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娘把两张十元票按在桌沿上,指关节发白,说:“总共一百五了,差那五十,咋个整?”
我娘把两张十元票按在桌沿上,指关节发白,说:“总共一百五了,差那五十,咋个整?”
我说:“先别急,明天我去教务处问问,能不能缓着交。”
隔壁老孙头从窗外探进半个脑袋,笑里带叹:“娃考上医学院是光景,钱嘛,钱算个啥子?”
他又补了一句:“口袋里没硬的,话再硬也是软的。”
我娘小声嘀咕:“你就晓得添念叨。”
他嘿嘿一笑,缩回去,把破收音机的音量开大了些,里头正播着“炎夏高温,注意防暑”。
我看着桌上的录取通知书,红印章像热得发烫,纸角翘着,像要飞出去。
我把它摁了摁,心里发涩又发甜,像喝了一口浓茶,苦里回甘。
我们家住筒子楼尽头,楼道常年不见阳光,潮得像拧得出水。
墙上贴着去年的日历,翻到“八月”,角上被油烟熏黄了一圈。
屋里摆着一台老式缝纫机,脚踏一动就吱呀响,像老牛喘气。
搪瓷缸掉了一圈漆,底上露着黑锈,喝啥都有点铁味。
我爹是修表工,眼镜片常年油乎乎的,袖口磨得起毛边。
他拨弄那小机件的时候像弹琴,指尖一动一停都有节律。
我娘是临时工,不忙的时候就给人缝裤腿,针脚细密,像细雨落在布面上。
我把手伸进裤兜,掏出那只旧怀表,那是我爹年轻时花了半个月工资换来的。
银色表壳上有个浅浅的划痕,像一条鱼游过,闪一下就不见了。
我拇指在上链的小钮上摩挲,咔嗒两下,时间像被轻轻唤醒。
我常想,时间是不是也有醒和睡?
我在学堂里看书时,它醒得精神,我在街头踅摸兼职时,它像闭着眼偷笑。
我娘用围裙角擦了擦桌子,说:“你别一天到晚捏那玩意儿。”
她又说:“你爹拿它当宝贝呢。”
我爹没抬头,眼睛贴在放大镜后,鼻梁都被挤红了。
他慢慢说:“宝贝不宝贝,东西是给人用的。”
他说:“娃喜欢就让他捏,手不闲着,心也亮堂。”
我知道他是在给我安神,他嘴笨,话慢,心里却细得很。
我们家像一只破旧的搪瓷缸,虽说磕了边,烫茶还是烫茶,热劲儿不缺。
第二天,我揣着通知书去了学校。
八九年的夏天,街上穿短袖的多了,薄汗贴背,风有股子焦麦秸的味儿。
公交车里挤,拉环晃来晃去,车窗上糊着一层灰,手一摸就留下一道指痕。
我吊在拉环上,边上有人给孩子剥糖,糖纸一层一层“沙沙”响。
到站下车,我先去财务处问能不能缓缴。
窗口里的女生操着普通话,声音像凉水,清清亮亮。
她说:“规定是开学一周内要交齐学费,困难的话可以写申请,但要街道出具证明。”
我点头,嘴里应“好”,心里像坐在秋千上,一会儿把心带上天,一会儿又落下来。
我把街道需要出的证明记在小本上。
小本的封皮已经起毛,摸上去像一层细细的绒。
回家的路上,我经过书摊。
旧书按册堆成小山,封面边上磨得发白,纸页翻开有一股子陈香。
一本《生理学》装得板正,像站军姿。
我摸了摸它,摊主说:“小兄弟,看相头啊?”
他又眨眨眼:“你要学这个的吧,便宜给你,三块。”
我没说话,摸摸口袋里那点零碎的硬币,像摸到秋天里掉落的几颗拢不住的栗子。
摊主看我犹豫,笑:“读书的娃儿,紧巴也要紧巴到正经上。”
他又说了一句:“莫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混不起,学得起。”
我应了一声,心里却算计着要不要把之前攒下的练习册卖了。
那些练习册上都是我画的图,红蓝铅笔交错得像花,卖了心疼,不卖手里短。
我踌躇着没买,回家一头撞上我娘的急火。
她问:“你跑哪去了?”
她又拿出那两张十元转手又放回抽屉,好像多看一眼钱就能生出崽来。
我说:“我去过了,窗口说要街道盖章,我明天去。”
她叹气:“唉,钱这个东西,像盐,少不得,多了也伤胃。”
她又说:“我们家是淡了点,但也别把胃撑坏。”
我爹从凳子上起身,去翻床头柜。
那柜子漆掉了半截,摸着起毛刺。
他掏了掏,拿出一捆旧票子,都是五角一角,用线扎着,放桌上,慢慢解开。
他像解着哪个人的心结,耐着性子,一圈一圈地松。
他说:“以前修表,顾客多给的零钱攒着,想着给你买双好鞋。”
他说:“现在先挪去交学费。”
我盯着那捆零钱,心头像被什么轻轻一戳,酸,热,又有点疼。
我说:“爹,我不穿新鞋也行。”
他摆摆手:“鞋,走路的。”
他顿了顿:“学,走一辈子的。”
那一夜,我翻来覆去睡不着。
窗外风吹过槐树,枝叶拍打着墙,像谁在轻轻敲门。
我伸手摸那只怀表,表背凉,光滑,像一块小冰。
我把耳朵贴近,能听见细小的“嘀嗒”,它不急不缓,像个稳当的老人。
我想起老家屋后的井,桶下去,晃几下,水就静了。
我想,人心也是这样,晃荡得多,早晚要静。
第二天清早,我去街道办。
墙上贴着红纸黑字的通知,窗口排队,队伍一溜到走廊拐角。
前面一个大娘抱着个小孩,孩子鼻涕泡一出一进,像个小气球。
轮到我,我递上材料,工作人员在纸上重重盖了章。
那“咚”的一声沉稳,油墨味儿呛鼻,我却觉得香。
我拿着盖了章的证明,像揣着一块热乎的石头,心里踏实了些。
回家时,太阳已经毒辣,楼下晾着一排白衬衫,被风鼓得有形有势。
老孙头蹲在门口改鞋,嘴里含着钉子,手里小锤一下一下敲。
他斜眼望我:“办下来了?”
我说:“嗯。”
他咧嘴笑:“伢儿,有出息,莫慌。”
他又丢下一句方言:“船到桥头自然直,硬是的。”
我娘在屋里等我,手里转着那只银手镯。
那是她结婚时娘家给的,平素不戴,放在抽屉里一层红绒布上。
我一进门,她就把手镯放我手心:“你拿去当了,先把学费交了。”
我愣住,手镯凉,沉,像一小圈月亮落在掌心。
我摇头:“不当。”
我说:“娘,那是你过门的念想。”
她翻了翻手背,青筋微微突起,眼里红红的。
她低声说:“念想给娃用,值当。”
她又看向窗外,说:“女人这辈子,念想不多。”
她叹气:“你要我留着它干啥?”
我爹走到一边,背对着我们,肩膀轻轻起伏。
我把手镯放回她掌心,压着她的手,说:“娘,先不当。”
我说:“再想想法子。”
她轻声道:“法子是人想出来的。”
她顿了一下:“可钱呢?”
我知道她不是埋怨,她是心急,心急的样子像锅里水咕嘟咕嘟。
我心里咬住一口气,起意去码头干两天活,扛麻袋挣点急钱。
这个念头刚起,我爹回头看我,眼里那点光像火星。
他慢慢说:“你去,弄坏了腰,书还读不读?”
他又道:“做事要动脑子。”
我嗯了一声,沉默下来,脑子里盘算别的路。
第三天,是学校规定交学费的最后一天。
我一早把街道证明、已经凑到的一百五塞进布口袋,准备去学校说明情况,求老师通融。
出门前,我娘往布口袋里放了两个干馒头,用油纸包着,又把半根腊肠切了三片夹进去。
我说:“留着你们吃吧。”
她摆手:“你许久没下馆子了,赶紧塞着肚子。”
她又轻轻说:“你读书,我心里才吃得下饭。”
我爹把那只怀表递给我:“拿着,万一中途停了,拧几下。”
他歪了歪嘴角,说了一句带笑的方言:“时间像驴,拴牢了才听话。”
我背起包,走到门口,门却先响了。
敲门声有点急,又不是要敲坏门的那种急,是路上赶来的脚步延续到了手上。
我开门,一个人影立在盛夏的亮光里,背光,只见他肩上挎着帆布包,裤管卷到小腿,脚上布鞋,鞋面上有几道新泥。
他把帆布包挪到另一边,笑起来:“侄儿,我是你三叔,远房那个,记得不?”
他一笑,我立刻认出来了。
小时候,他来我们家修过椅背,口袋里经常揣着小米糖,见了我就塞一颗,说“莫客气,吃”。
他总是瘦,却硬实,像晒干的木头。
我娘“呀”了一声:“老三,你咋来了?”
三叔进屋,放下包,扇了扇热气,背上汗一片,屋里立刻多了一点别处来的风。
他把包拉开,从里面拿出一叠东西,先是粮票,再是两张“大团结”,还有几张五元两元,整整齐齐叠着。
他说:“路上耽搁了两天,怕赶不上。”
他说:“我听说侄儿中了医学院,学费还差点。”
他笑着说:“我家那边,大家伙儿凑了点,快收。”
我娘急忙摆手:“哎呀,咋能要你们的?”
她又说:“你们家也不宽裕。”
三叔笑:“这钱,不是我一个人的,是亲戚们谁手里有,就夹一张。”
他说:“钱多钱少,一个意思。”
他说:“娃上学,这个事儿,有啥好说的。”
他话头一转,带了点口音:“咱老话咋说的?”
他笑眯眯:“树挪死人挪活,娃要走出去,别给他绑住腿。”
我看着那两张“大团结”,心里像被火炙了一下,又像有人拿小刷子在心里轻轻刷净尘土。
我嗓子眼发热,嘴里却不知说啥,心里只冒出一句方言:“三叔,你硬是个好人。”
三叔摆摆手,指着自己膝盖处一片白白的旧疤,像一瓣月牙贴在皮肤上。
他说:“前年冬天,我在屋外修门,一下子滑了,落下老寒。”
他咧嘴一笑:“你不是要学医嘛,过年回去给我揉揉,看看咋个护。”
他把“过年回去给我揉揉”说得淡,像说“吃饭了没”。
我鼻子发酸,心里却像立起一根杆,杆上挂了一面小旗迎风猎猎。
我娘把钱推回去,手却微微发抖。
我爹轻轻咳了一声,说:“老三的心意,咱记着。”
他又说:“钱,先借,过两年慢慢还。”
三叔摆手:“还啥?”
他笑着说:“我一个手艺人,吃的是手上饭,娃是读书人,吃的是脑子饭。”
他正色道:“以后你们有了出息,见着谁手心翻过来空空的,就记得今天。”
我看着三叔那双手,粗糙,指节像一截一截木头,掌心里却有热度。
我忽然觉得自己不只是在接钱,是在接一杆火。
我把钱收好,说:“三叔,记下了。”
那天,我去学校交了学费。
财务处把我的名字划掉,盖章,发了收据,纸上印章红透,像一朵小花开到正好。
我出门时,光线正好,树影斑驳,像筛过的绿豆。
校园里的风比外头凉,我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女孩子扎着马尾,男生肩上背着军绿色帆布包。
脚步一轻一重,像是都踩在一个看不见的拍子上。
我把怀表拿出来,上了几下链,心里像把日子也上了几下链。
回到家,三叔还没走。
他正蹲在门口给我娘修门闩,嘴里咬着钉子,目光专注,身子像一只停在树上的鸟,一动不动。
他把门闩装好,轻轻一拧,脆生生地响。
他站起来,拍拍手上的木屑,说:“好,这门,关得拢。”
我娘去厨房,把早上蒸的白面馒头又热了一回。
她把两个馒头放进我的布口袋,又塞了一个给三叔。
三叔连连摆手:“我路上吃了干粮,不要。”
我娘笑:“你开了门,就要吃块馒头,兴旺。”
她笑里有水光,却亮。
我爹把怀表拿起来,擦了擦镜面,很认真地塞回我手里。
我接过,像接过一种嘱托。
他说:“你去,教室里坐下就莫东张西望,老师说啥你就记啥。”
他又说:“看书嘛,就像修表,心要静,手要稳。”
我点头,嗯了一声,嗯声里有千斤重。
三叔起身,挎好包,说要赶回去。
我拦他:“多住一晚?”
他摆手:“不多住,家里还有活路。”
他抬头看看天,天有点白,像洗过的瓷碗。
他笑着说:“走咯。”
我跟着他下楼,一路都是夏天的味,楼下晒着辣椒,红彤彤,像一地小火。
我看着三叔的背影,瘦,硬,踏实。
他走到拐角处,回头,冲我摆摆手:“娃,读好了,别怕跌跟头,跌了就爬,晓得不?”
我应:“晓得。”
我的声音不高,落在楼道里,像一块石子落进井里,很快就沉下去,水面却泛了圈。
我回到屋里,把钱分成两叠,一叠交了学费,剩下的交给我娘。
我娘看着那叠票子,手轻轻搭在上面,像驯一只躁动的小兽。
她缓了口气:“这下,能睡个安稳觉了。”
夜里,我躺在床上,窗外风吹着,远处火车鸣笛,长长一声,像夜里的一盏灯拉长影子。
我想着三叔来时脚上的泥,想着他那句“娃上学,大家挪一挪”,耳边又响起怀表的“嘀嗒”。
我忽然明白,时间不是一个人推着走的,是很多人一起伸手在背后托着。
那些手有粗有细,有茧有温度,托着你往前走,不求回报。
开学那天,我背着包,带着两块白面馒头进校门。
门口挂着红布条,上面写着“欢迎新同学”。
我在心里默念,欢迎我,欢迎我身上所有人的心意。
我走进教室,坐到靠窗的位子,窗外一棵法桐,叶子浓得像撑开的伞。
老师走上讲台,打开点名册,念到我名字时,我答“到”。
那个“到”字从我喉咙里滚出来,落地,砸出一朵小小的响。
我想起我娘,我爹,三叔,老孙头,想起一路的“到”,每一个“到”都不容易。
军训时,我晒得黑,胳膊像刷了层漆。
训练场上口号一阵阵,晚风吹过来带着草叶的青气。
晚上躺在宿舍上铺,我摸出怀表,偷偷拧两下。
室友问我:“你这玩意儿还走啊?”
我笑:“走。”
他笑着说:“有点老派哦。”
我说:“老派也好,稳。”
他“嘿”了一声:“稳当就好。”
笑声轻,夜色沉,年轻人的心像新磨的镜子,明亮又不扎眼。
课业紧,我一头扎进书堆。
实验室里,我第一次摸到冰冷的金属器械,光洁,静,镜面上能照出我的额头汗。
老师讲解心脏的节律,我听得出神,想起怀表的“嘀嗒”。
我觉得每一声跳动都有人在背后应和。
午休时,我拿出其中一个馒头,嚼着干,配学校免费打的汤,咸淡刚好。
我忽然觉得,咸淡也像人生,淡中见真味,咸不过头。
周末,我去邮局。
排队的人多,天花板上的风扇嘎吱转,柜台玻璃被手指印模糊了一层。
我写了一封信给三叔,字写得端正,像给老师交作业。
我写:“三叔,钱我收到了,学费交上了。”
我写:“到寒假我回去给你看腿,先别用太烫的水烫。”
我又写:“老师说老寒要护,别吹风,注意保暖。”
我最后写:“侄儿敬上。”
我把信塞进信封,舔封口,邮票贴得方正。
过几天,三叔回了信。
信纸泛黄,字迹像木纹,一道一道清清楚楚。
他写:“娃,读你的,我好得很。”
他写:“你婶说你要吃菜,别只啃馒头。”
他又写:“屋里木头都抱到屋檐下,不淋雨。”
信末,他画了一个笑脸,像一笔勾的月亮。
我拿着信,在床上坐了良久。
窗外风吹进来,把信纸边角掀起来,像有人轻轻拍我的肩。
我把信收在书架最里层,挨着那本《生理学》。
我想,知识像粮食,得慢慢嚼,嚼出甜。
情义像水,得常常喝,喝着就不渴。
那年冬天,我回了老家。
田野收了,地皮清清爽爽,风里有柴火的香气。
三叔抽着旱烟,见了我,说:“嘿,娃,黑了。”
他伸手让我摸他的腿,我按着旧伤,一边问一边记。
他疼得“嘶”一声,咧嘴笑:“手轻点,医生。”
我笑:“还差得远呢。”
他摆手:“一步一步咯。”
他说了一句方言:“一脚深一脚浅,小路也是路。”
我给他做了热敷,教他用旧毛巾包热水袋,晚上护在膝上。
我婶端来一碗热米酒,冒着白气,甜,暖。
我心里一阵安定,像把一块石头放回了地面。
我想,也许人的安心,常常是被允许的。
有人对你说“你去,去吧”,你就敢走。
回城后,我在课上更用功,老师让我帮着做助理。
我把每个月的助学金一部分存起来,另一部分寄回家。
家里回信说:“够用,不用多寄。”
我知道他们舍不得用我的钱,字里行间透着压不住的喜气。
老孙头托人捎话,让我少熬夜,说“眼睛是宝贝”。
我娘寄来一双她亲手缝的棉鞋,底厚,鞋尖绣了一个小小的“寿”字,针脚密密。
我穿着它走在宿舍长廊里,脚底暖,心里也暖。
有一回,学校组织去社区义诊。
我跟着老师给几个老人量血压,问询,记录,忙而不乱。
一个婆婆说:“医生,你手温。”
我忙摆手:“我还不是医生。”
婆婆笑:“叫你医生就医头顺。”
我笑着,心里像被人夸了句“长大了”。
那一刻,我明白,所谓成长,大抵就是从“我要”到“我能”的那一步。
那一步,不是我一个人迈出去的。
背后有父母,有三叔,有邻里,有我们这个时代的一点点推手。
八九年的冬天,风硬,街口卖红薯的炉子把冷空气烘得甜。
有人说这一年有些不安稳的消息,传到耳边像远处薄薄的雷。
我记住的是,图书馆晚自习的灯不停,窗玻璃上凝着白霜,手指一贴就湿。
广播里放歌,女生宿舍楼下有人吹口琴,断断续续,曲调温和。
食堂馒头还是五分一个,打菜的大勺还是固定那样的弧度。
生活,就这样咔咔往前。
第二年夏天,我拿到奖学金,第一件事去邮局给三叔寄了一点钱。
汇款单上“收款人”那一栏,我写得很慢。
不久我娘来信,说:“你三叔把钱退回来,说家里够用,让你好好学。”
我看着退回来的汇款单,笑了。
我知道他舍不得我用钱,更舍不得我心里添负担。
他用他的办法,把压力又往回挪了一点。
大二时,我在校园里做了勤工俭学,给图书馆搬书,给实验室清点耗材。
搬书时我总把怀表揣在胸前,偶尔上两下链,听它“嘀嗒”。
我觉得自己像一列小火车,虽不快,却稳。
有一次,我在门口看见一个从乡下来的新生,提着大包,四下里打量,眼神有点慌。
我想起自己来时的样子,上前替他把包接过一只。
他说:“谢谢学长。”
我笑:“不谢。”
我说:“走,带你去报到。”
我走在前面,心里忽然冒出一句话:“人和人,是可以把路带窄,也可以把路带宽的。”
我希望我能把路带宽一点。
后来我在学校的青年志愿者协会登记,每周去一次敬老院。
那里的爷爷奶奶喜欢听人说家常。
我坐在院子里,给他们讲我家搪瓷缸的磕痕,讲我娘的手镯,讲我爹的怀表,讲三叔的“大团结”。
老人们听得笑,有人说:“人好,日子就亮。”
我点头:“是。”
我知道,他们说的是一辈子的经验。
大三那年暑假,我去县医院见习。
第一天穿上白大褂,扣子扣到最上面,衣角在走廊的风里微微动。
我胸口揣着那只怀表,相伴多年,它像我的一个小伙伴。
夜班间隙,我把它放在办公桌角,听它轻轻走。
“嘀嗒,嘀嗒”,像在替我守时间。
门诊有个老人抱着腿进来,说疼,我给他检查,关节处是老寒。
我给他开了理疗,又叮嘱保暖。
他抓着我的手说:“谢谢。”
我看见他的指节,粗糙,像三叔的。
那一瞬,我心里浮起一句话:“走到哪儿,都是在遇见曾经的那一个人。”
曾经的我在家门口接过两张“大团结”,现在的我在诊室里递出一张处方和一个叮嘱。
东西不一样,意思一样。
秋天开学,我回家一趟。
楼道里的电灯换新了,亮堂,台阶上的小广告被清理得干净。
我敲开家门,屋里多了一盆吊兰,绿得像刚洗过。
我娘拿布擦叶,说:“老孙头给的,说养眼。”
我爹从桌下抽出一个小木盒,说:“你三叔托人捎来的。”
我打开,里面是一根削得光滑的木尺,尺背刻着几字:“量人先量心。”
我用指腹摩挲那几个字,木纹细腻,像水面上的纹。
我心里一热,知道这是三叔的方式,他把话刻在木头上,给我一条看得见摸得着的规矩。
那晚吃饭,桌上有一碗红烧茄子,一碗炒鸡蛋,平常的菜,却都是我喜欢的。
我娘夹一筷子到我碗里,说:“多吃点。”
我爹把怀表放桌角,说:“给你上上链。”
他转了两下,笑,说:“它跟你一样,越跑越稳。”
我笑,觉得这一家人的安心,细水长流。
冬天,我又去看三叔。
那时他的腿好多了,天晴时他坐在门口刨木,木屑碎得像一地金黄的米。
他看见我,笑:“来了哟。”
他递给我一只小凳子,说:“坐下。”
我把手伸到他膝盖处揉按,他疼得吸气,又忍着。
他突然问我:“读书读到啥滋味?”
我想了一下,说:“像嚼谷子,开始有点硬,慢慢就甜。”
他大笑:“好,甜就多嚼。”
我拿出一本笔记本给他看,上面画了几张简单的关节示意图,他看不懂,只点头:“你有心。”
我婶端出一碗热汤圆,黑芝麻馅,咬开流油。
我咬了一口,甜意涌上来,像有人在心里轻轻点了盏灯。
我在三叔家住了一晚,夜里听到院子里柴火“噼啪”响,天边挂着一块薄月。
我躺在炕沿,手里托着怀表,听“嘀嗒”。
我想起许多人,许多事,像一条长长的线。
第二天走的时候,三叔把一小袋花生塞我手里:“路上啃,香。”
他又说:“读书人,莫嫌家里穷,穷有穷的紧实。”
我点头,说:“我晓得。”
他拍我肩:“晓得就好。”
回到学校,日子继续往前推。
我在实验室里做实验,在图书馆里翻书,在食堂里吃饭,在操场上散步。
我把每一天过得踏实,像往地里种下一粒粒种。
我知道,收成不是今天就有,但芽会在合适的时候破土。
某个午后,阳光好得像温汤。
我坐在窗下写报告,忽然想起筒子楼尽头那一段阴影。
那影子曾让人觉得潮湿、凉,但里面也有一股常年不散的温气,像灶台里的余火。
我想,我们家的那口火,一直没灭。
那火,来自我娘擦桌子的手,我爹修表的眼,我三叔背上的汗。
我在纸上写下一个词:“厚道”。
我觉得这两个字不响,却沉。
我愿意用一生去把它抬稳。
临近毕业实习结束,我收到医院的录用通知。
我拿着那纸,指尖有轻轻的颤。
我回家,把消息告诉我娘我爹。
我娘笑得眼角都开了花,嘴里说:“好,好。”
她又去厨房添了两筷子的菜。
我爹把怀表从抽屉里拿出来,放在我掌心:“它跟着你这么多年,也老成了。”
我说:“它还走得稳。”
他点头:“是。”
我给三叔写信,告诉他我有了去处,信末我写:“过年回家。”
三叔回信,不多字:“好,来。”
过年时,我回去,给他揉腿,他说基本不痛了。
我们一起把堂屋的灯泡换新,灯亮,照出墙上几道旧痕。
我看着那些痕,心里竟然有一种安稳。
我想,痕迹是时间留的签名,有它在,心里就不怕空。
我给三叔带了一件羽绒背心,深蓝色,轻。
他摸了摸,说:“哎呀,这个轻飘飘,暖和。”
他笑得像个孩子,把背心穿上出去转了一圈,又回来坐在凳子上用手抚平衣襟。
夜里,他又塞给我一包花生,嘴里念叨:“路上啃,香。”
我笑着接了,心里像接了一个旧约定。
那年春天,我正式上岗。
第一天值夜班,院里很静,值班室的灯黄,桌上摆着几本病历和一壶热水。
窗外的树影在地上晃,像水纹。
我把怀表放在桌角,轻轻上了链。
我心里默念了一句:“稳。”
深夜,有个小男孩发热,家长焦急,我耐心安抚,按流程检查,开了药。
孩子退了烧,家长长出一口气,对我说:“谢谢。”
我说:“不客气。”
他笑,说:“你像我一个亲戚,讲话慢,手稳。”
我笑:“慢一点,多稳一点。”
送走他们,我坐回到桌旁,给我娘写了短短一封信。
我写:“我很好,别担心。”
我又写:“菜要多洗,别吃太辣。”
我把信叠好,像把心里话收进了一个小抽屉。
夏天来时,风从廊下穿过,带着一点粽叶的清香。
端午我没回成家,我娘包了粽子,托同乡捎来两个,一甜一咸。
我在夜班的小憩里拆开,咬一口,糯,柔,叶香和米香混在一起。
我忽然想起我娘说过的那句话:“你读书,我心里才吃得下饭。”
我心里热了一下,像有人在里头轻轻抬了抬柴火。
秋天,我回家一趟,把我攒下的工资按分装好,给我娘一份,给我爹一份,单独给三叔准备了一份。
我到他家时,他在院子里晒木板,笑着招手:“来了。”
我递上钱,他摆手:“不要。”
我说:“请收下,这是侄儿的心意。”
他还是摆手:“你用着。”
我说:“用不完,分你一点,心里才踏实。”
他看了我一会儿,笑着收下,嘴里说:“那我给你做个东西。”
他把钱放进屋里,出来抱了一块老榆木,就在门口坐下,拿起刻刀。
他边刻边说:“给你做一个表座,把老怀表放上头,稳。”
我坐在边上,看刀在木头里出入,一点一点把轮廓剔出来。
木屑飞起来,落在他脚背上,像堆小雪。
太阳晒着他的肩,线条分明,汗顺着背脊往下滑,衣服上晕开一片深色。
我忽然觉得,这就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表达,不多话,多做。
天擦黑的时候,表座成了。
他用粗布擦了擦,递给我:“看。”
榆木纹路清晰,座面被磨得光润,正好嵌得下怀表。
我把怀表放进去,表链垂下来,像一股细水。
我说:“稳。”
他笑,露出一排不齐的牙。
我把这表座带回了城,放在我的小书桌上。
每夜班回来,我都要把怀表轻轻放进去,听它在木头的怀里走一会儿。
我觉得这一声声“嘀嗒”,是在提醒我,别忘了最初的节律。
那年的中秋,我值班。
窗外月亮亮得像新打的铝盆。
我端了一杯热水,站在窗口边看那月,忽然想到了很多人。
他们站在不同的地方,看着同一轮月,各自安静。
我给三叔打了个电话,问他腿好不好,他笑:“好得很。”
他问我忙不忙,我说:“忙。”
他又说:“忙,才有味。”
我也笑:“是,忙,才有味。”
冬天又来了,风里有股子刀刃的凉意。
我在门诊接待一个中年人,他拿着化验单,看上去疲惫。
我把注意事项讲给他听,他连连点头。
临走他忽然回头说:“医生,遇见你,心里安。”
我愣了一下,笑着点头:“谢谢信任。”
他走后,我坐了一会儿,想起一处处被托起来的地方,心里平平稳稳。
过年,我回老家,三叔把院门口扫得干干净净,贴上了新春联。
他指给我看:“上联‘人勤春早’,下联‘家和福长’。”
我说:“好。”
他又笑:“横批‘厚道为先’。”
我看着那四个字,心里一热,觉得这就是他一辈子的规矩。
年初二,我们一起去看老亲戚。
院子里摆着热茶,大家坐下说话,问我在医院的见闻,问我娘身体如何,问我爹眼睛累不累。
话题绕着绕着又回到“娃读书不容易”,回到“一家人齐心”。
我听着这些话,心里有一种缓慢的暖意,像冬日午后晒着背的舒服。
回城的车上,我坐在靠窗的位置,窗外田地一块一块,颜色深浅不同,像铺开的布。
车厢里有人打盹,有人轻声聊天,孩子在座位上玩小汽车,轮子在木板上滚,发出细细的声响。
我摸了摸口袋里的怀表,轻轻上了链。
我想起多年以前的那个夏天,门口那声敲门,像一个节拍,敲醒了我们家的一个时刻。
那之后,许多事情开始往前跑,跑得稳当,不急不躁。
我在心里对自己说:“记得。”
记得那两张“大团结”,记得我娘递来的手镯,记得我爹解开的零钱,记得老孙头的嘱咐。
过了几年,我在医院带学生。
第一个跟着我的,是个爱笑的女孩。
她问我:“老师,医这行最要紧的是啥?”
我想了想,说:“稳。”
她眨了眨眼:“手稳?”
我说:“先是心稳。”
我又补了一句:“心稳,手才稳。”
她点头,认真在本子上写下这两个字。
我看着她,忽然想起当年窗口前那个对我说“可以写申请”的女生,想起校园里那片斑驳的树影。
人的路,彼此照应,亮一点,稳一点,慢慢就宽了。
那年夏天,我终于用工资给我娘换了一个新的搪瓷缸。
白缸,蓝边,缸底印着一个小小的厂标。
我把旧缸洗净,磕痕像一弯老月亮,仍留着。
我娘说:“旧的留着干啥?”
我说:“看着顺眼。”
她笑:“顺眼就好。”
我把旧缸放在窗台上,日日看见,心里就平。
有一次夜班后,我走在医院后的那条小巷。
早起的人把豆浆推上街,热气在晨光里一腾一腾。
我买了一杯,捧在手里,一口下去,肚子暖。
我忽然想起三叔说的“忙,才有味”,又想起那句“量人先量心”。
我心里把这两句叠在一起,觉得刚刚好。
时间像一条河,岸上有许多石头,水从石头旁边绕过去,流得有声有色。
我有时也想,河水会不会累?
想归想,水照流,人照走。
有天周末,我回筒子楼那片老巷子,楼道换了新窗,墙面粉刷过,孩子们在楼下跳皮筋。
老孙头搬家了,但门口的那块石墩还在,石墩上有当年的小坑,那是他敲鞋钉留下的。
我摸了摸,坑里的灰尘被我指腹带走一点,露出里面深一点的颜色。
我想起他那句“船到桥头自然直”,口里轻轻叨了一句:“硬是的。”
我笑了一下,心里头像被打通了一段老路。
傍晚,我回到住处,窗外的天空被晚霞染得像一块微红的帆布。
我把怀表从口袋里拿出来,放进榆木表座,轻轻上链。
链条发出很细的声音,像一条微小的河在木头里走。
我坐下,写下一段当天的病例,又给三叔写了一张小卡片。
我写:“三叔,天凉,出门时记得加衣。”
我写:“院里忙,但稳。”
我写:“等我下次回去,再给你揉腿,顺便把院子里的那把老椅修修。”
我写完,把卡片装进信封,贴上邮票,心里像往某处送了一束光。
很多年后,我偶尔会在夜里醒来,听见窗外风,听见楼上鞋底与地面摩擦的细响,听见远处的车声。
我伸手摸摸表座里的怀表,它还在走。
“嘀嗒,嘀嗒。”
我知道这声音不仅是时间,也是许多人心跳的合唱。
我抬眼看看窗外,天边有时候会亮起一线,像谁在远处把灯芯轻轻拨了一下。
我不多想,心里有数。
日子,是一格一格走的。
只要稳,就不慌。
我又想到我娘,我爹,三叔,老孙头,想到他们的人和话,像一串灯,挂在我走过的路上。
我不回头看,它们也照着我。
我把怀表上了弦。
嘀嗒。
嘀嗒。
嘀嗒。
来源:灿烂冰淇淋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