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天的面,酱是她自己熬的,肉丁切得黄豆粒大小,肥瘦三七开,就着刚从院里掐的嫩黄瓜丝儿,香得人直迷糊。我呼噜呼噜地扒拉着碗,心里盘算着下周的出差计划,林晚在一旁,小口小口地吃着,时不时给我妈夹一筷子菜。
我妈是在一碗炸酱面之后,决定去苏州的。
那天的面,酱是她自己熬的,肉丁切得黄豆粒大小,肥瘦三七开,就着刚从院里掐的嫩黄瓜丝儿,香得人直迷糊。我呼噜呼噜地扒拉着碗,心里盘算着下周的出差计划,林晚在一旁,小口小口地吃着,时不时给我妈夹一筷子菜。
一切都和过去三十多年的任何一个夏日傍晚一样,直到我妈放下筷子。
她没看我,也没看林晚,目光穿过窗户,落在院里那棵老槐树上,声音有点飘:“张弛,我想去趟苏州。”
我差点让面呛着,咳了半天,喝了口水才缓过来。“妈,您说什么?苏州?好端端的去那儿干嘛?那地方湿乎乎的,您这老寒腿受得了吗?”
我妈还是看着窗外,淡淡地说:“就是想去看看。”
“想去看看”这四个字,从我妈嘴里说出来,跟别人不一样。别人说,是闲逛,是散心。我妈说,就像是去还一个愿,一个欠了几十年的愿。
我心里咯噔一下。我妈,陈秀英,一个在皇城根儿下土生土长,说话一口京片子,爱喝豆汁儿,爱听京剧,一辈子连河北省都没出过的老太太,要去苏州。这事儿,比六月飞雪还邪乎。
我求助地看向林晚。林晚是苏州人,当年我俩结婚,我妈一百个不同意,嫌她说话“腻得慌”,嫌她“心眼儿多”。可现在,林晚却放下碗,轻轻握住我妈的手,声音温润得像苏州的雨:“妈,我陪您去。我给您当导游。”
我妈回过头,看了林晚一眼,眼神里有些我看不懂的东西。她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站起来收拾碗筷,背影在夕阳里,显得比平时更瘦小。
那个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我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要变了。就像暴雨来临前,空气里那种又闷又沉的安静。
就这样,揣着一肚子的疑问,我,一个地道的北京爷们儿,跟着我妈和我那个苏州媳妇儿,踏上了南下的高铁。车窗外,华北平原一望无际的玉米地,慢慢变成了纵横交错的水网和秀气的白墙黛瓦。我知道,这趟旅程,不只是从北京到苏州一千多公里的位移,更是一头扎进我妈生命里,那片我从未触碰过的,迷雾重重的江南水乡。
第一印象:水
苏州给我的第一个感觉,是水。
不是北京那种藏在昆明湖、后海里,被皇家园林圈养起来的“大水”,而是无处不在,浸润到骨子里的水。空气是湿的,石板路是湿的,连人的眼神,都带着一层水汽。
我们住在平江路边上的一家小客栈,推开窗就是一条河,乌篷船摇摇晃晃地划过,船娘唱着听不懂的吴侬软语,调子拐着十八个弯,像水草一样缠人。
我浑身不自在。北京的夏天是燥热,是坦荡的,汗流出来,风一吹就干了。这里的湿热,像一件脱不掉的黏糊糊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
我妈却好像很适应。她不怎么说话,就搬个小马扎坐在窗边,一坐就是一下午。她不看游客,不看风景,就盯着那河水看,眼神悠远,好像要把自己也看成一滴水,融进那缓缓流淌的时光里。
林晚忙前忙后,安顿好一切,又去买了当地的绿豆汤和鸡头米,端到我妈面前。“妈,尝尝这个,解暑。”
我妈回过神,接过碗,尝了一口,眉头不易察觉地舒展了一下。“还是这个味儿。”她轻声说。
我心里更犯嘀咕了:“妈,您以前来过?”
“没有。”她答得很快,快得像是在掩饰什么。她低下头,专心喝着那碗绿豆汤,一勺一勺,喝得极其缓慢,仿佛那不是一碗糖水,而是一剂能解开陈年心事的药。
晚上,我跟林晚在房间里起了第一次不大不小的争执。
“你觉不觉得妈很奇怪?”我压低声音,生怕隔壁房间的妈听到。
“没有啊,老人出来散散心,心情好一些了。”林晚正在整理行李,把我的衣服一件件叠好,放进柜子。
“好什么啊!她这一天说的话加起来没十句!就盯着那破河看!还有,她怎么知道绿豆汤是‘那个味儿’?”我烦躁地在房间里踱步,地板被我踩得咯吱响。
林晚停下手里的活,走到我面前,帮我理了理有点皱的衣领。她的手指很凉,带着江南特有的微润。“张弛,你别急。妈心里有事,你越问,她越不说。咱们就陪着她,她想做什么,就让她做。”
“我能不急吗?我妈,我亲妈!我感觉我现在一点都不认识她了!”我甩开她的手,声音不自觉地拔高了。
林晚的眼神黯淡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她没再跟我争,只是默默地转过身,继续整理东西。那背影,纤细又固执,像一根在水里浸了很久的芦苇,看似柔弱,却怎么也折不断。
我看着她,心里一阵无名火。我们之间,好像也隔着一层水汽,一层看不见摸不着,却让人呼吸不畅的隔阂。这种感觉,从我们结婚那天起就有了。她永远那么温婉,那么得体,把一切都处理得井井有条,却也把她的内心世界,包裹得严严实实。
我叹了口气,走到窗边。夜里的苏州,灯光在水面上晕开,一片模糊的光影。我突然觉得,自己就像一块被扔进这水里的北方石头,棱角分明,格格不入。而我妈,她不是来看水的,她是来寻根的。这水里,藏着她的根。
第二印象:桥
苏州的桥多。三步一小桥,五步一大桥,形态各异,横在水上,像一个个沉默的谜语。
第二天,我妈说想去看看宝带桥。
林晚查了地图,说:“妈,宝带桥有点远,而且就是一座长桥,没什么特别的景致。不如我们去拙政园或者狮子林?”
“不,就去宝带桥。”我妈的语气不容置疑。这是她来苏州后,第一次明确提出要去的地方。
宝带桥很长,五十三孔,像一条石龙卧在京杭大运河上。桥上没什么游客,只有几个钓鱼的老人。风很大,吹得人的衣角猎猎作响。
我妈没让我们扶,一个人拄着拐杖,一步一步,走得很慢,也很稳。她的背挺得笔直,不像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倒像个要去赴约的年轻人。
走到桥中央,她停了下来,扶着石栏杆,望向宽阔的河面。运河里的水是黄的,浑浊的,载着南来北往的货船,不知疲倦地奔流。
“就是这儿。”她喃喃自语。
我和林晚站在她身后,不敢出声。我知道,故事要开始了。
“那年,我也是站在这儿,送你爸走的。”
我脑子“嗡”的一声。我爸?我爸不是在北京病逝的吗?他一辈子都是首钢的工人,怎么会从苏州走?
我妈仿佛知道我的疑惑,她没有回头,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乱:“不是你亲爸。是……是我的第一个男人。”
我的心脏像是被人攥紧了,又闷又疼。我看着我妈的侧影,阳光下,她花白的头发丝丝分明。这个叫了我三十多年“儿子”的女人,我生命里最熟悉的人,此刻变得无比陌生。
她开始断断续续地讲。
那是一九五八年。她还不是陈秀英,她叫林秀英,是苏州城里一个丝绸厂的女工。她有一个青梅竹马的恋人,叫赵建国,是个有文化的青年,在镇上的小学当老师。他们就在这宝带桥上定的情。赵建国拉着她的手,说要带她去北京,去天安门,去看升国旗。
后来,赵建国响应号召,要去支援大西北建设。临走前一天,他们又来了宝带桥。他让她等他,说最多三年,他一定回来娶她。
她就在这里,看着他坐上开往北方的船,船的影子越来越小,直到消失在河的尽头。
她等了。一天,一月,一年。没有信。
又过了一年,还是没有信。
第三年,厂里组织北上学习,带队的是个北京来的技术员,就是我后来的父亲,张援朝。他是个热心肠的北方汉子,看她一个姑娘家总是郁郁寡欢,就格外照顾她。
再后来,家里传来消息,说赵建国在大西北出事了,没了。
她的天,塌了。
是张援朝,陪她度过了最黑暗的日子。他不会说什么甜言蜜语,只会笨拙地给她买吃的,带她去天安门,一遍一遍地跟她说:“秀英,跟我回北京吧。以后,我照顾你。”
“那年冬天,我跟着他,坐上了去北京的火车。离开苏州的时候,我跟自己说,林秀英已经死在了这宝带桥上。从今往后,世上只有陈秀英。”
我妈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可我能感觉到,那平静的水面下,是怎样汹涌的波涛。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爸,那个在我记忆里高大、沉默,爱给我做木头手枪的男人,原来只是我妈生命里的一个“后来者”。我,张弛,一个活了三十多年的北京爷们儿,我的根,有一半,竟然也在这烟雨江南。
我下意识地去看林晚。她也正看着我,眼神里没有惊讶,只有一种深深的怜惜。她是不是早就知道了?或者,她早就猜到了?她那颗七窍玲珑心,是不是早就看透了这层层包裹的往事?
风更大了,吹得我眼睛有点酸。我转过身,背对着他们,假装在看远处的风景。我看到一艘货船鸣着长笛,缓缓驶过桥洞,奔向未知的远方。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和那艘船一样,漂泊在一条陌生的河流上,找不到来路,也看不清归途。
第三印象:声
回到客栈,家里那种熟悉的沉默又回来了,但这一次,沉默里多了些别的东西。像一根针,扎在每个人心里,不疼,但你时时刻刻都能感觉到它的存在。
我妈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下午没出来。我几次想去敲门,手抬起来,又放下。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质问?还是像个孩子一样,问她为什么瞒了我这么多年?
林晚给我泡了杯碧螺春,茶香清幽,却压不住我心里的烦乱。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我终于还是问出了口。
林晚摇摇头:“我只是觉得,妈对苏州,有一种很特别的感情。她看苏州的眼神,不像个游客,像是……一个回家的游子。”
“回家?”我冷笑一声,“她家在北京,在我那儿!”
“张弛,”林晚的声音很轻,却很有力,“一个人的心里,可以有很多个家。”
我没再说话。我看着杯子里舒展开的茶叶,觉得自己的脑子也像这茶叶一样,乱成一团。
傍晚,林晚说想出去走走,听听评弹。我说我没心情,让她自己去。她也没勉强,换了身素雅的旗袍,就出门了。
我一个人在房间里待不住,也跟着下了楼。客栈外,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灯笼的红光映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我漫无目的地走着,耳朵里灌满了各种声音。游客的喧哗声,店家招揽生意的吆喝声,还有不知从哪个角落传来的,咿咿呀呀的唱腔。
这些声音,让我更加烦躁。
我拐进一条僻静的小巷,想找个清静地方抽根烟。巷子很深,尽头好像是个小书场。我刚把烟点上,就听到里面传来说话声。
一个是我媳妇儿林晚的声音,温婉动听。
另一个,是个苍老的男声,带着浓重的苏州口音。
我鬼使神差地凑了过去,躲在墙角。
“……阿姨她,还好吗?”那个男声问。
“挺好的。就是年纪大了,总念叨着想回来看看。”林晚的声音。
“她……有没有提过我?”
一阵长长的沉默。
然后,我听到林晚叹了口气:“周伯伯,都过去了。妈这次来,就是想了却一桩心愿,看一眼故乡。您……就别再打扰她了。她现在的生活,很平静。”
“平静?呵呵,平静……”那个男声笑了起来,笑声里充满了苦涩,“我找了她一辈子啊……当年,我从大西北九死一生回来,到处打听她的下落。他们都说,她跟着一个北京来的技术员走了。我跑到北京,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在那么大的城市里,怎么找?我写信回厂里,信都石沉大海……”
我的手一抖,烟掉在了地上。
周伯伯?难道……
“我后来也结婚了,有了孩子。可我心里,一直给她留着个位置。我知道她改了名字,我不知道她嫁给了谁,我只知道,她叫秀英,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
我感觉浑身的血都凉了。
“周伯伯,对不起。”林晚的声音里带着歉意。
“你不用说对不起。是我该谢谢你。谢谢你告诉我她还活着,还过得好。这就够了,真的,够了。”
我再也听不下去了。我猛地转身,跌跌撞撞地跑出巷子,像个逃兵。原来,赵建国没有死。原来,我妈等的那个人,一直都在。原来,林晚这次带我们来苏州,根本不是什么临时起意,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安排。
我跑回客栈,一头扎进房间,心脏狂跳不止。
欺骗。全是欺骗。
我妈骗了我三十年,我媳'妇儿,这个我以为最亲近的人,也联合外人一起骗我。
我坐在黑暗里,听着窗外那些吴侬软语的唱腔,第一次觉得,那些声音不再是缠绵,而是充满了讽刺。它们像一张无形的网,把我这个外来者,牢牢地困在了中央。
第四印象:味
我跟林晚冷战了。
第二天早上,她像往常一样给我准备好了牙刷和毛巾,我没理她,径自去了卫生间。早饭时,她给我夹了块糕点,我把它拨到了一边。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吃着自己的东西,眼圈有点红。
我妈看出了我们之间的不对劲,但她也没问。我们三个人,坐在那张小小的八仙桌上,各自怀着心事,一顿饭吃得比黄连还苦。
那天,林晚提议去一家叫“松鹤楼”的老字号吃饭。
我本来想说不去,可我妈听了,眼睛亮了一下,说:“好啊,去尝尝。”
我心里憋着一股劲,也跟着去了。我倒要看看,你们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松鹤楼里人声鼎沸。林晚点了几道苏州名菜,松鼠鳜鱼、响油鳝糊、樱桃肉。菜上来,色香味俱全,可我一点食欲都没有。
我妈却吃得很认真。她先夹了一筷子松鼠鳜鱼,细细地品了品,点点头。又尝了一口樱桃肉,眼睛眯了起来,像是在回味什么。
当那道清炒虾仁端上来的时候,我妈的筷子停住了。
那盘虾仁,雪白晶莹,上面点缀着几片碧绿的茶叶,看着就清爽。
我妈夹起一个虾仁,放进嘴里,慢慢地咀嚼。嚼着嚼着,她的眼眶就红了。
她没有哭,一滴眼泪都没掉。但那种悲伤,却比号啕大哭更让人心碎。她只是把头低下去,用特别慢的速度,又夹了一个,再夹一个,好像要把这辈子的思念,都随着这盘虾仁,一起咽进肚子里。
“妈……”我忍不住开口。
她抬起头,对我笑了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没事。就是……想起了你外婆。以前,家里穷,一年到头也吃不上几回虾。每次你外公从太湖回来,带了新鲜的河虾,你外婆就都剥了,用一点点猪油,加上刚从树上摘的碧螺春嫩叶,清炒一盘。她说,虾仁是白玉,茶叶是翡翠,这叫‘白玉翡翠’,是留给我出嫁那天,压箱底的菜。”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原来,味道真的有记忆。一道菜,就能打开一扇尘封了几十年的门。
我转头看林晚。她正静静地看着我妈,眼神里满是疼惜。她递过去一张纸巾,轻声说:“妈,好吃,您就多吃点。”
我突然明白了。
林晚不是在骗我,她是在用她的方式,保护我妈,也保护我。她知道我脾气冲,如果一开始就把所有事都告诉我,我一定会当场爆炸,把事情弄得一团糟。所以她选择用这种“温水煮青蛙”的方式,让我妈自己说,让我自己去发现,去感受。
她就像苏州的菜,看似清淡,实则五味俱全,需要你静下心来,慢慢品尝,才能体会到里面的千滋百味。
我拿起筷子,也夹了一个虾仁。虾仁很嫩,很滑,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茶香。可我吃在嘴里,却是咸的。
那顿饭的后半场,我开始给妈和林晚夹菜。我没说道歉,她们也没说原谅。有些话,北京爷们儿说不出口。但我们都懂了。
一顿饭,解开了一个死结。味道,成了我们之间无声的和解。
第五印象:园
心结解开后,气氛缓和了许多。
我主动提出,去逛逛园林。我说:“来都来了,总不能不去看看拙政园吧,好歹是天下第一名园。”
我妈笑着说:“好,听你的。”
苏州的园林,和我以前在电视上看到的,完全是两个概念。它不是北京皇家园林那种大开大合的气派,而是一种螺蛳壳里做道场的精致。一步一景,移步换景,假山、池塘、亭台、楼阁,被巧妙地组合在一起,每一扇窗,每一个门洞,都框出了一幅绝美的画。
我们在园子里慢慢地走着,林晚在一旁轻声讲解着每个景点的典故。我妈听得很入神,脸上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放松。
走到一处叫“卅六鸳鸯馆”的院落,我妈突然停下了脚步。
那是一个很精巧的院子,中间是一个水池,池水清澈,一群鸳鸯在里面嬉戏。
“当年,我就是在这儿,最后一次见的他。”我妈扶着一根柱子,轻声说。
我的心又提了起来。是那个赵建国。
我妈的眼神变得很遥远,仿佛穿过了六十多年的时光,回到了那个遥远的下午。
【视角切换:第三人称】
一九五八年的初秋,苏州的桂花开得正盛。空气里,到处都是甜得发腻的香气。
一个叫林秀英的姑娘,穿着一身蓝布工装,偷偷从丝绸厂的后门溜了出来。她心里揣着事,脚步都比平时快了几分。
她在卅六鸳鸯馆的门口,见到了赵建国。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衬衫,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斯斯文文的样子。可他的眼睛里,却燃烧着一团火。
“秀英,我要走了。”他说。
“去哪儿?”林秀英的心沉了下去。
“去大西北。响应号召,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年轻人的激情和理想。
林秀英不懂什么叫大西北,她只知道,那是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她咬着嘴唇,不说话。
“你等我。”赵建国拉住她的手,他的手心很热,全是汗。“最多三年,我一定回来。回来,我们就结婚。”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丝绸荷包,荷包上,绣着一对鸳鸯。那是林秀英亲手绣了,送给他的。他把荷包塞回她手里:“这个,你替我收着。等我回来的时候,再亲手给我戴上。”
林秀英攥紧了那个荷包,指甲都掐进了肉里。她想哭,却哭不出来。她只能用力地点头。
赵建国看着她,笑了。他凑过来,在她额头上,轻轻地亲了一下。
那个吻,像一片羽毛,轻轻地落下,却在林秀英的心里,烙下了一个一辈子的印记。
【视角切回:第一人称】
我妈讲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好像卸下了一个背负了一生的包袱。
阳光透过树叶,在她脸上洒下斑驳的光影。我看到,她的眼角,有一滴泪,悄悄地滑落。
我走上前,从后面轻轻地抱住了她。她的身体很瘦,隔着衣服,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她的骨骼。这是我长大以后,第一次抱我妈。
“妈,都过去了。”我说。
她在我怀里,点了点头。
林晚站在一旁,也红了眼眶。她走过来,把我和我妈的手,叠在了一起。
那一刻,在这个精致得如同梦境的江南园林里,我们三个人,终于成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家”。没有秘密,没有隔阂,只有血脉相连的理解和包容。
我明白了,园林的美,不在于它有多大,多华丽,而在于它的曲径通幽,在于它把所有的故事和情感,都藏在了那些看似不经意的山石草木之间。
就像我妈的人生。
第六印象:丝
从拙政园出来,我妈说,想去看看以前的丝绸厂。
那家厂子,早就改制了,变成了一个丝绸博物馆。我们找过去的时候,正赶上一个旅游团在参观。
馆里陈列着各种老式的纺织机,还有各个年代的丝绸制品。我妈看着那些熟悉的机器,眼神里充满了怀念。她甚至能叫出每一道工序的名字,还能给林晚讲解那些丝线是怎么变成一匹匹华丽的绸缎的。
在一个展柜前,她停了下来。
展柜里,是一件做工极其精美的旗袍,上面用金线绣着龙凤,一看就是当年的嫁衣。
“我当年,也想给自己做一件这样的嫁衣。”我妈隔着玻璃,轻轻地抚摸着那件旗袍的轮廓,“料子都选好了,是最好的湖绉,就是还没来得及动手……”
她的话,像一根丝,又细又韧,牵出了无尽的遗憾。
就在这时,旁边传来一个试探性的声音:“请问……您是秀英姐吗?”
我们回头,看到一个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的老太太,正一脸不确定地看着我妈。
我妈愣住了,她仔细地打量着对方,看了好一会儿,才迟疑地叫出一个名字:“你是……小琴?”
“哎呀!真的是你啊,秀英姐!”那个叫小琴的老太太激动地抓住我妈的手,“你这些年,都去哪儿了啊!我们都以为你……”
两个加起来快一百六十岁的老人,就那样在博物馆里,旁若无人地抱头痛哭。
原来,小琴是我妈当年在丝绸厂最好的姐妹。
我们在博物馆旁边找了个茶馆坐下。小琴阿姨拉着我妈的手,有说不完的话。她们聊起了当年的工友,聊起了厂里的趣事,也聊到了……赵建国。
“建国他,也是个苦命人。”小琴阿姨叹了口气,“他从大西北回来,跟变了个人似的,又黑又瘦,也不爱说话了。到处打听你的下落,后来听说你跟着一个北京人走了,他就彻底死了心。”
“他……过得好吗?”我妈的声音有点抖。
“好什么呀。”小琴阿姨摇摇头,“他后来娶的那个女人,厉害得很,把他管得死死的。前几年,他得了重病,他老婆孩子都不怎么管他。还是我们这些老邻居,轮流去给他送口饭吃。去年冬天,人就没了。”
我妈端着茶杯的手,剧烈地抖了一下。茶水洒出来,烫在她的手背上,她却像没感觉到一样。
“他走的时候,手里还攥着个东西。”小琴阿姨压低声音说,“后来他儿子整理遗物,不知道是什么,就扔了。我捡回来看,你猜是什么?是一个小荷包,上面绣着一对鸳鸯。都洗得发白了。”
我妈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下。
我把她的手,握在我的大手里。她的手冰凉,还在不停地颤抖。
我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紧紧地握着她。
丝,是苏州的特产。它柔软,却有韧性。它华丽,却也脆弱。它能织出最美的嫁衣,也能牵绊人的一生。我妈和赵建国的故事,就像两根丝线,交织过,缠绕过,最终,却被命运无情地剪断了。
而我,作为这段故事的延续,我能做的,就是用我的力量,把我妈这根被风雨侵蚀了几十年的丝线,重新包裹起来,给她最后的温暖和守护。
第七印象:家
在苏州的最后一天,我们哪儿也没去。
我妈起得很早,她让林晚带她去逛了逛菜市场。回来的时候,她手里提着最新鲜的河虾和刚上市的菱角。
她亲自下厨,在客栈小小的厨房里,忙活了一上午。
中午,桌上摆了四菜一汤。清炒虾仁,菱角烧肉,还有几样我叫不上名字的苏州家常菜。
我妈给我们一人盛了一碗饭,说:“吃饭吧。”
那顿饭,我们吃得很慢,很安静。
饭吃到一半,我妈突然开口了。
“张弛,林晚。”她看着我们,“我想好了。我想……留在苏州。”
我的心猛地一沉,但这一次,我没有像第一次听到她要来苏州时那样激动。我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北京很好,有你,有我熟悉了一辈子的邻居。但那儿,总归是别人的家。”她顿了顿,继续说,“我这辈子,好像一直在别人的故事里活着。年轻的时候,活在对建国的等待里。后来,活在你爸的照顾里。再后来,活在对你的期盼里。现在,你们都长大了,成家了。我也老了,我想……回来做回我自己。做回那个苏州的林秀英。”
她的目光,清澈而坚定。
我看着她,这个为我操劳了一辈子的女人。她给了我生命,给了我一个完整的家,却把自己的人生,过成了一段寄居的岁月。
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端起酒杯,那里面是林晚买来的苏州米酒,甜甜的,没什么度数。
“妈,”我开口,声音有点哑,“我跟林晚商量过了。我们把北京的房子卖了,在苏州买个带院子的小房子。我把工作室也搬过来,反正现在都是网上办公。以后,您住楼下,种点花花草草。我跟林晚住楼上。”
我妈愣住了,她看着我,又看看林晚,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话。
林晚微笑着,握住我妈的手:“妈,张弛说得对。家在哪儿,我们就在哪儿。”
我妈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这一次,不是悲伤,不是遗憾,而是释然。
我仰头,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酒入喉,暖暖的,一直暖到心底。
我突然想起一句话:家不是一个地方,家是那个让你觉得,不用再装下去的地方。
对我妈来说,这里是。
对我来说,只要有她们在,哪里都是。
回北京的高铁上,我妈靠在窗边睡着了。阳光照在她满是皱纹的脸上,她睡得很安详,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
林晚靠在我的肩膀上,也睡着了。
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心里前所未有的平静。
我是一个北京人。我生在北京,长在北京,我爱北京的局气,爱北京的厚重。但从今天起,我的生命里,也注入了苏州的温润和细腻。
这趟苏州之行,我看到了水,看到了桥,听到了声音,尝到了味道,逛过了园林,触摸了丝绸。但最重要的,是我重新找到了“家”的定义。
它不再是地图上的一个坐标,不再是户口本上的一个地址。
它是理解,是包容,是无论你走了多远,犯了多少错,总有那么一个地方,有那么几个人,愿意为你亮着一盏灯,等着你,告诉你:
“回来啦?吃饭了。”
来源:幽默小鱼U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