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他亲自见证了船政局从一片荒无人烟的海边空地,变成今天这座拥有2900名工匠,16座锻铁炉,6座再热炉,44座化铁炉等一系列设施完善的远东第一大造船厂的历程。
作者:李铁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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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葆桢觉得自己的心情有点怪。
今天本来应该是个喜悦的日子,他自己也很想努力地使自己喜悦起来。可不知为什么,心中却总是隐藏着一丝让人不易觉察的忐忑。
自从正式担任船政大臣以来,沈葆桢在福州船政局已经度过了两年光景。
他亲自见证了船政局从一片荒无人烟的海边空地,变成今天这座拥有2900名工匠,16座锻铁炉,6座再热炉,44座化铁炉等一系列设施完善的远东第一大造船厂的历程。
这期间,他付出的艰辛自不必说。用呕心沥血,殚精竭虑这样的词汇不足以形容,或许用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更为妥当。
沈葆桢的固执和他的岳丈林则徐一样。他认为:制造西洋轮船在当今的中国是一项崭新的事业,并始终秉持着“事成则万世享其利,事废则天下寒其心”的态度来对待他所做的一切。
今天是一个特别的日子:它既意味着过去的结束,也标志着一个全新的开始。
经过全厂上下,730个日夜的奋战,船政局制造的第一艘轮船——“万年清号”今天终于要下水试航了。
如果试航成功,就会按照既定计划,继续赶制第二艘、第三艘……
如果失败了,那么接下来的事,沈葆桢不用想都知道会发生什么——弹劾自己的奏折会像雪片一样,通过军机处飞向皇上的养心殿。
沈葆桢并非不关心自己的利害得失。于公而言,他真正担忧的是朝廷会因为试航失败,而对制造轮船彻底丧失信心。于私来说,船政局——这个左宗棠自办洋务以来的一大手笔,也会就此葬送在自己手中。
在这两年时间里,为了制造轮船,朝廷已经为船政局投入了不下400万两白银的巨额资本。因此,无论成功还是失败,他今天都必须交出一份自己的答卷。
“幼帅⑴,时间快到了。”一个声音把正在沉思中的沈葆桢拽了出来。
(1)沈葆桢,字幼丹,故尊称为“幼帅”。以下凡涉及人物的字、号皆仿此例。
沈葆桢抬头一看,原来是福建布政使周开锡——船政局的得力干将之一。
沈葆桢问道:“都准备好了?”
周开锡说:“一切就绪。”
“我们走。”言毕,二人一同出了船政衙门,向江边走去。
“万年清号”正停在那条400英尺的下水滑道上,像一名即将出征的战士威风凛凛,岿然不动。大清国的龙旗在船首的旗杆上高高飘扬,猎猎作响。
码头上,挤满了来自船政局各个分厂的主管和工匠们。人山人海,万头攒动。福建水师的洋枪队也齐刷刷地一字排开,倍显威武之势。
一丈高的祭坛搭建在码头的中央位置,上面摆着用黄色锦缎覆盖的祭案。祭案上,香炉、臂香、供果一应俱全。闽浙总督文煜、福建补用道胡光墉,船政局的法国总监督日意格,还有当地的知府、按察使等一干官员分坐在祭坛的两旁。
沈葆桢快步上前与文煜等人拱手施礼,互道问候。随后,他走到日意格面前,谨慎地问道:“日意格先生,‘万年清’不会有问题吧?”
日意格微微欠了欠身体,用一种充满了法国式骄傲的口吻回答:“中丞大人,经过我们这样艰苦卓绝的努力如果还会出问题的话,那就是上帝在跟我们开玩笑。”
沈葆桢风趣地一笑:“如果真是那样,这个玩笑的成本未免也太大了。”
日意格听后,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
祭祀的吉时已到。
“于维圣神,挺生邃古,继天立极,开物成务。功化之隆,利赖万世……”祭司语调高昂,抑扬顿挫地诵着祭文。
沈葆桢整肃朝服,同众官员一起焚香致祭,叩拜天神、江神、土神和船神。此时,天高云淡,风清日朗,往日里奔腾入海的江水也浪息潮平,波澜不兴。
“幼帅,吉时已到,请下令试航。”周开锡在一旁提醒道。
沈葆桢拿起令旗,双目平静地注视着亟待试水的“万年清号”。须臾,他举止儒雅,又不失力量地挥了一下令旗,大声喝道:“传我将令,‘万年清号’——下水——启航!”
“遵令!”周开锡躬身接过令旗和日意格快步离开。
日意格指挥工匠把船体两侧的撑桩拆除,并敲掉船头的支架。船头自然向下倾斜,船体也稳稳地进入滑道。岸边围观的人群骤然间停止了议论,不约而同地屏住呼吸睁大了眼睛。
周开锡举起令旗,大喊一声:“斩断缆绳!”
缆绳一断,船体再次倏然下滑,犹如神助一般悠然前行。转瞬间,已离开岸边数十米。整个过程微波不惊,自然而然。船上的水手们乘势抛出船锚,这个排水量1300吨的庞然大物便安如磐石一样,稳稳地停泊在了江中。
良久,岸上的众人这才回过了神,欢呼声顿时像潮水一般,此起彼伏,响彻云霄。一时之间,鼓乐喧天,礼炮齐鸣,亲手制造“万年清号”的工匠们更是喜极而泣,欢呼雀跃。
沈葆桢望着眼前的情景,眼角也不禁闪烁着喜悦的泪花。各大报馆的记者蜂拥似的围了过来。沈葆桢则授意属下,让他们去采访文煜。文煜在记者的围堵、提问、拍照之下滔滔不绝地夸夸其谈,忙得不亦乐乎。
此时的沈葆桢,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静一静。就在这时,胡光墉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精亮的眸子里,闪着一种与生俱来的精明。他满面笑容地拱手说:“恭喜幼帅……马到功成,厥功至伟!”
“雪翁⑵这话折煞我了。若论功,当首推皇上慎重周详,力图自强之圣意;二者,是左帅慧眼独具,洞彻师夷长技以制夷之法;三者,则仰仗局中诸司事同心同德,和衷共济之力。”沈葆桢言辞颇为谦逊,他是要让胡光墉知道,作为船政局的创始人,左宗棠的贡献无人可比。
(2)胡光墉,字雪岩,晚清著名徽商,近代商业史中的传奇人物。
胡光墉笑着说:“幼帅一席话,让光墉受益匪浅。幼帅的道德修养,更是深得林文忠⑶公的衣钵真传呐!”
(3)指林则徐。
“说来惭愧……”沈葆桢摇摇头,“他老人家的学问、修养我是尚未寻得其门呐。”
胡光墉笑了笑:“您太过自谦了。”
“左帅近况如何?”沈葆桢作了一个“请”的手势,二人一同走下祭坛。
“两个字——缺钱。”胡光墉开门见山地说。
沈葆桢皱了皱眉:“筹措西征军饷难度之大,确非常人所能,要是不难,左帅也就不会全都托付给雪翁了。”
胡光墉苦笑了一下:“打仗打的就是钱!时间拖得越长,这个窟窿就越大。一星半点儿倒还好堵,可您知道现在这个窟窿有多大吗?”
沈葆桢摇了摇头。胡光墉看了一眼四周,拉着沈葆桢走到一处没人的地方,随后悄悄地伸出了一个手指头。
沈葆桢望着胡光墉,谨慎地问:“100万两?”
胡光墉摇摇头。
沈葆桢面色一变:“难道是……1000万?”
胡光墉咬着嘴唇,点了点头:“您说,这么大的窟窿,我能有什么办法?就是把我这一身的骨头和肉都碾成了沫也堵不上啊。”
沈葆桢听罢,身体不由一凛。他知道,如果一件事连胡光墉都说棘手的话,那这件事就一定真的很难办。
“不光是窟窿大,就算是有了钱也休想松口气。”胡光墉轻叹道,“咱大清各地银两的成色互有高下,平砝的规定又不一致。就拿上次江苏拨解到甘肃的那笔饷银来说,先要按‘库平’⑷,汇往上海时又要折算成‘漕平’,到了上海得改用‘规元’,从上海到甘肃又折回‘漕平’,甘肃收到银子后再折成‘库平’同江苏结账,然后再折成本地银两存进钱庄,再然后折成‘库平’同户部结账,整个兑换过程不下八九次之多,这能不耽误事吗?您说,是不是有了银子也麻烦?”
(4)平:实银的重量标准。清政府没有形成统一的银两制度,不同地区采取不同的银两计量标准。从当时的法律上说全国通用的“平”应是清政府征收各项租税所用的“库平”,但实际上却又并非如此,除“库平”之外,还有多种“平”。
“唉,内忧外患,左帅也难呐!”沈葆桢长叹了一声,随即问道,“雪翁下一步做何打算?”
沈葆桢清楚,胡光墉绝不会只跟他诉诉苦,而没有了下文。
“朝廷决定拿不出数目这么大的一笔开销,国内的钱庄、票号更没有这样的实力,剩下的就只有管洋人借钱这一条路可走。可您知道,向洋人借钱,一是利息太高,二是他们不见兔子不撒鹰,要是没有抵押,休想拿到银子。”胡光墉长叹了一口气说,“可即便如此,这1000万要全靠借洋债的话,我这心里也着实没有半分把握……”
二人正说着,身后蓦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沈葆桢回头一看,原来是周开锡。
胡光墉也看到了周开锡,二人相视点了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周开锡向沈葆桢呈上一封加盖了军机处火漆封印的信函,低声说:“皇上密谕。”
沈葆桢面色一凛,接过诏书,心中那种忐忑不安的情绪再次涌动起来。
兰州,陕甘总督衙署。
左宗棠背对着门,聚精会神地看着一幅挂在墙壁上的作战地形图。
自从他兵进陕西、甘肃以来,虽谈不上捷报频传,但湘军在几次重大的战役之中,依然保持了强大的战斗力。金积堡虽然地势险要,但他知道:马化龙的叛军已是强弩之末,何时被消灭只是一个时间问题。比这一问题更为严峻的则是:庞大的军费支出,着实让他感到应接不暇。
“缓进急战,先北后南”的军事部署,早已在他的头脑中演练了无数次,甚至经过了上百次的精确计算,而绝不会有丝毫的差错。
他现在唯一关心的是:推动实施这项庞大计划的军费何时才能落实到位。
自己所需的1000万两中的300万已经有了着落:皇上严饬12个省负责这批款项。可剩下的700万怎么办?胡光墉又能解决多少……
外边不时有下属进来禀报来自各方的情报:
亲兵甲道:“大帅,刘松山已经赶回绥德,兵变已被迅速平定……”
“唔。”左宗棠随意应了一声。
亲兵乙又报:“大人,刘锦棠来信催粮食和弹药了。他说,已经和徐占彪的骑兵会合一处,包围了金积堡,但粮道却被敌军切断……”
左宗棠略微思忖了一下,但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地图,只是摆摆手说:“知道了。”
亲兵丙又进来:“李鸿章向朝廷奏请海防经费200万两,皇上让他找户部尚书罗淳衍商议……”
左宗棠皱了皱眉,似乎瞬间想起了什么,忽然打断亲兵:“有没有胡雪岩的消息?”
“胡雪岩?”对方似乎没有料到左宗棠会有此一问,懵然愣在那里。
左宗棠不耐烦地一挥手:“行了,你下去吧!”
“李鸿章奏请200万海防经费,这是一个非常有价值的消息……”左宗棠只觉得脑海中灵光一闪,便围绕着“海防经费”四个字飞快地运转起来。
又一个亲兵进来:“大帅,内阁学士宋晋上奏说,‘制造轮船,靡费太重,福州船政局造船经费已拨至四五百万,且用之于外洋交锋,断不能如各国轮船之便,名为远谋,实同虚耗。故请暂停制造轮船,并同时裁撤福州船政局……’”
“什么?”左宗棠蓦然一惊,不由转过身体。
紧接着,另一个亲兵也跟了进来:“禀大帅,皇上密谕。”
左宗棠起身接过,小心翼翼地拆开,一行字迹清晰的蝇头小楷映入眼中:“……前因内阁学士宋晋奏,制造轮船靡费太重,请暂行停止……福州船政局、江南制造局,此闽、沪二局究竟应否裁撤?或不能即时裁撤,并将局内经费如何减省,及轮船如何制造方可以御外侮各节,著李鸿章、左宗棠、沈葆桢通盘筹划,悉心酌议具奏。钦此。”
同治皇帝的老师,协办大学士、刑部尚书翁同龢正站在自己的书案旁,运笔如行云,闲逸地写着一幅字。他身穿一袭灰色底隐花绸袍,美髯修长,风度翩翩,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经世大儒的气质。
“学贵大成,不贵小用;大成者,参于天地,小用者,谋利计功。”翁同龢写完便紧皱着眉头,端详着这幅刚刚完成的手迹,似乎对最后一笔颇不中意,甚至萌生了一种巨大的自卑感。
他觉得自己在文字上,浸淫半生,苦心造诣多年,却并没有领略到其中的最高境界。直到那一年,他见识了曾国藩弹劾他的长兄翁同书的那道奏折时,才蓦然发觉,原来文字的最高境界竟然是——杀人。而《参翁同书片》的始作俑者恰恰就是曾国藩的得意门生——李鸿章。
“老爷,宋大人来了。”一个家人在门外低声禀报。
“有请。”翁同龢随口答了一声,目光却还是没离开书案。
过了一会儿,宋晋跟在家人身后走了进来。见翁同龢在书案旁,就缓步走到他身边,同他一起䜣赏起刚刚写好的那幅字来。
“大气鼓荡,脉络周通,潜心内转,此乾道也;结构精巧,向背有法,修短合度,此坤道也。乾为神,坤为质,翁师傅的字神质合一,深得乾、坤之大道。”宋晋笑着评价道,“本朝诸名家,直突平原⑸之上,与宋四家驰骋者,南园、道州、常熟⑹而已。今日得见,确为至论呐。”
(5)指颜真卿,唐代书法家。
(6)即翁同龢。
“心手不能合一,以致最后一笔,竟成了败笔,让老侍郞见笑了。”翁同龢微微一叹,把手书不屑地丢弃在书案上,随后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陪宋晋一起落座。
家人奉上茶,宋晋开门见山地说:“左宗棠和沈葆桢已经复奏,可李鸿章还迟迟不见动静。”
翁同龢点点头:“总理衙门等的就是李鸿章。”
宋晋略微思忖了一下:“翁师傅,咱们是不是再召集一些御史、翰林,多上他几道折子?”
翁同龢思忖了片刻,缓缓地说:“再等一等,若李鸿章所言也是纸上空谈,并无解决闽、沪二局徒耗经费之法时再出手。以期不发则已,一发必中。”
“好!”宋晋一听,不由喜形于色,“如此则一击可定!”
“李鸿章老奸巨猾,万万不可大意。”翁同龢提醒宋晋,“他之所以这么久还没有覆奏,必然是在思虑应对之法。”
宋晋虽然觉得翁同龢的话在理,但还是颇有些不服地说:“理财之法,不外两端:开源、节流。直隶大灾,朝廷尚无可赈之资,还需各地督抚、绅商为之筹措。眼下朝廷这个源头已断,妄谈截流更无异于痴人说梦,我倒要看看他李鸿章有什么法子能让轮船继续造下去。”
翁同龢缓缓地喝了一口茶,把话锋一转:“曾国藩死后,两江⑺总督的位子一直空着,我想向皇上举荐一个人。”
(7)两江:指江南省(今江苏、安徽两省及上海市)江西省。
“不知哪位大员能入得了翁师傅的法眼?”宋晋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翁同龢。
“何璟。”翁同龢不动声色地说,“不知老侍郎意下如何?”
“何璟?”宋晋一时没反应过来翁同龢的言外之意,不解地问,“此人一直身在湘系,为曾国藩幕……”
“不错。”翁同龢轻咳了一声,意味深长地说,“曾国藩一死,树虽倒但众猢狲却未散。加之两江本就是湘系经营多年之重地,他们也不会轻言放弃。既然这样,我何不此时投之以桃,做个顺水人情,难保他日何璟不能报我以李。远的不说,虽然仅凭此人还难以抗衡李鸿章,但多少让他做起事来也能有些顾忌。”
听翁同龢这么一说,宋晋才不得不佩服对方的老谋深算。
如果何璟署理两江至少可以达成三个目的:一、从朝廷的角度而言,对李鸿章可以起到平衡牵制的作用;二、通过何璟对李鸿章在两江辖区内创办的洋务企业形成掣肘,甚至控制;三、在皇上面前树立起他翁同龢大公无私的形象。众所周知,其兄之死总与曾国藩脱不了关系,而此时却置私仇于不顾,主动推举曾国藩的幕僚,自然会使皇上刮目相看。
想到这,宋晋不由赞叹:“翁师傅深谋远虑,老夫纵是日夜不眠也想不到这些。”
翁同龢淡然一笑,既像说给宋晋又像是在自言自语:“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洋人的那些奇技淫巧——小术而已。挟此小用,妄谈自强之大道,简直是荒谬!”
四落日的余晖映照着奔流不息的黄浦江。行栈林立,人烟喧嚣的集市也随着散去的人流渐渐安静下来。洋泾桥往西,经过大英医院、新公司总会,就到了黄浦路。这条路宽二丈,从头至尾,鳞次栉比地分布着大大小小的外国洋行。美国的旗昌洋行亦身处其中,尤为引人瞩目。
旗昌洋行——美国在华最大商行。
旗昌在中国拥有两个第一:第一家在长江航线开启了轮船运输业务;设立了上海第一家外资专业轮船公司——旗昌轮船公司。
夜色渐深,其他的洋行早已偃旗歇店,唯独旗昌洋行一层的办公大厅里却依旧发出明亮的灯光。这是一幢砖木结构的三层建筑,外观是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古典式样,底层是石砌外墙和一排拱形门窗,上面两层的清水红砖墙焕然一新,显得格外独特。
此时此刻,洋行的董事们正聚集在一起,室内的空气中仿佛弥漫着一股硝烟的气息。旗昌的竞争对手们远远没有想到,一场精心酝酿的价格大战即将血腥上演。
“长江航线的水被搅得越来越浑了,连广隆、吠礼查这样的三流洋行都争先恐后地成立了轮船公司。还有清美、美最时,虽然没有成立公司,却也肆无忌惮地购置轮船投入航运,让人更气愤的是那些不知主顾的‘野鸡船’,也闯到这里觅食。各位,我想现在已经到了我们必须下决心来整顿长江航运秩序的时候了。”
福士,一位满头棕发的年轻人,开门见山地表明了自己的意见。
坐在他对面的波特,用一种充满火药味的语气,表示赞同:“是该教训一下这帮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们了。压低我们的运费,不出一个月,就让他们全都滚出长江。”
另一位董事奥弗韦格,抱着双臂舒适地靠在椅背上,缓缓地说:“我想……降低运费的做法已经无须讨论了。需要讨论的是……下降的幅度是多少,才能达到我们的目的。”
波特稍作思考:“至少应该从现有的每吨货物7两5钱下降到5两。”
福士持有异议:“这个幅度还不够。应该调低到每吨3两,这样才足以构成杀伤力。”
波特轻蔑地笑了笑,反驳道:“年轻人,你是想以牺牲我们的利润为代价来打响这场战役吗?如果是那样的话,这个想法简直太幼稚了。”
福士毫不示弱地回敬:“价格这把剑,只有具备一定实力的人才配使用它。我们要通过它,让对手知道你有实力,还要让他们从今以后相信,你随时都敢于使用这种实力。”
波特还想争辩什么,却被总经理金能亨摆摆手制止了。
这是一个留着俾斯麦式胡须的中年男人,他用一种高昂的语调说:“我同意福士先生的观点。我们的价格之剑不出则已,一旦挥出就必须刺中对手的要害。要让他们受伤、让他们流血。不过,坦率地说,即使把运费降到3两,我认为……这个幅度还是不够。”
整个会议室顿时安静下来,除了记账员米勒在低头核算着手里的一组数据之外,所有的人都把诧异的目光投向了金能亨。
“我们要把运费降到——每吨货物只收2两。”金能亨的语气虽然平静,但众人却都感受到了一股无形的杀机。
天呐!从7.5两降2两,一吨货物少了5两的收入,以一艘船平均载重1000吨来计算,每次航行就要少收入5000两。再加上船只日常开支、维护、修理的费用,即使这次价格战重创了敌人,旗昌自己也难免元气大伤。
金能亨难道疯了吗!?
他环视了四周一眼,抽出一支雪茄,慢悠悠地点燃,轻轻地吸了一口:“诸位可能会怀疑从现有的运费调低到2两,会不会给我们造成亏损。可事实恰恰相反,只不过……利润低得有点可怜而已。”
说到这,金能亨提高声调,对坐在最远处的米勒喊道:“米勒先生,请把计算利润的那张表格给诸位先生们过目。”
“好的,先生。”米勒答应了一声,依次发给了每位董事一张报表。
“如果按这样的价格运行一个月的话,‘湖广号’的盈利是1500两,‘四川号’:730两,‘江西号’:800两……”为了让大家能明白其中的道理,金能亨进一步解释,“目前,在整条长江航线营运的轮船共有17艘。我们有5艘,还有宝顺的两艘——‘飞似海马’‘气拉度’,再加上怡和的两艘,其他拥有一艘轮船的洋行可以忽略不计。以上海至汉口为例,拥有两艘船的洋行,每周只能往返一次,而我们是他的一倍。由于数量上的优势,所以能够保证在其他洋行的轮船全都航行的时候,我们始终会有一艘停泊在码头上,用来满足客商随时配货的需求。这种通过规模形成的优势,是那些仅仅拥有一两艘轮船的对手们完全不具备的。”
“我支持金能亨先生的提议。”听了金能亨的阐述,福士第一个举手赞同,“他是一位杰出的商业天才。”
“金能亨先生,我不得不提醒您……”许久一言不发的总买办⑻兼华人董事陈煦元字斟句酌地说,“这样的降价——是屠杀。”
(8)买办:旧中国时期,受雇于外商并协助其在中国进行贸易活动的中间人和经理人。一般而言,他们既是外商的雇员,也经营自己的商号,是独立的商人。
金能亨不置可否地一笑,随后严肃地说:“陈先生,实在没有别的办法。我也是为了更好地保障公司里华人股东的利益,才被迫这样做的。”
说完,他再次提高声调:“我们的目的是要打痛宝顺,震慑怡和,把琼记赶出长江。中国人有一句话,‘老虎的屁股摸不得’。我要让他们知道,老虎的屁股虽然可以摸,但一定要付出代价——惨痛的代价!”
房间里稍稍静默了一会儿,随即传来一阵哄然大笑的声音。陈煦元望着在座的诸人,无奈地摇了摇头。
五李鸿章一年之中的绝大部分时间都在天津,只有冬天的两三个月是在保定的直隶总督府度过的。
到了“知天命”的年纪,意气风发和从容倜傥在他的身上已隐而不现,代之而来的却是在庄重沉稳之中透着一种不怒自威的锋芒。此刻,他正在花园之中神情悠然,心无旁骛地看着自己的亲兵头目赵立志舞刀。
盛宣怀——李鸿章的亲信幕僚。手里拿着一叠报纸,步履匆匆地从外面进来。见李鸿章在观看舞刀,便放缓了脚步,驻足在他身边,一同观看。
李鸿章似乎没有发觉盛宣怀,依然饶有兴致地怡然自顾。
刀锋在阳光的照射下发出夺目的光芒,隐隐之中透出一股逼人的杀气。赵立志的动作大开大阖,如行云流水,没有半点凝阻窒碍。须臾之间,一套六合刀法已练完。赵立志收式站定,呼吸自然,没有半点疲累之态。
“好!”盛宣怀高声喝彩。
“你的刀法是越来越纯熟了。”李鸿章哈哈一笑,“下去领赏!”
“谢中堂大人!”赵立志收刀入鞘,躬身拜谢之后便退了下去。
李鸿章转过身,对盛宣怀微微一笑:“我这身子骨虽说是越来越不中用了,可常看他们比划比划,也能多提醒一下自己,是从鞍马上过来的人,不要忘了居安思危。”
盛宣怀说:“孔夫子说,‘君子安而不忘危,存而不忘亡,治而不忘乱,是以身安而国家可保也。’中堂身居庙堂之高,雄视四海之远,犹能不忘圣人之遗风,不免让卑职顿生高山仰止之感。”
“我哪里敢和圣人相提并论?只不过尽自己之力做一些该做的事罢了。”
两人边说边走入内堂,李鸿章意味深长地说:“杏荪⑼,人们常说‘做大官,办大事’,似乎只有先做了大官才能办得了大事。我们不妨反过来看,一个人若先办成大事,自然也就可以做得大官。其中的道理,你以后会慢慢体会到的。”言毕,拿起书案上的一块方巾,一边擦手一边示意盛宣怀坐下说话。
(9)盛宣怀,字杏荪。江苏武进人。曾创办诸多“中国第一”的近代企业。如:第一家电报局——中国电报总局、第一家铁路公司——中国铁路总公司、第一家银行——中国通商银行等。
盛宣怀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眼,便躬身道:“中堂教诲,卑职必当永铭于心。”
李鸿章在太师椅上坐定,继续说:“可这话又说回来了,庙堂之高,何其危哉!其实,哪个不想置身事外,做一只闲云孤鹤,终老山林。”
“话虽如此……可树欲静而风不止。”盛宣怀也坐下来,把手里的那叠报纸放在桌上说,“宋晋奏请裁停福州船政局和江南制造局的事,不知怎么让报馆知道了,上海的各大报纸都纷纷登了出来。一时间,有关中国是否应该继续制造轮船的争议,遍及整个上海,现在这事儿已经闹得沸沸扬扬了。”
“挑有用的念来听听。”李鸿章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盛宣怀挑出一张《上海新报》,念道:“《荒谬的论调》:‘轮船,是一个国家和民族从野蛮走向文明的标志,为节省经费而停止造船,这是一个多么荒诞不经的论调……’”
李鸿章摆了摆手,盛宣怀又挑出一张报纸,读道:“停造轮船,固然有损于一个国家的体面,但制造轮船也不能代表一个国家的实力。因为轮船和国家之间,本来就没有逻辑上的必然联系……”
“胡说。”李鸿章淡淡地吐出两个字。
盛宣怀又拿起一份《申报》:“《论中国轮船进止大略》:‘轮船者,得其道则转败为功,失其道则虽利亦害。何谓得其道?无他,但改官造为商造一言而已。只因官若停造,则厂基、机器之费无可补,人工匠役之身无所靠。若以招商接任之,则前之所费皆可收回,工役之人亦无失业之叹……’”
“这篇文章听起来还有那么点意思。”李鸿章缓缓睁开双眼。
听李鸿章这么一说,盛宣怀便把报纸递了过去,李鸿章接过报纸,眯着眼睛一边看,一边缓缓地说:“现在外面动静闹得大,各地督抚的动静也不小。何璟支持宋晋的提议,文煜这只老狐狸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左宗棠和沈葆桢则坚决反对,力谏皇上造船停不得,闽、沪二局更撤不得。现在是针锋相对,面对面顶上了,朝廷也是举棋不定,没个主意。”
盛宣怀不失时机地说:“朝廷现在……最想知道的是中堂的意思。”
李鸿章不置可否地微微一笑,微微晃了晃手中的报纸:“这‘变官造为商造’的提法,还颇有些独到之处……”
盛宣怀注视着李鸿章,静静等待着下文。
李鸿章放下报纸,起身走到自己的书案前,拿起自己的水烟袋吸了一口说:“宋晋的论调有三:一是徒费国币以百万计;二是朝廷与洋人早经议和,再造兵船必会引起他们猜疑;三是我们自制的兵船即便与西方列强交战,也占不得上风……”
李鸿章缓缓坐下:“士大夫囿于章句之学,而不知我国实处于三千年未有之变局。自强之道,在于师其所能,夺其所恃。若我真能深通其法,愈学愈精,愈推愈广,又焉知百数十年后不能攘夷而自立?”
李鸿章又吸了一口烟,重重地吐了出去:“怕引起洋人的猜忌?笑话!日本,弹丸小国,近来与西洋通商,开设铁厂,制造轮船,推广使用西方火器,难道他们是存了一个图谋西方列强之心?不过是为了自保而已。日本为求自保,反而逼视中国,我们难道就不能为自保而亡羊补牢,未雨绸缪?没事的时候,嗤笑西洋利器为奇技淫巧,以为不必学;一旦有事,则惊叹外国利器为变怪神奇,以为不能学。他们不知道,洋人视兵轮火器为身心性命之学已数百年矣!”
盛宣怀略微思忖了一下:“我们兴办洋务本来就没有驰骋域外之意,不过就是想守疆土,保和局。退而言之,纵然我们现在所造的兵船打不赢西洋各国,但自保尚且有余,而洋人也会因此不敢轻举妄动。如果因为我们的船没有他们的坚,炮没有他们的利,而放弃了制造,就更会被他们轻视,一旦出了事,就只能拱手听命了。”
李鸿章点点头,轻喟道:“再说了,他宋晋是什么人?翁同龢的一丘之貉罢了。”
盛宣怀似乎听懂了李鸿章的弦外之音,但沉默着没有作声。
李鸿章长叹了一口气:“其实轮船能不能继续造,关键在于一个字——钱。朝廷现在拿不出这笔钱来,沈葆桢也没想出怎么筹钱的法子。我之所以迟迟没有复奏,就是在思忖一个万全之策。”
盛宣怀沉吟道:“筹钱的办法无外乎开源、节流。”
“左宗棠倒是想了个节流的好法子。”
盛宣怀忙问:“什么法子?”
李鸿章把水烟袋往桌上一顿:“停了制造局的造船经费,全部转拨给船政局,好让制造局专心生产枪炮。”
盛宣怀听李鸿章这么一说,不由笑了:“制造局乃中堂一手创办,左宗棠此举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李鸿章说:“不过是釜底抽薪的平衡牵制之术罢了,我也懒得去跟他理论。咱们先不必考虑节流,要多在‘开源’上做文章。”
盛宣怀从李鸿章的语气中蓦然明白了什么,小心翼翼地问:“听您的口气,莫非已成竹在胸?”
李鸿章说:“成竹之说现在还为时过早,可我却偏偏不信这轮船造不下去。”
盛宣怀脸上的困惑之色又深了一些。
“朝廷缺银子,可商人有。”李鸿章沉吟道,“我想到两个法子:一是小打小闹。让闽、沪二局把造出的轮船租给商人,或者干脆卖给他们,让他们自行运载货物;二是造出些声势来。我们若能招徕到商人的投资,便可以和他们一道,开设一家轮船航运局,专门承运货物,赚取运费。这样一来,造轮船不就有钱了吗?”
“自轮船直入中国以来,天下商民称便,由此可知,轮船为中国必不能废之物。况且闽、沪二局设意甚深,既已兴之,又怎可轻易言废?”盛宣怀听李鸿章说完之后,不由眼睛一亮,“若真能依中堂所言,暂则为节流,久则为开源,转弱为强,系此一举。”
李鸿章微微一笑:“这么说,你也赞成这个主意?”
“‘论至德者不和于俗,成大功者不谋于众。’卑职以为,小打小闹不如就算了,还是应着重商榷招徕商人经办之法。华商不如洋商之处,在善于取巧,畏于远谋。况且,中国官、商久不联络,各行其是。官员不顾商情,商人不筹国计。而欲筹国计者,必先顾商情,倘若商不能自立,则国一蹶不可复振。”盛宣怀停顿了片刻,“卑职再三思忖,觉得这件事不是不能为之,而是该如何为之。”
“噢?说说看。”
盛宣怀说:“轮船局试办之初,必先一扫官场之陋俗,为官者不能与商人争利,而要为商人设身处地着想。如此一来,闽、沪二局便可兵舰与商船并造,采商之资,偿兵之费,息息相通,生生不已。”
李鸿章一边听,心里一边暗喜:自己一手培养的幕僚虽然年纪尚不及而立,却居然有如此远见卓识,若是再经一番历练之后,或可成就大器。
想到这,李鸿章说:“天下大事,枢机莫不在于人。此事若要办成,自需有体恤商人,熟悉商情,且公廉明干,并为众商所深信之人出面主持方才可行。”
盛宣怀刚要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李鸿章迅速捕捉到了这个细微的变化,深会其意地说:“杏荪,我想就由你来草拟一个轮船招商的章程,把你我二人刚才的想法梳理、润色一下。你看如何?”
李鸿章的一席话,正中盛宣怀的心思。况且,李鸿章一开始便暗示他“做大官与办大事”之间的关系,而“轮船招商”就是一项大开风之先的“大事”。这对自己来说,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机遇。
盛宣怀急忙躬身说:“承蒙中堂厚爱,卑职敢不从命。”
李鸿章哈哈一笑,捋了捋胡须说:“杏荪,准备纸笔,关于朝廷裁撤闽、沪二局的事,我这就覆奏皇上,我念,你记。”
盛宣怀忙找来纸笔,李鸿章起身走了几步,略微思忖了一会儿,沉声念道:“《筹议制造轮船未可裁撤折》,臣直隶总督,北洋大臣⑽李鸿章跪奏……”
(10)即“北洋通商大臣”的简称,即“办理牛庄(营口)、天津、登州(蓬莱)三口通商之事务大臣。”
来源:雪忆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