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今天早晨,天空中白雾茫茫,盆地周围的树林里,飘荡着白纱一样的带云,虽然不像是晴天,但也不会下雨。全师已是饿殍遍地,飞机来不来投粮,是关系到我们生死存亡的大事,因而大家对天气非常关注。
今天早晨,天空中白雾茫茫,盆地周围的树林里,飘荡着白纱一样的带云,虽然不像是晴天,但也不会下雨。全师已是饿殍遍地,飞机来不来投粮,是关系到我们生死存亡的大事,因而大家对天气非常关注。
据说六十五团邓军林团长为了祈祷天晴,还亲自动手宰掉了最后一头牛,撮土为香祭告上苍,以救众生。
石磊端坐在竹屋的二楼上,凝神望着天空,自言自语道:今天仍然不会晴天,怎么得了。他把半炒米袋的谷子给我要我去春,就懒洋洋地捡柴去了。
我现在肚里不轱辘,臂力也见大了,等到石磊捡柴回来,我已经春好一小凼米了。于是我们就利用我的罐头筒,架在篝火上开始煮粥。饭后,石磊急忙往师部听候命令去了。
我继续舂米,突然耳边传来:"军长来了"。我随着这个声音居高瞰去,只见百多公尺外,河水在滚滚地奔流,河边上一只顺流而下的木筏,停在盆地两边小矮山脉延伸至河边的地方。筏上跳下一个身形高大的人,是邓军林团长。他用篙锚稳住筏子后,搀着一个比他个子要矮很多的人登上了岸。我想这人大概就是军长杜聿明了。
我仍然是和昨天一样边舂边吃,一连四份稀饭下了肚。谷子舂完了肚子也饱了,石磊和粟毅才姗姗而来。他俩边吃稀饭边谈论:现在国内已派新任政治部的梁主任担任空投补给任务、军长命令我们撤往印度边境列多待命;预计明天将会天晴,师长已命令各团选派一个班全副武装的枪兵在空投的现场维持秩序。
约莫已是午后时分,茫茫的白雾,渐渐由浓变薄,天空时而也现出碧蓝的颜色,有时又被薄雾遮盖。太阳虽然透不过云层,但把地面映得闪闪灼灼的。我还是在被炸的火车站附近洗了一个不完全的澡,后来就没再洗过了,此时身上感到刺辣辣地不舒适,就拿了石磊的慰问毛巾去河边洗澡。
距离竹屋百多公尺远,在这大山里奇迹般地出现了一个约莫有三亩方圆的大坪。大坪里长着稀疏的茅草丛,左中右三向弧形如马蹄。两边小山斜平平地延伸至河面,被滔滔的河流截断。大坪左右两端距山边坳高约一米,从整个地形看,就像一只特大特大的畚箕。我想所说的空投补给大概就是在这个地方吧。站在畚箕形坳上远看对岸,只见天、水、雾连成一色,辨不清彼岸的景物;近看邓军林驾驭顺流而下的那只竹筏,锚在畚箕口中间的河边上,筏上有几个人在洗澡。我沿着山边刚踏开的小路直往河边走去,将要下塌时,抬眼看到筏子上下来一个个子高大、面色正常、体格结实的人,心里不觉一噎:现在饿殍无数,缘何此人面无饥色。只见他全身裸体,胁夹湿衣,踏着淤泥上的脚印,拔步很见吃力,一步一陷地走上了大坪。我见这个裸体人拔步如此艰难,于是就开始犹豫自己究竟要不要去洗澡了。
我正犹豫不决的时候,那个裸体的高个子,夹着湿衣,恬不知羞地从大坪直向我的方位走来。我看了他这个模样,不禁面颊有点臊热。他和我的距离越来越近,约莫只有十五六米了。我不想再看这个全身裸露的人,于是移开视线朝了山边。此时,从山边的棚子里出来一个人走下了塌,此人不但面呈菜色,还见病容,走路有点蹒跚,身材虽不算高,却是膀宽胸挺,身穿士兵服装,没有裹绑腿。与众不同的是,他手撑一根文明棍,走路的步子很沉重,在淤泥浅盖的大坪上拦住了裸体人的去路。
撑文明棍的操着陕西口音朝裸体人呵斥了一声:"你是哪个部队的!"
裸体人视线朝下正在踮脚而行,略一抬眼满不在乎地说:"你管我是哪个部队的。"
撑文明棍的面上除有病容之外还有愁容,态度却很庄严,语气相当激烈:"你这个样子像个什么话!"裸体人根本不买账:"你管我像不像话!"
撑文明棍的被激怒得将手握在棍端,横起棍子要打。人虽萎靡不振,声音却是锵锵有力:"我就是要管你!"
裸体人并不示弱,屁股朝撑文明棍的一挺:"你管我个鸡巴!"
这个极其下流的动作,更引起了撑文明棍人的愤怒,他将横提在手里的文明棍顺势向裸体人拦腰扫去。裸体人左胳窝还夹着未晾的湿衣,身子稍为一蹲,伸手接住了文明棍的棍尖,右手就一推朝撑文明棍的胸前击去。撑文明棍的站在落潮不久地势平斜的淤泥上,扬棍出手的动作并不快,体形上又没有裸体人高大,也没料到对方竟会接棍快速还击,麻痹地就挨了一推掌,脚下一滑,现出尺来长的滑痕,往后跌了个仰面朝天,棍也脱了手。幸好落潮的淤泥很软,那人没有摔伤,只不过染了一背的污泥。正在这个时候,从我同山边的坳上跳下两个卫士模样装束的人,连走带跑赶到了大坪。其中一个赶紧把撑文明棍的扶起来,另一个朝裸体人喝道:
"你知道他是谁吗!"
裸体人傲慢无礼地回答:"管他是谁!"
"他是军长!"卫士右手按枪盒,左手食指向裸体人点了两点。
裸体人并不惊讶,朝撑文明的人:"噢,你是军长,我就不揍你了。"把棍一扔,仍然恬不知羞地朝我站的坳上走来,下面是条踏有痕迹的小斜路。当他上塌时,我嘴角往下一沉,鼻子里"哼"的一声,给他一个蔑视的眼神,与此同时对面山坳已经嘲骂起来:
"赤身裸体,还不如野人的家伙!"
"丢你妈的祖宗十八代的脸!"
"这简直是个流氓无耻的下三滥!"
"野人也知羞耻,你他妈的真不要脸!"
大概是众矢难挡的原因吧,裸体人边走上墈边从左胳窝取下来湿衣抖开围住下身。和我迎面对峙时,也许是我挡住了去路,他不走山边踏有痕迹的小道而是直往小山上去了。我侧瞥了他一眼,只见他光着后臂钻进用芦茅搭盖的棚子里去了。
那斥问裸体人的卫士走到大坪中间,双手拢在嘴上,无目标地大声问:"你们知道那赤身裸体的家伙,是哪个部队的?"
左边山坳上的棚子里有人回话:"他是六十六团的伙夫。"
我眼望着浑浊的河水,向畚箕口涌进来又淌下去。本来看到裸体人在淤泥里很困难地走就有点踌躇,现在淤泥渐渐把踏成的脚印填满,我干脆打消了洗澡的念头。在回来的路上,刚才这一离奇的事还在脑海中萦绕。军长杜聿明乃一军之首,不但在军里有至高无上、一呼百应的权威,在同盟军将军们的行列中,也是一个才高望重的知名之士。李国良和我们闲谈时曾说过,军长写过洋洋数万言的中缅印马军事考察报告书,预言日本为对东南亚进行侵略和封锁中国滇缅国际运输线,将会在缅甸开辟新战场,同盟军必须以重兵扼守缅泰边境和仰光。当英国驻新加坡总督波普汉中将看到这份报告后,立即邀请军长面晤,对他说中国有了你这样智勇果敢的将军,胜利一定是属于你们的,并向军长敬了一个最尊敬的军礼。他在外国将军的眼里,得到如此崇高的评价,为何今天却如此懦弱无能,不但不以侮慢长官军法论处,反而纵其扬长而去?此事真是蹊跷。李国良的学识渊博,何不将这令人费解的事向他请教。于是,没回竹屋,我就沿着矮山一带寻去。
在一个用雨衣和芦茅混合盖成仅能容纳两三个人起居的棚子里,李国良以膝当枕伏着养神。腥清瘦削的脸上颧骨比平时显然凸高了很多,他无精打采地和我打了一个招呼。我把刚才看到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他"唉"地一声:"诚如我之所料也。"
这无头无脑的一句,使我更加摸不着头脑,就问他这是什么意思。
李国良虽然饿得有气无力,但还是用文绉绉的语调说道:"自古以来,三日无粮,君臣无所谓义,父子无所谓恩,夫妇无所谓爱,兄弟无所谓情,朋友无所谓交。五伦尚且如此,何况这些来自三山五岳、良莠不一的士卒。昔日武将用兵,'人马未动,粮草先筹',可见军需补给是何等重要。今天盲目转进到这人迹不至的原始森林里,已是怨言百出,又处于雨季断粮的时候,随身装革、战马、黄牛、野果、芭蕉菀都拿来果腹还不够,这类犯上违纪之事,并不算奇。军长之所以不追究裸体人的过错,是因为他心里明白:断粮十来天,何以立信于军中,若究其过,势必群起而骚乱。他越不追究,越显得容忍大度,越能稳定军心。这一时的忍耐,并非是懦弱,而正是他'小不忍则乱大谋'的聪明。"
我听了他这不同的观点,就说:"只怕这一掌还挨得好。"
李国良并没有听出我这句话讥笑裸体人的意思,继续阐述他的见解:"不要以为军长就会这样善罢甘休、心无所隙,只要飞机一投粮解决饥危之困,六十六团的团长谢蔚云以后纵有辉煌的战绩,也难弥今日治军不严之过,稍有小咎,则借题发挥,获罪之由,就不言而喻了。"
(笔者写到此处,想起后来在一九四三年秋,当时杜聿明任第五集团军总司令兼昆明防守司令,对在云南嵩明整训的部属进行突击检阅。时谢蔚云仍任团长,按说谢是黄埔四期,又曾立下赫赫战功,比其他资历较浅的,更有担任师长的资格,谁料非但没有升任,反在这次突击检阅中因军容不整被撤职。从此谢就英雄无用武之地,成了闲人。谢被撤职的消息传来,我正在云南杨林整训,这才想起李国良所说的话,但我从未向任何人谈过谢的撤职可能与杜挨揍有关。这里也只供参考。)
李国良若有所思,然后欲言又止,但终究还是忍不住地说:"我之所料,何止于此。"
我问他:"难道还有比这更罕见的事么?"
李国良只是惨笑,摇头不语,表情显得很神秘。
他不好明言,我也揣测不出这话的意思,于是就按照我原来心里所想的说道:"我要是军长,当裸体人一掌击来的时候,趁他左胁夹着湿衣失去一只手没有招架之功,只消左手勾开来掌,右手将棍向外一甩,右脚前跨一步,右肘一弯朝对方胸前一肘,再伸手一靠拳,击在面上,不伤眼睛,也伤鼻子。可惜军长不但失去了抓住对方破绽予以还击的机会,倒还挨了一掌,真遗憾。"李国良人虽然饿瘦了,但音依然洪亮,一反刚才有气无力的疲态,呵斥似的说道:"你以血勇之气,用殴斗之方法,就可解决问题吗!"
我坚持自己的立场:"不还击,眼前亏是吃了的。"
李国良素来知道我略会几套毛拳,平时整训看到我恃以拳脚曾经抱打不平,现在便说道:"杜聿明身为军长,何谈亲自出马,只需命令身边的随从去解决就是。要是早听了史迪威沿着英浦哈尔退往印度的命令,也就不会造成今天的困境,更不会发生刚才那令人嗟叹的事。"
我听了这个说法,觉得很不是滋味,就问他为什么要听国人的命令。
我认为现在搞联军并肩作战,列强不过是利用我们而已,害得我们不知饿死了多少人。李国良却不像我这样想,他像平日搞宣传一样向我解释:"史迪威是中国战区的参谋长,再说,美国自一九四 O 年全国完成农业机械化以后,工业发展迅速。打仗打什么?打经济,打钢铁。我们抗战有五个年头了,正处于国瘠民穷、财枯物竭的时候,何尝不想利用同盟军的物资力量。军长因不惯外交上的周旋,秉着军人的气概,刚愎自用力图打回国去,希望摆脱史迪威的指挥,没料到会落入今天这种地步。在同盟军势力日益扩展的趋势下,大拇指岂能扭得过胳膊。"
我想起李涛在曼德勒三楼上的话,反驳他道:"因为我们国家穷,就该听外国人的指挥啰?如果是杜聿明指挥史迪威的话扼守梅苗、棠吉,就是打了败仗,现在也会在芒市继续作战,战死总比饿死好。"
李国良懂得我这是民族自尊心的反映,但他仍是心平气和地向我解释:"现在我们面临绝境,军长当然会后悔,但世界上从来就没有卖后悔药的。至于谁指挥谁,这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划分了战区,同盟军在人事上的安排,并不等于是丧权辱国。但总的来说,我们不能指挥人家,客观上唯同盟组织之命是听,就是因为我们国家太穷了。"
我气愤得用手直拍额头。
李国良看到我用手拍额,惊疑地问:"你的戒指呢?"
我将饿得不敢过桥与人家兑了三根棒子、牛奶跌烂和用谷子春米的事儿一并向他说了。
李国良把眼镜往上一推用惊异的目光盯着我,突然说:"你真聪明,懂得留着有用之躯和物资重于金钱的道理。那罐炼奶,我知道你是想带回国给你母亲的,不摔烂只怕还留着呢。"他拍拍我的肩膀说:"好孩子!"
正谈得投机,一架飞机从棚子上空掠过,我俩急忙钻出棚子仰望。因云层幔隔,只有机声,不见机影。我失望地说:"飞机找不到我们的目标,空投岂不是一场空欢喜。"
李国良似乎胸有成竹地说绝对不会空欢喜,六十五团的电台与重庆取得了联系,中央知道我们现在到达的经纬度是新平洋,已经事先侦察了明天投粮的方位。
当我回到竹屋时,在竹屋周围三五成群有几簇人把钢盔、罐头筒搁在篝火上煮皮带、烤蛇肉、烧玉米棒,同时议论飞机投粮的事:
"明天飞机来投粮,师长今天就神气起来了,要每团遴选一个班全副武装整齐的枪兵到现场上维持秩序。"
"这是特务连的事,怎么要到团里派人呢?"
"特务连可能挑不出,为了在军长面前显示一下军威,还不是去团里挑选。"
"军长今天吃了这个亏,恐怕不会降驾吧?"
"我们已经饿得不像人了,还谈什么驾不驾的。要不是邓团长杀了最后一头牛向天祈晴,送了点牛肉给他吃,恐怕饿得比我们还厉害呢。"
"在这自身难保的时候,邓团长亲自撑筏送牛肉给军长,又把他接下来看飞机投粮,算是够朋友、讲义气。"
"这不叫义气,是部下对长官的孝敬。"
"我看邓团长另外还有他的如意算盘。"
"军部参谋长罗又伦身边的卫士趁参谋长睡熟之机,偷了他枕在头下的最后小半碗米,背地里生着吃了。邓团长总比那卫士要义气些。""真正要算讲义气的话,像我们这些当兵的弟兄们生死与共才称得上。""......"
我没心情听他们闲聊,便和昨天一样翻上了竹床,躺在竹屋的二楼上,享受暂时的舒服去了。
【朱锡纯,汉族,1924年9月28日生,湖南省平江县三市镇人。14岁参加第九战区抗日流动宣传队。1939年年仅16岁的朱锡纯参军走上抗日救国之路,第5军新22师政治部少尉干事。所在部队随后被编入中国远征军。1942年3月,朱锡纯随军进入缅甸,在中缅印三国交界的野人山与日军作战,在转战3个多月中负伤,经历了艰苦卓绝的人生。1942年8月随部队辗转抵达印度,在盟军集训基地兰木伽住院继续治伤。1943年4月回国,脱离新二十二师,进入贵阳市第十八汽车三级修理厂任职。1962年,回湖南当了一名普通农民。1976年至1985年,先后调至平江县安定区、三市镇农机修理厂工作。是幸存老兵中少数获颁“抗日战争60周年纪念章”者。】
来源:读书有味聊忘老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