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他脚步声轻,摸黑穿上那件洗到褪色的蓝格子衬衫,袖口边缘已经起了毛边。老伴去年走了,家里只剩他一个人,却还是保持着打开衣柜时只拉一半的习惯,仿佛另一半还留给谁似的。
夏天的早晨,老王头总是天不亮就起床。
他脚步声轻,摸黑穿上那件洗到褪色的蓝格子衬衫,袖口边缘已经起了毛边。老伴去年走了,家里只剩他一个人,却还是保持着打开衣柜时只拉一半的习惯,仿佛另一半还留给谁似的。
五点二十分,老王头出了门。
路过村东头的小卖部,王老板正好开门,见老王头又背着锄头出去,喊了一声:“老王头,这么早啊,歇歇不行?”
“日头大了不好干活。”老王头应付似的回了一句,脚步没停。
小卖部的后窗亮着,王老板媳妇正在煮稀饭。她一边搅动锅里的粥,一边自言自语:“老教书的,退了休还那么拼命干啥?孩子们不都在城里当官的当官,做生意的做生意吗?”
王老板拧开一瓶啤酒,咕咚咕咚喝了半瓶,擦擦嘴:“谁知道呢,说是给小孙子攒钱呢,小气得很。”
盘山公路旁,老王头的自留地不大,两亩不到。靠近马路的是一排辣椒,红的黄的绿的混在一起,像是小时候过年时挂在房檐的灯笼。辣椒后面是茄子和豆角,最里面的一垄全是各种青菜。
他蹲下身去摘豆角,腿一软差点栽倒。去年在讲台上站了四十年的腿,如今不听使唤了。他撑着锄头站稳,抬头看了一眼天空。七月的太阳才刚露出半个脸,地里已经热得像蒸笼。
“娘的,那牌坊又歪了。”
老王头盯着豆架上用塑料布和竹竿搭的简易避雨棚。两个月前下了场暴雨,棚子一角垮了,他用报纸和胶带粘了几次,还是一有风就歪。
他从裤兜里掏出两张一块钱的纸币,小心翼翼地塞进棉袄内侧的布口袋里。那件棉袄冬夏不离身,都说老王头怪,三伏天还把棉袄背在身上。
“怪个屁。”老王头小声嘀咕,“内兜结实,装钱不会掉。”
棉袄里的钱已经攒了不少,但老王头从不数。数一数反而害怕少了。
中午十一点,白晃晃的日头直射下来,老王头终于收工了。他走到村口的小市场,摆出上午采摘的新鲜蔬菜。
“老王头,这茄子五块?城里超市才三块五啊!”
“我这是山里种的,没打农药。”老王头表情严肃,仿佛在宣布什么真理。
“切,装什么清高。”买菜的中年妇女翻了个白眼走开了。
老王头不紧不慢地拿出一块抹布,擦了擦那些被太阳晒得油亮的辣椒。旁边卖水果的小贩笑道:“老教书的还是精贵,连菜都要擦得干干净净的。”
老王头不搭理他,只是认真地擦着每一个辣椒,像是在擦拭什么珍贵的宝物。
下午三点,卖剩的菜老王头全都收了起来,不像其他摊贩那样降价处理。他把钱装进那个破旧的布兜里,慢慢地走回家。路过村里唯一的邮局,他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推门进去了。
“老王头又寄钱啊?”邮递员小刘笑着问。
老王头点点头,从棉袄内兜里掏出三百块,有些发皱的票子被他小心地抚平。填单子时,那支从教书时代留下的钢笔几次没墨,他吹了吹笔尖,反复蘸了几次才写完。
“你家小孙子是城里的少爷,用得着你这么省吃俭用地攒钱吗?”小刘接过汇款单,随口问道。
老王头顿了顿,只说:“他需要。”
走出邮局,老王头站在路边发了会儿呆。村子里的水泥路已经修到家门口,门前那棵老槐树下,曾经放着一张小板凳,是他等孙子放学的地方。现在板凳还在,等的人却不会来了。
回到家,老王头掏出手机,笨拙地打开微信。班级群里热闹非凡,那些退休后的老同事天天分享养生和旅游照片。老王头从不发言,只默默地翻到最上面置顶的对话框——“小海”。
头像是个穿着校服的男孩,笑得灿烂。最新一条消息还是三个月前:
“爷爷,上个学期的补习班钱我收到了。下学期我要参加奥数竞赛,老师说再报个英语强化班比较好。我会好好学习的!”
老王头点开键盘,想打几个字,最后只回了一个”好”字。
第二天早上,老王头照常下地。刚锄了没一会儿,村里的大喇叭突然响了起来。
“请村民注意,今天下午两点在村委会礼堂有县医院专家义诊,有需要的村民请携带身份证前往…”
老王头手上动作一顿,低声自语:“又是骗人的把戏。”
可到了下午一点半,他还是收拾了工具,回家换了件相对干净的衬衫,去了村委会。
村委会礼堂里坐了不少人,大多是村里的老人。县医院来了三个医生,在简易搭建的诊台前忙得不可开交。老王头看了看长队,犹豫要不要排。
“老王头,你也来看病啊?”后面传来熟悉的声音,是村里的李支书。
老王头点点头:“随便看看。”
“你那腿还疼呢?”李支书问,“我听王老板说你早上差点摔倒。”
“没事,老毛病了。”老王头不自在地说。
李支书拍拍他肩膀:“别硬撑,该检查就检查。来,我帮你插个队。”
老王头被李支书拉到队伍前面,有人小声抱怨,被李支书一瞪,声音就低了。
“王老师,好久不见了。”坐在诊台后的中年医生抬头看了他一眼,露出惊讶的表情,“您还记得我吗?我是您95届的学生,赵明亮。”
老王头眯着眼仔细打量了一会儿,突然笑了:“是小赵啊,你当年数学很好,老是跟我抬杠。”
“哎呀,没想到您还记得。”赵医生笑得合不拢嘴,随即又正色道,“王老师,听说您退休后天天下地劳作,怎么,身体不舒服吗?”
老王头摆摆手:“没什么,就是腿疼,可能是风湿。”
简单检查后,赵医生皱起了眉头:“王老师,您这情况可能不是单纯的风湿,建议到县医院做个详细检查。”
“那得花不少钱吧?”老王头问。
“检查费用不低,但您有医保,自费部分应该在两千左右。”赵医生说,“王老师,健康要紧啊。”
老王头低头沉思了一会儿,最后摇摇头:“算了,过段时间看看,不严重的话就不去了。”
晚上,村里的小卖部热闹非凡。几个村民围坐在一起喝酒,李支书也在。
“老王头那个抠门劲儿,宁可病着也不愿意花钱去医院。”一个村民说。
李支书放下酒杯:“他那是省钱给孙子。”
“孙子?他儿子在省城做生意,早就发达了,还用得着他省这点钱?”王老板插嘴道。
李支书摇摇头:“你们不知道内情。老王头的儿子两年前出事了,现在正在坐牢,儿媳妇改嫁了,只留下孙子一个人。小孩跟着奶奶生活,但老王头媳妇去年也走了,现在小孩寄宿在亲戚家。老王头每个月卖菜的钱加上退休金,除了自己留个温饱,全部寄给孙子用。”
酒桌上突然安静下来。
“这事儿是真的?”王老板瞪大了眼睛。
“千真万确。”李支书叹了口气,“老王头不让我们说出去,怕影响孙子在学校的名声。所以这些年,村里人都以为他是个怪老头,小气鬼,谁知道他每天日晒雨淋是为了啥。”
第二天一早,老王头照常去地里干活。刚走到自留地边,就愣住了。
昨天还荒着的地边,不知何时多了十几个人,正在热火朝天地干活。李支书、王老板,还有平时嘲笑他的几个村民都在。
“老王头来了!”不知谁喊了一声,所有人都停下手中的活计,转身看向他。
“你们这是干啥?”老王头走近,困惑地问。
李支书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帮你扩大经营规模!这块地我们村集体的,今天起划给你用。”
老王头皱起眉头:“我不需要…”
“别推辞了。”王老板打断他,“昨晚我们商量好了,以后你种的菜我们小卖部全包了,价格比市场高两成。”
老王头看着眼前忙碌的人群,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话来。
“还有,这是我们村昨晚凑的钱,一共八千三百块。”李支书掏出一个信封,塞到老王头手里,“你拿去看病,剩下的给小孙子添补学费。”
老王头手一抖,信封差点掉在地上。他咬着嘴唇,脸涨得通红,眼睛湿润了。
“我、我不能收。”他声音发颤,想把信封还回去。
“收着吧,老王。”李支书语气坚定,“你教过我们村多少孩子?现在村里有出息的,哪个不是从你班上出来的?你一辈子为这个村的娃娃操心,现在轮到我们为你操心了。”
旁边有人应和:“对啊,老王头,我家小子当年要不是你逼着补课,现在哪能考上大学?”
“我女儿初中数学不及格,是您放学后留她辅导了大半年…”
七嘴八舌的感谢声中,老王头的倔强终于崩溃了。他转过身,用满是老茧的手擦了擦眼角,然后直起腰,清了清嗓子。
“那、那就谢谢大家了。”他说,声音里带着教书时的威严,却又藏不住颤抖,“不过我身体没大问题,这钱…”
“别废话了!”李支书打断他,递过一把锄头,“干活吧,今天这块地我们帮你开垦完,下午还得陪你去县医院检查呢!”
老王头站在人群中间,看着这些曾经的学生、邻居和村民,忽然想起了什么,从棉袄内侧摸出手机,颤抖着打开了孙子的微信。
“爷爷,奥数比赛我得了二等奖!老师说再加把劲明年能冲刺一等奖!”
下面是小孙子穿着校服举着奖状的照片,笑容灿烂,酷似他的父亲小时候。
老王头望着照片发了会儿呆,突然觉得腿不那么疼了。他收起手机,扛起锄头,大声道:“谁说我要去医院了?先把地里的活干完!”
人群爆发出一阵笑声。阳光照在老王头的脸上,那些深深的皱纹像是盛满了光。
几个月后,村口多了一个蔬菜合作社的牌子。老王头当了理事长,带着村里几个留守老人一起种菜卖菜。每周六,县城里的超市专门来收购他们的无公害蔬菜,价格比普通菜贵一倍。
村里人都知道,合作社收入的十分之一会被单独存起来,作为村里贫困学生的奖学金。这是老王头的主意。
而老王头自己,腿疼的毛病在县医院治好了。闲暇时,他会坐在老槐树下的小板凳上,给孙子写信。不用微信,就用他那支经常没墨的老钢笔,一笔一画地写在纸上。
他说,这样写出来的字,是带着感情的。
有天傍晚,李支书路过看见老王头在写信,随口问了一句:“老王头,你孙子什么时候放假回来看你啊?”
老王头抬起头,阳光透过槐树叶的缝隙洒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下个月放暑假,他说要回来帮我种地呢。”
“那敢情好!”李支书笑道,“我让村委会准备个欢迎仪式,好好接待我们未来的大学生!”
老王头摇摇头,笑而不语。他继续低头写信,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像是在细数那些流逝的和即将到来的日子。阳光渐渐西斜,老槐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来源:清爽溪流ikhZi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