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窗外下着雨,不大,但黏黏糊糊,像化不开的愁绪,把整个城市都浸得灰蒙蒙的。新来的王阿姨拎着一个半旧的帆布包,站在门口,一脸的委屈和决绝。
我妈又把保姆气走了,这是第三个。
窗外下着雨,不大,但黏黏糊糊,像化不开的愁绪,把整个城市都浸得灰蒙蒙的。新来的王阿姨拎着一个半旧的帆布包,站在门口,一脸的委屈和决绝。
“林老师,这活儿我干不了,您另请高明吧。”她把一沓钱塞回我手里,是这个月的工资,一分没少。
我妈赵桂兰女士,穿着一身丝质的睡衣,抱着手臂靠在客厅的门框上,嘴角撇着,冷冷地哼了一声:“干不了就走,当我们家缺你一个?手脚不干净,还好意思拿钱。”
王阿姨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眼圈一下子就红了。“赵大姐,你说话要凭良心!我哪儿手脚不干净了?我来你家一个月,你天天跟防贼似的防着我,我连口水都不敢多喝。我儿子马上高考,我寻思着给他织件毛衣,用了点你们家剩下的毛线头,你至于吗?至于这么糟践人吗?”
她手里攥着一件只织了一半的灰色毛衣,线头凌乱地垂着,像一团被扯断的希望。
我心里一抽,那是我给儿子优优买的进口羊毛线,织完还剩一小团,随手放在了储物间。我妈肯定是翻到了。
“用我们家东西还有理了?谁知道你是不是就拿了点线头?现在的人啊,看着老实,心眼多着呢。我这叫防患于未然。”我妈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扎得人生疼。
我爸林建军闻声从书房出来,戴着老花镜,手里还拿着报纸。他看了一眼这阵仗,没说话,只是默默地走过去,拿起扫帚,开始扫地。地板很干净,根本没有需要扫的东西。这是他的老习惯,一遇到我妈发火,他就开始找活儿干,用沉默和忙碌来稀释这屋里浓得化不开的火药味。
我拉住王阿姨,把钱硬塞回她包里,“王阿姨,您别跟我妈一般见识,她说话直,没坏心。这钱您必须拿着,是您应得的。那毛线您也带走,给孩子织完吧,天快冷了。”
王阿姨的眼泪到底还是掉了下来,她没再推辞,低着头,快步走出了家门,仿佛身后有猛兽在追。
门关上的瞬间,屋里静得可怕,只剩下我爸一下一下,毫无意义的扫地声。
我妈终于把目光从门口收回来,落在我身上。“一个保姆都管不住,我白养你这么大!这点破事都处理不好,将来我和你爸指望你什么?”
我看着她,嘴唇动了动,想说“妈,您说话能不能别那么冲”,想说“王阿姨人挺好的,优优很喜欢她”,想说“家里不是战场,您没必要永远像个斗士”。
但最后,我什么也没说。我只是觉得很累,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疲惫。我们家不缺钱,丈夫陈凯是公司高管,收入可观,我做着一份清闲的大学行政工作,儿子优优乖巧懂事。在外人眼里,我们是标准的幸福家庭。可只有我们自己知道,这看似光鲜的袍子底下,爬满了虱子。
而我妈这张嘴,就是那只最会咬人的。
陈凯最近在跟一个很重要的项目,成了,公司会在二环内奖励一套大平层。他已经连续半个月没在凌晨前回过家了。我爸前阵子体检,医生说肺部有点阴影,让他戒烟,过三个月再来复查。这些事,都像乌云一样压在我心上。
我深吸一口气,把所有情绪都压下去,挤出一个笑:“妈,人走了就走了,我再找一个。晚饭想吃什么?我去做。”
我妈瞥了我一眼,走到沙发上坐下,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声音开得老大。“不用你假好心,我来做。我看这个家,没我,早晚得散了!”
电视里正在播一档热闹的综艺节目,主持人的大笑声和观众的掌声,把这个家衬托得更加冷清。我爸还在扫地,那块光洁的地板,都快被他磨出火星了。
第一章
没了保姆,我妈赵桂兰同志当仁不让地接管了所有家务,并把这当成了一场旨在证明“离了我就不行”的战役。
战役的第一枪,从厨房打响。
我下班回家,刚一开门,就闻到一股浓烈的油烟味混合着若有若无的焦糊气。我妈系着我那条小熊维尼的围裙,在厨房里指挥若定,锅碗瓢盆叮当作响,像在演奏一曲重金属交响乐。
“回来了?去把优优接回来,饭马上就好。”她头也不回地说,语气里带着一丝“看我多能干”的骄傲。
我换了鞋,走进厨房想帮忙,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得说不出话。灶台上、地板上,到处是油点子和水渍,两只刚洗过的番茄孤零零地躺在垃圾桶旁边,身上还带着水珠。
“妈,这番茄怎么扔了?”
“长了两个黑点,不能吃了。现在的菜,看着光鲜,里面都坏了心了。”她一边利落地颠着勺,一边点评。那两个黑点比芝麻还小,我平时刮掉就用了。
晚饭是四菜一汤,糖醋排骨、清蒸鲈鱼、番茄炒蛋、凉拌黄瓜,还有一锅玉米排骨汤。卖相极好,堪比饭店。
优优欢呼一声:“姥姥做的菜好香啊!”
我妈脸上立刻笑成了一朵菊花,夹了一大块排骨放进优优碗里,“多吃点,看你妈把你喂得瘦的,跟个小鸡仔似的。”
我默默吃饭,没接话。陈凯今晚又要加班,我爸吃得也很沉默。
优优咬了一口排骨,小脸瞬间皱成一团,含在嘴里,咽也不是,吐也不是。
“怎么了?”我妈关切地问。
优优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他姥姥,小声说:“姥姥,好咸啊……”
我妈的脸立刻拉了下来。“咸?咸了多喝点汤。小孩子家家,懂什么好吃不好吃,有的吃就不错了。”
我尝了一口,何止是咸,简直是齁得发苦。我又夹了一筷子番茄炒蛋,甜得发腻。那条鱼,火候过了,肉质又老又柴。
我爸大概也尝出来了,他放下筷子,盛了一碗汤,慢慢喝着,什么也没说。
气氛一下子降到冰点。
我赶紧给优优夹了点白饭,柔声说:“没事,就着米饭吃。姥姥第一次做,下次就知道我们的口味了。”
“我做什么下次?”我妈把筷子重重地拍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优优吓得一抖。“我辛辛苦苦做了一下午,落不着一句好,还被你们嫌弃。林慧,你就是这么教孩子的?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跟你那个爹一个德行!”
战火瞬间烧到了我和我爸身上。
“我怎么了?我一句话没说。”我爸终于忍不住了,抬起头,平日里温和的眼睛里满是无奈。
“你一句话没说才更气人!你那是什么表情?不满意你就说啊!跟我过了大半辈子,你心里那点小九九我不知道?不就是嫌我做的不好吃吗?那你自己做啊!”我妈的声音陡然拔高,像一把锋利的刮刀,刮着每个人的耳膜。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爸试图解释。
“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看着眼前这一幕,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同样的争吵,在过去三十年里,上演了无数遍。起因可能是一盘菜,一件衣服,一句无心的话,但结局永远是我妈歇斯底里的指责和全家人的沉默。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陈凯发来的微信,一张图片,是他办公桌上一份文件的照片,配了一行字:“老婆,我找到了一个关键数据,项目有突破了!今晚能早点回家!”
我心里一暖,刚想回复,我妈的“火力”又对准了我:“吃个饭都不安生,看什么手机?是不是你那个好老公又不知道跟谁鬼混去了?我跟你说林慧,男人不能惯,你就是对他太好了,他才不把你当回事!”
这句话像一盆冰水,从我头顶浇下来,浇熄了我心里刚刚燃起的那点暖意。
我猛地站起身,什么也没说,走进卧室,关上了门。门外,我妈的骂声还在继续,夹杂着优优小声的哭泣和我爸无力的叹息。
我靠在门上,身体慢慢滑落。我发现我妈最近新买的一条丝巾,被她随手扔在床头柜上,吊牌还没摘。那是我上周逛街时看到的,觉得颜色很衬她,特意买给她的礼物。收据就压在丝巾下面,上面印着价格:1888元。
我闭上眼,仿佛已经能想象到,如果她发现这张收据,会是怎样一场狂风暴雨。
“!你老公在外面挣钱多不容易!你花钱怎么就不知道心疼呢!”
她的声音,已经提前在我脑子里响了起来。
第二章
陈凯回来的时候,已经快十一点了。
他一脸掩饰不住的兴奋,手里还提着一个蛋糕盒子。“老婆,看我带了什么?庆祝一下!”
我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陪优优看他拼了一半的乐高。孩子已经睡着了,小脑袋靠在我腿上,呼吸均匀。我爸妈早就回房了,整个屋子安静得能听见冰箱制冷的嗡嗡声。
“小点声,优优睡着了。”我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他蹑手蹑脚地走过来,在我身边坐下,把蛋糕放在茶几上。“项目真的有大进展了,下周一就能给甲方做最终汇报。要是拿下来,咱们的房就稳了。”
他眼底有红血丝,下巴上也冒出了青色的胡茬,但眼神亮得惊人。我知道他为了这个项目付出了多少,几乎是以公司为家。
“太好了。”我由衷地为他高兴,白天的压抑和烦躁似乎也消散了一些。我摸了摸他的脸,“辛苦了。”
他抓住我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一下,然后压低声音问:“今天……妈没说什么吧?”
我笑了笑,摇摇头。“能说什么,挺好的。”
我不想让他分心,不想把家里的乌烟瘴气带给他。他已经够累了。
陈凯松了口气,他靠在沙发上,疲惫地揉着后颈。这是他的标志性小动作,每次压力大或者累极了的时候,他都会这样。
“那就好。你妈……其实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她也是为我们好。”他总是这样劝我,也像是在劝自己。
“我知道。”我轻声说。
“对了,我今天回来的时候,在楼下碰到王阿姨了。她跟我打招呼,看着挺难过的。”陈凯说。
我的心沉了一下。“嗯,她不干了。”
“因为妈?”
我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陈凯叹了口气,没再追问。他知道再问下去,只会是又一轮的抱怨和无奈。我们夫妻之间有一种默契,关于我妈的很多事,我们都点到为止。说多了,解决不了问题,反而会伤害感情。有些话说了就是一辈子,有些话一辈子都说不出口。
我把优优抱回他的房间,给他盖好被子。出来的时候,看见陈凯打开了他的笔记本电脑,又准备开始工作。
“不是说今天能早点休息吗?”我问。
“还有点收尾工作,汇报的PPT得再优化一下。就在这儿弄,不回书房了,陪陪你。”他朝我笑了笑。
我给他倒了杯热水,挨着他坐下。看着他专注地盯着屏幕,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我心里既心疼又安稳。这个男人,是我和这个家的顶梁柱。
就在这时,我妈的房门“吱呀”一声开了。她穿着睡衣走出来,像是要去洗手间,看到我们俩和亮着的电脑屏幕,脚步停住了。
“这都几点了还不睡?电费不要钱啊?”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陈凯的身体僵了一下,回过头,勉强笑了笑:“妈,我还有点工作。”
“工作工作,一天到晚就知道工作!家都不要了?”我妈走到我们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们,目光扫过陈-凯的电脑,然后落在他手边的水杯上。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快得让我来不及反应。
我妈伸手去拿电视遥控器,手臂一挥,不知是无心还是有意,正好撞倒了陈凯手边的水杯。
满满一杯热水,不偏不倚,全都泼在了笔记本电脑的键盘上。
“滋啦——”
电脑屏幕瞬间黑了下去。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空气中弥漫着水汽和一股电子元件烧焦的微弱气味。
陈凯整个人都石化了,他呆呆地看着黑掉的屏幕,嘴巴半张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惊得站了起来,手足无措地看着那台“尸体”。
而我的母亲,赵桂兰女士,肇事者,却像个没事人一样,甚至连一丝歉意都没有。她看了一眼电脑,皱着眉,抱怨道:“谁让你把东西乱放的!这么大个人了,一点都不稳当。水都洒了,看你怎么办!”
说完,她转身,施施然地走进了洗手间,仿佛刚才那场灾难与她毫无关系。
陈凯慢慢地,慢慢地转过头,看着我。他的眼神很复杂,有震惊,有愤怒,有不可置信,但更多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绝望。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去揉他的后颈,也没有说一句话。他就那么看着我,看了足足有十秒钟。
那十秒钟,比一个世纪还要漫长。
然后,他站起身,拿起他那台还在滴水的、承载了他几个月心血的电脑,一言不发地走进了书房,关上了门。
那一声关门声很轻,却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我心上。我知道,有什么东西,在那杯水泼下去的瞬间,已经碎了。
第三章
书房的门紧闭着,像一道无法逾越的屏障。我站在门外,手抬了几次,都不知道该不该敲。
我妈从洗手间出来,看到我傻站着,又来劲了。“你杵在这儿当门神呢?一个破电脑,至于吗?坏了再买一个不就行了!我看他就是小题大做,借机给你甩脸子看呢!”
“妈!”我终于忍不住,声音里带着我自己都陌生的颤抖,“那不是一个破电脑!那里面是他几个月的心血!那个项目对他有多重要您知道吗?”
“我怎么知道?他又没告诉我。”我妈一脸无辜,甚至还有点委屈,“再说了,我又不是故意的。他一个大男人,连这点事都扛不住,也太没出息了。”
我看着她,忽然觉得无比荒谬。在她眼里,似乎所有的错误都是别人的,她永远正确,永远无辜。
我懒得再跟她争辩,转身走回卧室,心里乱成一团麻。我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开始回放,回放从小到大的种种片段。
那年我八岁,期末考试考了全班第二,只比第一名少了一分。我兴高采烈地把成绩单拿给她看,期待着一句表扬。她接过来看了一眼,撇撇嘴:“怎么就不能考个第一?那一分丢哪儿了?是不是又粗心了?我跟你说,差一分,以后就是天差地别。”
我当时攥着那张优秀的成绩单,感觉它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手心生疼。
那年我十五岁,情窦初开,有个隔壁班的男生给我写了封信。信被她从我书包里翻了出来。她没有打我,也没有骂我,她当着所有亲戚的面,把那封信一字一句地念了出来,语带嘲讽。我记得当时所有人的目光都像针一样扎在我身上,我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跟任何男生多说一句话。
那年我二十二岁,大学毕业,拒绝了她安排的在老家事业单位的工作,坚持要和陈凯一起留在这个大城市打拼。她指着我的鼻子骂:“你就是个白眼狼!翅膀硬了,想飞了!我告诉你,你早晚有后悔的那天!到时候哭着回来,我可不管你!”
……
一幕一幕,像是褪色的老电影,在我脑海里循环播放。我那时候总想,如果我考第一名,如果我再乖一点,如果我听她的话,妈妈就会对我笑,就会抱抱我。后来我才明白,有些人的嘴,是喂不饱的赞美,也填不满的挑剔。她不是不爱我,她的爱像一件长满了尖刺的毛衣,你穿上,她觉得温暖了你,可你却被扎得遍体鳞伤。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被轻轻推开,我爸端着一杯温水走了进来。
“慧慧,喝口水吧。”他把水杯放在我床头,在我身边坐下,床垫陷下去一小块。
“爸。”我一开口,声音就哽咽了。
他拍了拍我的背,叹了口气,没说话。昏黄的床头灯下,我看到他的头发又白了许多,眼角的皱纹深得像刀刻一样。
“你妈她……就那样,一辈子了。”过了很久,他才缓缓开口,“你别往心里去。陈凯那边,我去说说他。”
“不用了,爸。”我摇摇头,“让他自己静一静吧。”
我们父女俩就这么坐着,谁也不说话。窗外的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夜色浓得像墨。
突然,我爸毫无征兆地剧烈咳嗽起来,一声接一声,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他佝偻着背,用手捂着嘴,咳得满脸通红。
我吓了一跳,赶紧给他抚背。“爸,您怎么了?是不是感冒了?”
他摆摆手,好不容易才喘匀了气,从指缝里挤出一句:“没事……老毛病了,呛着了。”
我看着他,心里那块关于他肺部阴影的乌云,瞬间变得更加沉重。我这才意识到,这段时间家里鸡飞狗跳,我竟然忽略了他的身体。
“爸,明天我请假,陪您去医院复查一下吧。”我说,语气不容置疑。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看着我坚决的眼神,最后只是点了点头。“好。”
他站起身,准备回房,走到门口时,又停下脚步,回过头,昏暗的光线在他脸上投下长长的阴影。
“慧慧,”他声音很低,“你妈她……年轻时候吃了很多苦,家里穷,你姥姥姥爷又重男轻女……她好不容易熬出来了,就老想证明自己,想让所有人都按她的想法来……她就是嘴巴苦,心不坏。”
我看着我爸苍老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是啊,心不坏。可是一把没有开刃的刀,捅在人身上,就不会流血,不会疼了吗?
那一夜,我彻夜未眠。书房的灯,也亮了一整夜。
第四章
第二天我请了假,硬是拉着我爸去了医院。陈凯一早就走了,没有跟我们任何人打招呼,桌上是他没动过的早餐。
医院里永远是那股熟悉的消毒水味,混合着人们的焦虑和期盼。挂号,排队,等待,每一个流程都漫长得让人心焦。
等待叫号的时候,我爸显得有些坐立不安。他几次想开口,都被我用眼神制止了。我妈打来电话,问我们去哪儿了,我只说带爸爸出来逛逛。
“逛什么逛?大清早的不在家待着,就知道往外跑!你爸也是,被你惯的!”电话那头,她的声音一如既往地中气十足。
我没跟她多说,直接挂了电话。
轮到我们了。医生是个四十多岁的女医生,很干练。她看了看三个月前的片子,又看了看我爸,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最近有没有什么不舒服?比如咳嗽、胸闷、体重下降?”
“咳……就是偶尔咳嗽。”我爸轻描淡写地说。
“爸,您别瞒着医生。”我赶紧补充,“他最近咳得比以前厉害多了,有时候半夜都会咳醒。人也瘦了一圈。”
医生点点头,开了单子:“去做个增强CT吧,看得清楚一点。”
等待CT结果的时间,是人生中最难熬的时刻之一。每一分每一秒,都像被拉长了的橡皮筋,紧紧地绷着你的神经。
我爸坐在走廊的长椅上,低着头,沉默不语。我看到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
为了缓和气氛,我找了个话题:“爸,您还记得我小时候,您带我来医院看感冒吗?那时候我怕打针,哭得不行,您就给我买了个橘子味的棒棒糖。”
我爸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泛起一丝微光。“记得。你从小就爱吃甜的。”
“是啊,”我笑了笑,“后来每次我哭,您都会给我买好吃的。妈骂我,您就偷偷给我塞钱,让我去买零食。”
“你妈她……也是为你好。”他又说出了这句我听了半辈子的话。
我没再接话。我知道,在他心里,维护我妈已经成了一种本能,一种习惯,就像呼吸一样自然。
终于,报告出来了。我拿着那张薄薄的片子,手心全是汗。我看不懂上面那些复杂的影像和术语,但我能看懂医生脸上凝重的表情。
“情况不太好。”医生把我们叫进办公室,关上了门。“是肺癌,而且……已经有转移了,是晚期。”
“轰——”
我的大脑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一片空白。世界瞬间失去了声音和颜色,只剩下医生那几个字,在耳边嗡嗡作响。
肺癌……晚期……
怎么会?我爸身体一直很好,他只是抽烟,只是咳嗽……
我转头看我爸,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塑。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变得灰败。他没有震惊,没有恐惧,甚至没有悲伤,只有一种死寂般的平静,仿佛早就预料到了这个结果。
“医生……”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还有……还有办法吗?”
医生叹了셔口气:“晚期了,手术意义不大。现在主要是姑息治疗,化疗、放疗,尽量延长生存期,提高生活质量。病人的心态很重要,家属也要做好心理准备。”
她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长期精神压抑,爱生闷气,也是这个病的诱因之一。”
长期精神压抑,爱生闷气……
这句话像一把锥子,狠狠地扎进我心里。我爸这一辈子,有多少时间是在压抑和沉默中度过的?为了这个家,为了我妈,他把所有的话,所有的情绪,都吞进了肚子里,最后,在他的肺里,长成了一颗致命的肿瘤。
从医院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夕阳的余晖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我爸一直没说话。我扶着他,能感觉到他的身体在微微发抖。
走到楼下,他突然停住脚步,拉住我。“慧慧,这事……先别告诉你妈。”
“爸!”
“听我的。”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她那个人,心里搁不住事,咋咋呼呼的。让她知道了,这个家就彻底乱了。她……她也受不了这个打击。”
我看着他,眼泪再也忍不住,汹涌而出。都到这个时候了,他心里想的,还是她。
他抬起那只布满老年斑的、微微颤抖的手,想帮我擦眼泪,却又停在了半空中。他只是用那双通红的眼睛看着我,嘴唇翕动着,最后只说出三个字:
“爸……没事。”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我爸这一辈子,就像他手里那份被判了死刑的CT片子,黑白分明。所有的光亮和色彩,他都给了我妈;而所有的阴影和黑暗,他都留给了自己。
第五章
回到家,我妈正坐在沙发上嗑瓜子看电视,瓜子皮吐了一地。
看到我们回来,她立刻把遥控器一扔,站了起来:“死哪儿去了?打你们电话也不好好说!饭也不做,是想饿死我吗?”
我爸抢在我前面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出去走了走,忘了时间。我来做饭。”
他说着,就往厨房走,脚步有些虚浮。
我妈狐疑地看着他的背影,又看看我红肿的眼睛。“你哭什么?他又欺负你了?还是你爸说你了?我就知道,你们父女俩就是一伙的!”
我深吸一口气,把所有情绪都压回喉咙里,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没有,妈,风大,迷了眼。”
我走进厨房,想帮我爸,却被他推了出来。“去歇着吧,我来。”
隔着厨房的玻璃门,我看到我爸佝偻着背,在水池前洗菜。他的动作很慢,很慢,仿佛每动一下,都要耗尽全身的力气。夕阳的最后一缕光从窗户照进来,打在他花白的头发上,镀上了一层脆弱的金色。
那一晚的饭桌,气氛诡异。我爸做了三菜一汤,都是我妈爱吃的。但他自己几乎没动筷子,只是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粥。
我妈还在挑剔:“这鱼又没放姜,腥死了。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记不住!”
我爸没像往常一样沉默,而是点了点头,温和地说:“忘了,下次记着。”
我妈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他会是这个反应。她还想说什么,但看着我爸异常平静的脸,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吃完饭,我正在洗碗,优优拿着一个摔碎了的青花瓷瓶跑过来,小脸吓得煞白。“妈妈……我……我不是故意的……”
那是我最喜欢的一个花瓶,是和陈凯结婚时朋友送的。
没等我开口,我妈的声音就从客厅传了过来,尖利如警报:“又闯什么祸了?一天到晚不让人省心!是不是把那个花瓶打碎了?我看看!”
她快步走过来,看到地上的碎片,脸色立刻变了。“你这个败家孩子!你知道这花瓶多贵吗?我早就说了,家里的东西不能让他乱碰!林慧,你就是这么看孩子的?”
优优吓得直往我身后躲,身体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他看着姥姥那张愤怒的脸,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一边哭一边说:“不是我……是……是猫打碎的!”
我们家根本没有猫。
这是我懂事的儿子,第一次如此笨拙地撒谎。因为他害怕,他被姥姥那张嘴吓怕了。
那一瞬间,我心里那根一直紧绷着的弦,“啪”的一声,断了。
我蹲下身,抱住优优,轻轻拍着他的背。“别怕,宝贝,跟妈妈说实话,是不是你弄的?”
优优在我怀里点点头,哭得更凶了。
我把他扶起来,擦干他的眼泪,然后站起身,直视着我的母亲。我没有吼,没有歇斯底里,我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妈,您知不知道,您的话,比摔碎一个花瓶,要伤人一百倍?一个花瓶碎了,可以再买。可是一个孩子的心被吓破了,拿什么来补?”
我指着还在抽泣的优优:“您看看他,他现在连说实话都不敢了。在这个家里,说一句实话,就那么难吗?”
我妈被我问得一愣,随即恼羞成怒,她那张保养得宜的脸因为愤怒而扭曲起来。“你个白眼狼!你这是在教训我?我为了这个家操碎了心,你倒好,联合你儿子来指责我?我打他怎么了?我骂他怎么了?我是他姥姥,我还管不了他了?”
她气得浑身发抖,情急之下,一句我们老家的方言土话脱口而出:“我真是白养了你这个讨债鬼!”
就在我们争执最激烈的时候,书房的门突然开了。
我爸站在门口,脸色灰白得像一张纸。他扶着门框,身体摇摇欲坠,然后,就在我们所有人的注视下,他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咳得撕心裂肺,整个人都缩成了一团。他用手死死捂住嘴,但鲜红的血,还是从他的指缝里,一滴一滴地渗了出来,滴落在光洁的地板上。
那几滴血,像几朵瞬间绽放的、妖异的红梅,刺痛了所有人的眼睛。
然后,他身体一软,缓缓地倒了下去。
“爸!”
我尖叫着冲过去,整个世界,在瞬间崩塌。
第六章
医院的走廊,白得晃眼。消毒水的味道,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浓烈,钻进鼻腔,刺激着早已麻木的神经。
我爸被推进了抢救室,那扇厚重的门关上的瞬间,隔绝了两个世界。
我妈瘫坐在走廊的长椅上,整个人都傻了。她不再叫骂,不再挑剔,那张一向富有战斗力的嘴,此刻紧紧地闭着,嘴唇没有一丝血色。她就那么呆呆地看着抢救室上方亮起的红灯,像一尊被抽走了所有灵魂的雕塑。她那身精致的丝质睡衣,沾上了几点我爸的血,显得格外刺眼。
陈凯也赶来了。他接到我的电话,二话不说就从公司冲了过来。他看到我妈的样子,没说什么,只是脱下自己的外套,默默地披在她身上。然后,他走到我身边,握住我冰冷的手,用他温热的掌心包裹着我。
“别怕,有我。”他说。
我靠在他肩膀上,眼泪无声地流淌。这些天所有的委屈、愤怒、恐惧,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滚烫的泪水。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是在油锅里煎熬。
我看到我妈从口袋里摸出她那台老旧的、屏幕已经有些划痕的智能手机。她戴上老花镜,颤抖着手指,在屏幕上戳着。她的手指很僵硬,总是点错,输一个词要花很长时间。
我凑过去,看到她在搜索框里,用手写输入,一笔一画地写着:“肺……癌……晚……期……能……活……多……久……”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原来,她听到了。在医院走廊上,我跟陈凯打电话时,她都听到了。她只是在装,装作不知道,装作还和以前一样,用她那身坚硬的盔甲,包裹着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抢救室的灯,终于灭了。
医生走了出来,摘下口罩,脸上满是疲惫。“病人暂时脱离危险了,但情况很不好。肿瘤压迫了血管,引起大出血。家属要做好准备,随时都可能……”
他没有把话说完,但我们都懂。
我妈猛地站起来,冲到医生面前,抓住他的胳膊,声音嘶哑得像是从砂纸上磨过:“医生,求求你,救救他!他不能有事!多少钱我们都出!求求你!”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我妈如此低声下气地求人。她那高傲了一辈子的头颅,此刻深深地低了下去。
医生摇了摇头:“我们会尽力的。”
我爸被转入了重症监护室,我们只能隔着厚厚的玻璃看他。他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呼吸机发出单调的“嘀嘀”声。他闭着眼睛,脸色苍白,那么瘦,那么脆弱,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
我妈趴在玻璃上,看着里面的丈夫,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她没有哭出声,但那压抑的、从喉咙深处发出的呜咽,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让人心碎。
“建军……你醒醒啊……你看看我……”
“你不是说要陪我一辈子吗……你怎么能说话不算话……”
“你起来骂我啊……你跟我吵架啊……我以后再也不跟你顶嘴了……你想吃什么我都给你做……我不放那么多盐了……”
“老林……你别吓我……我怕……”
她一声声地呼唤着,那些曾经被她吝于说出口的软话、情话,此刻像决了堤的洪水,汹涌而出。可惜,玻璃里面的人,再也听不到了。
陈凯走过去,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我站在他们身后,看着这一幕,泪眼模糊。我突然想起王阿姨走时,手里攥着的那件只织了一半的毛衣。我们这个家,又何尝不是一件织了一半的毛衣?曾经有过温暖的开头,却因为一根根扎人的线头,变得千疮百孔,最终被无情地扯断。
那一夜,医院的走廊很长,也很冷。我们三个人,守着一扇无法逾越的玻璃门,守着一个摇摇欲坠的家,等待着一个不知是黎明还是永夜的明天。
第七章
我爸在重症监护室待了三天三夜,奇迹般地挺了过来,转入了普通病房。
他醒了,但身体极度虚弱,说不出话,只能用眼神和我们交流。
这三天,我妈像是变了一个人。她不再挑剔,不再抱怨,甚至话都很少说。她一天二十四小时守在病房外,困了就在长椅上眯一会儿,饿了就啃几口面包。她那头精心打理过的卷发,变得油腻而凌乱,脸上也爬满了憔悴。
我爸转入普通病房后,她终于可以近距离地照顾他了。喂水,擦身,按摩,她做得一丝不苟,比任何护工都细心。她的手很粗糙,但动作却异常轻柔,仿佛在触碰一件稀世珍宝。
有一次,我爸半夜咳得厉害,她立刻爬起来,笨拙地学着护士的样子,给他拍背顺气。等我爸缓过来了,她就坐在床边,握着他的手,小声地哼着歌。那是一首很老的歌,我小时候听她哼过,调子简单,却很温柔。
我爸看着她,浑浊的眼睛里,渐渐有了光。
陈凯的项目,因为那次电脑事故,延误了几天。但他没有一句怨言,他把备用电脑里的旧版本文件找出来,带着团队没日没夜地加班,硬是把进度赶了回来。最终汇报那天,他成功了。公司奖励的那套大平层,稳稳地拿下了。
他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我的时候,我正在给我爸熬粥。我妈在旁边,默默地把排骨汤里的油撇掉。
听到这个消息,我妈的手顿了一下,她抬起头,看着陈凯,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出口。
那天晚上,陈凯下班后来到医院。我妈破天荒地叫住了他。
“小陈,”她从一个保温桶里,盛出了一碗汤,递给他,“这是……我今天炖的汤,你……你喝点吧,补补身子。”
陈凯愣住了。
我妈低着头,不敢看他,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之前的事……对不住……”
短短六个字,她却说得无比艰难,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陈凯接过那碗汤,汤还很烫。他看着碗里漂浮的枸杞和红枣,眼圈慢慢地红了。他没有说话,只是端起碗,一口一口地,把那碗汤喝得干干净净。
我看着他们,眼睛有点酸。
日子在消毒水味和各种仪器的嘀嘀声中,一天天过去。我爸的身体时好时坏,但精神却一天比一天好。他开始能说一些简单的话了。
优优放学后,也会来医院看他。孩子似乎一夜之间长大了,他不再吵闹,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病床边,给姥爷讲学校里的趣事。
有一次,优优拿出那件王阿姨织了一半的灰色毛衣,问我:“妈妈,这件毛衣怎么办?”
我还没回答,我妈就从我手里接了过去,拿出她包里的毛线针,开始一针一针地,笨拙地往下织。她的手艺远不如王阿姨,织得歪歪扭扭。
“姥姥……您还会织毛衣啊?”优优好奇地问。
我妈没看他,只是低着头,轻声说:“我年轻的时候……给你妈也织过一件。那时候家里穷,买不起好毛线,扎得很……她不爱穿。”
我心里一震,那件扎人的红色毛衣,我早已不记得扔到了哪里。原来,她一直都记得。
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我爸的精神特别好。他靠在床头,看着窗外。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斑驳的光影。
他把我妈叫到身边,从枕头下摸出一个小小的、被体温捂得温热的丝绒盒子。
他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枚款式简单的金戒指。
“建军,你……”我妈愣住了。
“那年……结婚的时候,没钱,委屈你了。”我爸的声音很微弱,但每个字都很清晰,“这个……补给你。”
我妈的眼泪,瞬间决堤。她捂着嘴,哭得像个孩子。
我爸颤抖着手,拿起那枚戒指,想要给她戴上。我妈连忙伸出手,那只操劳了一辈子、指节粗大的手。
阳光下,那枚金戒指,在她布满皱纹的手指上,闪着温暖而璀璨的光。
我悄悄地退出了病房,把空间留给了他们。
我走到走廊尽头,看着窗外车水马龙的世界,心里一片澄明。
我们花了一辈子学说话,却要用另一辈子学闭嘴。原来,家里最大的福气,不是金山银山,也不是那套二环内的大平层,而是那张吵完架后依然会给你做饭的嘴,那双争执后依然会为你披上外衣的手,和那颗无论被多少利刃划伤,依然愿意为你戴上戒指的心。
嘴不好,福气会溜走。但爱,只要还在,总能想办法,把溜走的福气,一点一点,再找回来。
来源:一遍真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