍受这样的沉默,问:「你……用午膳了吗?」
他却答非所问:「见到秦漱阳,你笑了。」
「啊?」
「你见到他很是舒心?」
我低声道:「久别重逢,我自是欢喜的。」
云在青起身,一手撑住桌角,微微俯身。
他的发从肩头滑落,撩过我鼻尖,痒意直达心底。
我这才发现,他的肩膀很宽,足矣挡住光线,将我整个笼进阴影里:「是吗?不是因为,他要娶你?」
见我不语,他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自然了,娘娘若想求庇护,摄政王确实是个不错的人选。」
我只觉得他离我太近,近得连周遭的空气都稀薄了,低声反驳:「我没,是沭阳自己说的……」
我承受不住他这过于直接的凝视,低垂了眼帘,却在下一瞬发现地上的影子离我更近一步。
温热的气息拂过我耳畔。
「我不会让你死的。」
云在青抵着我的耳廓轻声道:
「秦漱阳能做到的,我也可以。」
「……阿雁,我们成亲吧。」
3
云在青说,和我成亲只是权宜之计。
不论是何原因,能同他成亲,我是欢喜的。
当晚,我梦见了从前。
我的父亲陆江,是定国大将军,家室显赫。
他的夫人,亦是名门之后。
而我母亲则是陆江打了胜仗后,从烟花地带回府的扬州瘦马。
陆江对我母亲不过一时新鲜,宠了一阵便丢开了,任由夫人拿捏磋磨她。
府里人上行下效,也个个都帮着夫人欺辱我们。
在陆家,没人看得起母亲,也没人拿我当陆小姐。
自小我便跟着母亲龟缩在小院里,仰人鼻息,唯唯诺诺地活着。
我的姊妹们从不和我一处玩耍。
可在我九岁生辰那天,我的大姐陆婉宁忽然来访,说要带我去参加郎华公主举办的百花宴。
百花宴遍邀京中公子小姐,大家在宴席上吟诗作对,风雅至极。
我不识字,对宴会没兴趣。
可陆婉宁说那宴会上有牡丹卷。
牡丹卷是我母亲常常念叨的一款点心,我想带回来给她。
却不知陆婉宁带我去宴会,只因陆江近日里留宿母亲房中几次,惹了她不快。
在那宴会上,陆婉宁向同她交好的官家小姐们隆重介绍了我。
「你们瞧,这就是我同你们说过的小野种。她娘啊,是个在勾栏里卖笑的可怜虫。」
小姐们发出鄙夷的嗤笑,帮腔道:「有这种人在,真是脏了陆家的地儿!」
我不太敢得罪陆婉宁,但涉及母亲还是忍不住辩驳:「我娘不是你说的那样!」
陆婉宁抬手给了我一耳光:「你这小野种,还敢顶嘴,我说她是就是!」
她不仅要自己说,还逼着我说:「你说,你娘是个勾栏贱人!」
「她不是!」
又是一耳光,我被扇倒在地。
陆婉宁还要再打,却听台阶上有人问道:
「是陆小姐么?朗华公主正到处寻你。」
来人嗓音清和,在夏日里如泉水击石。
陆婉宁立刻收了手,整理衣冠,面露羞赧:「云公子好。」
云公子?陆婉宁常常将这人挂在嘴边,说他是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我悄悄抬头看了一眼。
逆着光看不清,只见那少年身形颀长,如松如柏,端得一副神仙姿态。
难怪陆婉宁喜欢他。
云公子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陆小姐,别让公主等急了。」
陆婉宁红了脸,带着一众姐妹离开了。
她挑了个无人的角落羞辱我,不愿让旁人知晓自己的刻薄,在心上人面前,自然要保持好形象。
她走了,我却知道,等我回家后,必少不了一顿打骂。
云公子身旁还有一位意气风发的少年,他跳下台阶,一把将我扶起。
看了看我的脸,咧嘴:「陆婉宁下手也忒重了!」
接着又道:「子鸿,朗华何时寻这恶婆娘了?」
云公子道:「我诓她的。」
「嚯,你居然为了英雄救美撒谎啊?」
「漱阳,别贫嘴。去找人拿些药来。」
我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也不知是疼还是羞。
胡乱对他们躬身道了谢:「多谢公子们出手相救。」
接着扭头就想逃跑。
云公子却拉住了我。
他的声音轻柔如云,眼中却无甚笑意:「你方才不该同陆婉宁多费口舌。在本就想凌辱你的人面前,争辩是无用的。」
「想要她们闭嘴,便狠狠打回去。」
「你,想报复她吗?」
4
云公子当众递给我一个精致的荷包。
不少来参加宴会的贵女都看见了。
立刻就有人将此事告知了陆婉宁。
她带着人来堵我,说我私收男子信物,命我交出荷包。
我不给,她便和我打成一团。
陆婉宁的小姐妹们都帮着她对付我,而我遵循云公子的教导,专心致志,只打她一人。
以一敌众,竟也没有吃亏。
宴会被搅,惊扰朗华公主。
「你手中到底为何物?拿出来,当面说清为好。」
公主发话,我终于松手。
荷包中有一枚狸奴玉雕,惟妙惟肖,如活物一般。
「云公子托我将此物交给公主殿下。」
这是云公子之前许给朗华的小物件,并不是什么信物。
朗华公主目光在我和陆婉宁之间来回几次,便明了了其中关窍。
她同云公子走得近,愿意卖他个面子。
于是开口嘲讽陆婉宁身为贵女,却无大家闺秀的气度。
「捕风捉影,忮忌胞妹。陆将军好家教啊。」
陆婉宁哭着离开了。
众人纷纷告退。
我一出门,便被叫住。
「丫头,过来过来。」
同云公子一起的少年自称秦漱阳。
他带我去了湖边的自雨亭。
云公子已为我备好了膏药和铜镜。
秦漱阳将膏药盒拧开,认真道:「你一个女儿家,若是脸上留了疤,可就不好了。」
我本就自轻,听了他的话,更觉自己面目丑陋,赶紧背过身去。
云公子将我扳正。
见我僵直不动,他便亲自为我上药。
他的指尖是温热的,轻点在我脸上,慢慢抹开药来。
他说:
「无妨。」
「伤疤是人勇敢的凭证,于女于男,都是一样的。」
彼时春风春雨花经眼,不若那人面上笑三分。
少年嗓音微沉,比三月里的春风,还要温柔缱绻。
我的心跳就是从那一刻起,再也无法自控。
那日回府后,陆江狠狠训斥了陆婉宁。
他从同僚口中得知宴会始末,深感丢人,喝令姊妹们以后出门需得带上我,不让人觉得将军府厚此薄彼。
我因此得到了许多出门和云公子见面的机会。
再次相见,他在爬满凌霄花的窗扉前写字。
他唤我「陆姑娘」。
「我还不知,姑娘名讳?」
我抿唇。
陆婉宁她们的名字,都是引经据典取的,而我……
陆江和母亲好时曾夸她「沉鱼落雁」。
母亲总想用旧事挽回陆江的情谊,所以她唤我「沉鱼」。
我晓得这不是个寄托父母期望和疼爱的名字。
云公子是那样的玲珑聪敏,他看出了我的不喜。
没有不解和责怪,他说:
「如此,你为自己另取一个名字即可。」
他问我,可有什么愿望。
我在秋日里,最爱抬头望天。
我出不去那四方的院墙,可大雁展翅高飞,却能轻易跨越。
「那么,雁飞二字如何?」
我喃喃道:「……陆雁飞?」
云公子提笔在金粟纸上落下二字。
他温和又坚定:「若你愿意,你可以只是雁飞。」
将军府里有专人教公子小姐读书写字。
陆婉宁嫌弃我,不许我同席学习。
以至于,我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
可我能看出来,云公子写的,是极好的字。
我定定看了一会儿那潇洒纵逸的字迹,不知从何生出勇气来,问他:「你可以教我写字吗?」
这是我向云公子提出的第一个请求。
那时我还不知,从今往后我会向他提无数个请求。
而他都一一允准了。
5
云公子教我写字时十分严格。
我常常为了达标写得抬不起胳膊。
秦漱阳说我自讨苦吃,总拿着风筝逗我,要我陪他去玩。
可我不觉得苦。
每次我写出好字,云公子都会奖励我一块糖。
甜丝丝的,比什么都好吃。
不过我也有自己的小心思。
有一次我同云公子说,我不想要糖了。
「嗯?那阿雁想吃什么?」
他以为我有了别的爱吃的。
我摇头,指着刚写的「雁飞」二字,强装镇定道:
「子鸿哥哥,阿雁还不知道你的名字该怎么写呢。」
这句话在我心里来回翻滚了千百次,如今终于说了出来,却也是瞬间涨红了脸。
云公子却没有察觉,他微微一愣,随即笑着揉了揉我的发顶。
「是我疏忽了。」
他提笔写下了三个字,接着又是两个。
第一个云字,和后边两个字我认得。
是他的名字,子鸿。
秦漱阳就是这样喊他的,我早就偷偷在字典上查过了。
让他写,不过是想看我们两人的名字在一处罢了。
「子鸿哥哥,为什么有五个字?」
秦漱阳拎着风筝进门,闻言惊道:「你叫他什么?你们俩何时这么熟了?」
我不由缩了肩膀,云公子,不是叫云子鸿吗?
云公子抬手给我顺了顺毛,安慰道:「无妨。」
「阿雁,子鸿是我的字。」
「我叫云在青。」
我这才知晓,小字是亲近之人才会叫的。
可我竟然恬不知耻地喊云公子「子鸿哥哥」。
我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云在青却不在意。
惠风和煦,虫鸟轻鸣。
人人都想亲近的云公子,在五月如洗的碧空下,允准了我那不足为外人道的心思。
「便这样唤我吧,不必改口。」
6
一夜旧梦。
我醒来时,天已大亮。
我竟安稳睡了一夜,不像在宫里那样因风吹草动而惊醒。
云在青去上朝了,他们要在朝堂上和陆江对峙,定夺我的生死。
我吃完早膳坐在院子里发呆,忽然听见了将军府独有的暗哨。
云府管制森严,将军府的人进不来,唯有用这种方式与我联系。
暗哨意思明确:「管住嘴。」
否则我母亲的坟就保不住了。
陆江一向拿这个来威胁我,很有效。
这些年我多少知道些陆江的底细,他怕我泄露给云在青。
说不准,那种盼着我死的人里,也有陆江呢,哈哈。
我让人拿了酒来喝,打算一醉解千愁。
酒过三巡,云在青回来了。
他手底下的户部侍郎胡九从前就认识我,一见我便叽叽喳喳报喜。
「姑娘的命保住了!今日朝堂之上,所有人都要杀你,是我家大人舌战群雄,以一敌百,救了姑娘性命!!」
云在青瞥他一眼:「是那小皇帝一听要杀你就嚎啕大哭,嚷着不许动你,众大臣念你这些时日照顾幼帝有功,才饶你一命。」
胡九不死心地补充:「不过我家大人确实用尽全力在保护姑娘!」
他手舞足蹈的样子好像一只猴子。
我「嘿嘿」笑了一声。
脚下一软,朝地上直直栽去。
云在青眼疾手快捞住了我,这才察觉出不对。
「你喝酒了?」
「胡九让人煮醒酒汤来。阿雁,怎么喝这么多?还能说话吗?知道我是谁吗?」
我被他问得头晕。
这男人好生奇怪,莫名其妙抓着我就是一通问。
也不知道他嘴里叽里咕噜说的是什么,嘴唇一张一合,轮廓倒是好看的惊心动魄。
嗯,这人虽然啰嗦,但模样是极好的,我只看一眼便心生欢喜。
好看,喜欢,想亲。
我抬手勾住他的脖子不许他离开,接着在他震惊的表情中,吧唧一口,狠狠把嘴唇怼在了他脸上。
7
他愣住了。
是,任谁忽然被登徒子唐突了,都是会呆住的。
我趁机又赶紧亲了几口。
「阿雁,你……」
他扶住我后颈,深邃的眼眸中翻涌着许多我看不懂的情绪,「你醉了。」
我干脆流氓到底,大声道:「我偏要亲你,天天亲,你待如何?」
他虚扶在我臂上的手指骤然收紧,接着按住我的后脑,将我拥得更近。
直到几乎鼻尖相抵。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他嗓音微哑,似乎在极力忍耐。
我眨了眨眼,觉得他反应有趣,想再说些别的逗弄他:「我还没……」
还没亲够。
可不等我说完,忽然心口毫无预兆蔓延出一阵强烈迅猛的剧痛。
这痛如闪电般劈入我的四肢百骸,肆意流窜,刹那间我骇得忘了呼吸,本能地缩成一团,一头栽倒。
!!!
疼!
我疼得眼前一片漆黑,耳鸣不断,无尽的痛让酒也醒了大半。
我以为,小时候被陆婉宁骗到树上再摔下来就很疼了。
我以为,母亲下葬那日,我为护她棺椁被陆婉宁掀翻了指甲便是我能承受的极限了。
原来人只要活着,就会不断刷新自己的底线。
我嘶吼着打滚,直到嗓子劈裂无法出声,最后意识模糊,生生晕了过去。
昏睡之前,我忽然想起痛苦的来源是何。
陆江曾让我吃下一味名为噬心散的毒药。
此毒每月十五发作一次,虽不致命,却能让中毒者受百虫噬心之苦,整整三日,生不如死。
唯有吃下解药方能无碍。
这个月的解药陆江没有给我。
今日是十五,还有三日要捱。
我以为自己会就这样疼死过去。
可睁开眼,仍是人间。
房中点着安息香。
之前折磨我的剧痛已烟消云散。
我身上被汗水浸湿的衣衫也换成了干燥温暖的。
我茫然失措。
陆江巴不得我死了,肯定不会好心送来解药。
那我为什么又好了?
「哟,你终于醒了。」
纱帐外,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是苏杳,云在青的好友,也是远近闻名的神医。
从前云在青常拜托他为我疗伤,我们也算旧识。
我喝了婢女递来的温水,嗓子仍是沙哑的:「是你救了我?多谢。」
苏杳冷哼一声:「我不过为你熬了些药罢了,你还是多谢子鸿吧!若不是他,哼!」
自然,若无云在青,苏杳是不会救我的。
刚才半梦半醒间,我似乎听见了云在青的声音,他问苏杳我何时能醒。
苏杳为我把脉后说,马上。
可为何此时他却不在呢?
他是不想面对我,所以听说我要醒了,就赶紧避开吗?
我披上外衣下榻。
不管他怎么想,救命之恩,要当面谢过的。
婢女想要拦我,却被苏杳阻止:「你让她去!让她看看,子鸿为了她——」
他截住了话头,没有继续。
我的脑子还是一团浆糊,也没有在意他的异样。
我只想见一见云在青。
院中霜露未消,沁着丝丝凉意。
我裹紧外衣,一踏出院门,便望见云在青在不远的连廊处,背影匆匆。
「云——」我只说了一个字,便咳了起来。
云在青猝然回首。
他仍穿着昨日的衣裳,面色憔悴,眼下两团乌青。
而在与我对视的瞬间,他苍白的面上浮起一抹愠色。
我朝他走去:「多谢你找苏杳……」
他抬手做了个要我停步的手势。
不等我再说什么,他脚步踉跄着离开了。
我僵立在原地,许久无法动弹。
看来我昨日醉酒后的荒诞行为让他厌恶至极。
他连见也不愿见到我了。
9
是夜。
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门外看守的婢女倚着柱子,在廊灯下映出一道朦胧的影子。
我心不在焉地数着数哄自己入睡,数到一千时,云在青来了。
婢女问:「您可要进去瞧瞧姑娘?」
我屏住气。
只见映在窗上的影子轻轻摇了摇头。
他低声与婢女说了几句便后离开了。
直到外头恢复安静,我才将胸中憋着的气吐出,接着冷气入肺,无法自控地咳了起来。
「雁姑娘?」婢女进来看我,替我拂背。
等我不咳了,她从身后拿出一支箭来。
箭锋流光,寒气逼人。
我大惊失色。
我虽轻薄了云在青,对不住他,可他也不至于要命人将我一箭戳死吧!?
婢女不知我心中所想,又取出一张弯弓。
「公子方才送来此弓,命我等姑娘醒了交给你。他说如今局势混乱,您要有自保之力。」
我颤着手抚上这张弯弓。
落手处早已被无数次的抚摸打磨得光滑,这是我最初练习射箭时,云在青送我的弓。
名为云雁。
当年我同云在青走得近,惹来陆婉宁的忮忌。
她常使手段欺负我,我虽努力反击,但架不住她人多势众。
云在青便提出,要教我骑射,强身健体。
他虽是京城才子,但出生于武家。
云氏一门出过三个将军,最擅骑射。
云在青亦是万中无一的神射手。
我怕学不会丢人,云在青却说,我在玩投壶时准头很好,天赋不差。
「小雁儿,你学了骑射成了母老虎,以后嫁不出去怎么办?」秦漱阳总爱在我学习时逗我。
我狠狠瞪他一眼,不理他。
他笑嘻嘻地将我的发髻揉乱:「莫慌,你若嫁不出去,哥哥我就勉为其难收了你,必不教你孤独终老!」
我抬腿就要踹他,被他一扭腰躲过了。
「我才不嫁你!」
「哦?那你想嫁给谁?」
「我——反正不是你!」
我们闹时,云在青就在旁边静静翻着书,连眼皮也未抬一下。
我偷偷瞥他一眼,见他没甚反应,便觉得没趣,又不甘心:「子鸿哥哥,你也觉得女子不该习武吗?」
云在青这才收回落在书上的视线,「若觉不该,我便不会教你。」
他一向是这样。
无论女子或男子,做事皆凭心意。
只要事不害人,无不该,也无本该。
这样的云在青,十岁的我逃不脱,十八岁的我,忘不掉。
……
我站在院子里,忆及从前,只觉得胳膊沉得拉不起弓。
「姑娘许久不搭弓,可是生疏了?」婢女问,「听说,姑娘当年可是公子都赞誉有加的射箭高手呢!」
我摇摇头。
拉弓的动作印刻在我的生命里,早已不能忘怀。
可我拉弓射箭,是个错误。
我想起云在青今早踉跄的步子。
他腿上有旧疾,每到阴雨连绵时,便会发作。
人人提起云在青的腿疾,都说天妒英才,致他白璧微瑕。
可他的腿上的箭伤,是我的手笔。
云在青,你要我重拾云雁,保护自己。
那你可知,四年前的雨夜,我曾彀弓向你,欲取你性命?
10
返寒一过,春和景明。
云老太太的八十大寿要到了。
她是先帝的姑母,皇室中年纪最大的公主,身份尊贵。
为了她的寿宴,就连在朝堂上吵成一团的大臣们,也因此休战,齐聚云府。
我作为当今太后,自然也要出席寿宴。
在寿宴上,我碰见了陆婉宁。
早在四年前,她就被陆江嫁给了国公之子联姻。
出嫁前陆婉宁狠狠哭了一场,她对云在青用情多年,自是不肯放弃,可父命难违,她到底还是嫁了。
国公世子流连花丛,与陆婉宁感情并不好,成婚三月就带回了私生子,陆婉宁恨得牙疼却又无计可施。
急景流年,当初明艳的将军府大小姐,终成深宅怨妇。
「哟,这不是我们的太后娘娘吗?」这女人一开口,还是从前那令人讨厌的腔调。
我不欲与她多话,想要离开,却被她拦住。
「陆沉鱼,你现在是不是很得意啊?能住在云府,和云在青日日相见,这可是旁人求不来的福气呢!」
「嗯,我是很得意。」同她这种人讲道理是没用的,我干脆顺着她的话说,果然见她阴了脸色。
陆婉宁眼中满是恨意:「别以为云在青护着你,你便万事大吉了!」
她状似优雅地扶了扶步摇,戚戚一笑:「我的好妹妹,云在青对你可真是好,为了你连脸面都可以不要。你说,若我告诉他他的腿伤是拜你所赐,他还会待你如初吗?」
什么脸面?我心中疑惑,但更在意她话的后半句。
云在青的腿疾乃我多年心病,如今被她揭了疤,露出里面血淋淋的肉来,还是撕心裂肺地悔恨。
「当年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云公子,如今成了一个有腿疾的瘸子,哈哈哈哈!真可笑!」
她敢这样讽刺他!
我劈手给了陆婉宁一记耳光。
从前我同云在青相熟,是人人都知道的事。
陆婉宁对此深以为恨,却不敢忤逆陆江给我使绊子。
女儿对陆江来说不过是攀附权势稳固地位的工具,是哪个女儿对他来说并无区别。
陆江支持我同云在青接触,甚至给我下了命令,最好能够嫁入云府。
可后来,先帝式微,陆江的地位越来越高,他开始不满足于只做个功臣,隐隐有了取而代之的想法。
朝中渐渐分成了两个派别。
一边以陆江为首,一边则拥护正统。
那时云在青已入朝为官,且是守帝派。
云家本是武将居多,偏他又少年英才为文臣所拥戴,人多势众,与陆江对立起来不落下风。
陆江几次招揽云在青失败,将他列为死敌,数度派人刺杀,未果。
于是他将主意打到了我身上。
「沉鱼,如今爹爹到了关键时期,你作为爹的女儿,理应为爹分忧啊。」
我母亲忌日当天,陆江召我谈话,将一个玉瓶塞进我手里。
「你与云在青见面时,将此物混入他的茶水中。」
我知道这不是什么好东西:「爹爹,我如今同云在青也生分了,他怕是不会同我一起出门。」
陆江哈哈一笑,拍拍我的肩膀,俨然一副慈父模样,说出的话却叫人不寒而栗:
「无妨,为父替你下了帖子,他已接了。今日你便去百骏园同他相见吧,等你回来,爹爹陪你去祭拜你的母亲。」
又拿母亲来威胁我!
我不语,想着该如何将此事搪塞过去,陆江却道:「对了,乖女儿,今早你喝的粥里,也有此物。」
我心头一颤,抬头看他,只见那满是黄牙的嘴喋喋道:
「此毒发作时如万蚁噬心,生不如死。你可别犯糊涂,你要清楚,云家和陆家只能是你死我活!」
……
陆江虽是个混蛋,可有一点说得对。
云家陆家的矛盾不可调和,我和云在青已无可能。
且我在他身边越久,就越给了陆家害他的机会。
如此,唯有……一别两宽。
见到云在青时,我没控制好表情,嘴角僵得笑不出来。
他看出我情绪不佳:「阿雁,你是不是听说了什么?」
见我不语,他自己便解释起来:
「你不悦是因为朗华公主吗?陛下是说过要给我和她赐婚,但这只是我们的权宜之计,不作数的。你放心,我不会——」
我眼眶发涩。
朗华公主,倒是和他十分相配。
或许公主才是真正合适他的人吧。
我忍下心酸顺势回道:「是吗,那恭喜你了。你既要与公主成亲,我们日后就不便见面了,到此为止吧。」
云在青面露诧异,他想来握我的手,被我避开:「你怎么了?你知道的,我心里——」
我不敢再听下去,嘶声打断他:「云在青!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我爹前日在坊街受伤,是你的手笔。」
「那是我爹,你要取我爹性命,不如来取我的!」
云在青愣住了。
我一向不在意陆江他是知道的,如今为此忽然发难确实不合逻辑,可我顾不得许多,只想马上和他决裂。
起码,他身边的危险不能是我带来的。
我继续发难:「你和我爹作对,就是和我作对,除非你就此罢手,我们就还是朋友。」
我咄咄逼人,云在青蹙眉不解。
我知道他不会答应我,于是为这次单方面的争执下了定论:
「你既然执意要走这条路,那你我二人便是仇人,从此以后不死不休!」
11
我失魂落魄地上了将军府的马车。
陆婉宁也在车厢内,一见我她迫不及待问道:
「如何了,云在青服下噬心散了吗?」
她居然也知道噬心散?
陆婉宁看出了我的困惑,露出甜腻笑容:「你当这下毒的主意是谁给父亲出的?」
「我痴心云在青多年,他却连多看我一眼也不肯,反而对你青睐有加……既然如此,那他就去死好了!!!」
她的嗓音陡然尖利:「我得不到的东西,其他人也休想得到!!」
我忍住想扇她的冲动:「毒下了,但云在青身边有神医苏杳,想必很快就能解了。」
云府铁桶一个,陆江就算想打探下毒的虚实也难,我便撒了谎。
陆婉宁诡异一笑:「哦?是吗?倒是忘了还有这号人物,真是可惜了。」
「不过没关系,你既要为父亲效力,还有别的办法。」
陆婉宁带我去了百骏园后山。
她说,今日午后皇帝要私访百骏园,云在青会在一旁作陪。
而陆江已在百骏园周围设下刺客埋伏,还有数个弓箭手在山坡上藏着,等着放暗箭。
我焦急万分想要去报信,可周围皆是陆家人,根本无处可逃。
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刺杀开始。
刺客出现和皇家护卫打成一团。
云在青命护卫护着皇帝后撤,自己则带人留下断后。
而刺客们也如商量好般放弃追杀,转而去攻击云在青一行人。
陆婉宁咯咯笑道:「你看啊妹妹,云在青落单了。」
「他和刺客打得好认真,这时若有人在暗处放支冷箭……嘻嘻~」
她一个眼神,便有人将我放在将军府的云雁奉上。
陆婉宁的嘴唇鲜红似血,夺过云雁狠狠掷入我怀中,如阎王催命:「你不是最喜欢跟云在青学射箭吗?他不是曾说以你为傲吗?」
「好啊!现在你就用他教你的箭术,为我们陆家做点贡献吧!」
「杀了他,杀了他!」
我后退:「你疯了。」
陆婉宁面目狰狞:「我要你杀了他,否则我就将你母亲挖坟鞭尸!!」
……
我深吸一口气,举目望去,黑衣中那一抹白是那样显眼,哪怕雨如银丝为天地间增添了朦胧的帷幔,我也能轻易找到他。
我摩挲着箭羽,在心中盘算该如何杀了陆婉宁,却猝然听她急不可耐地大喊一声:「动手!!」
须臾间,旁边树丛中爆射出数支暗箭。
箭如流光,直取云在青而去。
我大骇之下立即搭弓射出一箭去追,力气之大连手指都被弦割伤。
所幸,那支箭要命的箭被我追上,一击之下歪向别处。可我的箭羽却未偏移多少,随着后劲狠狠没入云在青的小腿。
鲜红的血渗出,在白色衣料上洇开赤红花朵,艳丽夺目。
云在青跌倒在地,坠入泥泞。
护卫们立刻围成一圈将他护住。
我脱力垂下手臂。
云在青似有所感,抬头望向后山的方向。
就只那一瞬。
隔着千丝万缕的细密雨针。
他的目光穿透雨幕落在我身上,看不清眼神,我却心头巨震,冷汗涔涔。
手指一松,云雁跌落在地。
我再也不配用这张弓了。
12
「你敢打我?!」陆婉宁捂着脸尖叫。
我逼近她,一把掐住她的脖子,将她摁在假山上:
「我亏欠云在青的,自会用一生弥补。」
「而你,陆婉宁,管好你的嘴。若你再对云在青不敬,我会杀了你。」
陆婉宁涨红了脸,嘶声:「你敢?!」
我取下一只发簪,对准她的喉咙:「我如今烂命一条,有何不敢。」
有人握住了我的手腕。
力道轻柔,却让我失了力气。
云在青搂着我的肩膀将我往身边一带,低头笑问:「在同国公夫人聊什么呢?这么高兴。」
陆婉宁捂着胸口不住地咳嗽,狠狠瞪着云在青落在我肩上的手。
缓了片刻,她露出快意的笑容:「好巧啊云公子,我正和妹妹聊你的腿伤呢。」
云在青不语。
陆婉宁指向我:「云公子,你可知陆沉鱼她——」
「我知道。」云在青打断她。
陆婉宁面露诧异,看向他的腿:「你的腿——」
云在青冷冷道:「这是我与阿雁的事,与你何干。」
陆婉宁厉声道:「你不在乎?你被她毁了!若不是她,你依然是那个翩翩公子,若不是她,你的腿怎会落下病根,你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不恨她。
云在青居然笑了。
他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我的手腕,似是安抚。
「莫说是一条腿,即便阿雁要我的命,只要她开口,我也会给她。」
「阿雁于我,胜过世间万物。」
「所以,你若再在她面前说三道四,污蔑我的真心,我会用箭射穿你的脑袋,你听明白了吗?」
云在青背对着我,连声音都变得不真切。
唯有陆婉宁破碎狰狞的表情能给我实感,让我知道他说的这些话,不是我臆想出来的。
陆婉宁气疯了,尖叫着冲上前想要与我撕打,又被云在青手下的人治住,拖走。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我甚至没有反应过来。
有一瞬,我以为自己还是那个未满十岁躲在云在青身后哭鼻子的雁飞。
可云在青冷峻的脸让我从缥缈的回忆中抽身。
「早就想收拾她了,」云在青拂了拂衣摆上不存在的灰尘,侧过身去,「我对付她,与你无关,别想多了。」
「还有,我把云雁给你,是要你自保。朝中仍有人想杀你,你若死在云府,我也多了麻烦。你可不要误会。」
他说别多想。
可这些话,若非真心,真的能说出口吗?
我不明白。
秦漱阳曾说我心思太重不够纯粹。
若是他,此刻因是想说什么便是什么。
我捏着拳头纠结了许久,终于在云在青即将迈出月洞门时喊了一句:
「子鸿哥哥……谢谢你!」
云在青的背影挺拔中带有一丝僵硬,随后微微一顿,加快脚步离开了这里。
13
是夜,我正要就寝。
有人轻叩錡窗。
我拿起云雁:「?」
窗外人低咳一声,道:「我就是想来问问你,你今日说的话还做不做数。」
……
他说的是哪句?
云在青喝了点酒。
他从前是不喝酒的,秦漱阳说他一喝就犯迷糊,误事。
可今夜,他身上带着淡淡的酒香。
我一开门,他便莽直闯了进来。
他说他来陪我练箭。
「现在是半夜……」
「你欠我的。」他居然也耍起了小孩脾气,「你自己说的。」
一句话,让我无计可施,只能披了衣裳去院子里。
但我对练箭这事十分别扭,踌躇着不肯上手。
云在青拎起一支羽箭放在我手中,「我陪你先射几箭。」
他感受到了我的抗拒,手掌覆住我的手背,替我把弓拉满。
他在我耳畔轻声道:「听话,练完了给你糖吃,嗯?」
温热的气息洒在裸露的皮肤上,激起战栗。
他竟是在哄我。
我手一抖,却一箭射中了红心。
他轻笑:「阿雁真厉害。」
这语气同当年别无二致。
我讶异间回头,额头碰上了带着轻微胡茬的下巴。
痒意直达心底。
曾经,他教我写字时,我们也如此亲密。
那时我仗着他的疼爱的得寸进尺,如今这般,他会觉得我放肆吗?
我下意识望向他的眼,寻找不悦情绪。
云在青没有避开我的视线,深深回望我。
云府的夜,寂静又喧嚣。
四目相对间,血气翻涌,直聚头顶。
我甚至感觉到了太阳穴上突突跳动的脉搏。
那廊上的灯笼随风摇曳,暖色的光映在云在青脸上,勾画出他如琢如磨的轮廓。
我在他眼中看见了自己。
亦知我眼中皆是他。
有一种未知的渴望充斥了我的身体,我揪住他的衣襟。
脚尖踮起。
嘴唇轻触的刹那,云在青眼中的从容尽失,瞳孔骤缩。
我后悔了:「抱歉,我唐突了——」
我松开云在青,他却攥住我的手腕,用力将我扯回怀中。
「无妨。」
发烫的手掌稳稳固住我腰身,他倾身吻了回来。
呼吸缠绕,鼻音难掩。
从最初的凶狠到后来的缠绵,全身的触感仿佛都凝聚在此,我已无法感受其他。
直到我腿软到站不稳,云在青才喘息着错开脸。
呼吸声在夜里格外清晰,我如梦初醒。
他仍握着我的手,用力到我都疼。
我挣扎着想逃,他执意不放。
可目光交错间看见彼此红艳的嘴唇,我们又都慌乱起来。
「我并非有意……」我想举手发誓,「我只是一时鬼迷心窍,你就当这件事没发生过——」
云在青按下我的胳膊,轻声道:「阿雁,别逃避,别否认。不要将我这几年最快乐的记忆夺走,好么?」
「……」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浑身的血直冲脑门,我像被捞出水的鱼一般,艰难地呼气,吸气。
然后说了句自己都不信的话:「我困了。」
云在青挠了挠鼻梁,耳垂红如血滴:「我们尚未成亲,还不能同榻而眠。」
……?
不是,有谁邀请你了吗?
我被他的直白震得说不出话,落在他眼里却成了失望。
一阵诡异的沉默之后,云在青似疯了一般道:
「那……我陪你睡?」
真是见鬼了。
我或许也疯了。
我想,就算见鬼,这鬼也是好鬼。
14
从前秦漱阳带我去看戏。
戏里说,没有一个吻解决不了的事。
如果有,那就两个。
我觉得这是登徒子瞎写的戏码,没想到今日一试,竟是至理名言。
云在青说他陪我睡,其实也不尽然。
他只是在窗下的软榻上合衣而卧罢了。
我躲在床帐后偷偷摸摸地看他。
云在青阖着眼,双手抱臂,倚靠在榻上。
月华照君,宛若玉人。
呼吸间他的胸膛微微起伏,让我想起方才被他摁在怀中的坚实触感,不禁又热了脸。
给自己的脸扇了会儿风,我想,他既然好心陪我练箭,我当投桃报李,为他披件衣裳。
在榻上睡,着凉了可不好。
我取了斗篷来,蹑手蹑脚地凑过去。
云在青掀开眼皮,眼瞳一阵清明,显然根本没有睡着。
「你怎么下床了?」
他将斗篷重又披到我肩上:「别着凉了。」
被他一说,我打了个冷战。
方才为了不发出声,我没穿鞋,光脚下的地。
现在只觉得十只脚趾像戳在冰水里泡着似的,浑不是我自己的了。
见我缩着脚,云在青弯腰打横将我抱起。
我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自己的脸已红得不像话了:「云……放我下来。」
他低头看我:「你唤我什么?」
我心虚不已:「云公子……」
他小心翼翼将我放在榻上,手却不松开,仍牢牢锁着我的腰。
声音低沉如耳语:「事到如今,你还要这样唤我吗?」
我有些委屈:「那你还不是一口一个太后娘娘……」
云在青居然笑了。
他垂着眼帘,眼瞳黑如点漆,眼睫微颤。
「你知道的,我在赌气。」
赌气?
云在青低声道:「阿雁,你叫我一声夫君可好?」
我瞪大眼睛。
「你叫了,我便不气了。这些年的一切,我们一笔勾销。」
他就像夜中的艳鬼摄人心魄,蛊惑我犯错。
我呼吸急促,他却越靠越近:「阿雁,你曾说要和我恩断义绝,不死不休,我真的好难过。」
我们离得太近,酒香萦绕在呼吸之间,我似也醉了,只想让他不要如此伤怀,轻轻扯着他的衣袖道歉:「对不住……那都是我乱说的。」
「是吗?可我想起来就难过得要死了。」云在青手掌摩挲我的腰,带起皮肤阵阵战栗,「你哄哄我。」
不就是叫一声夫君么,叫了他就不难过了。
我细若蚊吟地喃了一声。
他便弯了眉眼,拥我入怀,熨帖道:「今日暂且放你一马。」
他不再说话,我亦无言。
我们就这样紧紧相拥,分享体温和呼吸。
窗外滚起春雷,不及我心跳轰鸣。
少时的云在青,似乎回来了。
……
15
云在青同秦漱阳在朝堂上演了一出政见不合的大戏。
他们大吵一架后,陆江上套,欲与秦漱阳合作。
「你别说,陆江说事成就把小雁儿许给我,我还挺心动的。」
云府密室里,秦漱阳边吃西瓜边和云在青聊天。
云在青冷笑。
我赶紧给他塞了一块瓜:「漱阳开玩笑呢。」
秦漱阳瞥我们一眼,移开目光:「陆江有杀幼帝的打算了。」
「他撺掇我去杀,还唬我愿意拥我为帝,真当我是傻子了。」
我有些着急。
秦漱阳无意帝位,可幼帝在位也确实不妥,如今没有时间等他长大成人了,这可如何是好呢。
云在青安慰道:「别担心,先帝稳妥,还有后招。」
我:「……」
先帝稳妥,我是一点儿没看出来。
从前我同陆江进宫,先帝召见过陆家子女。
见我时他问我有何心愿。
那时我胆子大,同他说想要他给我和云在青赐婚。
先帝面色凝重想了一会儿,说他会好好考虑此事。
三年后,他把我考虑进宫封后了。
我算是怕了他了。
……
秦漱阳不肯杀幼帝,陆江又想了别的办法。
他让朝臣提议,说摄政王得回边疆镇守,幼帝尚小,先帝子嗣稀薄无人可用,合该由大将军监国。
殊不知云在青就等着这句话。
「诸位忘了,先帝尚有一子。」
众大臣想了半天终于记起,先帝还有一个不受宠且残疾的四皇子。
「可四皇子只有一只眼睛能视物,如何能继承大统?」
至此,先帝的稳妥终于显现。
云在青唤出四皇子。
他原本盖着眼罩的右眼锐利无比,根本不像有眼疾的样子。
这其中的关窍只消一想就通,他是装的。
韬光养晦,只待今日。
云在青从大殿牌匾上取出先帝圣旨,遵先帝遗诏,令四皇子登基为帝。
众大臣在极速转变的现状中清醒过来,看着不容置疑的帝师云在青,和锐气逼人的四皇子,大都接受了这个结果。
四皇子登基,名正言顺。
唯有陆江一派铁青了脸,似有不服。
筹谋多年,他怎么肯就此罢手呢?
陆江下了朝正要回府,被云在青叫住,递上喜帖。
「我半月后大婚,还望陆将军赏光。」
陆江应下了。
16
照云在青和秦漱阳的猜测,四皇子登基不会顺利。
登基大典需要时间准备,而陆江一定会赶在木已成舟前破坏这一切。
探子来报,陆江已偷偷召集了兵马,准备放手一搏。
而我和云在青的婚礼,就是为陆江准备的鸿门宴。
时局动荡,已无人对太后嫁帝师有过多的侧目,人人都惴惴不安,等待着最终的结果。
大婚当天,云府歌舞升平。
喜庆的红布满人的视线,却越看越像是沉默的预言。
云府中人看似为婚宴忙碌,实则交头接耳间传递的都是情报与命令。
只待时机。
黄昏时,陆江姗姗来迟。
我和云在青将他迎上高堂。
「想不到我还有看见沉鱼身披嫁衣的一天。」陆江语气里满是欣慰,假得令人作呕。
我亦很欣慰。
我身披母亲期盼多年不得的嫁衣,跪在陆江面前。
红妆之下,满是杀机。
只消一个抬手,我就能将袖箭钉入陆江心脏。
我的母亲是他害死的,他根本不配做我父亲。
自然,陆江不会轻易被杀死。
他浑身上下皆是保命的宝物,袖箭在护心镜上击起刺耳的回响,陆江原本慈祥的面具在那一刻彻底崩裂。
「陆沉鱼,尔敢!?」
回答他的是云府众人的刀剑。
所有人都知道,眼下的平静是暂时的。
湖面之下暗潮汹涌,可先手打破平衡也需要魄力。
因为一旦开始,局势将无法控制。
陆江想稳,我们不打算给他更多准备时间。
他生性多疑,自然不是一个人来的云府,冲突一起他就被亲信护着一路打出云府,很快就同外面的时候兵马汇合。
他的私兵很多,足以在京城掀起狂风暴雨。
但我们亦备足了人马。
秦漱阳和云在青各带一队御林军杀敌,前后夹击,打了陆江一个措手不及。
京城的路虽宽,但也不及战场上的大开大合,陆江一路打一路败,最后退回了将军府。
将军府火光冲天,对峙双方皆杀红了眼,
所有人都紧绷着神经,蓄势待发。
打破这一局面的,是忽然从远处掷来的布包。
那布包在地上滚了几下,翻开来,露出一颗人头。
陆江发出绝望的嘶吼。
他本以为自己带兵攻打云府,声东击西,三个儿子冲击皇宫必能成事。
可那三人却被四皇子亲自带兵拿下。
这一仗是四皇子作为未来帝王的第一战,他赢得漂亮。
火光映在陆江脸上,高温扭曲了他的神情。
人人都知道,他已是强弩之末。
一时间,场上静得能听见战马不耐的喷气声。
所有人都在等。
直到——
陆江命人打开将军府大门,将女眷带出。
他挥起长枪,狠狠一扫,以陆夫人为首的几位妻妾连声都没出,便个个捂着脖子倒在血泊之中。
陆江朝剩下的人走去。
陆婉宁吓得魂飞魄散,跌倒在地:「爹爹,不要!不要!我已嫁人了,我不是陆家人,你不能杀我!!」
「婉宁,你说等爹赢了你就是公主,可爹输了,你又岂能独活?站起来,这样死得有骨气些。」
陆婉宁根本听不进去,只一味地在地上爬行尖叫。
我举起云雁,瞄准她。
陆婉宁感受到了,回头指着我道:「还有她!她也是陆家人!为什么不杀她?!」
看我箭指她,她肝胆俱裂声嘶力竭:「陆沉鱼,你背叛亲族,罪不可赦!」
我将对准她的箭头上移。
一箭射下了将军府的牌匾。
箭上带着火油,火舌飞速吞噬了牌匾上金色的大字,连同陆江的野心一同覆灭了。
我隔着重重火焰直视陆江的眼睛。
这是我第一次同他对视。
「吾名雁飞,不是将军府陆沉鱼!」
陆江笑了,头也不回地将陆婉宁刺死,接着振臂高呼:「杀!!!」
两波人马重又杀在一处。
哪怕败局已定,也不认输。
刀光剑影中,云在青在我身侧,轻握我手。
我听见他对身旁的大臣盈盈道:「这是吾妻。」
来源:桔子书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