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颓然之际,心想既已躺倒,不如就此闭眼安眠。让萧京墨猜不透,让他在原地思忖疑团,如此,他便不会踏入那险境。
颓然之际,心想既已躺倒,不如就此闭眼安眠。让萧京墨猜不透,让他在原地思忖疑团,如此,他便不会踏入那险境。
「常昊!把人带下去!」
一声蕴含雷霆之怒的沉喝骤然劈开混乱!
撞我的侍婢已被吓得面无人色,被萧京墨身旁侍卫铁钳般架住拖离。
碧玉亦慌急奔来,与闻声赶来的侍女们七手八脚将我扶起。
这一番大动静,引得庭院中诸多贵客纷纷侧目,窃窃私语如影随形而来。宴前失仪,足以成为未来月余茶楼酒肆的谈资。
然死过一次的人,何曾在意那些浮名虚面?
丢些脸面罢了,又非丧命。小事尔。
萧京墨目似寒刃扫过那侍婢被拖走的方向,声音冰得瘆人:「既惊了阮小姐,待下去好好‘问’清楚。」那“问”字咬得格外重。
碧玉帮我整理衣摆,发间的累丝金簪叮当滚远,又被她慌不迭拾起。
萧京墨的目光落回我身上,带着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我猜不透他此刻是厌烦更深,抑或只是不解这“意外”为何总缠上我。
深吸一口气,我无视周遭那些或惊诧或嘲弄的视线。比起他的安危,这些目光不过浮尘。
方才这一撞虽狼狈,倒切实阻了他的脚步。我心中一横,也罢,脸面既已丢了,便索性丢到底罢,只要他此刻不进门。
他拧眉望着我裙摆的酒渍与微乱鬓角,最终只冷淡道:「既无大碍,便顾好自己。」言罢转身欲走。
「王爷留步!」情急之下我脱口而出。
他脚步微顿,侧首投来一瞥,那眼神似在问:还有何指教?
「那个……」我脑中空白一片,所有借口在方才的狼狈下早已蒸发,「这地上……滑得很,王爷当心脚下!」这借口拙劣得连我自己都赧然。
「……」萧京墨静默一瞬,眼底掠过一丝难以名状的流光。最终,他只沉沉看我一眼,未置一词,径直抬步迈向那石桥——
目标仍是酒楼正门!
刹那间,我浑身血液几近冻结!所有算计、借口、尊严全被抛诸脑后,身体快过思绪,不顾脚踝疼痛,竟踉跄着抢前两步,险险用自己身体堵在了那通往酒楼石桥的狭窄入口!
他猝然止步,离我仅半步之遥。披风一角甚至拂过我的手背。
周遭空气瞬间凝滞。
无数道或探究、或惊愕、或幸灾乐祸的目光针一般刺在后背。
我抬首望进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硬着头皮,用尽毕生的镇定,清晰吐出几个字:
「今日此楼,王爷——入不得。」
我轻挽散落的青丝,毫无怯意地抬起脸庞,一手稳在碧玉的臂弯上,另一手遥指不远处的凉亭,坦然道:「王爷可否移步亭中稍候?容我换身衣裳。另有些许体己话,想与王爷细说。」
萧京墨的剑眉骤然紧锁,话语冷冽如冰:「本王的耐性有限,二小姐还是速去速回,莫让我在酒楼外久候。」
我匆匆行了一礼:「定不会耽搁太久,恳请王爷务必等我。」语毕,便由碧玉搀扶着步入了酒楼的雅间。早有伶俐的侍女捧着从马车上取来的备用衣衫静候一旁。
待更衣妥当步出雅间,我并不急于返回前庭,而是压低声音对碧玉道:「此间距离后厨不远,你且去打探一番那边的情形,我在此处等你,快去快回。」
碧玉应声点头,如一阵清风般疾步跑向厨房。脚踝仍隐隐作痛,我只得借力扶着冰冷的石制围栏站立。
焦灼地等待中,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楼下碧波潋滟的湖面。几尾色彩斑斓的锦鲤正慵懒地游弋其间,姿态闲适。我不由得暗暗腹诽:也不知喂的是何等金贵饵食,竟将这池中物养得如此珠圆玉润,膘肥体壮。
然而,我这未出口的疑问,竟以一种惊心动魄的方式得到了解答——我毫无征兆地坠入了冰冷的湖水之中,确乎是能与鲤鱼们当面探询一番了!
猝不及防地呛入几口冰凉的湖水,我才从惊愕中回过神,慌忙扯开嗓子高声呼救。岸上顷刻间如沸水炸开锅,惊呼奔走之声交织成一片。
还未来得及向近在咫尺的锦鲤发问,耳边便是一声清晰的“噗通”重物入水之响。水花四溅间,一人奋力破浪而来,将我从水底深渊中拽出,托上了坚实的湖岸。
一阵猛烈的呛咳,吐尽喉中苦涩的湖水,模糊的视线才渐渐凝聚清晰。映入眼帘的,是萧京墨紧抿着双唇,正为我按压人中施救。湿透的发梢低垂,冰凉的水珠接连滚落,滴溅在我的面颊上,又滑入颈窝,激得我浑身一个寒颤。
我下意识地紧紧攥住他那只按压着我的手,心底莫名涌起劫后余生的庆幸——好在,这一次救我脱险的,是他。
萧京墨面沉似水,利落地脱下自己那件已然湿透的外袍,动作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气势,将我兜头盖脸地罩了个严实,同时也阻隔了周遭那些探寻或好奇的目光。
他压抑着怒气,声音低沉得可怕:「仅是去更衣,怎地将自己倒腾进了湖心?」
我虚弱地摇摇头,喉咙嘶哑地挤出几个字:「有人……推我下湖。」
萧京墨眸光骤然一凝,一股刺骨冰冷的嗜血杀意瞬息闪过瞳孔深处,快得令人心惊。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如利刃般扫过在场所有人,那无形的威压足以令人肝胆俱裂。围观众人被这目光所慑,无不噤若寒蝉,纷纷垂首,恨不能将头埋进土里。
「今日之事,」他冰冷刺骨的声音响彻庭前,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谁敢私下妄议、四处传扬,就仔细掂量掂量自己的舌头!」萧京墨素有铁血凶名,此言一出,场中之寂静更甚。
恰在此时,人群被一股力量分开,只见太子身着常服,在一众侍卫的簇拥下,面带一贯的温润笑意,从容不迫地行至近前。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恐惧他开口索人,指尖不由自主地更深地蜷进萧京墨浸湿的衣襟中。
出乎意料的是,萧京墨竟抱着我视若未见,径直从太子身侧大步走过!
太子面上笑意不减,温声道:「三弟,把昭儿交予本宫照看吧。」
萧京墨脚步骤然停驻,我的心随之悬在半空。
「大哥倒是好雅兴,还有心思顾念旁人?」萧京墨唇边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讥诮,斜睨着太子,「东宫礼官主持的宴席上竟出了这等纰漏,大哥思忖着该如何向父皇陈情禀告才是正理。今日,丢的可是天家颜面!」
语落,再未停留片刻,萧京墨抱着我,步履沉稳地向府门之外行去,留下一脸僵硬的太子与满场不敢作声的众人。
萧京墨手握重兵,是太子储位最大的威胁,两人之间历来剑拔弩张,势同水火。明知道这皇室兄弟针锋相对必是场大热闹,可满园宾客却无一人敢上前、无人敢窥视上一眼。
忆及前世,就在这同一处酒楼,一场惊心动魄的大火之后,太子虽也因识人不明、用人不当之罪领了三月俸禄的罚惩与一月的禁足。然而比起那场大火为太子带来的隐形胜利——彻底扳倒了萧京墨这一劲敌,使其失却兵权,声威尽坠——太子所受的那点惩处,实在显得轻如鸿毛。
今时不同往日,萧京墨安然无恙,威风凛凛地踏出了酒楼门槛。这场旷日持久的储位之争,最终鹿死谁手,又岂可轻易预判?
待到心神彻底冷静下来,一个细节如毒蛇般噬咬着我——太子此番现身,时机未免太过蹊跷!他原定并不出席此宴,况且东宫距离此间快马加鞭亦需半个时辰脚程。缘何恰在我落水命悬一线之际,他便如神兵天降般恰好赶到?
这景象,宛如他早早就隐在暗处,只等这一声落水的惊响……
我分明守住了那酣睡的厨子,酒楼才免于火劫。孰料躲过天灾,却有人祸紧随而至!那幕后之人竟在众目睽睽之下将我推入深湖。太子之意,分明是要在我命悬一线之际“英雄救美”,从而令我对他死心塌地,感恩戴德!
前世的自己,终究太过年轻稚嫩,被那冲天烈焰惊得魂飞魄散,全然不曾细想这背后阴诡算计。仅凭着那份懵懂倾慕之情,便将救我于火海(实则是他的侍卫出手)的少年储君视作毕生依靠。
何等可笑!他是万乘之尊的金枝玉叶,岂肯亲身涉险?便是前世大火,亦不过是遣派了精悍侍卫将我拽出火窟。
今日,我费尽心思躲过了火龙肆虐的命定之劫,却料不到命运的捉弄如跗骨之蛆,终究降临,只是换了一副“失足落水”的面孔。
前世是萧京墨在那场大火中断送了一双腿,今生我竭力将其阻拦于灾祸之外,他得以无恙。我替他挡了这一灾,代价便是自己的腿脚承受了这份报偿。
天道循环,果真是毫厘不爽!
何曾有什么重活一世便可事事顺遂,一切如意的美梦?我所求更改的,是命数,关乎生死存亡!
此刻脚踝处传来的那阵钻心刺骨之痛,肺腑间残留火灼般的呛水后遗,都如同上苍冷漠无声的警示。
然那又如何?
只要他能避过灾劫,安平喜乐。
这份代价,我沈念昭,认了!
喉间干灼似火焚,碧玉连忙搀扶起我,小心翼翼地喂我饮下清泉。
我神魂犹在惊涛中颠簸,声音嘶哑如裂帛:“我昏睡了几日?”
“整整两日。姑娘口中断续呓语,老爷忧心如焚,险些就要去请高僧作法驱邪了。”碧玉语带后怕。
我疲惫地半垂眼帘,气若游丝:“我都说了些什么胡话?”
“都是‘火’字,还有‘别走’,对了……”碧玉言语忽顿,面现踌躇。
她迟疑一瞬,终是低语:“……姑娘还唤了明王殿下的名讳。”
我心头一紧,猛地攥住碧玉的手臂:“可有旁人在侧听见?”
碧玉轻拍我的脊背安抚,声音压得更低:“姑娘莫忧,奴婢只听辨出半声名讳,就立时将侍立的下人们全部遣退了。除了奴婢,再无人知晓。”
悬着的心这才徐徐落地,稍稍安定。
碧玉见我神色渐平,便起身往小厨房去煎汤药。
我倚在雕花床栏边,一滴清泪毫无征兆地坠落手背,洇开一点微凉。我茫然抚上脸颊残留的湿痕,那是梦魇深处,未曾流尽的悲伤。
梦中种种,如退而复涨的汹涌潮汐,瞬间将我吞没。萧京墨的残腿,原是为护我所致。可那森森阎罗殿的景象,又从何而来?
幻梦交织,虚实难分,唯有那剜心噬骨的痛楚,刻骨铭心,断肠蚀魂。
若那些皆是真实,萧京墨,你在那幽冥地府以何物为祭,换得一线生机?
此等付出,是否……又与我相干?
烛蕊悄堕,窗外冷月孤悬。
无人知晓我满腔悲怆,亦无人回应这痴妄诘问。
六
转日,太医院左院判孟大人再次登府,为我细细诊脉,又留下几帖温补汤方。
闻听我苏醒,家父门下几位学生亦陆续送来心意。
文房四宝、名家书画、焦尾古琴,连带京中时兴的各式精巧玩意,将案头几榻堆得琳琅满目。
东宫更是声势浩大地送来了一对玉柄掐丝珐琅的御制如意。
外间蜚语流言,已然喧嚣尘上。
有言之凿凿我与太子佳期在即的,亦有窃窃议论我与明王暧昧不明的。
趁着脚伤未愈,我躲在庭中,苦心孤诣思忖如何瘸着腿远离这是非皇都。
碧玉将一件未落款识的紫檀木小匣递到我手中:“此物不知何方心意。”
启匣,内里静静卧着一条以金丝络结、旨在辟邪消灾的赤色朱绳。
红绳样式古朴寻常,若非盛于锦匣之中,且匣底细细铺洒了梵音古刹独有的沉香炉灰,极易被随手丢弃。
我将绳上沾染的香灰轻轻抖落,戴于腕间。无论所赠何人,此物承载的无非一片善念。
父亲唤我入书房,言道大理寺已来通传查验结果。
酒楼中那浆洗老妇,贪图财帛,行凶害命。她推我入水,妄图待我溺亡后掠走钱囊与玉佩。
证词、画押一应俱全。那老妪孑然一身,业已毙命于狱中。
而太子,亦如前世轨迹,遭了禁足、罚俸之惩。
返回闺阁,我语凝寒霜:“碧玉,遣两名机敏伶俐的,暗中查访那日酒楼送衣物的侍女底细。”
“小姐可是疑心,此事另有主谋?”
“那老妪,无非是这场阴谋里顶替的羔羊。我总要替己身,亦为她……讨回一个公道。”
碧玉转身欲走,我又低声唤住,吩咐一桩要事:
“去四大城门近旁驿馆,各备下两匹快马。再从我私库支取些银票出来。”
若天机不谬,那催命的赐婚圣旨,不出一两日便会送达府上。
既寻不出推拒托词,便只剩最蛮横的下策——扬鞭策马,径直远遁。
届时只需父亲将我逐出阮氏族谱,纵是论罪砍头,也只斩我一腔热血。
此计虽蠢,却能保我阮家满门不被裹挟入夺嫡腥风。
正当我筹备亡命天涯的间隙,东宫那头再生波澜。
太子竟违抗禁足令,直跪于勤政殿外阶前,长跪不起。
这一跪,引得朝堂内外,诸多揣测纷纷。
我亦是茫然,前世分明无此一节,不知那太子葫芦里又卖何等药散。
这日,碧玉刚替我足踝换罢新药,金银细软及潜逃路径亦按我所嘱大致备妥。我给父亲留下一封绝笔家书,只待夤夜翻过,便从阮府后门悄遁。
忽闻外间小厮仓惶来报。
两道明黄圣意自宫阙疾出,直指阮府,另有东宫蟒袍礼官随行于后。
我撑起拐杖,从榻上单足奋力蹦起。
“碧玉!火烧眉毛了!去牵马!那索命的阎君来了!”
我撑着拐杖,一步一踉跄,颤巍巍朝后门挪去。
前世圣旨驾临乃六月初五,可今日不过初三。
我垂首,竭力稳住脚下飘摇步履。碧玉疾步追来,身后牵着骏马。
“小姐,奴婢扶您上马!”
“先去窄巷再说,此处道路拘紧,难以施展手脚。”
一路奔赴城西驿馆,碧玉搀扶我翻落马背,为我披上玄色连帽斗篷。
碧玉喘息未定,满面惊慌:“小姐,我们当真要……亡命天涯么?”
我扶住冰冷拐杖,推开驿馆马厩柴门,心潮激荡:“不逃如何?莫非留下给那活阎王奉茶?”
太子此人,分明是噬人血肉而不沾尘埃的厉鬼,岂可托付?
“阮二姑娘为拒我这一介活阎王,拖着病躯也要遁逃而去,当真是煞费周章了。”
那话语的尾音,浸透了数九玄冰的寒意,令人齿冷心僵。
我愕然抬首,定睛望去。
马厩院内,三五玄衣侍卫如铁塔拱卫一人。
那人一身墨色轻甲,暗金纹络,长刀斜倚臂侧。剑眉冷冽,凤目霜沉,如雪似玉的面上寻不见半分人间暖意。
我怔忡失语:“萧京墨?你……怎会在此?”
一道如山阴影迫近,萧京墨的面容凝若万载冰封:“我如何在此?
“军中不容麾下将士临阵脱逃,我自然……也容不得自己未过门的王妃,做此等逃婚拙事。”
他劈手夺过我怀中紧抱的包裹,掷予身后侍卫,猛然将我拦腰横抱,大步向外走去。
“阮念昭,圣命既降,尔愿与否,皆须为吾妻。
“我早料定你欲逃。那些你置于驿站的骏马,皆由我遣人售予。无论你择何方脱出京城,它们终将引领你……回到我的明王府。”
萧京墨语声不疾不徐,而我却如遭五雷轰顶,魂魄几欲离窍而去。
他续道:“我本想放纵你先逃,予你片刻希冀,再亲手将其碾作齑粉。如此方可断了你心间这缕妄念。然你脚伤若再受颠簸,恐将不保。”
言语微顿,他冷冽眸光扫过我肿胀的足踝,复又开口:“本王不愿大婚当日,同一个跛足妇人拜天地。”
驿馆之外,停驻一驾玄帷四驹的马车。萧京墨将我稳稳抱入其中。
屈身于锦榻,我犹自恍惚迷离:“你我……真要成婚了?”
记忆中那与圣旨同临阮府的东宫礼官,又是为何而来?
萧京墨坐于我身对面,解下佩刀横置膝上,径直抬起我伤足的腿,搁放他膝间。剑眉深锁,检视那红肿不堪的足踝。
“你我赐婚圣旨乃陛下御笔亲批,”他抬眸瞥我一眼,褪去我鞋袜,语声淡漠,“需我提醒么?抗旨不遵,乃枭首之罪。”
冰凉药膏触及灼热肿痛处,我浑身激灵,神智方骤然清明。
我记得小厮分明言有两道圣旨。
我急促追问:“除你我婚旨,另一道为何?东宫礼官怎会同至?”
药膏敷毕,萧京墨替我穿好鞋袜,将腿轻轻放下。
他一臂斜搭刀柄,身躯微微前倾欺近,唇畔勾起一抹冷峭弧度:“你那心心念念的太子殿下,要求娶的乃是令妹阮慕绾。另一道旨意,是为他们二人所下。”
“你说什么?!”声音陡变,尖锐破音。
萧京墨慢条斯理,字字如锥:“这道赐婚旨意,可是他长跪勤政殿外求来的。阮二小姐这腔痴情,怕是要错付了呢。”
当真是乾坤颠倒,乱了一盘大棋。
阮府一门,自此一分为二,一支攀附东宫太子,一支倚仗明王萧京墨。
待到真龙之争白热,只怕府中地龙,也要居中劈作两半,分侍二主。
然则阮慕绾那一支旁系族亲本就心藏反骨,我只需护好父亲与嫡系血脉周全。
但我仍未知晓,萧京墨是否有意保全阮家?若他日胜局在他,又将如何待我?
我悄然攥紧袖口,坦露心迹:“我……原本并未想过要逃避与王爷的婚约。只怪我以为要嫁之人……乃是太子。”
萧京墨眼帘低垂,喜怒难辨:“阮二小姐曾亲口对我言明,倾心太子殿下,勒令我离你远些,莫让你的‘太子哥哥’生出误会。字字句句,言犹在耳,你莫非……已然忘却?”
眼前顿复一片昏黑,我猛地按揉额角太阳穴,深深吐纳几回。
此一生,究竟何处生变?
前世我与萧京墨几乎陌路,若非如此,我也不会始终未能察觉他的心意,更勿论对他道出“请离我远些”这等绝情之语了。
如今我突然改变态度,说不喜欢太子,他不信也是人之常情。
换作是我,我也不信。
罢了,多说无益,日久见人心,成婚后我真心待他,时间久了,他自然也就信了。
萧京墨抬眼看我,沉声道:「你安生地在家里等我来娶你,我不会亏待你,我还不至于去为难一个女子。
「我不计较你心里有谁,你藏着掩着,我也权当看不见,我只要你记住一点。」
他看向我,墨色的眸子锋利如刃:「能被称作是你夫君的,只有我萧京墨一人。」
7
知道要嫁的人是萧京墨后,我就安心在家养病待嫁。
可有一点我想不明白,皇帝为何要将我嫁给萧京墨。
太子虽然也娶了阮家女儿,但阮慕绾的父亲一点权势都没有,全凭我父亲照拂,才得了一个七品斜封官。
赐婚圣旨下来后,老皇帝也为了不让太子失了体面,给阮慕绾的父亲阮叔孙连升三阶,封了个四品鸿胪寺少卿,司接待外族使臣之责。
眼下大燕南北边陲剑拔弩张,哪有什么朝贡的外来使臣,要来也是举兵来犯的,这官职现在就是个阮拿银子的闲职。
夺嫡档口,不但帮不上太子,还要背地里让人笑话,遭人阮眼。
反观我和萧京墨,掌有实权的文官配握有军队的武将,太子被罚又正是失人心的时候。
天时地利人和,外人看来,换储之意,昭然若揭。
但萧楚河是文帝和发妻宋皇后的第一个孩子,又是嫡长子,皇帝疼爱非常。
他母亲宋皇后是宋丞相独女,皇帝要废了萧楚河的太子之位,宋丞相第一个就得跳出来反对。
怎么看,文帝都不可能把皇位交到萧京墨这个不受宠的妃子生的儿子手里。
可就算皇帝不换储君,有心之人也会怀疑,萧京墨有了权势、军队,定会谋反。
多少忠臣良将就是死在这个罪名之下。
老皇帝这是把萧京墨架在火上烤,他此举到底意在何为?
逼着萧京墨反么?
我总觉得我遗漏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此时科举结束不久,朝中涌入一批新人,其中不乏世家子弟,皇帝借着这次机会,直接来了一次大的官职调动。
我也明白了,皇帝为何会让我嫁给萧京墨,也知道了我遗漏的东西——萧京墨手里的兵权。
这次官职调动里,萧京墨左迁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一个武将闲职,手里没有一兵一卒。
新任三大营总提督是个叫蓝玉的武将,出自太子麾下。
萧京墨若是有一点怨怼,那便是顺应了流言,有谋反之心。
要想活命,他只能交兵权。
收了兵权,多了一个太傅独女为妻,老皇帝这是打个巴掌给个甜枣。
但对萧京墨和我来说,这一切没有那么简单。
萧京墨是在军营长大的,他的军功和官职是他多少次死里逃生换来的。
都说最是无情帝王家,漠北的蛮子是被萧京墨打怕了,才退回漠北腹地,换来这几年大燕北方安宁。
为了给太子铺路,老皇帝不惜如此算计有功之臣,何况萧京墨还是他亲儿子。
萧京墨本该是北境不败的战神,就因为这一桩婚事,就因为一个自己不爱的女子,而丢了他用命换来的一切,成了京城里一个闲散的王爷。
别说萧京墨会讨厌我这枚制衡他的棋子,他就算恨我也是应该。
两辈子,两辈子他都因为我而失去了上战场的机会。
文死谏,武死战,对一个武将来说,这是莫大的耻辱。
难道老天让我重活一世,就是为了让我明白,我欠他良多吗?
我坐在院中兀自神伤,忽地有人推门进来,说的话更是骇人听闻:
「昭儿,逃婚吧,我找人替你上花轿。」
看清来人,我连忙起身行礼。
「太子殿下。」
成婚前见新娘子不吉利,萧楚河这是特意来找我的,不是来见阮慕绾的。
「昭儿,你我不必如此生疏。」
他要过来扶我,我不着痕迹地后退半步。
「这不合礼数。」
太子顿了顿收回手,叹息道:「你眼里的伤心和难过让我也很心痛,我知道你不愿意嫁给萧京墨那厮,他本就粗野鄙陋,如今又被削了官职,什么没有,更配不上你了。」
配不上?我俩比天仙配都配!
我袖中暗自捏拳,装出一副怯怯的模样道:「这婚事是陛下钦定,太子殿下说不配,可是在质疑陛下的决定?臣女是万万不敢有这个心思的。」
太子被噎得一愣,大概是没想我不好骗了,他随即便笑道:「父皇年纪大了,一些事情上难免会有差错,我送你去外面躲些时日,替嫁的女子我已经安排好了,易容成了你的样子,等我继承大统,我再接你回来,迎你入主中宫。」
没了萧京墨这个阻碍,萧楚河这是胜券在握,认准了皇位已是他的囊中之物,说的话也是狂悖无礼,连皇帝都敢不放在眼里了。
我强撑着笑:「太子殿下,你我既已各自有婚约,那便过各自的日子吧,从前种种往后也不要再提了。」
那都是我懵懂无知造的孽,提起来我就堵心又堵肺。
他望着我,眉眼含情:「昭儿,我知你是在跟我赌气,气我没有娶你,但你放心,我是真心喜欢你的,你委屈几年,我许你后半生荣华富贵。」
我非常怀疑我以前是不是眼睛长在脚后跟了,怎么看上这么一个道貌岸然的虚伪之徒?
替嫁可是欺君,我有八个脑袋够砍的吗?
掩去眸中厌恶,我慌声道:「慕绾妹妹可是心心念念地盼着嫁给殿下呢,殿下如此,会伤了她的心的。」
萧楚河面色一滞,徐徐诱之:「娶她不过是权宜之计,昭儿放心,我心中之人,唯你而已。」
天老爷,你能不能让阮慕绾路过门口,听听她未来的夫君都在胡言乱语些什么鬼话。
上辈子,一模一样的话,他是当着我的面说给阮慕绾的,凭什么我被恶心了一次又一次,她耳根子倒是清静得很。
正当我无语时,有人敲响了院门。
「太子殿下,阮二小姐。」
来人抱拳行礼。
我认得他,是跟在萧京墨身边的那个侍卫,叫常昊。
来了外人,太子收起了方才的嘴角,端出了他高高在上的姿态。
他看了我一眼,讳莫如深地留下一句话:
「就算你成婚了,也是我的昭儿妹妹,有事,拿着我送你的那对玉如意来东宫找我。」
我没回他的话。
常昊拉开了院门,开了口:「太子殿下请。」
明着是帮忙开门,实则是赶人,太子来我院里,名不正言不顺,肯定也不想声张,只能咽下这个哑巴亏,冷哼一声甩袖子走了。
送走这个瘟神,我看向常昊:「你家主子让你来是为何事?」
常昊将手里拎着的饭盒放在桌上:「主子让属下送些吃食过来。」
我打开食盒,淡声道:「他是让你来看着我的吧。」
常昊立在一旁,挺拔如松,目视前方,掷地有声道:「主子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我有些惊讶地挑眉。
上一世那十年中,我并没看见常昊的身影,对他并不了解。
没想到萧京墨心思深沉,身边之人却是个实心眼的。
我端出饭菜,都是些我爱吃的,萧京墨说不会亏待我,倒真是用了心。
我垂眸低声道:「回去交差时,替我给你主子带句话,我与太子不会再牵扯不清,断不会做出让明王府蒙羞之事。」
已经让他没了兵权,我又怎么可能让他再被人戳脊梁骨?
常昊回去后,我叫来碧玉。
「把太子送的东西清点一下,找个偏一点的当铺全都当了换银票,拿去给育婴堂买些过冬的棉衣。」
碧玉不放心道:「东西在市面上流通,东宫那边追问起来怎么办?」
我揉着额头思量片刻道:「在我私库里挑些不值钱的一块当了,就说府里遭贼,被偷去了。
「记得乔装打扮一下,别让人认出来。」
碧玉点头:「奴婢明白。」
想起萧楚河那张令人作呕的脸,我咬着牙又嘱咐了一句:「特别是那对玉如意,给我贱卖!」
来源:葡萄很甜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