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这辈子我没什么特长,连发小虎子都说我”老张脑袋里除了土没别的”。六十一岁那年,煤矿退休了,儿子在城里买了房子,非要接我过去,说是方便照顾。我没去。我看得出来,儿媳妇眉毛皱成个”川”字,虽然嘴上不说。
这辈子我没什么特长,连发小虎子都说我”老张脑袋里除了土没别的”。六十一岁那年,煤矿退休了,儿子在城里买了房子,非要接我过去,说是方便照顾。我没去。我看得出来,儿媳妇眉毛皱成个”川”字,虽然嘴上不说。
退休金够花,一个人过挺好。
倒是有点闲得慌。
村东头那三亩薄田是我爹留下的,这些年一直出租给村里种粮大户老刘。去年秋天,我跟老刘说今年不租了,自己种点东西打发时间。
“你种啥?咱村这地除了玉米、小麦和花生,别的不行。”老刘叼着根烟。
“我想种向日葵。”
烟灰掉在他裤子上,他拍了拍,“向日葵?”
“嗯,就向日葵。”
老刘把烟头捻灭,塞进裤兜。他有个习惯,抽完的烟头从来不乱扔,都收着回家扔垃圾桶。“老张,种片向日葵当个小花园行,三亩地全种花?能卖钱吗?”
“种着玩。”
老刘拍拍我肩膀,脸上写满了”你疯了”,转身就走。
第二天早上,我刚推开院门要去锻炼,就听见隔壁李婶和王婶在井边嚼舌根。
“…老张退休了脑子也退化了,三亩好地不种粮食种花…”
“哎呦,城里退休的都买花买鸟,咱农村退休的种花,也算跟潮流…”
两人说笑着,直到看见我才住了嘴,尴尬地打招呼:“老张,这么早?”
我笑笑,离开了。
那三亩地是窑湾村最不争气的地,年年产量垫底。我爹在世时,每到收获季节就叹气,说这地就像他命里的一道坎,过不去。村里人都笑话他技术不行,后来田让给了种粮大户老刘,产量倒是上去了,但比起村里其他地还是差了一截。
年后我把地整好,买了向日葵种子,只等开春就下地。
“老张,你真要种啊?”老刘骑着三轮带着我去县城买种子那天问我。
“嗯。”
“你想好了?这东西又不值钱,地一年闲着,再种回粮食可就费劲了。”
我没说话,望着车外。镇子越来越大了,三轮往左拐那块地,去年还是废弃的砖窑,现在变成停车场了。
从县城回来,老刘非要去我家坐坐。他翻看着我买的向日葵种子,皱起眉头:“这不是油葵,是观赏葵,收不了油,卖不了几个钱。”
“我知道。”我接过种子袋子,放到电视柜上。
“你到底要干啥?”老刘瞪大眼睛,一脸不解。
我沏了壶茶,是儿子从城里带回来的铁观音,我平时舍不得喝,今天破例。“就是想看看。以前在煤矿上班,整天不见太阳。那年下井透水,差点没出来。”
老刘沉默了。他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事。十五年前那场事故,我们班有三个人再也没上来。
春分那天,我把种子下到了地里。撒种、盖土、浇水,腰酸背痛地忙活了一整天。回家路上听见几个老头在村口的槐树下打牌,说笑声里夹杂着我的名字。
“老张真是闲出病了,种那么多向日葵…”
“听说是给死去的工友种的,煤矿那事故…”
“哪有那么多讲究,他家祖上有精神病,他爷爷不也…”
最后那声音小了,我没听清,也不想听。我爷爷是村里第一个买收音机的人,大家都说他”不务正业”,后来广播站招人,他去了,一干就是二十年。
种子发芽了,嫩芽刚破土就往上窜,绿得扎眼。我每天早晚去地里看,下午在家听戏。日子过得挺好,就是膝盖疼,医生说是常年下井落下的毛病,让我多活动活动。
五月底,向日葵开始吐蕾。那些蓓蕾像一个个小拳头,鼓着劲儿要破开花苞。我在地边上搭了个凉棚,带着马扎和暖水瓶,一坐就是半天。
麦收时节,大家都忙得脚不沾地,只有我的地里安静得很。老刘带着几个帮工从我地边经过,停下来擦汗。
“老张,你这花再过半月就开了吧?”
“嗯,七月初应该能全开。”
老刘看着我的地,嘴里嘀咕着什么,又问:“到时候你这儿不得成海洋了?”
我点点头,心里有点得意。
“那时候我带孙子来看看。”老刘笑道,拍拍裤子上的土,继续往前赶路。
快到七月,第一朵向日葵开了。那天早上我刚到地头,远远就看见一抹亮黄色在绿色中间亮得扎眼。我快步走过去,那朵花正对着朝阳,金黄的花瓣像是被阳光染过一样。
人都说向日葵会跟着太阳转,其实不完全对。幼苗时会追着太阳,等开花了,方向就定了,一直朝东。
“像是在等待什么。”我自言自语。
接下来的日子,越来越多的向日葵开放了。那一片黄色慢慢连成了一片,从地头望去,像是铺了一层金子。
这时候麻烦来了。一开始是村里的孩子,放学后结伴来看花,踩倒了几株。我也不好说什么,谁让我种在这儿呢。后来是附近镇上的人,听说窑湾村有人种了一大片向日葵,特意骑车来看,还有人在花海里拍照,发到什么”朋友圈”里。
村主任找我谈话,说我这地方来的人多了,要注意安全。我点头答应。心里却在想,这不是挺好的吗,给窑湾村添了个景点。
七月中旬,花开得最旺的时候,每天来看花的人更多了。有年轻情侣,有带着孩子的家庭,甚至有开着大巴车来的旅行团。村里人的议论声也变了。
“老张这下可赚大了,听说收门票呢…”
“没有的事,人家免费让看,倒是卖瓜子和蜂蜜,一天能赚…”
收什么门票,卖什么瓜子,都是瞎传的。我就坐在凉棚下看着人来人往,心里有说不出的满足。
更让我高兴的是,儿子一家也来了。孙子今年上小学二年级,一下车就冲进花海里,蹦蹦跳跳地叫着:“爷爷,太漂亮了!”
儿媳妇抱着刚满周岁的小孙女,站在地头拍照,脸上笑出了花。她还悄悄对儿子说:“爸这样挺好的,有事做,有人来看,比一个人闷在家里强。”
我假装没听见,心里却暖烘烘的。
就在花期快结束的时候,村主任骑着摩托来了,后座坐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穿着白衬衫,提着个公文包。
“老张,这是县里文旅局的小李,来跟你谈点事。”
小李很热情,说他们打算把我这个向日葵基地纳入县里的乡村旅游线路,问我有没有意向继续做下去,县里可以提供一些扶持。
我愣住了。啥叫”向日葵基地”?我就种着玩玩。
“不用着急回答,”小李笑道,“我们先了解一下情况。这三亩地是您自己的?种子投入多少?有没有请人帮忙?”
我磕磕巴巴地回答着,心里直打鼓。老刘骑着三轮路过,看见这阵势,特意停下来,笑着对我挤眉弄眼。
第二天,镇长亲自来了我家。
他带着秘书和几个工作人员,坐在我家简陋的客厅里,沙发套都来不及换。桌上放着我倒的茶,还是儿子带的那袋铁观音,已经见底了。
“老张,县里对你这个向日葵很重视,想做成一个示范点。”镇长喝了口茶,满意地点点头,“好茶。”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连连点头。
“县里的想法是这样,明年不只是你这三亩地,把周边的地也一起规划起来,打造一个’向日葵小镇’。”镇长说着,让秘书拿出一张地图,在桌上展开。
我这才知道,县里早就有意发展乡村旅游,一直在找突破口。我这片偶然种下的向日葵,意外成了引子。
“当然,具体你还是要自己决定。毕竟地是你的,我们只是提供平台和支持。”镇长最后说。
送走镇长一行人,我坐在院子里的老椅子上发呆。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老长,风吹过,枣树叶子沙沙作响。
老刘骑着三轮来了,车斗里放着几个西瓜。他二话不说,搬了条凳子坐下,割开一个瓜。
“来,尝尝我地里的,今年甜。”
我接过瓜,咬了一口,果然甜得发腻。
“听说了,镇长亲自来你家?”老刘问。
“嗯。”
“怎么想的?”
我咽下嘴里的瓜,看着院墙外的一截山脊,天边的晚霞把它染成了金黄色,像一片巨大的向日葵花瓣。
“你记得咱下井那会儿不?冬天手冻得跟冰棍似的,下井反而暖和。”我没头没脑地说。
老刘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我的意思:“记得,那时候想,啥时候能天天晒太阳就好了。”
“向日葵就是冲着太阳去的。”我说。
老刘笑了:“那你是想继续种?”
我点点头:“种,不过得研究研究,明年换个品种,让花期长一点。”
“得嘞!明天我陪你去县城农资站问问,专家说了算。”老刘拍了下大腿,一脸兴奋。
夜深了,我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想起了很多事,矿上的日子,爹临终前说的话,儿子离家时的背影。
我起身,从柜子里翻出一个旧铁盒,打开来,里面是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是年轻的我和几个工友,背景是矿口的向日葵。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每到夏天,矿区周围就会种一圈向日葵,据说是为了美化环境。我们几个年轻气盛,觉得那花挺好看,就去合了影。
照片背面写着日期和几个名字,有三个名字上打了叉,那是后来透水事故中没能上来的哥几个。
我把照片放回盒子,轻轻合上。
“老张,你这疯了吗,大热天不睡觉?”
我一转身,发现李婶站在我家院门外,手里提着个塑料袋。
“没,就是睡不着。”
“给,昨天做的卤猪蹄,尝尝。”李婶把袋子递过来,“听说镇长来你家了?”
我接过袋子,点点头。
“这下可好,你老张出名了。”李婶笑道,“当初还说你傻,种啥不好种花。现在谁傻啊?”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哪有那么夸张。”
“对了,隔壁王婶让我问你,她家那块地,明年能不能也种向日葵?她出租给你。”
我一时语塞。
“你好好想想,别急着回答。”李婶摆摆手,转身要走,又回过头来,“对了,你这向日葵什么时候收?收了干啥用?”
“再过半个月收,送人。”
“送谁啊?”
“想送就送呗。”我笑道。
李婶一脸狐疑地走了。
其实我早想好了,收了的向日葵,一部分留着明年继续种,一部分做成干花,送给那些曾经一起下井的工友们。还有一部分,我打算送去矿区,就放在当年事故的纪念碑前。
让他们也晒晒太阳。
第二天一早,我接到了儿子的电话,说听说了我这边的事,问我需不需要帮忙。
“不用,我自己能行。”
“爸,这可是个机会,做好了,咱家的地可就值钱了…”
“你放心,爸有数。”我打断他,“对了,你和小芳带着孩子,十月一放假来窑湾玩几天吧,我这小房子收拾收拾,住得下。”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是儿子有些哽咽的声音:“行,我跟小芳说。”
放下电话,我推开院门,迎着朝阳伸了个懒腰。院子西边的桃子熟了,挂在枝头像一个个小灯笼。我摘了一个,咬了一口,酸甜可口。
天边的云像是被太阳烫过一样,金光四溢。
这一刻,我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要种那么多向日葵。
来源:一颗柠檬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