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外婆走的那天,我正在给高三的孩子们上课,讲到一半手机震个不停。我没接,心想肯定是推销电话。下课后看到七八个未接来电,都是表哥打来的。
我是县城里一个普通的中学老师,四十八岁,教了二十多年的物理。这事得从外婆去世说起。
外婆走的那天,我正在给高三的孩子们上课,讲到一半手机震个不停。我没接,心想肯定是推销电话。下课后看到七八个未接来电,都是表哥打来的。
“外婆走了。”电话那头,表哥的声音很平静,但我知道他的平静下面藏着什么。
外婆在农村老家住了一辈子,从没住过县城,更别说大城市了。她说城里楼房太高,她头晕,宁愿守着那个四面漏风的老宅子。每次我们去看她,她总说:“快回去吧,路上堵车。”但其实从县城到村子,开车也就四十分钟。
葬礼很简单,村里的习俗。风从山坡上吹过来,拂动纸钱,那声音像是外婆在叹气。
葬礼后的第三天,我们几个表兄妹去收拾外婆的老宅。说是老宅,其实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翻新的土砖房,两间正房,一间偏房,院子里种着几棵柿子树。现在已经是春天,但柿子树还光秃秃的,没有发芽。
“这老宅子也该拆了,”表哥搬着一张旧桌子说,“反正外婆也不在了。”
表姐在一旁附和:“是该拆了,这么些年,亏得外婆还住得下去。”
我想说些什么,但最终没出声。我是老幺,小时候经常跟着外婆住,比他们和外婆亲一些。外婆生前最疼我,我也不想在这个时候和他们争执。
外婆的东西不多,两个衣柜,一张床,几个箱子,一些农具。表哥说有用的就带走,没用的就扔了。我们都同意了。
中午时分,我们在屋里翻箱倒柜,汗水浸湿了后背。表哥找到一些老照片,大家围着看,指着照片里的人影说”这是谁”“那是谁”。表姐找到外婆的一些首饰,几个银手镯和一对金耳环,是外公当年留给她的。
我负责整理外婆的床头柜和书桌。外婆不识字,但她有个旧书桌,是外公在世时用的。我拉开抽屉,里面有一摞旧报纸,几张地契,还有一本破旧的账本。
那账本很薄,封面已经磨损得看不清字迹,泛黄的纸页边缘卷曲。我小心翼翼地翻开,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有的是毛笔字,有的是钢笔字,还有铅笔字。字迹不太工整,但能看出都是外公的手笔。
第一页上写着”李家账目,一九六三年立”。
我翻了几页,发现这不是普通的收支账本,而是记录着外公外婆借钱给村里人的账目。每笔都很小,大多是五元、十元,最多的一笔是五十元,借给了”张老三家,因儿子上学”。
最让我惊讶的是,大多数账目后面都写着”已还”,少数写着”免了”,几乎没有”未还”的。我不知道外公外婆家里有多少钱,但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能借钱给这么多人,已经很不容易了。
“你在看什么?”表姐走过来,从我手里拿过账本。
“外公的账本,记录着借钱给村里人的事。”
表姐随意翻了几页,突然皱起眉头:“这是什么破烂玩意儿?”
没等我回答,她又自顾自地说:“这些人,借了钱不还,欺负外公外婆老实。”
“不是,大部分都还了,你看这里——”我想拿回账本给她看,但她已经不耐烦地翻到最后几页。
那几页上的字迹更新一些,应该是外公去世后,外婆请人代笔记的。借款原因也更现代化了,有”买电视机”“盖新房”“孩子结婚”之类的。
表姐看了一会儿,突然”啪”的一声合上了账本。
“这有什么好看的?都是些没用的东西。”说着,她开始一页一页地撕扯账本。
“别撕!”我急了,想抢回来,但已经晚了。账本被撕成碎片,散落在地上。
“干嘛这么紧张?这种破烂也留着做什么?”表姐有些不满,“我们都四五十岁的人了,还计较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不是计较…”我蹲下身子,试图拾起那些碎片,但它们已经碎得不成样子了。
表哥闻声赶来,看了看地上的碎纸,又看看我和表姐,叹了口气:“好了好了,别争了,都是家里人。”
我没说话,只是默默地站起身来。其实我知道,表姐撕账本不只是因为觉得它没用,还因为账本里记录的有些人她认识,甚至可能有些是她丈夫家的亲戚。村子就这么大,谁和谁都有些关系。
我转身去整理外婆的衣柜,不想再和表姐争执。衣柜里的衣服大多很旧,但叠得整整齐齐。我一件一件拿出来,抖开,再折好,放进准备带走的箱子里。
“这些老衣服也带走干什么?”表姐在一旁说。
“留个念想。”我轻声回答。
其实我知道,这些衣服大概会被放在我家阁楼上,很少再拿出来看,但我就是不想扔。
下午三点多,太阳开始西斜,从窗户斜照进来,照得满屋子都是灰尘的影子。我们已经整理得差不多了,表哥表姐都有些累了,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休息。
我趁机回到屋里,又仔细检查了一遍,确保没有遗漏什么重要的东西。当我走到外婆的床边时,发现床头柜和墙壁之间有一条缝隙。我弯下腰,借着从窗户射进来的光线,看到缝隙里似乎有什么东西。
我把手伸进去,摸了半天,终于捏住了一个硬硬的东西,小心地拽出来。那是一个旧信封,已经泛黄,封口用胶带粘得严严实实。信封看起来鼓鼓的,里面似乎装着什么。
我小心地拆开信封,里面是一张照片和一张折叠的纸条。
照片有些模糊,是黑白的,显然年代久远。照片上是一个年轻女子抱着一个婴儿,身旁站着一个男人,看起来像是一家三口。我仔细辨认,发现那个女子是年轻时的外婆,而那个男人,我不认识,但绝对不是外公。
奇怪的是,照片背面写着日期:1958年4月3日。但我母亲出生于1959年,表哥表姐的母亲出生于1957年,照片上的婴儿是谁?
我又打开那张纸条,上面写着几行字,字迹潦草,像是匆忙中写下的:
“春花,我不能再等了。如果你决定留下,我尊重你的选择。孩子我带走了,也许这对他是最好的。我会给他最好的生活,这点你放心。等他长大后,如果他想知道真相,我会告诉他。保重。——大明”
落款日期正是照片上的那一天:1958年4月3日。
我的手开始颤抖。这是什么意思?外婆在嫁给外公之前还有过别的感情?那个孩子是谁?他现在在哪里?他知道自己的身世吗?
我坐在床边,感到一阵眩晕。这个秘密被埋藏了六十多年,外婆从未提起过,甚至连我母亲可能都不知道。
“你在干什么?”表哥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吓了我一跳。
我迅速把照片和纸条塞回信封,塞进口袋里。“没什么,看看有没有遗漏的东西。”
表哥走进来,环顾四周:“差不多了吧?太阳都要下山了,我们该回去了。”
“嗯,差不多了。”我点点头,站起身来。
我们锁上门,把钥匙交给了村里的李叔,他答应帮我们照看老宅,直到我们决定怎么处理它。
回县城的路上,我坐在后排,表哥开车,表姐坐在副驾驶位置,一路上聊着家常。我心不在焉地应着,手却紧紧攥着口袋里的信封。
晚上回到家,妻子问我:“怎么样?整理得还顺利吗?”
“挺顺利的,”我点点头,“就是有点累。”
“看你心事重重的,是不是想外婆了?”妻子倒了杯热水给我。
“嗯。”我简短地回答,并没有提起那个信封的事。
那天晚上,我辗转反侧,睡不着觉。我一遍遍想着照片上的那个男人和婴儿,想着那封简短的信。那个孩子现在应该六十多岁了,他是我的什么人?舅舅?叔叔?如果他还活着,他在哪里?过得好吗?
几天后,我去了市档案馆,想查找一些线索。但那个年代的村级记录太少,而且大多数都不完整。我找了整整一天,一无所获。
又过了两周,我在报社的老同学帮我在档案里查到了一些蛛丝马迹。1958年,确实有一个叫王大明的人从我们村子搬走了,去了南方一个沿海城市。再往后的记录就没有了。
我犹豫了很久,要不要告诉表哥表姐这件事。最终,我决定先不说。这可能会打破他们对外婆的记忆,而且,没有确凿的证据,我不想引起不必要的猜疑和纷争。
一个月后,表哥打来电话,说村里的李叔找人评估了老宅的价值,可以卖个不错的价钱。表哥问我的意见,我说随他们决定,我没意见。
“那就卖了吧,分钱。”表哥说。
“嗯。”我应了一声,但心里却在想,如果那个孩子还活着,他是不是也应该有一份?
现在距离外婆去世已经过去了半年。老宅子卖了,换成了每人几万块钱。表哥表姐很满意,但我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上个周末,我去扫了外婆的墓。坐在墓前,我掏出那张照片,又看了一遍。照片上的外婆那么年轻,那么美,眼神中充满了复杂的情感。我突然意识到,外婆一生都活在这个秘密的阴影下,但她从未抱怨,从未提起。她只是静静地生活,帮助村里需要帮助的人,抚养自己的女儿,最终独自守着那个破旧的老宅,守着那个被深深埋藏的秘密。
我不知道外婆年轻时经历了什么,为什么会和那个叫王大明的人分开,为什么会让他带走孩子。也许是无奈,也许是选择,也许是被迫。但无论如何,这都是她的人生,她的选择,她的苦与乐。
坐在外婆墓前,阳光透过树叶斑驳地洒在我身上,我突然想起外婆生前常说的一句话:“人这一辈子啊,没有容易的。”
我想,或许这就是外婆想告诉我的。生活并不完美,人也不完美,但我们依然要勇敢地面对,安静地接受,然后继续前行。
回家的路上,我路过一家照相馆,突然有了个想法。我走进去,请店主把那张旧照片修复了一下,并多洗了几张。
那天晚上,我坐在书桌前,写了一封信。信中我没有责备,没有质疑,只是简单地介绍了自己,说明了与外婆的关系,附上了照片的复印件,还有我的联系方式。
信写完,我郑重地装进信封,贴上邮票。地址是那个南方沿海城市的王氏宗亲会。也许这封信能找到那个人,也许找不到。但至少,我尝试了。
有时候,我会想象那个素未谋面的亲人收到信时的情景。他会惊讶吗?会愤怒吗?会悲伤吗?还是会像我一样,感到一种奇怪的释然?
但更多时候,我想的是外婆。她平静的面容,她布满皱纹的手,她给我讲的那些故事,还有她留下的那本被撕碎的账本。那些账目背后,是多少人情世故,多少恩怨纠葛,多少无言的善良与宽容。
我后悔没能保住那本账本,那是外婆另一个身份的见证——不只是我的外婆,还是村里许多人的恩人。但我安慰自己,那些故事已经印在我的记忆里,不会因为账本的消失而消失。
至于那个隐藏了半个多世纪的秘密,我决定尊重外婆的选择,不去打扰那些可能早已安定的生活。如果缘分到了,自然会相见;如果缘分未到,那就让它继续沉睡在历史的尘埃中。
毕竟,每个人的人生都有自己的轨迹,都有说不出口的秘密和道不明的苦楚。重要的不是揭开所有的谜团,而是学会接受不完美,理解人性的复杂,珍惜当下的美好。
这或许就是外婆留给我最珍贵的财富,比任何账本、照片都要珍贵的人生智慧。
窗外,柳絮飘落,春天就要过去了。我合上日记本,心中默默祝福着那位素未谋面的亲人,无论他在哪里,都能平安喜乐。也许有一天,我们会相见;也许永远不会。但这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个故事已经讲述了它该讲述的部分,剩下的,就交给时间吧。
昨天,我收到了一封从南方寄来的信。信封上的字迹娟秀工整,像是一位老人的手笔。我还没有拆开它,但我知道,无论里面写了什么,都是生命给我的另一个礼物,就像那本被撕碎的旧账本,和那张从墙缝中掉出的照片一样。
生活就是这样,总会在你最不经意的时候,送来最意想不到的惊喜或考验。我们能做的,就是坦然接受,然后继续前行。
外婆常说:“树老根深,人老心细。”现在我终于明白了她的意思。
来源:魔法师戴利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