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哥哥进城苦读五年,耗尽了家中积蓄,最终却连个秀才的功名都未能博得。偏偏祸不单行,父亲又从山上摔了下来,伤势沉重,那天文数字般的汤药费,像座大山压得全家喘不过气。
我哥入赘到嫂子家,嫂子说:生一个娃娃,就支持哥哥继续念书(已完结)
兄长大婚那日,母亲的面色沉得能拧出水来,就那么僵硬地坐在上座。
哥哥进城苦读五年,耗尽了家中积蓄,最终却连个秀才的功名都未能博得。偏偏祸不单行,父亲又从山上摔了下来,伤势沉重,那天文数字般的汤药费,像座大山压得全家喘不过气。
摆在我们面前的,只有三条绝路。
其一,眼睁睁看着爹咽下最后一口气。
其二,将年仅十二岁的我卖入窑子。没错,是窑子,寻常人家做奴婢的价钱,根本填不上那个窟窿。
最后一条,便是让哥哥舍了颜面,去做人家的上门女婿。
说来也巧,老·鸨和我那未来的嫂子,竟是同一天登的门。
老·鸨捏着我的脸蛋翻来覆去地瞧,一双精明的眼睛笑得眯成了缝:“姐姐尽管放心,您这闺女天生就是个美人胚子,到了我那儿,保管锦衣玉食,荣华富贵享用不尽。”
而嫂子,却是板着一张俏脸进来的,她将一纸契书拍在桌上,声音清冷:“看看这份入赘文书,一旦签了,田盛从此便是我冯家的人。只要我有一口肉吃,就绝不会让你们全家喝汤。”
两人都是听闻我家急用钱,不请自来的。
结果,那个满脸堆笑的,被我娘用扫帚打了出去;而这个神情凛然的,却被留下来吃了一顿饭。
那顿饭,娘杀了家里最后一只老母鸡。鸡腿恭恭敬敬地摆在客人面前,一对鸡翅膀,却夹给了我哥。
很久以后我才明白,翅膀寓意着远走高飞,在旁的人家里,这是要嫁出门的女儿才有的待遇。眼看着儿子变成了“女儿”,即便是大喜的日子,母亲的心里也无论如何都乐不起来。
我趁着没人,偷偷拉住哥哥的衣角问:“哥,要是当初卖了我,是不是会比现在好过些?”
他闻言,狠狠地在我额头上敲了一下:“胡说什么!卖了你,那我们全家还不如找根绳子,一起吊死在房梁上来得干净。”
我知道他心里其实无比沮丧。他本是有十足把握考中的,可偏偏应考那日闹起了肚子,一张卷子空了大半。若是中了,别说借钱,就是送钱的都得踏破门槛。
但他脸上依旧挂着笑,仿佛一个真心实意的新郎官。他伸出手指戳了戳我的脸颊,温声道:“小满乖,你也该笑一笑。你嫂子又不是那强抢民男的恶霸,她可是真金白银地出了那么一大笔钱,我们得知恩图报,念着人家的好。”
他敢戳我的脸,却不敢去碰娘的脸。娘的脸拉得老长,长到那些前来观礼的宾客都在底下窃窃私语,毫不掩饰他们的嘲笑。
“我就说冯要钱那女人怎么能找到这么俊俏的郎君做赘婿,敢情是终于舍得下血本,用一大笔彩礼给买回来的。”
“你瞧瞧人家那老娘的脸色,啧啧,真是造孽哦。”
“可不是嘛,若是我娶了个整日在男人堆里打转的媳妇儿,我也笑不出来。”
嫂子是蓉城里响当当的女富商,凭着父母留下的一间豆腐小铺,硬是做成了如今的大商行,迎来送往,自然免不了要和人打交道。这个世道,生意场上大多是男人,就连打心底里不喜这门亲事的娘,私下里也承认那是无可奈何的事。
那些说三道四的,多是嫂子的远房亲戚。她双亲亡故时,这些人上门欺负她孤女一个;后来嫂子发迹了,他们又腆着脸来讨便宜,没讨着,便给她起了个“冯要钱”的浑名,四处说她唯利是图,毫无人情味。
娘向我招了招手,把我唤到跟前,压低了声音吩 F咐:“看见那几个塞得满嘴流油,还在编排你嫂子的长舌妇了吗?去,把厨房里那个苦得赛黄连的瓜榨成汁,全给她们拌进饭里,叫她们也尝尝欺负我们家人的滋味!”
吩咐完了,我又听见她极轻地叹了一声:“唉,说到底都是可怜人,钱都收了,我这又是拿的什么架子。”
话音刚落,她一转身,脸上终于绽开了今日第一个笑容。
哥哥是入赘,嫂子不必在婚房里枯等,两人是一同出来敬酒的。在娘展颜欢笑的那一刻,我清晰地看见,嫂子也笑了。
那不是对着宾客们应酬式的假笑,而是像我对娘撒娇时,发自内心的、暖融融的笑。
她这一笑,真是好看极了。
我并非有意要偷听哥哥和嫂子的洞房。
嫂子家中并无长辈,娘前期又不上心,婚礼办得有些忙乱。我发现婚床上只撒了莲子,忘了撒寓意早生贵子的花生,便想着趁他们不注意,偷偷跑回去补上。
可等我捧着花生溜回去时,房门早已紧闭。
门缝里透出的烛光微弱地跳动着,我看不清哥哥的表情,只听见他窘迫的声音:“你、你别害怕,蜡烛的光会越来越暗的,我……我也会尽量轻一些。”
嫂子却一把推开了他,声音里带着笑意:“傻子,洞房花烛夜,蜡烛自然是越亮越好。你快去找把剪子来剪一剪烛心,这光若是不够亮,岂不是白白浪费了你这张俊俏的脸皮。”
人们总说新嫁娘最是害羞,可在我家,那个脸红心跳的,似乎另有其人。
嫂子接下来的话更是让我目瞪口呆。哥哥似乎被她反压在了身下,只听她斗志昂扬地宣布:“田小郎,我不管你是为钱而来,还是为恩而来,既进了我冯家的门,就得使出浑身解数让我怀上孩子。今夜是头一回,你可得让我好好见识见识你的本事。”
我还在琢磨“田小郎”是谁,忽地想起,嫂子比哥哥年长三岁,唤他一声“小郎”,倒也说得过去。
但接下来要见识的“本事”是什么,我就不得而知了。一个巡夜的丫鬟经过,涨红了脸,不由分说地将我牵走了。
这种事,我更不敢去问娘,她和嫂子之间,还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墙。
嫂子安排我们一家住进府里最大最敞亮的院子,娘却偏要带着我和爹,窝在逼仄的小偏院里。给我们派来的丫鬟仆役,她也总是说“受用不起”,全都打发了回去。就连一日三餐,她都只打发我去哥嫂那儿吃,自己则在院里喝着寡淡的稀粥。
哥哥和嫂子几乎是日日都站在院外相请,可她就是不为所动。
我问娘这是为何,她幽幽叹了口气:“这偌大的家业都是人家姑娘自己的,哪有好人家要靠媳妇养活一大家子的道理?我在这里吃得越多,你哥在冯家的腰杆子,就越是直不起来。”
我很喜欢嫂子,她从不把我当成一个不懂事的小丫头。我喜欢拨弄铜钱,她便把我丢在账房里让我数个够,还让账房的孙娘子出些题目来考我。
她对我说:“小满,学吧,能学多少是多少。这世上,唯有学到自己脑子里的本事,是永远也不会跑掉的。”
于是,我瞒着娘,偷偷把娘的话转述给了嫂子。
她听完,捏了捏我近来长了些肉的小脸,笑问:“嫂子做的红烧肉好吃吗?”
我用力地点头:“好吃!”
“那嫂子把小厨房直接搬到你们院子里,让田婶天天烧给你吃,好不好?”
嫂子说这话时,笑得像只偷了腥的猫,狡黠极了。很快,我就明白了她那笑容里的深意。
肉是什么?肉是这世间最霸道的美味。
小小的院子里,那肥瘦相间的三层五花肉,在黝黑的铁锅里用慢火熬着,加上几块冰糖,淋上醇厚的酱油,再丢进几颗五香八角。
那股子浓郁的香气,别说人了,就是睡死的猪闻到了也得馋得流口水。
我娘又没睡着,那香味便一个劲儿地往她鼻孔里钻。
第一顿饭,她囫囵喝完粥就立刻躲回了房间;第二顿,粥还没端到嘴边,她就开始不住地吞咽口水;等到第三顿,我夹了一大块颤巍巍的红烧肉塞进她嘴里,只听“咕咚”一声,她顺着口水就咽了下去,再配上两口白米饭,嘿,吃得那叫一个香。
吃了第一口,自然就会有第二口。再怎么矫情,也终究抵不过口腹之欲。我跟她说,多一个小厨房就得多雇人手,多花银子,她便老老实实地坐到了嫂子的饭桌上。
但那个大院子,我们终究是搬不过去的。
因为我爹,他至今还不知道,在他浑浑噩噩的这些时日里,他引以为傲的好儿子,已经入了别人家的赘。
大夫说,爹当初从山坡上滚下来,脑中有淤血,需得一直用名贵药材吊着性命。即便如此,他每日里清醒的时候也极少。除非我们狠得下心来刺激他,可那样的结果,是人能彻底痊愈,还是会直接一命呜呼,谁也说不准。
娘不敢冒这个险。她宁愿在爹清醒的片刻里陪他说说话,也不愿从此天人永隔。
她骗爹说,哥哥结识了一位大户人家的同窗挚友,这是人家家里的偏院,借给我们暂住,方便我们寻医问药。至于哥哥,则还在书院里用功读书,因此回来的次数少了些。
爹问起治病的钱从何而来,娘便拿出一张早已备好的欠条:“还是盛哥儿那位同窗借的,人家信咱们儿子将来能出人头地,想着提前结下一份善缘。”
这套说辞编得滴水不漏,我爹也就信了。
可我毕竟还是个孩子,生怕自己演不好露了馅,便不敢总待在偏院里,终日跟在嫂子身后跑东跑西。
这一来二去,我倒发现,我哥和嫂子,其实般配得很。
哥哥是个心思细腻的人,娘从小就不娇惯他,什么活计都指使他干。有了我之后,爹娘忙不过来的时候,都是他给我梳小辫、洗尿布,就连我在地上磨破的那些裤子,他也曾一针一线地帮我缝补过。
而嫂子,却是个雷厉风行的人物。她在商行里管着上百号人,向来说一不二,底下的人见到她,连脸皮都会下意识地绷紧,威风得不得了。
我好几次都瞧见,哥哥望着嫂子发号施令的背影,眼睛里亮得惊人。那眼神里,有欣赏,更有沉醉。
可嫂子一回到家,就变得迷糊起来。都到了晚饭时分,她连午饭到底吃没吃过都记不清楚。
娘刚愿意同桌吃饭那会儿,她还像模像样地陪了几顿。可半个月后,便又时常不见人影了。
有一次深夜,嫂子胃痛得在床上直打滚,哥不敢惊动娘,便把我叫去陪着,自己则驾着马车,连夜把城里最好的大夫给请了过来。
那天晚上,哥哥的脸黑得像锅底。他听大夫说,嫂子这根本就是老毛病,他之前已经开过许多药方,也再三嘱咐嫂子要按时吃饭,可嫂子一次也没听进去,总是这样反复发作。
给嫂子喂药时,哥哥沉着脸,没好气地说:“苦死你活该!叫你钻到钱眼里去,连自己的身子都不要了。这下总该知道要好好吃饭了吧?”
嫂子在哥哥面前向来强势,这次也不例外。她疼得满脸是汗,还是把眼睛一瞪:“赚钱当然要钻到钱眼里!就像你读书就得一头扎进书堆里一样。不然财神爷又不是我家的亲戚,凭什么平白无故地让我发财?”
可或许是哥哥难得对她这般疾言厉色,又或许是哥哥虽然嘴上凶,但脸上的担忧却是藏也藏不住,说到最后,她又拉住哥哥的手,语气软了下来:“好嘛,好嘛,是我不对。大不了以后你就管着我吃饭,我家小郎,不是最会磨人了吗?”
我在一旁听着,明明什么也没做,脸颊却烧得通红。再看看我哥的脸,感觉比我的还要红上几分。
他们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我还在房里,两人不约而同地板起了脸,齐声把我赶了出去。
哥哥得了嫂子“管她吃饭”的准话,便如同得了圣旨一般,一到饭点就往厨房里钻。
做饭的手艺他自然比不上厨娘,但他翻遍了医书,找了许多养胃的方子,整日喋喋不休地教给厨房的田婶她们做。到后来,婶子们一见到他,就下意识地往耳朵里塞棉花。
但这么做的效果确实不错。嫂子从前是吃一顿落一顿,如今至少是吃两顿才会落下一顿。
这下,我娘却不高兴了。她一巴掌拍在哥的后脑勺上:“一天到晚就追着媳妇儿跑,你的书不念了?”
她把哥从厨房里推了出来,恨铁不成钢道:“真是生了个冤孽,入赘给人家了,还不让我安生!你去读你的书,她去做她的生意,家里就我是个闲人,我来操心这吃饭的事,行不行?”
她不愿让哥在家事里耗费心神,又怕嫂子的胃病愈发严重,便接替了哥哥的差事,每日拎着食盒,一日三餐地追在嫂子身后喂饭。
别说,这招比哥哥还管用。嫂子跟哥哥还会耍耍小性子,可对着娘,却温顺得像水一样,娘说什么,她都乖乖应下。
哥哥回来后,特地拜托娘,务必要将这事继续下去。他说:“软玉十二岁就没了爹娘,对长辈最是敬重。您在婚礼上为她说话,她都记在心里。她早把您当成了半个娘,您说的话,比我的管用多了。”
若说娘从前对嫂子只有三分心疼,经过这一回,便涨到了八分。
既然吃饭都管了,那穿衣、洒扫、逢年过节迎来送往这些事,自然也就顺理成章地接了过来。等娘忙得连睡觉都开始打呼噜时,她才皱着眉问我:“小满啊,你说娘是不是被你哥那对黑心肝的夫妻给算计了?我这儿忙得脚不沾地,倒让他们两个成了甩手掌柜了。”
可想了想,她又释然了:“算了算了,你嫂子也确实不容易。家里和商行那么多张嘴等着吃饭,全靠她一个人盘算,顾不上家里也是应当的。往后没事的时候,你也多去帮帮她。”
我嘿嘿笑着不说话。忙点好,虽然操的心多了,但爹昏睡的时候,娘再也没时间对着他唉声叹气了。
我本以为哥哥从此便能专心念书,定会尽快考个功名回来,到那时,爹一高兴,说不定病就好了。
可我的耳朵实在太好使,竟又在书房外,偷听到了一件不那么令人高兴的事。
哥哥和嫂子似乎是在商量应考的事,嫂子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绝:“成亲前我便与你约定好了,只要我一日未曾生下子嗣,你便一日不能参加科考。明日我便去跟娘说,今年这科考,你不参加了。”
哥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道:“还是我去说吧。就说我尚未准备妥当,做儿子的,她还能打我两下出出气。你若是去了,对你们俩都不好。”
嫂子没有再说话。只是从那天起,她竟罕见地日日都早早回家,用过晚饭便拉着哥哥往房里钻。惹得娘一时气哥哥不争气,一时又为他们感情和睦而高兴。
若没有书房那一出,我也会觉得他们是感情好。可现在,我却有些看不懂了。
我忍不住问哥哥:“哥,你现在,喜欢嫂子吗?”
哥哥的目光变得悠远,轻声道:“小满,爹出事的时候,我已经十八岁了,可我却无能到只能选择卖掉自己。而你嫂子,十二岁就敢跟上门闹事的亲戚拼命,敢独自扛起父亲的白幡,从街头走到巷尾,告诉所有人她就是冯家的传承,敢签下契书,说她这一辈子只赘不嫁。她凭着一己之力,从那些饿狼般的宗族手里,护住了她爹最后的一点心血。”
他顿了顿,眼神里满是敬佩:“她就像一棵任凭东西南北风吹打,也绝不弯折的翠竹。这样坚韧的人,没有人会不喜欢。”
哥哥的回答,已然是喜欢到了骨子里。我便不再追问,只能日日在心里祈祷:送子娘娘啊,求求您,快让我嫂子怀上身孕吧。
就这么祈祷了半年,终于有一天,嫂子在饭桌上对着一碗鲫鱼汤,“哇”的一声便开始干呕。呕着呕着,她和娘对视一眼,竟都笑了起来。再请来大夫一把脉,果然是喜脉。
那一年,是我自认识嫂子以来,见她把自己最当回事的一年。大夫嘱咐什么,她便做什么,甚至有两桩大生意,为了安胎,她都毫不犹豫地放弃了。她时常捧着肚子,对着月亮喃喃自语,那模样,看得出是爱极了这个孩子。
我曾听见她昂着头,对着夜空说:“爹,娘,我做到了。我没有让冯家断了根,也没有辜负你们传给我的手艺和那个小小的豆腐摊。”
我从府里那些爱八卦的婶子们嘴里,零零碎碎地拼凑出了嫂子的过往。她曾有过一对无比疼爱她的爹娘。她娘生她时险些丧命,她爹便想了法子,再不让她娘受孕。
她的小名叫软玉,因为她家最宝贵的,便是那一板板养活了一家人的豆腐。那些附庸风雅的读书人,总爱称豆腐为“软玉”,她爹觉得这名字好听,便欢欢喜喜地拿来给她做了名字。
可一个只有女儿的家庭,总是免不了要受人奚落。她从小就跟她爹发誓,她不嫁人,她要招个夫婿上门,让她的孩子,都姓冯。
现在,她终于要有第一个姓冯的孩子了。
生产那天,我们提前请来了城里最好的两位稳婆,就连善于施针的大夫,也早已在一旁候着。可即便如此,全家人还是在产房外煎熬了一整夜。
一盆盆血水从房里端出来,娘连端着煎药碗的手都在发抖。哥哥则全然不顾什么“产房污秽,男子不得入内”的规矩,一直守在床边,死死地握着嫂子的手,仿佛一松开,人就真的会没了。
我跪在院子里的青石板上,一遍遍地祈求菩萨,祈求嫂子的爹娘在天之灵,这样努力生活的嫂子,理应活得长长久久。
孩子降生的那一刻,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唯独那位把脉的老大夫,眉头依旧紧锁。他将哥哥叫到一旁,不知低声说了些什么,只见哥哥瞬间红了眼眶,焦急地抓住他的胳膊,直到老大夫再三点头保证,他才松开了手。
他转过身,深深地望着嫂子所在的房间,满眼都是劫后余生的庆幸。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才收敛了情绪,重新走了进去。
这个来之不易的孩子,成了全家人的心头肉,眼珠子。
名字是嫂子取的,叫冯平安,寓意一辈子都平平安安。
小名则是我娘取的,叫小老虎,希望她能强壮有力,只有她挠人的份,没有别人欺负她的份。
至于我哥,白读了那么多年的圣贤书,在这件事上,却是一点用也派不上。
平安来到这个世上的第一年,我哥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着嫂子和她。那些汤药和补品,即便是娘,也只能在旁边打个下手。
嫂子在床上足足躺了小半年,铺子里的生意因此耽搁了好几笔。她实在着急,便偷偷地往外跑。哥哥为此跟她大吵了一架,吵到最后,还是嫂子占了上风。哥哥只能抱着孩子跟在她身后,见她累了,就把她拉回家休息。
在这样的情形下,什么读书、什么考试,自然是无人再提。
直到平安满了一周岁,能跌跌撞-撞地走路了,哥哥才重新拾起了书本,发奋苦读。
这一次,他不必再为束脩和笔墨纸砚发愁,也无需再担忧爹的病情。他每日踏踏实实地往返于学馆和书房之间,埋头苦读。先是中了秀才,又恰好赶上了三年一次的乡试。
娘将城里大大小小的寺庙全都拜了个遍,头都磕破了。终于,在金桂飘香的时节,一阵响亮的锣声在家门口敲响。
那些报喜的差役,扯着嗓子,一遍又一遍地高喊着:“报——!贺喜福寿巷冯家,田盛田老爷,高中乡
试第三名!报——!贺喜福寿巷冯家,田盛田老爷,高中乡试第三名!报——!贺喜福寿巷冯家,田盛田老爷,高中乡试第三名!”
他们喊到第三遍,娘和嫂子才从巨大的惊喜中反应过来。嫂子将早已备好的喜钱,一箩筐一箩筐地往外撒,半个巷子的人都涌了过来,争着抢着道喜。
家里准备了十二响的爆竹,从下午一直放到晚上。上门讨糕点和粽子沾喜气的人络绎不绝,这是蓉城的习俗。娘陪着婶子们在厨房里忙活,眉开眼笑地蒸了一笼又一笼。
家里实在太热闹了,热闹到我们都忘了,爹偶尔是会清醒过来的。
他听着外面震天的声响,迷迷糊糊地问,是不是又过年了。守着他的王大叔一时高兴,竟也忘了爹不能受刺激的嘱咐,笑着向他道喜,说他儿子高中了。
等我们闻讯赶来时,他早已吐了一大口血,昏了过去。
也许是家里的霉运都走光了。娘心惊胆战地守了几日,等来的却是大夫的好消息。大夫说,爹脑子里的那块淤血已经散了,只要好生休养,说不定能完全康复。
这个消息比哥高中还让娘欢喜,她整日守在爹床前,脸上的笑容比外头的日头还要灿烂。
可爹对家里的状况,还是一片迷茫。
嫂子和平安,他都是头一回见。他只觉得自己像是睡了一觉,醒来后,就有人帮他把儿媳妇娶进了门,连孙女都有了。他吃药、锻炼的劲头都足了许多,一心只想着能早日恢复力气,好陪孙女玩耍。
所以,没人敢告诉他,他的孙女,姓冯,不姓田。
娘本打算等爹身体再好一些,就带他回村里去。入赘毕竟不是什么光彩事,我们当初并未通知乡里的亲戚。村子离城里远,不容易穿帮,能瞒一时是一时。
但有些人,却总是比我们更心急,一刻也等不了。
一个媒婆打着讨糕点粽子的幌子,三两下就钻到了我爹的病榻前,笑得见牙不见眼:“大老爷,给您道喜了!您儿子如今可是举人老爷了,再当个上门女婿,多让人笑话呀!我这里有好多好人家,都想把闺女许给您儿子呢,您要不要瞧一瞧?”
她没说谎。这两日,只要我和娘一出门,总有人凑上前来,说这些风言风语。我这才终于明白,为何当初嫂子非要等生了孩子,才肯让哥哥去参加科考。原来中了举之后,即便他早已成家,也依旧会被这么多人惦记。
我娘进院子看到这一幕,气得冲上去就要挠花那媒婆的脸。可爹却脸色煞白地抓住了娘的手,急切地追问:“孩子他娘,这人说的是真的?咱儿子……给人家入赘了?我那么好的儿子,成了别人家的人了?”
娘怕爹再受刺激晕过去,一松手,那媒婆便如泥鳅般溜走了。临走前,还不忘扔下一本册子,高声道:“大老爷,您好好看看,这册子上的可都是好人家的姑娘!想好了,您再来找我啊!”
娘气得要去扔那册子,爹却一把抢了过来。还好,脑子里的淤血散了就是散了,爹虽然受了极大的刺激,人却还是清醒的,力气也养回来了不少。
他抱着那本册子,气得浑身发抖:“去!去把那个不孝子给我叫回来!我还没点头,谁给他的胆子,敢断我老田家的香火?”
娘却站在原地不动,低着头,半晌才闷声道:“胆子是我给的。你不服气,就把我打死好了。”
说着,她竟哭了起来,哭得不管不顾,仿佛要将这些年担惊受怕的恐慌、让儿子入赘的内疚,全都宣泄出来。
她一哭,爹就慌了神,声音也软了下来,笨拙地哄着。娘却委屈得直捶他的胸口:“你个没良心的,就留我一个女人家,我当时能有什么法子?”
有娘这么一闹,爹暂时偃旗息鼓。可等娘睡下后,他却又把我叫了出去,问我:“小满啊,你是爹的贴心小棉袄,你跟爹说实话,你嫂子……她人好吗?”
我眼珠一转,张口就来:“爹,您是不知道我嫂子有多能干!她开着好大一个商行,每年赚的银子,比咱们村后山头上结的果子都多!多亏了她,您的病才能治好,哥哥买书上学的钱才有着落,就连我和娘,都被养胖了好几圈呢!”
他又问:“那得是花了多少银子啊?”
我估摸了一下,伸出五个手指头:“起码也得五百两!若不是嫂子,我这辈子也见不到这么多银子呢!”
我本以为,我报了这么大的数目,又说了这么多咱家欠嫂子的地方,爹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定不会再起别的心思。
可他眨巴着眼睛看了我半天,还是小心翼翼地开了口:“那……那你哥往后要是当了官,咱们双倍还给她,能不能……把你哥给赎回来?”
我早已不是从前那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丫头了。我掰着手指头给他算:“爹,别说举人做不了官,就算哥哥明年真考中了进士,要放官也得到后年。一个七品县令,一年的俸禄也就一百二十两,一千两银子,我哥不吃不喝也得攒上八九年。您这是想让他去贪老百姓的血汗钱来还吗?”
爹吓了一跳,连忙啐道:“呸呸呸,你这丫头别胡说!他要是敢贪老百姓的钱,我这个做老子的,头一个就抽死他!”
眼看着这条路也走不通,他每日的饭量更少了。
院子里的这些动静,娘没让哥哥嫂子知道。她拉着我的手,轻声说:“闺女,你别觉得你爹坏。他知道过河拆桥不地道,他心里也正煎熬着呢。可这传宗接代的事,对他们男人来说,没那么容易想通的。”
我好奇地问:“娘,那您想通了吗?”
她撇了撇嘴:“以前没想通。可喂了你嫂子三年饭,早就想通了。反正我喜欢这个儿媳妇,再说了,我又不姓田,自然比你爹容易接受。”
她怕爹听见,说得极小声。我忍不住想,哥当初让娘去管嫂子吃饭,是不是打的就是这个主意?让她喂着喂着,就把嫂子当成了半个亲闺女。
但爹对延续香火的执念,显然比我们想象的要深得多。没安稳两天,就在一个寻常的傍晚,他吃着饭,忽然就对嫂子开了口:
“儿媳妇,老头子跟你商量个事儿。你看,田盛现在大小也是个举人老爷了,这入赘的名头,实在是不好听。要不,我们回老家再办一场婚礼,就当我们老田家明媒正娶了你。你放心,平安那孩子,还跟你姓冯,就是你们的第一个男孩,也跟你姓。等到了第二个,再姓回我们田家,行不行?”
这或许是他绞尽脑汁,才想出来的两全之法。他望着嫂子的眼神里,有羞愧,也有期待。羞愧于自家出尔反尔,又期待着嫂子能够点头应允。
哥哥震惊于爹已经知晓了真相,刚要开口,就被嫂子拦了下来。嫂子笑盈盈地对爹说:“爹,当初我们说好的是什么,就是什么。我是个生意人,最不能做的,就是撕毁约定。这一次,我只能忤逆您了。”
爹没怎么跟嫂子相处过,他本以为,即便嫂子要拒绝,也会说得委婉一些。可我们跟嫂子相处了三年,早就知道她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当初说好了是入赘,那便一辈子都是入赘。
爹茫然地望向娘,希望娘能帮他说句话。可娘只是端着饭碗,既不帮他,也不帮嫂子。
这还没完,嫂子又接着道:“生孩子太耗费精力,我生意上忙,已经跟夫君商量过了,有平安这一个就够了。”
这下,连娘都震惊了:“你们……不生了?那不追个男娃了?”
哥哥平静地点了点头:“不生了,有平安,就很好。”
爹不能对嫂子发作,哥哥一开口,他立马就摔了筷子:“老子把你养这么大,你就是这么回报家里的?”
嫂子和哥哥说完想说的话,便不再开口,只是低头听训。我实在没忍住,插了一句嘴:“起码哥哥保住了您的命。”
话一出口,娘就重重地拍了我一下:“吃你的饭!小孩子家家,别乱插嘴!”
紧接着,她又去安慰爹:“你这闺女你还不知道嘛,说话不过脑子。她不是那个意思。做儿女的,听我们两句骂也是应该的,你接着骂,盛哥儿不敢回嘴的。”
可已经来不及了。爹的脊背一下子就垮了下去,他红着眼眶,喃喃自语道:“原来……原来都是为了我这个老·不·死的……是我,是我断了我老田家的根啊……”
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爹或许心里一直都明白,这一切都是为了让他活下去,可只要没人点破,他就能一直欺骗自己。如今被我一语戳破,他心里那股对自己的怨恨,便如决堤的洪水般,再也抑制不住了。
他一路念叨着这句话,失魂落魄地往小院走去。娘跟在后面,不住地跟他说话,他也仿佛全然听不见。
那几日,家里连走路都是静悄悄的。娘寸步不离地跟着爹,哄着爹,想方设法地想让他开心一点。可哄人是件极累的活儿,那天半夜,她睡得太沉,等惊醒时,爹已经挂在了房梁上。
娘吓得魂飞魄散,拼了命地去搬凳子。幸好那绳子并不结实,爹被活生生地扯了下来。她瘫坐在地上,才敢放声哭喊:“盛哥儿、小满,快来!快来看看你爹啊!”
我是最先赶到的。将爹扶到床上后,我也同娘一样,吓得浑身发软,瘫倒在地。丫鬟们将哥哥嫂子叫了来,哥哥一进门,便“扑通”一声跪在了床前,他低着头,只说了三个字:“求您了。”
爹却只是将脸转向墙内,眼神恳切地望着嫂子:“儿媳妇,你就当是……成全我这个老·不·死的,给我们田家,生个孩子吧。”
嫂子紧紧地攥着手里的帕子,指节都已发白。良久,她才应道:“好,我会让您如愿的。”
我本以为,嫂子说的“如愿”,是指她会再生一个孩子。可等爹脖子上的伤养好了,嫂子递过来的,却是一封和离书。
她神色淡然地说道:“我理解您的坚持,可我也有我的底线。这三年,我过得很好,谢谢你们了。田盛既已离了我冯家的门,该给的补偿,我一分都不会少。您往后,再为他另寻一位贤妻,好延续您田家的香-火吧。”
我爹懵了,我们全家都懵了。
哥哥一把拖住嫂子的手,强硬地将她往外拽。娘要顾着爹,便急急地使眼色让我跟上去。我悄悄地缀在他们身后,想着若是他们吵起来,我就上去劝两句。可我哥一开口,就给了我一个天大的震撼。
他一脸怒气地质问嫂子:“冯软玉,我不信你看不出来,我爹寻死根本就是在做戏!我娘还活着,我将来还要当官,他舍不得让我背上不孝的罪名,更不可能舍得下我娘!只要我们先哄着他,日子久了,他总会知道你的好!”
为什么?为什么这么轻易就放弃我?”
嫂嫂也质问道:“那你呢,你敢告诉爹娘真相吗?莫说我的确早就打定主意只生平安一个。就算我心软了,想给你们田家生一个,你敢告诉你爹,其实我再也不会有孩子了吗?”
哥哥慌了:“你是如何知道的?赵大夫明明答应过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嫂嫂面上有些许动容:“那是我常请的大夫,他突然叫我好好对你,我能察觉不出异常吗?田盛,你真好,可就因为你好,我才不要你在我跟父母之间做选择。
你有福气,公公婆婆都好好地在你身边,所以你敢赌,可我不敢,万一下一次,公公没有做戏呢?
回去吧,不要做让自己后悔的事,反正换了我,若父母在,我永远不会选你。”
我有些生哥哥的气,他竟怀疑爹做戏,可我更心疼嫂子,原来生平安那一晚她伤得那么重。
犹犹豫豫地回小院,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爹娘,杵在门口,就看见娘拿出爹那晚自尽用的绳子。
她把绳子的一头对着爹道:“那晚我真被你吓住了,可第二天我就在想,我还在,你怎么敢死?我拿着这截绳子看啊看,就看到了这道被剪子剪过的痕迹。再一想,那晚我会醒,分明是有人推了我一把。
你才是我过了一辈子的人,既然你连这种妇人家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手段都使出来了,我就只能站在你这头。
只是我最后再问你一遍,哪怕儿媳妇要和离,我们全家都要变成忘恩负义的王八蛋,你也要接着这么干吗?”
爹没有答话,他的脸皱得比老树皮还要拧巴,可哥哥先做出了选择,他签了那份和离书,迅速带着我们搬家,在嫂子隔壁租了一间屋子。
他跟爹说:“从前是儿子不孝,但平安即使不姓田也是我的女儿。我租在这里,既离了冯家,又方便我们照看她。至于其他,全凭爹娘做主,再娶个你们喜欢的回来吧。”
爹喃喃道:“我只是想她再生个孩子,怎么就闹到这一步了?”
哥哥苦笑道:“若我没有中举,您还会提这个要求吗?有负于人,我们就得认。”
哥哥松口了,爹却并不行动。他在新家整了个祠堂,一会儿跪在牌位跟前念念有词:“爹,爷爷,我不能对不起你们,我会狠下心的。”
一会儿,又站在嫂子家门口,唉声叹气地说:“我的平安,我的乖孙女可怎么办?”
他不行动,城里的媒婆却全动了。
在蓉城,年纪轻轻的秀才都不多,更不要说年轻的举人,哪怕我哥成过一次亲,也还是香饽饽。
这回爹不积极,娘倒是拉着他到处相看。
那些姐姐们,其实都是很好的人,养在深闺,人比花娇,也有教养。
可爹却一个个挑刺道:“这个看着没你嫂子伶俐;这个太瘦了,没你嫂子有福气;这个就更不行了,不像你嫂子会赚钱,还这么能花。”
我傻眼了,爹这到底是想要新儿媳还是不想要?我本打算使坏搅黄这些相看,可现在,根本不用我出手了。
娘把我拉到一边,点了点我的头:“傻丫头,还不懂啊,这都是你哥哥嫂嫂的计,你爹这个人,别看闹得凶,真让他做坏人他是做不到的,你嫂子直接和离成全他,叫他真知道做坏人的滋味,多来几次,他也就放下那些执念了。
这两个小兔崽子,定了这么好的计也不跟我商量,我要是看不穿,他们岂不是白忙活?”
看着娘信心满满的样子,我有点迷惑,真是计的话,他们那天怎么吵得那么凶?
我想去问嫂子,等到了商行,却发现店里有个好俊俏的男人,跟她正谈笑风生。
店里的伙计低声议论着:“东家真是厉害,前头刚走了一个举人夫君,这边媒婆就给她介绍了一个秀才,看着也很俊呢。”
这场景,慌得我转身就想回家叫哥哥来,刚走到门口,就被嫂子堵住了,她笑眯眯地看着我说:“乖小满,要不要听嫂子给你讲个故事?”
故事里,嫂子就像个处心积虑要吃了哥哥的精怪。
她说她第一次见哥哥,就在这个铺子里,当时哥哥穿着一身短了一截的儒衫,明明是很窘迫的境况,想找个活儿维持生计。
可他站在那里,一点也不自卑,挺拔昂阔,像一棵迟早会长成的树。
嫂子骄傲道:“我找夫君,就三条,第一家贫,第二重诺,第三,便是长得好。你哥哪儿哪儿都符合,我一眼就瞧中了他。”
我大概知道那是什么时候,那是来城里念书的第三年,家里已经很吃紧,哥到处找活,想减轻家里的负担。
我挠挠头:“穷跟脸是容易看出来,可重诺是怎么一眼瞧出来的呢?”
嫂子一昂首:“看你说的,那么一张脸,他能是坏人吗?”
哦,原来是纯看脸啊。
可笑完,她又皱眉道:“唉,可惜一打听,人是好人,就是也太好了,念书的成绩,考上是早晚的事,那肯定是赘不了我家了,我答应我爹的事,决不能食言。”
我追问道:“那嫂子,如果我家不出事,你原本就不打算找我哥了?”
“那不能够,我在书院瞧了他两年,他就是世上顶好的男人。
龙生龙,凤生凤。我要生孩子,就得给她找个最好的爹。
我本来想,你哥若实在入赘不了,我就先骗他跟我好,偷他的种生个孩子,再放他走。
可谁知你家正好出了事,我们商人无利不起早的,那不得趁火打个劫。”
她说得坦荡,我却吓得语无伦次道:“那可是未婚先孕,要被戳脊梁骨的,天下女子都怕的事,你不怕吗?”
嫂子笑了:“可我不是天下女子,我十二岁就自己讨生活,早就看透了那套吃人的狗屁规矩,我只要自己活得快活。
只是小满,有件事嫂子要跟你说对不起,当初去你家的那个老·鸨,是嫂子让她去的。”
她温声地跟我解释,她再喜欢哥哥,有些事也得弄清楚,比如我爹娘的性情人品。
她找那个老·鸨上门,如果娘最后选择卖掉我,她就不会把娘接进府,只会给刚刚够用的钱,找人看住他们。
我被这消息打懵了,有些不高兴道:“哼,我娘要真卖了我,那我哥也就不用入赘了,哪还用你想这么多?”
她坚定地摇摇头:“不会的,就算你娘不好,我信你哥也绝不会卖你,再说了,如果我真瞎了眼,那我就把你买回家,不会叫你真去那些地方。”
提起我家,嫂子的眼里简直像掺了蜜:“可我赌赢了,你跟娘真好,是比起你哥也不遑多让的好,我终于知道,他的好是从哪里来的。”
她对我家这么满意,我又想起娘说的那个计,试探地问:“那你不是真的想和离,就是诈我爹的?”
她一点也不含糊地承认道:“娘那么爱的男人,我不信是个真狠心肠的,不闹这一出,爹肯定三不五时就要提,闹过了,他才能真的死心。”
我有些替我爹糟心,我嫂子,可真像只千年的狐狸。
她看懂了我的面色,嘿嘿笑道:“我就坑公公这一回,我可是很护短的,当初给你哥下泄药,害得他秀才试没中那个书生,我瞒着你哥,把他修理得可惨了。”
我从来不知,哥哥那时没考上,还有这个缘由。
嫂嫂她,的确是厉害。
都问到这儿了,索性我把最后一个疑惑也问了:“既然不想和离,那那天在院子里,你怎么跟我哥吵得好像真要散一样?”
嫂子惊诧道:“那天你听见了?”
见我点头,她终于不是骄傲,而是低低道:“因为我想给你哥一个机会,一个后悔的机会。
这一场姻缘,是我算计来的。从前我知道他是个守诺的君子,所以不会离开我。
可现在我更贪心了,我想他不止为了承诺,我要确认,他是从心里不愿失去我。”
话音刚落,有熟悉的身影从我面前飘过,哥哥咬牙切齿道:“谁要你这见鬼的机会,真爱我,就该死死地抓住我,不给别人留一丝机会,就像我这样,听见那个什么鬼秀才,哪怕知道是假的,也会立刻跑过来。”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我似乎成了我哥跟嫂子情趣的一部分。
我哥早知道嫂子在给他机会,可他气得就是这个机会,他气嫂子居然真得能容忍他选择别人。
我哥的感情,听着有点像生病了,是想要嫂子紧紧缠住他,一点缝隙都不留的那种病,可他跟嫂子都乐在其中,好像也不关我们这些外人什么事。
而我嫂子,在我进门的那一刻就让人故意去我哥面前说,她也要相看新人了。她赌我哥会来,什么讲给我听的故事,就是拿我当传声筒,感动门外那个傻子的。
不过相看新人这个招数,我哥看得穿,我爹却是看不穿的。
嫂子给很多媒人塞了钱,嘱咐她们在我爹面前假装漏口风,就说她要给平安找后爹了。
爹本来就有点扛不住良心的指责,一听这消息,两天都没撑住,就拉着娘跑回去看平安。
看见平安虎头虎脑的样子,眼泪说掉就掉道:“我们平安可不能没有爹,儿媳妇,先前是我糊涂,以后我不提了,你跟田盛,你们两个好好过。”
他或许对嫂子还没有太深厚的感情,但平安这个活在眼前的孙女,肯定要重过那个虚无缥缈、不知在哪儿的孙子。
至于嫂子再不能生这件事情,她跟哥哥都给我下了禁口令,她严肃地警告我:“小满,我不要别人知道这件事,不要平安听见任何一句,她娘因为她再也不能生这种话。你若漏出去,嫂子会恨你的。”
我想嫂子曾经一定被这句话伤过很深,我也爱平安, 我永远不会说。
我们回家了, 嫂子也趁机遣人到处说,家里要买隔壁的宅子,哥哥只是去暖居。有热心人再问,铺里的伙计就顺道把哥哥入赘的原因,和哪怕中举了也不反悔的举动都宣扬出去。
大昭最重孝和诺, 哥哥都做到了, 起码明面上, 没人敢再嘲笑他入赘。至于私底下, 谁管呢,反正也碍不着我们吃饭睡觉。
日子就这么平静如水地过, 有一天,嫂子叫我帮她去收货, 在回来的巷子里, 我捡到一个受伤的小儿郎。
太惨了,我就用裙子挡着,帮他逃过了追踪他的人。
可真巧,过不久,他又躲到商行的巷子里, 我也挨过饿,那很难受,我就偷偷给他送馒头。
送了好些天, 嫂子才笑着问我:“怎么样?他长得俊不俊?”
我茫然道:“我就喂个饭, 我哪知道他俊不俊?”
嫂嫂啧啧道:“我家小姑子, 这是还没开窍啊,老实跟你说吧, 这是嫂子给你找来的。
他姓沈名临砚,本也是好人家的公子,可他爹是个王八蛋, 害死了他娘跟外祖,他最恨的就是沈这个姓。
你说等他长大了, 赘给你生个姓田的孩子, 了了公公的心愿,是不是很好?”
其实爹娘不是没动过这个心思, 可想想就算了,娘说我哥这种情况太少,肯入赘的都不是什么好男人, 还是我的幸福更重要。
但嫂子, 却好像要亲手给我打造一个, 不, 甚至是好几个。
她摸摸我的头道:“你知道当时我为什么给你讲我跟你哥的故事吗?不止为了我自己,也为了你。小满,人活一世,机会得自己找,不要被那些庸人的嘴框住了。
你今年十五,他今年十三,咱们先养几年,你要实在不喜欢, 嫂子再给你换。可有一点,你不准学盲婚哑嫁那一套, 那是要坑自己一辈子的。”
嫂子说完,就去忙自己的事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
漫天金光的傍晚, 我拿着一个馒头, 慢慢在一个男孩面前蹲下,轻声问他:“哎,你叫什么名字?要不要跟我回家啊?”
【全文完】
来源:雨落&听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