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刚下过雨,老宅前的土路上满是坑洼,积水里映着阴沉的天色。我拄着柺杖慢悠悠地走着,膝盖还隐隐作痛。
刚下过雨,老宅前的土路上满是坑洼,积水里映着阴沉的天色。我拄着柺杖慢悠悠地走着,膝盖还隐隐作痛。
“老刘,回来啦?”
李大娘站在自家门口,一边扇蒲扇一边冲我喊。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碎花褂子,胳膊上挂着刚洗完的毛巾。
“嗯,退休了,回来养老。”
“都退休啦?这么快?”
我苦笑一声没回答。谁能想到我这个车间主任会被一纸裁员通知送回老家。企业改制,年纪大的先走。市里的房子是单位分的,退休了就得腾出来。儿子在外地,说得好听叫”自主创业”,实际上就是卖水果,哪有多余的地方给我住。
老宅是爷爷留下的,一直空着。三间正房,两间偏房,土墙青瓦,院子里杂草齐腰。推开吱呀作响的大门,一股霉味扑面而来。屋顶有几处漏雨,墙角爬满了蜘蛛网,我用手指抹了一下窗台,厚厚的灰尘立刻粘了一手。
老宅里还摆着爷爷生前用的家具。方桌上盖着一块已经变黄的塑料布,椅子上铺的草垫早已干裂。靠墙的老柜子门半开着,里面塞满了不知道什么时候的旧报纸。床前还挂着一面缺了角的镜子,我照了照,镜子里的人头发花白,眼袋下垂,和记忆中的爷爷越来越像了。
爷爷在我十岁那年去世的。那时候我正在县里上小学,回来奔丧时只记得院子里挤满了人,有好多是我不认识的老人。他们都哭得很伤心,喊着”老刘啊,你咋走得这么早啊”。我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来给爷爷送行,后来也没人给我解释过。
晚上,我打地铺睡在堂屋,听着檐下滴答的雨声,不知不觉睡着了。
“咚咚咚”
敲门声把我惊醒。我揉揉眼睛,外面已经亮了。
“老刘啊,在家不?”
是村支书老王的声音。我赶紧起来开门。
“听说你回来住了,来看看。”老王手里提着两个塑料袋,“知道你刚回来,没啥吃的,带了点菜。”
“哪能麻烦你,我一个人将就将就就行。”
“跟我还客气啥。”老王放下菜,环顾四周,“这房子多少年没住人了,看这情况,得好好修修啊。”
“是得修修,昨晚上下雨,屋里都漏。”
“行,我给你联系几个人,帮你修修。”
不到中午,老王就带着几个人来了。村里的木匠刘师傅,还有两个年轻小伙。
“老刘叔,你这屋顶全得换了。”刘师傅看了看,摇摇头,“墙也得刮一遍,不然天一潮就返潮。”
“那就麻烦你们了。”
修缮工作开始了。我也没闲着,开始收拾屋里的东西。老柜子里堆满了爷爷的旧物件,发黄的毛巾、用了一半的肥皂、一个塑料梳子上还缠着几根白发。柜子最下层有个铁盒子,上了锈,盖子卡得很紧。
我费了好大劲才打开它。
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五本发黄的账本,每本都有拇指那么厚。最上面那本封面写着”1960”。我翻开第一页,爷爷那熟悉的字迹跃入眼帘:
“今日借给李长富大米三斤,玉米面二斤。”
下面是李长富歪歪扭扭的签名。
我又翻了几页,全是类似的记录,有的是大米、面粉,有的是衣服、棉被,甚至还有钱,数目从几毛到几十元不等。借的人几乎覆盖了整个村子,几乎每家每户都有。我又拿起其他几本,发现都是借条,年份从1959年一直到1962年。
“老刘,吃午饭了!”老王在外面喊。
我把账本放回铁盒,来到院子里。工人们已经把腐朽的椽子拆下来堆在一边,院子中间支着一口大锅,老王正在切菜。
“老王,我爷爷以前是干啥的?”我突然问道。
老王的手停了一下,看了看四周的人,轻声说:“等会儿再说。”
饭后,工人们去休息,老王拉着我去了村口的小树林。
“你爷爷的事,村里的老人都知道,就是不怎么提。”老王掏出烟,给我递了一根,我摆摆手拒绝了。
“咋了?他做啥了?”
“你爷爷啊,救了全村人。”
我愣住了。
“那是1959年到1962年,你还没出生。”老王深吸一口烟,“那几年,天灾人祸,粮食减产,还要上交公粮。村里人都饿得不行了,有的人家连树皮都煮来吃。”
“我知道那段历史,听我爸说过。”
“你爷爷当时是村里的会计,负责管公粮。那时候粮食上交后,县里还会返还一部分口粮发给村民。你爷爷偷偷把返还的口粮记多了。”
“记多了?”
“嗯,比如县里返还100斤,他记成了120斤。那多出来的20斤,就分给最困难的人家。”
“这不是……”我没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
“对,按那时候的规定,这就是贪污,是要杀头的。”老王叹了口气,“但你爷爷还有另一套账,就是你今天找到的那些。他把多记的粮食都做成借条,准备等年景好了再补上。”
我回想着账本上密密麻麻的记录,一页接一页,几百页,数不清的粮食、衣物和钱。
“后来呢?”
“后来日子好过了,他就开始从自己的工分里扣,慢慢还上。借给别人的,他从来没提过要还,是他自己一点一点补上的。”
“全补上了?”
“差不多吧。那会儿村里人都穷,谁家也没余粮。你爷爷为了还这些账,自己家都揭不开锅了。”老王掐灭烟头,“你奶奶生病那年,家里连药钱都拿不出来,还是村里人凑的。”
我沉默了。爷爷去世那天,那么多人来送行,原来是这个原因。
“后来怎么没人说这事?”
“那年头,这事能说吗?你爷爷走的那年,还特意嘱咐过村里的老人,不许把这事告诉家里人,怕连累你们。”
回到老屋,我又打开那个铁盒子,把账本一本一本地翻看。每一页都是一个家庭的生命线,每一笔粮食可能就是一家人活下来的希望。
晚上,老王又来了,带着几个七八十岁的老人。他们坐在院子里的长凳上,借着月光,开始讲述那段被刻意遗忘的历史。
“要不是你爷爷,我早就不在了。”穿着灰色中山装的张大爷说,“那年我娘病得厉害,家里连口粮都没有,是你爷爷半夜送来五斤米,还有一床棉被。”
“我家那年连种子都没有了,是你爷爷偷偷给了我爹一小袋谷子,我们才有了第二年的收成。”李婶插话道。
“你爷爷那人啊,嘴上不饶人,做事倒是实在。”又一位老人说,“他自己家孩子饿得都瘦成排骨了,还总惦记着村里的老弱病残。”
我这才知道,为什么我父亲小时候那么瘦,奶奶去世得那么早。原来他们也是受害者,是爷爷选择的牺牲品。
“你们怎么不早点告诉我爸?”我问。
老人们相互看了看,最终还是老王开口了:“你爷爷不让说。他说做这事是自己的选择,不想让家里人背上这个包袱。再说,那时候政策紧,说不好会影响你爸的前途。”
夜深了,老人们陆续回家。我独自坐在院子里,旁边堆着修屋顶拆下来的旧瓦片。月亮从乌云后露出脸来,照在那个铁盒子上。
我突然记起小时候的一个场景。那是我上小学的时候,村里来了个穿制服的干部,叫爷爷去公社谈话。爷爷回来后,脸色很不好。晚上,我偷偷看见爷爷把一个铁盒子埋在后院的槐树下。
第二天,我搬开后院杂草丛生的角落里的几块石头,那里有一棵早已枯死的老槐树桩。我找来锄头,开始挖。
挖了大约一尺深,锄头突然碰到了硬物。我蹲下身子,用手刨开泥土,露出一个比我在柜子里发现的更大的铁盒子。
盒子很沉,里面装满了纸张。我搬到堂屋,小心翼翼地打开。
是信。
数不清的信件,有的已经发黄变脆,有的封口还完好。我随手拿起一封,拆开来看:
“刘老师: 感谢您这些年对我们的照顾。没有您,我一家七口可能早就不在人世了。如今日子好过了,我也有能力报答您了。附上粮票50斤,还有5元钱,不成敬意,请一定收下。 李大海 1973年5月”
我又拆开几封,内容大同小异,都是感谢爷爷当年的救命之恩,并且附上了钱或粮票。但每一封信都完好无损,里面的钱和粮票一分未动。
我忽然明白了,爷爷收到这些报答,却一样都没有用,而是把它们完整地保存下来。这既是他的骄傲,也是他的愧疚——骄傲于自己救了那么多人,愧疚于不敢让家人知道这个可能给他们带来麻烦的”政治污点”。
在盒子最底层,我发现了一本日记本,上面满是爷爷的字迹。我翻开其中几页:
“1965年4月15日 昨晚梦见老李一家了。那年他小女儿病得那么重,我只给了几斤米,不知道够不够救命。今早问了村长,说老李一家都好,小女儿已经上学了,真是太好了。”
“1970年9月8日 今天小刘(我父亲)考上了高中,是村里第一个。大家都来祝贺,我心里却有愧疚。那几年为了还账,家里太苦了,小刘从小就瘦弱,要是能吃饱,或许会更好。”
“1975年12月20日 县里表彰先进,邻村也有人上台领奖。我在台下鼓掌,心里五味杂陈。当初做的事,按理说是违反纪律的,可我问过自己无数次,换作现在,我还会那么做。答案是肯定的。”
一行行字迹记录着爷爷几十年的心路历程,有欣慰,有愧疚,有坚定,也有动摇。但从未有一刻,他对自己的选择表示后悔。
后院的槐树桩突然有了新的意义。爷爷每天都会在那里坐一会儿,我以为他是在乘凉,原来是在守护着自己的秘密,和那份沉甸甸的良心。
修缮工作持续了一周。新房顶完工的那天,村里的老人自发地来了几十个,每家都带着东西——有的是几个鸡蛋,有的是一把青菜,还有人带来自家酿的米酒。
“老刘的孙子回来了,咱们得好好欢迎。”他们说。
我没告诉他们我已经知道了爷爷的事。这顿饭吃得很沉默,但氛围却很温馨。饭后,老王拉着我的手,说:“你爷爷的事,现在可以说了,你爸那边,你要不要告诉他?”
我想了想,摇摇头:“爷爷不想让他们知道,肯定有他的道理。这事就让它过去吧。”
老王点点头:“你这孩子,倒是跟你爷爷一个性子。”
晚上,我拿出爷爷的账本和那些信件,装在一个新买的木箱里,又放回了老柜子的最底层。爷爷的秘密,就让它继续沉睡在这个他守护了一生的村庄里吧。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在老宅住下来,种了几分地的菜,养了几只鸡。每天早上,我都会在后院的槐树桩旁坐一会儿,仿佛能感受到爷爷的存在。
有一天,我收到了村支书老王的邀请,说村里要举办一个活动,希望我参加。
到了村委会,我惊讶地发现许多人都来了,有老人,也有年轻人。墙上挂着一块新牌匾,上面写着”刘某某同志事迹陈列室”。这个”刘某某”,正是我爷爷的名字。
“老刘啊,我们商量了,觉得是时候让大家知道你爷爷的事了。”老王拍拍我的肩膀,“现在政策好了,这种事不但不是问题,反而是光荣的历史。年轻人应该知道,在那个年代,是什么样的人守护了这个村子。”
陈列室不大,墙上挂着爷爷的老照片,还有一些复制的账本页和信件。最中间的展台上,放着我在柜子里发现的那五本账本。
“这是你爷爷用生命守护的东西,应该让更多人看到。”老王说。
村民们开始进来参观,年轻人好奇地翻看那些发黄的账本,听老人讲述那段艰难的岁月和爷爷的故事。我站在角落,看着这一切,不知不觉眼眶湿润了。
参观结束后,我一个人留在陈列室,坐在爷爷的遗像前。
“爷爷,您的秘密终于被发现了,”我轻声说,“但不是作为一个污点,而是一份荣耀。”
我想起爷爷日记中的那句话:“我问过自己无数次,换作现在,我还会那么做。答案是肯定的。”
这或许就是最真实的爷爷,一个普通人面对非常时期的非凡选择。他不是英雄,只是一个有良知的普通人,在生死存亡的时刻,选择了善良而非规则。
走出陈列室,夕阳正好。村庄笼罩在金色的阳光里,炊烟袅袅升起。我忽然明白,为什么退休后我会选择回到这个地方。或许冥冥之中,是爷爷在呼唤我,让我来完成他未竟的心愿——让那段被刻意遗忘的历史重见天日。
夜深了,我躺在爷爷曾经睡过的老床上,听着檐下的雨声,和着远处的蛙鸣,慢慢进入梦乡。梦里,爷爷坐在后院的槐树下,微笑着看着我,就像我小时候一样。
我的养老生活才刚刚开始,而爷爷的故事,也将在这个村庄继续流传。
来源:一颗柠檬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