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井台的青石板被岁月磨得发亮,像块浸在时光里的玉。晨雾还未散尽时,井沿总凝着层薄霜,我踮着脚趴在井栏上,看自己的影子在井水里摇晃——那不是影,是另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丫头,正歪着头冲我笑,发梢沾着刚摘的栀子花,白得像落在青石板上的月光。
我又梦见那口老井了。
井台的青石板被岁月磨得发亮,像块浸在时光里的玉。晨雾还未散尽时,井沿总凝着层薄霜,我踮着脚趴在井栏上,看自己的影子在井水里摇晃——那不是影,是另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丫头,正歪着头冲我笑,发梢沾着刚摘的栀子花,白得像落在青石板上的月光。
故乡的井是活的。春末落雨时,井里会浮起半片桃花瓣,顺着水纹打着旋儿,像谁不小心把春天揉碎了撒进去;盛夏的正午,井水冰得指尖发疼,奶奶用粗瓷碗舀上来,浇在我晒得通红的后颈上,“嘶啦”一声,暑气就顺着脊梁骨溜走了;深秋的夜晚,月亮升得老高,把井水照得银亮,阿婆们端着竹篮来洗衣,棒槌敲在青石板上,“咚——咚——”,惊得井里的月亮碎成千万片,等棒槌声停了,又慢慢拼回圆溜溜的一个。
最难忘的是腊月的井台。年关将近,家家户户都来挑水备年。我跟着奶奶,看她把竹篾编的水桶浸在井里,手腕轻轻一旋,桶就“咕噜”一声沉下去,再提上来时,水面晃着细碎的冰碴,像撒了把星星。井边生着棵老梅树,枝桠斜斜探过来,落了满地红萼,奶奶捡两片夹在我耳朵上,“小馋猫,等会给你煮糖芋苗。”
那时候的日子是慢的,像老井里的水,不紧不慢地漫过青石板的缝隙。清晨有卖豆腐的梆子声,“笃——笃——”,从村东头响到村西头;午后有晒被子的女人坐在井台边唠嗑,棉絮的阳光味混着皂角香,在风里打着旋儿;黄昏时,放学的孩子把书包甩在肩头,追着蜻蜓跑过井台,惊起一串银铃似的笑。
我家住在村西头,屋檐下挂着串风干的玉米,窗台上摆着陶土罐里的野菊。爷爷总坐在门槛上编竹席,竹篾在他手里翻飞,像游着的鱼。我蹲在旁边数他手背上的皱纹,他也不恼,摸出块烤红薯塞给我:“趁热吃,灶膛里还煨着呢。”灶膛里的火“噼啪”响着,映得他的脸暖融融的,连皱纹里都落着火星子。
奶奶的厨房是座魔法屋。泥砌的灶台上,铁锅“滋滋”冒着热气,她往锅里倒层清油,抓把葱花扔进去,香味“轰”地冒出来。我最爱看她做糖芋苗:芋头在锅里煮得面乎乎的,加把红糖,撒把桂花,最后勾点藕粉芡。汤汁浓得能挂勺,舀一勺吹凉了,送进嘴里,甜津津、软糯糯的,连呼吸都染了桂花香。那时候总觉得,这世上最甜的不是蜜,是奶奶的糖芋苗,是灶膛里的烟火,是井台边飘着的、带着梅香的月光。
变故来得突然。那年春天,村头的广播响了又响,说要修公路。推土机的轰鸣声打破了清晨的宁静,老槐树被砍倒时,我正蹲在井台边哭——树底下还埋着我去年埋下的玻璃弹珠,藏着我和阿毛的秘密。尘土漫天飞,像下了场黄灰的雨,模糊了井台的青石板,模糊了梅树的枝桠,模糊了奶奶鬓角的白发。
搬家那天,奶奶把那口用了三十年的陶土罐装进行李。她说:“这是咱家老井的水,封好了,到哪儿都能喝出家乡味儿。”我抱着罐子坐在车上,回头看,老井的井栏被推土机的影子遮住了一半,井沿的青苔上落满灰尘,像谁忘了擦的镜子,再也照不出那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
城市的月亮总是很淡,像蒙了层纱。我在钢筋水泥的森林里长大,学会了用咖啡代替糖芋苗,用空调代替灶膛的温暖,却总在某个深夜突然惊醒——梦里又回到那口老井边,晨雾未散,井水银亮,奶奶踮着脚往我脖子里倒井水,凉得我直跳脚,她却笑出了满脸的皱纹。
去年清明回家,村口的公路已经修得宽阔平坦,当年的老房子变成了小洋楼,红瓦白墙,在阳光下亮得晃眼。我凭着记忆找井台,却在一片花坛前停住了脚步——那里只立着块石碑,刻着“乡村记忆”四个字,石缝里长着几株野菊,黄得像记忆里奶奶窗台上的陶土罐。
村头的阿婆认出了我,拉着我去看新建的文化广场。广场中央有喷泉,水花在阳光下折射出彩虹,孩子们追着水珠跑,笑声像一串银铃。阿婆说:“现在日子好啦,家家户户通了自来水,再不用半夜起来挑水了。”她的声音里带着满足,我却突然想起奶奶的话:“井水是地脉,喝着踏实。”
暮色渐浓时,我走到村外。风里飘来若有若无的桂花香,我顺着香气走,竟在一片荒草丛里发现了那棵老梅树的残桩。桩子上还挂着半片红萼,像一滴凝固的血。忽然,我听见“叮咚”一声——是井!原来老井被填了,但在它原来的位置,不知谁种了口小井,井沿用的是原来的青石板,虽然被岁月磨得不再发亮,却依然能照见天空。
我蹲在井边,往里面扔了颗石子。“咚——”的一声,荡开的涟漪里,我看见自己鬓角的白发,看见当年扎羊角辫的小丫头正趴在井沿上,冲我笑,发梢沾着刚摘的栀子花,白得像落在青石板上的月光。
晚风掀起我的衣角,带来远处油菜花的甜香。我知道,有些东西永远不会消失——它们藏在井台的青石板里,藏在奶奶的糖芋苗里,藏在每一个想念故乡的夜晚,藏在每一次听见“叮咚”水声时,突然湿润的眼眶里。
故乡的梦从来不是模糊的。它是老井里晃动的月光,是灶膛里噼啪的火焰,是奶奶粗糙却温暖的手,是糖芋苗里化不开的甜。它在记忆里愈发清晰,在岁月里愈发醇厚,像一坛埋在地下的酒,时间越久,越能醉透离人的心肠。
此刻,城市的霓虹灯在窗外闪烁,我捧着从老家带来的陶土罐,里面的井水还带着淡淡的甜。我轻轻抿一口,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的童年,回到了那口老井边,晨雾未散,井水银亮,奶奶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小馋猫,糖芋苗煮好啦。”
原来,最浓的乡愁,从来不是翻山越岭的归程,而是某个不经意的瞬间,突然读懂了记忆里的月光——它从未离开,一直都在,在我们每一次想念故乡的心跳里,在我们血液里流淌的、关于家的温度里。
来源:一品姑苏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