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看着后视镜里,李丽那道轻快的身影消失在单元门的灯光里,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
引子
车门关上的声音,在寂静的地下车库里格外响亮。
我看着后视镜里,李丽那道轻快的身影消失在单元门的灯光里,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
刚才,就是刚才,她下车时甩上的那句话,像一根针,不偏不倚地扎在我心上。
“张哥,你这车坐着是还行,就是旧了点,开起来嗡嗡响。我男朋友说了,下个月就给我提辆新的,到时候我捎你啊。”
她说完,还俏皮地冲我眨了眨眼,仿佛那是一种恩赐。
我握着方向盘的手,指节捏得发白。车里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收音机里正放着一首老歌,歌词唱的是什么,我一个字也听不进去。耳朵里,反反复复回响的,都是她那句话。
旧了点。
嗡嗡响。
到时候我捎你啊。
这辆大众,跟了我快十年了。它就像我无声的老伙计,每天载着我上下班,风雨无阻。我爱惜它,就像爱惜自己的手脚。每个月按时保养,车里总是收拾得干干净净,连脚垫都是我老婆亲手织的。
可是在李丽嘴里,它一文不值。
捎她回家,已经整整三个月了。起初只是偶然,后来成了习惯。我从没想过图什么,一个单位的,又是顺路,帮一把是应该的。
可我没想到,我的好心,在别人眼里,竟然这么廉价。
我发动车子,发动机熟悉的轰鸣声,在今晚听来,格外刺耳。心里有个声音在说,张建国,够了,真的够了。
从明天起,再也不捎她了。
这个决定,像一块石头落了地,沉甸甸的,却也让我长舒了一口气。
我慢慢开出车库,汇入城市的车流。车窗外的霓虹灯一盏盏掠过,像一双双嘲弄的眼睛。我今年四十八了,在厂里干了快三十年,自认是个本分人,对得起良心。
可今天这事,让我第一次开始怀疑自己。
是不是我这半辈子,都活错了?
回到家,老婆秀英已经给我留了饭。她看我脸色不对,关心地问:“怎么了,老张?遇上事了?”
我摇摇头,把车钥匙往鞋柜上一扔,声音有点哑。
“没事,就是有点累。”
我没说实话。这点事,怎么好意思跟老婆说?显得我多小气。
我扒拉着碗里的饭,味同嚼蜡。心里那根针,还在隐隐作痛。我一遍遍地回想这三个月来的点点滴滴,想弄明白,事情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
一切,要从三个月前那个下着大雨的傍晚说起。
那天,也是我噩梦的开始。
第1章 初识的客气
三个月前,梅雨季。天像是漏了个大窟窿,雨下得没完没了。
那天下午临下班,雨势突然变得更大,豆大的雨点砸在车间顶棚的铁皮上,噼里啪啦响,吵得人心烦。
我收拾好工具箱,换下工装,正准备走,就看到李丽站在车间门口,一脸焦急地望着外面瓢泼的大雨。
李丽是厂里办公室新来的文员,二十五六岁,年轻漂亮,嘴也甜,见谁都“哥”、“姐”地叫着。
“李丽,没带伞?”我顺口问了一句。
她回过头,看到是我,脸上立刻露出求助的神情。“是啊,张哥。天气预报说没雨的,谁知道下这么大。公交站台离这儿还有一段路呢,愁死我了。”
我看了一眼外面,雨水已经汇成了小溪,从门口漫过去。一个女孩子,确实不方便。
“你住哪儿?”我问。
“阳光小区。”
我心里盘算了一下,阳光小区就在我回家的路上,也就多拐个几分钟的事。
“上车吧,我捎你一段。”我晃了晃手里的车钥匙。
李丽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像抓住了救命稻草。“真的吗?那太谢谢您了,张哥!您真是个大好人!”
她的感谢很真诚,话说得我心里也挺舒坦。助人为乐嘛,应该的。
上了车,她小心翼翼地把湿漉漉的雨伞用塑料袋装好,放在脚边,生怕弄湿了我的车。
“张哥,你这车保养得真好,里面真干净。”她由衷地赞叹。
我笑了笑,心里有点小得意。“开了快十年了,老伙-伴了。”
一路上,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她问我厂里的事,问我一些老师傅的脾气,我都耐心地跟她讲。我觉得这姑娘挺上进,刚来就知道搞好群众关系。
到了阳光小区门口,雨还是很大。我特意把车尽量往单元门口靠。
她下车时,又是一连串的感谢。“张哥,今天真是多亏您了,不然我非得淋成落汤鸡不可。改天我请您喝奶茶!”
“不用不用,快回去吧,别感冒了。”我挥挥手,看着她跑进楼道,才掉头回家。
那天晚上,吃饭的时候我还跟老婆秀英提了一句。
秀英听了,只是淡淡地说:“顺路帮一下是应该的,不过人心隔肚皮,自己多留个心眼。”
我当时不以为然。“一个单位的小姑娘,能有什么坏心眼。再说,我一个快五十的老师傅,她能图我什么?”
秀英没再说什么,只是给我夹了一筷子菜。
我以为这只是一次偶然的善举,没想到,从那天起,捎李丽回家,成了我的“新任务”。
第二天是晴天,我下班准备开车回家,刚到停车场,就看见李丽站在我车旁边。
“张哥,这么巧啊。”她笑着跟我打招呼。
我心里嘀M咕,这哪是巧,分明是在等我。
但我没说破,只是点了点头。“下班了?”
“是啊,”她拉开车门,很自然地坐了进来,“张哥,不介意再捎我一程吧?昨天坐您的车,感觉比挤公交舒服多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还能说什么?总不能把人赶下去吧。
“行,坐稳了。”我发动了车子。
心里想着,算了,反正也顺路。一个单位的,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没必要为这点小事弄得大家尴尬。
那时的我,还完全没有意识到,我的每一次“算了”,都在为日后的难堪埋下伏笔。
第2章 渐变的顺路
日子一天天过去,捎李丽回家,从偶然变成了固定节目。
每天下午五点半,只要我出现在停车场,总能看到她等在我车旁边的身影。有时手里拎着一杯奶茶,有时拿着一袋水果,笑着递给我。
“张哥,辛苦啦,给你带的。”
我推辞不过,也就收下了。心里想着,这姑娘还挺懂事,知道人情往来。
老婆秀英看我隔三差五拎着奶茶水果回家,问我怎么回事。我说了是李丽送的,她只是撇撇嘴。
“一杯奶茶才几个钱?你每天烧的油钱都不止这个数了。”
“哎呀,你这人怎么这么计较。”我不爱听了,“人家小姑娘一片心意,我总不能天天跟人家算油钱吧?那成什么人了。”
“我不是计较,我是让你看清楚。”秀英把毛衣针放下,认真地看着我,“这人情啊,有来有往才长久。她这是拿针尖大的东西,换你斗大的好意。”
我心里不舒服,觉得我老婆把人想得太坏了。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我敷衍着,不想再跟她争论。
可没过多久,事情就渐渐起了变化。
一开始,李丽只是让我把她送到小区门口。后来,她开始提新的要求。
“张哥,能不能麻烦你拐一下,去快递站取个快递?就两分钟。”
“张哥,我妈让我下班带点菜回去,咱们去前面的菜市场停一下好不好?”
“张哥,我跟朋友约了在万达吃饭,你送我过去呗?比阳光小区还近一点呢。”
她的要求越来越多,也越来越理所当然。我的“顺路”,变得越来越不顺路。
有时候厂里忙,我需要加会儿班,她也会在办公室等着,直到我忙完。
有一次,我手头一个零件出了问题,加班到快七点。等我疲惫地走出车间,看到李丽还在等我,我心里有点过意不去。
“你怎么还不走?等很久了吧?”
“没事,张哥。”她打了个哈欠,“反正我也没什么事,等你一块儿走呗。”
那一刻,我心里甚至还有点感动,觉得这姑娘真有耐心。
现在想来,那哪里是耐心,分明是把我的时间,当成了她自己的时间。
那天晚上,我开着车,她坐在副驾上,开始抱怨。
“哎,张哥,你们车间怎么老加班啊?害得我也要跟着等。”她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责备。
我心里咯噔一下,有点不是滋味。
我加班是为了工作,是为了把活干完。怎么到她嘴里,倒成了我的不是?
“没办法,手上的活儿总得干完。”我淡淡地回了一句。
她似乎没听出我的情绪,自顾自地说:“也是。不过张哥,你技术这么好,怎么还在一线干啊?要是我,早想办法调到轻松点的岗位了。”
这话,又像一根小刺,扎了我一下。
我张建国,靠这双手艺吃饭,干了快三十年。从一个小学徒,到厂里数一数二的技术大拿,靠的就是这份执着。我觉得我的工作很有价值,很有尊严。
可她轻飘飘的一句话,就把我的坚守,说成了没本事、不会钻营。
那天,我第一次在送她回家的路上,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车里的气氛有些尴尬。我不想说话,她似乎也察-觉到了,没再吱声,只是低头玩着手机。
我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我开始觉得,捎她回家这件事,好像没我想的那么简单。
第3章 尊严的裂痕
厂里最近空降了一位新主任,姓孙,三十出头,大学毕业,据说还是从大公司跳槽过来的。
孙主任一来,就搞起了新官上任三把火。又是引进新的管理系统,又是要搞什么“绩效考核”,把我们这些老师傅折腾得够呛。
我们干活,凭的是经验和手感。一个零件,摸一下,听听声,就知道问题出在哪。可孙主任不信这个,他信的是数据,是报表。
他要求我们每天写工作日志,把每个操作步骤都量化记录下来。
“张师傅,”有一次,他拿着我的日志找到我,“你这个‘凭手感微调’是什么意思?微调了多少?零点几毫米?数据呢!我要的是精确的数据!”
我当时就火了,把手上的油污往破布上一擦。
“孙主任,有些东西是数据体现不出来的!这是经验!我闭着眼睛都能把这活干好,你让我写数据?”
“时代在进步,张师傅。”孙主任推了推他的金丝眼镜,一脸的公事公办,“经验是宝贵的,但也要与时俱进,要科学化、标准化。不然,我们怎么跟国际接轨?”
我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
跟他讲经验,他跟你讲科学。跟他讲手艺,他跟你讲数据。两个人,根本不在一个频道上。
这件事让我心里憋了一股火。我觉得我的专业和尊严,受到了挑战。我这辈子最自豪的,就是这身手艺。可现在,这身手艺在人家眼里,成了“老一套”、“不科学”的代名词。
那天下午,我心情一直很差。
下班的时候,李丽照常坐上了我的车。
她看我一直黑着脸,就问:“张哥,怎么了?今天好像不开心啊。”
我叹了口气,就把白天跟孙主任的争执跟她说了。我本以为,她会站在我这边,替我说几句话。
没想到,她听完后,却说:“张哥,我觉得孙主任说得也有道理。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光靠老师傅的经验确实不行,管理还是要规范化。”
我猛地一踩刹车,车子在路边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
我扭过头,死死地盯着她。“你说什么?”
李丽被我吓了一跳,脸色有点发白。“我……我说,他说得有道理啊。张哥,你别生气,我不是说你不对。我只是觉得,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想法,咱们也得试着理解嘛。”
理解?
我理解他,谁来理解我?
我在这岗位上干了三十年,我修复的机器,解决的难题,比他见过的都多。现在他一个毛头小子,凭着几本教科书,就来指点我的江山?
而你,李-丽,一个坐办公室,连车床和铣床都分不清的黄毛丫头,也来教我怎么“与时俱进”?
一股巨大的屈辱感和愤怒,瞬间冲上了我的头顶。
“下车。”我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啊?”李丽愣住了,“张哥,你……你怎么了?”
“我叫你下车!”我的声音不由得提高了八度。
李丽的眼圈一下子红了,委屈地看着我。“张哥,我说错什么了吗?你怎么突然发这么大火……”
看着她那副样子,我心里的火气又莫名其妙地消了一半。
我这是干什么呢?跟一个小姑娘置气。她又懂什么?她说的,不过是她那个年纪、那个位置上的人,都会说的话。
是我自己,把工作上的怨气,撒到了她身上。
我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靠在椅背上,感觉浑身无力。
“算了,”我摆摆手,“我刚才态度不好,你别往心里去。坐好吧。”
我重新发动车子,车里的气氛尴尬到了冰点。
那是我第一次对她发火,也是第一次,我清清楚楚地感觉到,我们之间有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
我们不是一路人。
我的尊严,我的坚守,在她眼里,可能真的只是一个笑话。
第4章 家庭的港湾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一句话也不想说。
秀英看我把车钥匙重重地拍在桌上,就知道我心情不好。她没多问,只是默默地给我盛了一碗热腾腾的排骨汤。
“喝点汤,暖暖胃。”
我捧着碗,汤的热气氤氲了我的眼睛。我突然觉得特别委屈。
在单位受了气,回到家,还是老婆最懂我。
“跟那个小李,闹别扭了?”秀英一边织着毛衣,一边状似无意地问。
我没吭声,算是默认了。
“我就知道。”秀英叹了口气,“你这人,就是死脑筋。把谁都当好人。”
她停下手里的活,坐到我身边。“老张,我跟你说,人跟人之间,就像银行存钱。你对她好,是往里存钱。她也要懂得往里存,这关系才能维持下去。要是光你一个人存,她一个劲儿地取,那迟早有一天,这户头就空了。”
老婆这话说得糙,但理不糙。
我跟李丽之间,不就是这样吗?我一直在付出,一直在“存钱”。而她呢?除了几杯奶茶,几袋水果,她还付出过什么?
她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我的付出,甚至开始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
“我今天,冲她发火了。”我低声说。
“发就发了。”秀英的反应很平淡,“你又不是她爹,凭什么惯着她?让她知道你的底线在哪儿,不是坏事。”
听了老婆的话,我心里好受了一点。
是啊,我凭什么要一直惯着她?就因为我们是同事?就因为我比她年长?
这时候,我儿子张远从房间里出来了,耳朵里塞着耳机,嘴里哼着我听不懂的歌。
他看到我,摘下一只耳机。“爸,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嗯。”我应了一声。
“爸,我跟你说个事。”张远坐到我对面,表情有点兴奋,“我们公司下个季度有个去深圳总部培训的机会,我想争取一下。”
“去深圳?去那么远干嘛?”我皱起了眉头,“在咱们这儿待着不好吗?安安稳稳的。”
“爸,观念不一样。”张远有些无奈,“深圳机会多,能学到东西。总待在咱们这个小地方,眼界都窄了。”
又是这句话。
白天孙主任跟我说要“与时俱进”,晚上儿子跟我说要“开阔眼界”。
我感觉自己像个被时代抛弃的老古董,格格不入。
“你就折腾吧。”我没好气地说,“翅膀硬了,想飞了。”
“爸,你怎么又这样。”张远的脸也沉了下来,“我这是为了前途。跟你说不通。”
他站起来,戴上耳机,又钻回了自己的房间。
客厅里,只剩下我和秀英。
“你看你,又把气撒儿子身上。”秀英嗔怪道,“孩子有自己的想法,是好事。你不能老拿你的那套标准去要求他。”
我沉默了。
心里像压着一块巨石。单位里的不顺,人际间的烦恼,跟儿子的代沟,全都搅和在一起,让我喘不过气。
我看着桌上那碗渐渐冷掉的排骨汤,突然觉得很累。
这几十年来,我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努力当一个好工人,一个好丈夫,一个好父亲。
可到头来,我好像哪一样都没做好。
我的手艺,被人说是“老一套”。我的好心,被人当成理所当然。我想给儿子的安稳,被他看作是“眼界窄”。
我这半辈子,到底图了个什么?
秀英握住我的手,她的手很温暖,掌心有些粗糙。
“老张,别想那么多。日子是过给自己的,不是过给别人看的。你自己心里舒坦,比什么都强。”
我看着她,点了点头。
是啊,日子是过给自己的。
我不能再这么憋屈下去了。
第5章 最后一根稻草
那次发火之后,我和李丽之间冷淡了好几天。
上班碰到,她会躲着我的眼神。下班的时候,她也没再等我,自己去挤公交了。
说实话,那几天我心里挺轻松的。不用再绕路,不用再听她那些不着四六的话,我感觉下班的路都顺畅了不少。
我甚至想,这样也挺好,就这么断了,省心。
可我这人,就是心软。
过了大概一个星期,又是一个下雨天。我开车到厂门口,看到李丽撑着一把小花伞,站在公交站台前,被风吹得有些瑟瑟发抖。一辆公交车过去,溅起一大片水花,她赶紧往后躲,样子很狼狈。
我心里一软,鬼使神差地就把车停在了她身边。
我摇下车窗。“上车吧。”
李丽看到是我,愣了一下,脸上露出既惊喜又有些不好意思的表情。
“张哥……”她小声地叫我。
“上来吧,外面雨大。”我的语气很平静。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收起伞,拉开车门坐了进来。
“谢谢你,张哥。”她低着头,声音像蚊子哼哼,“前几天……对不起,是我说话没分寸。”
她主动道歉了,我心里的那点疙瘩,也就解开了。
“没事,过去了。”我摆摆手,“我那天也有点冲动,你别介意。”
车里的气氛,似乎又回到了从前。
我以为,经过这次的“小插曲”,她会懂得收敛,会明白我的好意不是无限度的。
但我错了。我彻彻底底地错了。
人的本性,是很难改变的。我的退让,在她的眼里,不是宽容,而是软弱。
她故态复萌,甚至变本加厉。
她开始在车上吃东西,薯片的碎屑掉在脚垫上。她会脱下高跟鞋,把脚盘在座椅上。她甚至会让我帮她去干洗店取衣服,理由是“张哥你一看就是好男人,肯定比我细心”。
我心里越来越不舒服,但又拉不下脸来拒绝。
每次我想开口说点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想,算了,一个女孩子,别太计较了。
我就是在这无休止的“算了”中,一步步退让,直到退无可退。
然后,就到了今天,这个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终于落了下来。
今天下午,孙主任又因为一个技术参数的问题,在车间里当着所有人的面,给我“上了一课”。他说我的方法太保守,浪费时间,效率低下。
我跟他据理力争,但他根本听不进去,最后丢下一句“按我说的做,出了问题我负责”,就背着手走了。
我气得浑身发抖,手里的扳手差点扔出去。
周围的工友们都看着我,眼神里有同情,有无奈,也有幸灾乐祸。
我感觉自己像个小丑。
我带着满腔的怒火和屈辱熬到下班,只想赶紧回家,一个人静一静。
李丽坐上车,看我脸色铁青,难得地没有叽叽喳喳。
车开到一半,她突然说:“张哥,我今天涂了新指甲油,好看吗?”
她把手伸到我面前,十个指甲涂得鲜红,在昏暗的车厢里,像十个小小的血点。
我瞥了一眼,没心情理她,含糊地“嗯”了一声。
她却不依不饶。“哎呀,你好好看看嘛。这可是今年最流行的颜色。我男朋友说,配我的新车,肯定特别好看。”
我的心,沉了一下。
车子,又提到车子。
然后,就到了她家楼下,就有了她在地下车库里说的那番话。
(第三人称全知视角)
张建国的手指在方向盘上僵住了。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血压在升高,耳朵里嗡嗡作响。车里的收音机正播放着舒缓的音乐,但在他听来,却无比嘈杂。
他看着后视镜里,李丽那张年轻而无知的脸。她正对着镜子,拨弄着自己的头发,对自己刚才那番话造成的影响,毫无察觉。
“张哥,你这车坐着是还行,就是旧了点,开起来嗡嗡响。我男朋友说了,下个月就给我提辆新的,到时候我捎你啊。”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锤子,敲打在张建国那根已经绷紧的神经上。
旧。
嗡嗡响。
我捎你。
这三个词,像三座大山,轰然压下。压垮的,不仅仅是他此刻的情绪,更是他这三个月来,所有的善意、忍让和自我安慰。
他想起了老婆秀英的话:“光你一个人存钱,她一个劲儿地取,迟早有一天,这户头就空了。”
现在,他的户头,空了。
彻底空了。
李丽下了车,砰地一声关上门。她没有回头,脚步轻快地走向了单元门。在她看来,这不过是又一个平常的傍晚,她搭了一趟顺风车,随口聊了几句天。
她永远不会知道,她的那句话,对于这个沉默的中年男人来说,意味着什么。
张建国坐在车里,一动不动。
地下车库的灯光,惨白惨白的,照着他额头上的皱纹,和他眼里的血丝。
他没有愤怒地捶打方向盘,也没有破口大骂。
他只是静静地坐着,感觉一种彻骨的寒冷,从心底蔓延到四肢百骸。
良久,他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地吐出。那口气,仿佛带走了他胸中所有的郁结。
他做出了那个决定。
再也不捎她了。
这个决定,不是出于一时之气,而是一种漫长煎熬后的解脱。他不是在报复谁,他只是想找回一点,属于自己的,小小的尊严。
第6章 新生的清晨
第二天早上,我醒得特别早。
天还没亮,窗外只有几声零星的鸟叫。
我没有像往常一样赖床,而是悄悄地起了身。老婆秀英还在熟睡,呼吸均匀。
我走到阳台上,推开窗户,一股清凉的空气涌了进来,带着青草和泥土的味道。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觉胸口的郁闷,消散了不少。
昨晚的决定,经过一夜的发酵,非但没有动摇,反而变得更加坚定。
我不再纠结,不再自我怀疑。
我只是觉得,我应该这么做。为了我自己。
吃早饭的时候,秀英看我气色好了不少,有些意外。
“今天这是怎么了?捡到钱了?”
我笑了笑,喝了一口粥。“想通了。”
“想通什么了?”
“想通了,以后只走自己的路,不管别人的闲事。”我说。
秀英看了我一眼,会心地笑了。“这就对了。你那辆车,是用来给咱家服务的,不是给外人当专车的。”
得到老婆的支持,我心里最后一点顾虑也烟消云散。
上班路上,我特意换了一条路。虽然稍微绕了点远,但不用经过阳光小区,我感觉心里特别踏实。
我甚至打开了收音机,听着里面的早间新闻,还跟着哼起了老歌。
到了厂里,我把车停在最角落的位置。
下车的时候,我下意识地往平时李丽等我的地方看了一眼。
果然,她站在那里,正伸长了脖子,朝停车场的入口张望。
我没有理会,径直走向车间。
整个上午,我都感觉神清气爽。手里的活儿也干得特别顺。就连看到孙主任,我心里也没那么堵了。他讲他的数据,我干我的活儿。只要我的零件合格,我的机器能转,他爱怎么说就怎么说。
中午在食堂吃饭,碰到了一个车间的工友老刘。
老刘凑过来,神秘兮兮地问我:“老张,你今天怎么没捎那个办公室的小李啊?我早上看她黑着个脸去挤公交了。”
“不顺路了。”我言简意赅。
“怎么就不顺路了?”老刘一脸八卦。
“心情不顺,路也就不顺了。”我夹了一筷子菜,不想多说。
老刘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起来。“你这家伙,说得有道理!早就该这样了!我们都看不过去了,你把人家当同事,人家把你当司机。”
原来,大家都看在眼里。
只是他们不好说,而我自己,一直在装糊涂。
下午快下班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是李丽打来的。
我看着屏幕上跳动的名字,犹豫了一下,还是按了静音,把手机揣回了兜里。
我没什么好跟她说的。
五点半,下班铃响了。我收拾好东西,不急不慢地走向停车场。
我发动车子,从那个角落里开出来。经过停车场出口时,我看到李丽又站在了那里。
她看到了我的车,眼睛一亮,立刻朝我挥手。
我目不斜视,脚下油门微微一踩,车子平稳地从她面前开了过去,没有丝毫停留。
从后视镜里,我能看到她脸上的表情,从期待,到错愕,再到恼怒。
她站在原地,跺了跺脚,似乎还骂了一句什么。
我心里没有丝毫的快感,只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平静。
从今天起,我的下班时间,只属于我自己和我的家人。我这辆老伙计,也只为我们自己服务。
车子汇入晚高峰的车流,夕阳的余晖透过车窗,洒在我身上,暖洋洋的。
我突然想给老婆打个电话。
“喂,秀英,晚上想吃什么?我下班路上带点回去。”
“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电话那头,传来老婆惊讶的声音。
“没有,”我笑着说,“就是突然想给你做顿好吃的。”
挂了电话,我感觉整个人都轻松了。
这才是生活,这才是属于我张建国的生活。
第7章 自己的方向盘
自从我不再捎李丽回家,日子好像一下子清净了。
一开始,她在单位碰到我,总是横眉冷对,好像我欠了她几百万。我也不理她,做好我自己的事。时间长了,她大概也觉得没趣,见到我,就当没看见,绕着道走。
这样最好。
我把省下来的时间和精力,都用在了自己身上。
我不再急着下班,有时候手里的活儿没干完,我会主动留下来,仔仔细细地打磨,直到自己满意为止。
孙主任看我最近工作状态很好,交上来的零件次品率几乎为零,对我的态度也缓和了不少。有一次,一个进口设备出了连外国专家都搞不定的毛病,还是我凭着老经验,听音辨位,找到了症结所在。
那天,孙主任特意端着茶杯,到我工位上站了半天。
“张师傅,还是您厉害。”他由衷地说,“看来,这经验和数据,得结合起来才行。”
我笑了笑,没说话。
我不需要他的承认,我只需要对得起我这双手,对得起“师傅”这个称呼。这就是我的匠心,我的尊严。
下班后,我不再是那个匆匆忙忙往家赶的“司机”。
有时候,我会去菜市场逛逛,买点秀英爱吃的菜。有时候,我会绕到儿子学校附近,等他下课,爷俩一块儿回家。
我开始试着去理解我儿子张远。
他想去深圳,想去闯荡。我虽然还是担心,但我不再像以前那样,粗暴地反对。
一个周六的下午,我把他叫到我那辆“旧车”旁边。
“来,爸教你换机油。”
张远一脸不情愿。“爸,这有什么好学的?以后直接开到4S店不就行了。”
“那不一样。”我打开引擎盖,拿出工具,“车子跟人一样,有脾气。你得懂它,它才能好好为你服务。你以后要去大城市,自己有辆车,懂点这些,总没坏处,省得被人坑。”
那天下午,我耐心地教他怎么检查胎压,怎么更换空气滤芯,怎么从发动机的声音里听出问题。
他一开始还觉得烦,后来慢慢地,也听进去了。
看着他笨手拙脚地拧着螺丝,脸上沾了油污,我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
“爸,”他擦了擦汗,突然问我,“你这车,真的不打算换啊?”
“换它干嘛?”我拍了拍引擎盖,“它还能再跑十年。东西是旧了点,但好用,知根知底。这就够了。”
张远看着我,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那一刻,我觉得,我们父子之间的那堵墙,好像没那么高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我听说李丽的男朋友,真的给她买了辆新车。一辆红色的,很扎眼。
她每天开着车来上班,停在停车场最显眼的位置。下班的时候,也总要特意绕到我们车间门口,猛按几下喇叭才走。
工友们都当笑话看。
“老张,你看,人家现在是鸟枪换炮了。”
我只是笑笑。
别人的路,是宽是窄,是新是旧,都与我无关。我只在乎,我自己的方向盘,握在自己手里。
一个周末的傍晚,天气很好。
我开着车,载着秀英,沿着江边的公路慢慢行驶。
“老张,你看,这天多好看。”秀英指着窗外,晚霞染红了半边天。
我点点头,打开车窗,江风吹了进来,很舒服。
“还嗡嗡响吗?”秀英突然笑着问我。
我愣了一下,随即也笑了。“响,怎么不响。老伙计了,没点动静,我还不习惯呢。”
秀英靠在椅背上,看着我,眼神里满是温柔。
“我觉得,这声音,挺好听的。”
我握着方向盘,看着前方的路。路灯一盏盏亮起,像一条温暖的金色长河,一直延伸到远方。
我知道,这条路,是我自己的路。
车子是旧了点,开起来是有点响动。
但它稳当,踏实,能载着我,载着我的家人,去我们想去的地方。
这就够了。
来源:愉悦的小鱼LcT